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中的上海老家
文章来源: 行写好2010-09-22 07:18:03

我老家在上海虹口。过去是个小区穷区,虽然文化历史悠久。

老房子是石库门式,中共一大会址的那种。前二层,后三层。

前大门双开式。进门是小院,上海叫“天井”。然后是前厅房,二十多平米。
二楼房间与前厅房对应。

后门小。进门是厨房,十来平米。走过厨房是楼梯,又陡又窄,直通二楼。
楼梯中间有“亭子间”,在厨房上方。亭子间有小窗。它上面还有第三层,
我家的三层顶窗都拆了,当“阳台”用。

我家就住二楼大房间。我们从后门进出。

小时候全家多人挤在二十多平米的房间里。 一张大方桌是我们的主要“工作台”。
兄弟姐妹做作业各用一角。记得考大学前,我就在房门外台阶旁,用一个方凳作桌面
复习功课。那时家里条件虽差,但大家懂得互让互帮,充满温馨真情。

弄堂里房子不但小,还挨得近。夏夜闷热开窗,邻家一声一响都是活剧“直播”,
想“换台”都不行。对面“阿宝勒爷”和“阿宝勒娘”“摩(骂)山门”了,一声
高过一声,还时有几记呯磅声。。。这是武戏。

后门隐隐传来钱师傅和曹师傅的争吵,好像还有朱大叔在劝架。一个说:“爷叔”
侬来评评理呶。另一个说:“娘舅”侬听俄讲好哇。。。那是滑稽剧。

上海弄堂里“滴滴刮刮”的正宗“海派风情”,魅力独特。瞎嗲。

小时候养过两只鸡。一公一母,“从小带大”。和我亲得不得了。我放学后常陪它们。
让站在我手臂上,轻轻抚摸。它们“咕-咕”轻哼,侧头看我。母鸡长大后,我也会
在身边陪它“生产”。生平第一次看着软软的蛋壳出来,“居然”一开始是半透明的。

哥哥姐姐暑假回家来。母亲要杀鸡做菜,我坚决不让。但还是未能保护好它们,都杀了。
我难过得吃不下鸡肉,一口没碰。哥哥姐姐从此笑我是天真的“鸡道主义”者。

那时真是个无邪的“纯真年代”。

我小时候肠胃不好。常晚上肚胀睡不着。母亲半夜都会感觉到而惊醒。 她会走过来,
半跪在我床边,就着我的肚子用手按摩。一下又一下。上百甚至数百。直到我感觉变好。
我至今忘不了那时的情景。我家永远不缺这样的母爱。

我的小床直对着大窗。窗外有一堵墙,墙上是一大片天空。我爱躺在床上,望着那片
天空冥想。夏日天上的朵朵云彩,有时在想象中会变成我读来的那些人物形象。比如
古代战场上,卸甲持戟在马边休息的一个个名将。天上的云彩慢慢动起来了,我想象
中的那些古代豪杰们也好像跨上了战马。。。

也是在这张床上,我读完了苏联的励志小说《船长与大尉》。书里探险和奋斗的故事
打动着我,我从此记住了那句名言:“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抬头望
着窗外的一片天空,我也开始有了出国梦。热盼着周游世界,去探求和探索。

也是在这本书里,我第一次感受了朦胧的少年情怀。青年男女在毕业离别时的初吻描写,
极大地冲撞着我心。我开始有了美梦,有了我的“童年的阿娇”。但不在水边小船上,
而是和我在同一棵树上。那是在梦里,我们在树上呆了很久。像是在摘采,又像是在
细语。梦里的“阿娇”文静少言,温顺甜蜜。那情那景,就像一幅雕像,永远定格在
我的记忆里。

十八年后,我终于要去北京,要离开熟悉的老屋了。
躺在小床上,我一侧头又看到了墙上熟悉的字。那是我大哥七年前留下的。铅笔字迹
已经模糊,但仍可辨。忽然觉得那正是我此时想说的话:“我要走啦!”。

从那以后,除了探亲和出差,我再也没有回老家长住过。

三年前我回上海。亲人们都已搬出老屋。拆迁已经传闻多次。我行程匆匆,但决意再
去看老家一眼。当我下车一步步走近那弄堂时,心里开始激动。眼前的街景熟悉而遥远,
那一刻“恍若隔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

走过过街楼时,我感到缺了点什么。一转头,忽然明白是那个“阿巴阿巴”小阿弟
不见了。过去的那个弱智残障大男孩,曾经天天站在过街楼下,对着过路人说着他
仅会的几个字,百年不变:“阿巴。阿巴。”他貌似凶怪,但从不唐突,更不会对
女性惊吓。这次他没“上岗”,我想多半是走了。苦命的小阿弟。一个年代结束了。

往左拐,我家后门就在视线内了。稍远有两位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我一眼看出是18号
的“蒋大姊”,那是我们随双亲对她的称呼。我招手,她站起来。身旁的那位起来扶她。
我快步上前,说:“我是20号的老三”。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美国。”
蒋大姊耳眼依旧“灵光”,一问竟然九十二了。那个是她请的钟点工。她说她先生
也还在,但已整天卧床不起了。就是原房管处的那个“王师傅”。过去弄堂里阴沟
一旦堵塞,都去找他的。他比蒋大姊还年大些。真是劳动者长寿,好人长寿。

蒋大姊让我进屋坐坐。我不想打搅,也没时间了。她站在我身旁,只说着:好,好
。。哎,哎。。她是这弄堂唯一的“老人”了。老邻居换的换,走的走。没想到居
然能见到她。

我掏钥匙开家门,门似乎小了。进门很黑,我知道开关在哪里,摸到了,但灯不亮。
我上楼梯。小时候熟练得能一蹦几阶,现在感觉又窄又陡,一步一“嘎叽”,不安
全了。楼里很静。我看到阳台下的木架还在,那是过去的鸡窝。是呵,我真的回家了。

我打开门窗。窗前是很多高楼建筑。过去我一个人幻想冥思天马驰骋的那片天空不见了。
在阳台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小学母校,它就隔着一条街。很近,又很遥远。

我里外转悠。搜索熟悉的景物,寻找过去的影子。心绪飘渺,感情复杂。我拍了一些照。
该走了,该下来和蒋大姊告别了。她摇着我的手:再来,再来。

我走过弄堂拐角,再回头。蒋大姊还在朝这边望。我心里一“咯噔”,这里熟悉的一
切所剩无几了,下次来还能见到她吗?

我想:人们为什么留恋称为“故乡”的这一方小地?是什么在紧紧地牵系着我们?
不错,是因为留恋那个纯真年代。是纯真,是亲情,是母爱,是憧憬,是过去的
美好和珍贵,在永远地牵系着我们。

故乡养育了我们,准备了我们。我们升火待发去远航。

想到终有一天“蒋大姊”会离开,终有一天我那老屋也会拆除,心头不免惆怅。
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要努力记住这消失中的老家,把一切珍藏心中。
永远怀着童心和纯真,激情和理想,走向自己的耄耋老年。

我会再来!



1。一步步走近老家里弄。街右侧尚未拆迁。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2。过街楼下。“阿巴阿巴”小阿弟曾经的“岗位”。前面左拐就到我家。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3。老家后门到了。它似乎变小了。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4。窗外是我当年最神圣的一片天空。现在挤满了高层建筑。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5。后阳台。我和两只小鸡一起长大和“游玩”的地方。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6。后阳台上看我的小学母校。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7。邻家“蒋大姊”眼不花,耳不聋。那年九十二岁。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8。“蒋大姊”认出我来了。招手也很有劲。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


9。和“蒋大姊”的合影。此景不知何日再现?
Image and video hosting by TinyP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