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讲的这个故事(about June 4)
文章来源: 绿珊瑚2009-06-04 07:57:25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它在我心中十几年了。我几次想写出来,老动不下笔,怕写不出自己心中的感受。每次写个开头,就哭得写不下去。 20 年了,今天我还是把它原原本本的讲给大家听。

那个春夏之交 - ——经历过的,未经历过的;听听我儿子讲的这个故事吧。

1989 四月下旬,我带着儿子到东安门会计司胡同的那个小院,吊唁了“胡爷爷“;五月中,我来到美国。两个星期后,北京开枪了。我所在的大学主楼大厅,放着一台电视,不停的播放着那 血腥镇压的画面。。。。。。老板知道我刚到美国,没钱装电话。他关照的让我们实验室的中国人用办公室的 电话打中国长途。但北京电话根本打不通,我心急如焚,非常担心我 那淘气的儿子,我出国,只好把他交给我妈。我家在三里河,与开枪密集的木樨地近 在咫尺。他刚刚上一年级,正是“七八九,狗都嫌“的年纪,每天都是一头沙一身泥的进家。什么二七剧场工地,玉渊潭公园,没有他不去得地儿。-----直到6 月下旬,北京电话才通,得知小学都放假了,老太太每天在家守着他,哪儿都不许去。我心才放下。

3 年后,他来到美国和我团聚。几年没见妈的孩子,和我亲的不得了,每天跟着我,小嘴不停的叽里呱啦的说着。有时我做饭,顾不上回答他,他裹着毛毯,坐在厨房门口,责问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你不和我说话,只 嗯嗯嗯。。。“。每天晚上,他依偎着我,讲一切他想告诉我的事。我知道了他喜欢刘德华,小虎队;知道了小巷路口包子铺的包子一咬一嘴油,知道了他四年级的班主任王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小伙子,特别棒,把他们班管的特别好,校长已表扬了好几次了。

我问他:“你们班的打架大王 还是后面那个楼的刘xx吗?”“不是,早换了,是陈一洲了”“谁是陈一洲?住几区呀?”“他是留级生,转学来的,老打架,别的学校不要,他爸爸是邹xx *的司机,求了校长才转到我们学校的”       

 嗯,我知道儿子所在小学是重点小学,与计委相邻。国家计委 一直在资助这所小学,当然他们的子弟也有些优先权了。

儿子给我讲了陈一洲的故事。他说是老师讲给他们的。

陈一洲的爸爸是邹xx *的司机,他家住在木樨地路边的高楼上。六四那天晚上,听见枪声,他妈妈 走到窗边朝下看,他妈妈带着眼镜反光,下面打上来好几枪,正打中他妈妈。陈一洲哭着抱着满身鲜血的妈妈,眼睁睁得看着妈妈死 在怀里。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复兴医院,可满街的坦克,过不去呀。。。。。。

当时8 岁的孩子,从此以后变成了小恶魔般的打架大王,转了好几个学校,不是让退学就是要开除。后来,求到这所小学,善良的校长听了他的故事,接受了陈一洲,并放到年轻有能力的王老师班上。

“有一次陈一洲和别班的xxx 在楼道打架,陈一洲抓着他的头使劲往水泥地上磕”儿子一边讲一边学着 xxx 拼命踢他。他俩都受 伤了。医院说xxx 是脑震荡,让他家 赔钱。。。。” 我听到这,忍不住搂着 儿子,大哭。我只知道陈一洲受到的伤害 是无法形容的,是一辈子的。才8岁的孩子,眼睁睁得看着亲爱的妈妈死 在怀里,血淋淋的堵在那,他如何发泄。他怎么办。那一刻。我觉的我完全能体会这孩子心中无法挣脱的痛苦和悲愤。

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有压迫就有反抗,有斗争”,小学语文课本有一篇课文讲的就是某位著名的将军,把污辱妈妈的地主老财 杀了,放火烧 屋,然后上山 干革命去。这是阶级仇,血泪恨。报仇 是理所应当的。

那陈一洲呢?只有成为打架大王 吗?

为什么要把这种血泪 加给 一个无法 乘受的孩子身上,加给失去孩子的父母身上,加给 成千上万伟大的北京市民身上。

“妈,你不哭了,陈一洲现在挺好的”儿子当然不明白我为什么哭。他说:“王老师让我们和陈一洲 一起玩,做朋友。王老师说他有新妈妈了,还给他买了新球鞋。王老师说北京市政府每月补助陈一洲家50 元。王老师说陈一洲的字写的好,让他当语文课代表” 儿子跑出去,又拿了两个本回来,告诉我:“这个本是王老师送给我的,这个是 陈一洲送给我的。我送给陈一洲一把小刀”。

我翻开本子,扉页上有王老师的赠言。署名是; 王学军。

这是个令人尊敬的好老师。尽管当时看到名字有些刺眼。。。。。

那晚,看着儿子熟睡得小脸,我一直想着陈一洲,一直流泪

来到美国,在思念儿子的日日夜夜里,我看着,学习着,思索着,明白了要以与中国完全不同的方式 尊重,爱护 孩子们的心灵。在美国像陈一洲这样幼年受到的伤害,恐怕要一辈子接受心理治疗了。

十几年过去了,陈一洲应该已经是28岁的年轻人了。我经常想起他,不知他 怎么样。不敢设想他的现在。

我也问过儿子几次。他也记得陈一洲和王老师。昨天我又问他还记得陈一洲吗。他嗯嗯两句,说记得。我们关系已倒过来了,现在是我追着他说话,他 总是用最简练的语言回答我。

陈一洲,你在哪儿?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