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应丁东兄之约,介绍家父牟宜之的自寿诗,无意中翻到了表姑父黄万里写给家父的三首诗和家父一首回赠长诗。仔细阅读,不禁为二位前辈傲岸的风骨、雄厚的底韵、刚直的品格和旷达的情怀深深折服。 家父和姑父都是在民国年间出国留学,学成归来报效祖国;都因直言献策被打成右派;都是在困厄艰辛中吟诗作赋,互诉衷肠,留下千古绝唱!他们诗词赠答,或嘻笑怒骂、打浑插科;或娓娓倾诉、砥砺互勉;字里行间,中国知识分子肝胆相照,救国救民的赤子之心,跃然纸上!在当代诗坛盲目合唱的年代,留下了罕见的一幕。 这两首是姑父黄万里在1963年写给家父的。诗中既有“北海追唐汉,恬退自流芳”对家父历史功绩的激赏,又有“不应狂自圣,傲岸笑公侯”的奉劝,更有“闭关莫错长吁叹,最是伤神孤独幽”的无奈和“纵然散发江湖去,留得丹心照故邱”的洒脱。家父怎么回复的,没有找到诗稿,故不得而知。1963年曾有对右派甄别一说,但昙花一现。家父的申诉石沉大海,难免情绪低落。那时三年饥荒虽然度过,但粮票控制得还是很紧,我们家五个男孩子,都是半大小子,处在长身体的阶段,最大的问题是粮票不够,不能维持热量。家父小本子上列了一个表,他的战友有一些是驻外使节,可以带夫人赴任,在国内就省下两个人的粮票,他就写信向人讨要。王炳南、姚仲明、陈家康都曾在回信中附上十斤八斤粮票,以解燃眉之急。家父一度想给在重庆工作的老上司周恩来写信讨要粮票,被包括姑父在内的一些老朋友劝住了。黄万里夫妇经常邀请家父去清华园作客,因为他家住的是平房,门前开了一块小菜园子,种了几垄玉米、几畦青菜。家父带我去过几次,除了下棋吃饭聊天,临走时表姑总要掰几穗玉米,或摘点青菜南瓜之类,让家父带回给孩子们尝尝鲜、解解馋。1973年初,寒冬腊月,家父和了姑父一首长诗,是一百零八句的七言歌行:这首长歌是家父对自己一生心路历程的总结倾诉,也是老一代有理想、有抱负的知识分子一生境遇的真实写照。家父1909年出生于山东日照的一个士绅家庭。1925年,他在外求学时参加革命,1932年23岁,回乡卖田买枪,参与组织日照暴动,失败后遭通缉。在姨父辛亥革命元老丁惟汾的庇护和资助下,东渡日本留学,照顾同在日本留学、尚未成年的表妹、丁惟汾的小女儿丁玉隽,当好监护人。1937年表妹学成回国,在横滨开往上海的轮船上,与刚从美国学成归国途经日本的黄万里相遇,继而相爱结婚。 从三十年代下旬到七十年代中旬,家父和姑父保持了近四十年的友谊。 黄万里在收到家父这首长诗之后,非常感动,马上赋长诗《答酬宜之十八韵》:从1973年这两首赠答诗看,家父在“黑龙江畔雪还澌”的僻陲流放,而姑父在“函谷山头柳垂绿”的三门峡劳改。北大荒冰天雪地,而三门峡已是柳条弄色了。值得一提的是,家父作为四野萧劲光萧华纵队的秘书长,曾在二十年后的劳改所在地驰骋纵横;而姑父劳改的三门峡,恰恰是他殚精竭虑反对上马的黄河水利工程所在地。两位老人在不同的地方,却有着相同的命运!家父却没有熬到春天,在粉碎四人帮前夕怆然离世。姑父看到了春色,改正后重登讲坛,再发诤言,90高龄辞世。时光荏苒,或许两位“三生相约”的老人,此刻正在天堂携手相游、吟诗唱和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