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戴帽”中学(2018-03-10 06:22:32)
文章来源: loonlinda2018-08-18 11:14:33
 
       休了一年学之后,我回到了学校,接着读六年级。那大概是1974年吧,记不清了。
       在 “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 的年代,六年级就算是中学了。但可悲的是,我的六年级和七年级都是在小学里读的,这在当时有个专有名词,叫做 “戴帽” 中学。
校舍还是原来的校舍,老师也还是原来的老师,可想而知,中学的课程让原本水平就不高的小学老师来教,我们能学到什么?
        我插班进入的这个班里“辽财”大院儿的孩子特别多,好像有一多半儿都是。我家对门儿的杨晓慧,隔壁的孔宇,楼上的周建平,我们都在一个班上。因为平日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里,父母又都在一起上班,所以来到这个新的班级我并没有感到陌生。
        刚开学我们拿到了新发的课本,比小学时多了一本《工业基础知识》和一本《农业基础知识》,其实就是物理、化学和生物的内容。学校没有化学的老师,这门儿课干脆就取消不上了。物理课由原来的常识老师教,但教了没两个月也停了下来。简陋的学校除了有一个广播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辅助教学设备,更别提化学实验室和物理实验室了。每个教室里倒是都有一个广播喇叭,上午两节课过后,播放眼保健操的音乐,再就是广播好人好事什么的。
       记得每天早上一上课,班长就会大喊一声:“全体起立!” 然后领着同学们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班长先大声起头:“我们的教育方针-------” 于是全班齐声背诵:“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常常背诵的还有:“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 . . . . . . 。” 背完了,全班齐刷刷一起坐下。
        那时候好像整天都在搞运动,根本也没正经上什么课,一会儿搞 “批林批孔” ,一会儿又搞 “开门办学”,还有反击 “右倾翻案风” 和 “学习小靳庄” 什么的。后来还出了个叫黄帅的反潮流小英雄,成了我们学习的榜样。在黄帅出来后不久,辽宁又出了个杨莹,也是个反“师道尊严”的小将,她在地理考试卷上写了一首打油诗,至今我都记得:“条条铁路通广州,老师何必硬强求,拐弯抹角不算远,出题不严学生愁。” 当时我就想,做学生的考试不会答题,写这么个破诗怎么反倒成了我们学习的榜样了呢?心里虽然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
        有一阵子全国都在搞 “评《水浒》,批宋江” 运动,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把当做反面教材用的 《水浒传》 读了一遍。当时还小,只是拿它当故事来读,哪里搞得懂什么是宋江的投降主义路线,直到运动结束我也没搞明白为什么要批判它。又有一个阶段,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批判《三字经》。学校发给每个同学一份油印的小册子,上面有注解
,供批判使用。结果批判《三字经》的运动还没搞完,我看着注解把《三字经》自己读完了,至今还能背诵好长的一大段呢。我们那时根本没有课外书可读,每月一期的《红小兵》杂志是唯一的课外读物,每期五分钱,薄薄的一本,两下子就看完了。即使这样也不是人人都订得起,那个年代五分钱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从家长那里要得来的。       
       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姓邹,基本不会讲普通话,读课文都带着浓浓的大连腔。在我所有的老师当中,我对这个老师的印象最不好。
        有一天放学,我一边往教室外面走一边挥着手跟同学说:“夸哈利尼-----,夸哈利尼----。” 那时收音机里常常播放一个叫《友谊颂》的相声,讲的是中国政府帮助坦桑尼亚修铁路的故事。相声里面有那么一句非洲当地方言。邹老师听见了,厉声叫住我问:“你说什么呢?”  我说:“这是外国话,“再见”的意思。相声里的,我学着玩呢。” 老师非常严肃地训斥我说:“你这是在中国,说什么外国话?” 我心里不服气,嘟囔了一句:“那我以后到外国说去。” 没想到这一句嘟囔给我带来了麻烦,老师竟然给我上纲上线,说我小小年纪就崇洋媚外,竟然有投敌叛国的思想,还梦想着到外国去说外国话。为这事,老师找来了我妈,向我妈告了我的状,还把我妈狠狠教育了一番,让我妈回家严格管教我。
       这老师的家离学校不远,她常常上着课就让学生去她家给她捅炉子。被差的同学还觉得很幸运,一路跑着去跑着回来。不过她从来没叫过我,因为在她眼里我不是个好学生,这样的 “殊荣” 也轮不到我。
        有一次两个男生打架,“我X你妈!” “我X你妈!” 地骂来骂去。老师把那两个男生拎到教室前面,大声呵斥道:“你俩嘴怎么那么脏! X、X的骂什么骂!?你爹你妈不X就有你啦?!” 就是这样的老师,给我们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班主任。
     
有一天,学校里忽然来了两个刚从师专毕业的年轻老师。一个姓贾,教数学,另一个姓陈,教音乐。记得贾老师当年才十九岁,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上课很仔细。后来她给我们当过一段时间的班主任,还带我们去参观过大连自然博物馆。     
       学校里还有个曾患过天花的女老师,五十来岁,是个老姑娘,就住在学校里。她没教过我们班,我也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只记得有一阵子学校搞“革命小将上讲台” 活动,就是学生自己给自己讲课。有一天轮到了我,是一堂语文课,我在头一天晚上很认真地做了准备。就在我非常努力地讲课的时候,那个女老师路过我们班教室,她忽然在门口站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停了好久,然后突然走了进来。她让我回到我的座位上坐好,从我手里接过课本就开始讲了起来。她讲的真好啊! 我们班主任老师简直无法和她相比。我第一次感到听课竟是如此的享受,真希望从此以后她能天天给我们上语文课,可是下课铃一响她就走了,以后我也没再听过她讲的课。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觉得我讲的太差了才忍不住走进来的,还是她在用这样的方式抗议那种病态的所谓教育革命。
        最有趣的是有那么一天,学校突然给我们考试,说是摸底。语文卷子发下来了,第一题是 “读拼音写汉字”。我虽然读过很多所小学,但却从来没正经学过汉语拼音。看着那些字母我好郁闷啊,因为我一个也拼不出来。我只好先把其它题做完了,很顺利,然后再回来盯着那一行拼音发愁。忽然,听见远远的一个声音,是大喇叭里传出来的:“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 我低头再看那一行拼音,三个一组,逗号,再三个一组,又是个逗号,一共三组,句号。我豁出去了,勇敢地蒙了一把,没想到蒙对了!
       我们那时候文化课学得并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参加学工、学农和学军活动。当时的口号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学校里没有校长,只有革委会主任和工宣队队长。我们的革委会主任姓乔,工宣队长姓刘,都是从水产养殖场来的。刘师傅很和蔼可亲,有一定的文化,同学们都很喜欢他。可是有一天刘师傅回养殖场加班,突然海上掀起了大浪,把渔船打翻了。据说刘师傅落水后奋力向一块大礁石游去,但当他就要游到礁石边的时候, 一个巨浪砸了过来,刘师傅的头撞上了礁石,被大浪卷走了。。。。。我们去向刘师傅遗体告别的时候,他静静地躺在大冰块围成的冰床上,额头上还缠着雪白的纱布,我们好多同学都哭了。
        乔主任的鼻子有毛病,齉齉的,说话就像得了重感冒似的,呜嗡呜嗡的,加上他是个山东人,所以听他讲话没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是很难听懂的。我们老喜欢在背后学他说话,他在台上作报告,下面也有不怕死的调皮蛋儿敢学,气得乔主任瞪着眼睛大喊:“嗯谁?是谁啊?有本事上来说!” 于是下面立马一阵寂静,却能听见“嗤嗤”的笑声。乔主任不是那种特别“左”的人,绝不是电影里描写的那种工宣队长的样子。他常常背着个手在校园里转来转去,见哪个班里闹得厉害就进去管一管。那时候教室里总是乱哄哄的,上课的时候有聊天的,有打闹的,有玩的,也有自己写写画画的。碰上个好欺负的老师,教室就像菜市场一样,老师根本管不住,讲课也没几个人听。有一天一个工人师傅正在给我们上数学课,同学们嘻嘻哈哈都在玩。这时候乔主任突然推门进来了,他瞪着眼把我们狠狠教训了一顿,厉声说:“就算你们将来都上山下乡干革命,那没有文化也不行!学习马列主义也得有文化才能学得好,懂不懂!”  说完他让每人拿出一张纸来,要考我们听写。他随手从课桌上拿起一份学习材料,从里面挑出字词和句子,念给我们听写。之后他随便收上去几份看了看,很生气地摔着手里的那几张纸说:“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看看!你们还不如俺这个工人大老粗。就你们这样,将来怎么建设祖国?怎么接革命的班?” 他念的词里面有一个词是“新闻”,我写对了,其他收上去的几份都写成了“新文”。那时候我们都已经是七年级的学生了。
       有一天,乔主任找到我说:“听说你妈妈是大学教英语的对吗?” 我点头说是。过了几天,乔主任带着整个工宣队的人一起去了我家。乔主任说明了来意,想请我妈妈给戴帽中学的两个年级上英语课。他说城里有的中学已经开设外语课了,可我们这个学校几乎就是个农村小学,没有师资,所以想请我母亲帮帮忙。那时停课多年的大学已经招收进来了一批工农兵大学生,母亲不但带着一个班,同时还为大连海关培训着外事工作人员,实在没有精力和时间再代课了。但我妈帮学校介绍了另一位老师,是她的同学,也是许国璋的第一批学生,刚被解放右派从贵州山沟沟里调到大连的。于是,那个阿姨就成了我们的英语老师。上第一堂课时大家觉得新鲜,课堂上还算守纪律,可过了没多久课堂又成了菜市场了。念字母 “P” 的时候全班那个疯笑啊,“屁------!” “屁------!” 乱哄哄的没法学下去。眼看着那么高水平的老师竟被气跑了,人家后来可是堂堂的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教授啊。当时的大环境就是那个样子,读书无用的思潮对学生的冲击太大 了,特别是我们那个学校,一半学生都是附近公社社员的孩子,家里父母根本不管,又赶上了那样的年代。我的同桌是个姓李的男孩,读到六年级连“手”字都不会写,语文课文念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后来我们升入真正的中学去读八年级的时候,他和班上好几个同学都退学回家了。后来听说他回村后拿起鞭子赶起了马车。有同学在街上碰到过他, 他还托人向我问好呢。
       我们每天早上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队列练习,集合---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向右转---齐步走---正步走--- 立定---向后转---跑步走---。这还不说,还动不动就搞队列比赛,班与班之间比,年级与年级之间比,为了这样的比赛,天天都要练,很烦人,但没有办法。有一次学拼刺刀,同学们还挺有兴趣的,大家从家里带来红缨枪,跟着从部队请来的解放军叔叔学刺杀,“杀!” “杀!” 一枪一枪地对着敌人(靶子)的心脏扎去,现在想来这样的教育真够暴力和血腥的。我们还打过一次真枪,记得那天解放军辅导员把我们带到海边的一个靶场,靶子在山脚 下,我们趴在沙滩上瞄准射击,每人打三发子弹,我很努力,但一环都没打中,右肩膀还被震得生疼。但不管怎么样,这辈子也算摸了把真家伙。。
       除了学军,最多的学工和学农。
我们三天两头去附近公社劳动,种过地瓜,砍过苞米,锄过杂草,还刨过冻成冰坨的大粪现在手上留下的那块疤痕就是当年学农的见证。我们“厂校挂钩”的厂是个“场”而不是“厂”,所以学工没进过车间,也没碰过车床,很羡慕别的学校的学生能穿上工作服站在车床前开机器。我们停课参加过 “劈山填海大会战”,那沸腾的工地,招展的红旗,一定会把精卫看呆了不可。但记忆最深的是晒海带,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每到海带收获的季节,我们就停课去劳动,一干就是个把月。晒海带真是个又苦又累又脏的活儿,没干过的人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海带被滑吊车从海上运到岸上,从半空中倒卸在海滩上,一车就是一大堆,小山似的。 我们顶着烈日,迎着海风,把海带一根根从海带堆里抽出来,拖到沙石滩上,然后抓紧滑溜溜的海带根儿使劲向前一甩,顺势平放在海滩上,一根又一根,枯燥而劳累。吃完午饭,再一根根翻甩过来接着晒。有的时候刚刚铺了一大片,忽然天上掉下了雨点儿,师傅一声令下,大家赶紧抢收,因为海带一沾上淡水很快就会腐烂。待我们手脚并用冲锋似的把海带收起来之后,老天又冒晴了,于是再重新摊开来晒,这一折腾就是一上午。一根海带几米长,一天甩下来,臂膀都能甩肿,两天下来,身上就晒掉一层皮。我们才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一干就是一天。本来收获海带的季节养殖场都是雇人来干这些活儿的,现在却用上了我们这些不花钱的 “童工”。等劳动结束的时候,我们一个个都成了小非洲。劳动的代价是,我们每人得到了一支最便宜的钢笔。

 
我的“戴帽”中学 - 一堆孩子的妈 - 一堆孩子的妈(这是参加 “劈山填海大会战” 得到的表扬信。)


 
我的“戴帽”中学 - 一堆孩子的妈 - 一堆孩子的妈
 
       
      批评和自我批评也是我们常常进行的活动,记得有一次开班会,有同学给我提意见,说我存在着严重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具体内容是两点:一、经常穿毛衣。二、中午带饭带蛋炒饭。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不少孩子多、父母收入低的家庭生活都很困难,我们班农村同学多,他们都是把穿小了或破旧的衣服穿在里面,好一点的穿在外面,有毛衣的不是很多。在当年那每月每人只配给二、三斤细粮的七十年代初,大部分当地人的口粮都是以苞米面、高粱米为主。住在大院儿里的同学通常都是回家吃午饭的,我身体不太好,妈妈心疼我走太多路,
就常常给我炒蛋炒饭带到学校当午饭。这就成了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了。从那以后,我不敢带米饭、馒头了,从食堂买苞米面饼子往学校带,也不敢带菜,更不敢带有肉的菜,只带一块咸菜,争取和那些农村同学一样。但吃了没两天我就受不了了,于是每天走路回家吃午饭。但毛衣我还在穿,因为穿毛衣的不止我一个人,大院里的孩子有毛衣的很多。
       上到六年级,红领巾不戴了,新的组织叫“红卫兵”。我不喜欢这个名称,因为文革初期我才六七岁的时候,就看到过太多的红卫兵打、砸、抢活动。我认 识的叔叔阿姨被红卫兵反剪着双臂游街挨斗,好好的人家被他们抄得乱七八糟,我大舅被红卫兵打成了聋子,隔壁的阿姨被他们逼得跳湖自尽。虽然文革后期早已停 止了暴力行动,“红卫兵” 只不过成为了一个组织的名称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凡是有关的活动我都不是很积极。       
        在所有的活动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进入了“红医班”。七年级的一天,班主任王学连老师一进教室就说:“学校要办一个 红医班“,请解放军医生护士来讲课,一个班两个名额,你们谁想去?” 我和好多同学都举起了手,“我!” “我!” “老师我!” 大家都把手举得高高的使劲摇晃,我都站起来了。王老师用眼睛扫了扫,指着我跟徐荣彬说:“你俩去吧。” 这样,我俩就成了班里的卫生员。解放军老师是附近二三九医院的,来给我们上过几次课,开始讲了几堂理论课,然后就教我们怎么使用一些最常用的药,还教我们
怎样消毒伤口,怎样止血,怎样用绷带和三角巾包扎等等。从此以后,学校一有外出活动,我和徐荣彬就轮流背药箱。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我俩就守着药箱坐在主席台边上,觉得挺光荣的。因为我俩是红医班里年龄最大的,所以不但是班里的卫生员,也是学校的卫生员。我俩还掌管着学校卫生所的钥匙,哪个同学摔破了皮,哪个同学流了鼻血,谁和谁打架打破了脑袋,削铅笔割破了手指,都要先找我们俩。有两件事我还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一个小男孩的手被锈铁皮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肉都翻出来了,伤口上都是铁锈渣和泥土,我给他清理干净包扎好,让他赶紧去二三九医院找给我们讲课的那个解放军老师,我怕他染上破伤风。还有一次一个男生打架被砖头砸破了脑袋,血流了很多。简单处理完伤口后,我请一个没课的老师赶紧带他去医院缝针。为这两件事儿,我得到了那个名叫张丽华的解放军老师的表扬,她说:“你很心细,也很果断,手也巧,将来真应该当医生。”
        两年的戴帽中学在连续不断的各种运动中结束了,暑假过后,我们全班一起升入了大连46中,也就是现在的辽师大附中。
       
少年时代的记忆永远是最清晰、最难忘、最真实、最完整的。限于篇幅,我不能把所有的记忆都记录下来。那就让该记住的留在脑海里,该忘记的随时间遗忘吧。


 
              解放军辅导员在给大家讲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别以为我们真的在听,那是为了照相摆出的样子。猜得出哪个是我吗?)
我的“戴帽”中学 - 一堆孩子的妈 - 一堆孩子的妈
 



                                           解放军老师在给红医班的学生讲如何辨别草药。(为了照相摆出的样子。)
我的“戴帽”中学 - 一堆孩子的妈 - 一堆孩子的妈



别以为我真的会扎针,那是摆出个样子在照相,照片送到区里办展览用的。(被扎的就是同学徐荣彬。)
我的“戴帽”中学 - 一堆孩子的妈 - 一堆孩子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