黛钗一体
文章来源: 眼涩2014-12-05 15:47:52


红楼梦的考证七七八八一大堆,不管有理无理,就好像我们网站上的评论一样,良莠不齐,但只要有心思去想了,写了,都是民意,不必赶尽杀绝,同意的好好读,赞叹一番,不同意的骂一次解解恨就好了,可以一笑了之,也可以转念一想,这不一样的东西自由有他的道理。

因为黛玉和宝钗的判词总在一首词曲里,就有考证认为黛钗一体才成其为曹雪芹心目中的完美女性。我本来以为黛玉跟宝钗水火不容,两种人生观,两种性情,怎么能够一体?这次重泛红楼热情,不免又细细读来,竟然发现了黛钗的许多共同点。

外在的共同点就不必说了,她们都是一个量级上的人。王熙凤暗地里整尤二姐时,别人都以为她们俩很要好,作者却特意点出黛钗其实内心都为尤二姐捏着一把汗,可见黛钗都是洞察世故的明白人。王熙凤把家里人拿出来评说管家的能力时,也说黛钗都好,对她们的聪明才智没有怀疑。从内在来说,最重要的相同点是她们对人生都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参悟,因为实在都太聪明了。

黛玉的冷在于她总是看到终极处的无意义,所以她喜散不喜聚,懒与人共。她觉得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那么干脆就不要这宴席了,根本就没必要费了力气去搭那长棚。她总是能在繁华里透视凄凉,在锣鼓喧天的热闹里预见曲终人散的萧条。即使是爱情,爱得那么炽烈,也那么凄苦,仿佛知道自己将来不保,爱情的结果无望。

宝钗的冷在于她认为金钏儿死了就死了,不足为惜,因为活着的王夫人还得心安理得地过下去,从心理上撇清,屏蔽了,倒也是个好好过下去的方案;还有就是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后,那个打死人不偿命的薛蟠哭得泪人一般,请伙计们吃酒也唉声叹气,叫人吃不下饭,连薛姨妈这个有经历的妇人都一惊一乍的,十几岁的宝钗却冷得叫人恨,她毫无同情地说这两个人都是命中注定的,既然死了,走了,就不要浪费精力去哭哭啼啼的,留了时间和精神来处理生活里还在发生的事吧。她提醒薛蟠请客,打点生意人情,把带回来的货处理了。早年看这一段看得非常反感,前面轰轰烈烈地自杀,了悟,我也跟薛蟠似的哭成泪人,被宝钗的冷酷堵得死死的,真正气不过。可是现在自己除了在内心深处还是个文艺女青年,到底要在现实生活里生存下去,时常需要在任何心境里搁置情绪处理当前问题,那么就需要采用宝钗“生活在当下”的冷酷。

宝钗曾劝慰黛玉,说我跟你是一样的。表面上虚伪,因为她有哥哥跟母亲,其实我们可以看到,宝钗的哥哥有不如没有,母亲我也实在不敢恭维,虽说出身大家闺秀,又嫁入薛家这么个有实力的家族,只能跟王夫人一样做做好人,说点好话而已,到了实质的问题上就糊涂。首先宠儿子宠得不像话,薛蟠的德行这个母亲要负一些责的,儿子搞不掂的时候又帮不上忙,跟儿子一样糊里糊涂,倒需要宝钗在一边运筹帷幄,见机行事。小小年纪就要为家族独当一面,所以宝钗的苦衷也难对人说,反不如黛玉干净,又能招人同情。

黛钗一体当然不是说她们两个就一个样,没有分别,而是说她们身上的特质有一种转换的余地。黛玉小性儿,宝钗大度,黛玉孤傲,宝钗圆融,黛玉尖酸刻薄,宝钗绵里藏针,黛玉率直,宝钗守拙,黛玉消极悲怆,宝钗积极向上,就连外貌都对比强烈,黛玉苗条瘦弱,宝钗肌肤丰腴。俗话说,物极必反,此消彼长,绝对之间一定就能在本质的深处交融转换了。真正的孤傲应该是宝钗,她对众人的态度可用打点二字形容,不带丝毫的感情色彩,全用理性处理人际关系,她其实在俯视被她打点的人;黛玉之消极,如果没有内心对生命和爱情的热诚、敏感,何至于如此悲怆?宝钗的心其实跟黛玉一样细,或者更细,她的大度建立在对所有细节的明察秋毫上,她的小性儿使出来的时候更恶毒,比如那个螃蟹咏。

有的时候,她们的特质不一定转换,也可能是共存。自号文艺女青年的我,近来发现我自己也时常黛钗一体。在某种境遇里心境沉郁,就是黛玉,潜到水底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咀嚼内心深处的东西,不一定有多伤感,就是情到深处人孤独。于是想在众人欢天喜地的节日里独自徜徉,作几句诗,哼一首悠长伤感的歌,葬花应该是个不错的节目,只是落了东施效颦的罪名。反正要做一点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当今时代,要葬花也上网葬吧。

做起生死攸关的抉择来,又冷静得好似宝钗。我身边的诸多文艺女青年跟文艺男青年浪费了许多时光之后发现自己红颜已老,还一贫如洗,养不起孩子,供不起房,中年之时落得一无所有。虽然时常混迹于文青圈里,我给文艺男青年取了个外号,叫WANKER,高谈阔论拿来娱乐而已,生活是脚踏实地的干活。我自己当了文艺女青年,却直击埋头工作的理工男,不仅经济得到保障,连情绪的稳定也收入夫妻关系中。等到我开辟自己的职业时,也能把文艺女青年的头衔搁置好多年,生活在当下,对干扰情绪屏蔽再屏蔽,外来的压力够大了,首先不能让自己把自己消耗掉。那几年没看没想红楼梦,连中文都没说几句,要是和林黛玉一样凡事回去琢磨一夜,那我就没觉可睡了。

黛钗一体原来如此和谐自然的共存于一人,也许根本就因为黛钗各自代表了两种人格,我们活生生的人并非单一人格,有很多层面,在各种境遇里表现出人格的各个侧面。在仍有余地的环境里我们选择宝钗式的屏蔽和斩断,也就是自我保存,像她那样,青春结束的时候就接受事实,搬出大观园,面对命运,哪怕是名存实亡的婚姻。在没有余地的情况下,我们更有可能做出黛玉式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使为此要死过去一次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