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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在上海虹口。过去是个小区穷区,虽然文化历史悠久。
老房子是石库门式,中共一大会址的那种。前二层,后三层。
前大门双开式。进门是小院,上海叫“天井”。然后是前厅房,二十多平米。 二楼房间与前厅房对应。
后门小。进门是厨房,十来平米。走过厨房是楼梯,又陡又窄,直通二楼。 楼梯中间有“亭子间”,在厨房上方。亭子间有小窗。它上面还有第三层, 我家的三层顶窗都拆了,当“阳台”用。
我家就住二楼大房间。我们从后门进出。
小时候全家多人挤在二十多平米的房间里。 一张大方桌是我们的主要“工作台”。 兄弟姐妹做作业各用一角。记得考大学前,我就在房门外台阶旁,用一个方凳作桌面 复习功课。那时家里条件虽差,但大家懂得互让互帮,充满温馨真情。
弄堂里房子不但小,还挨得近。夏夜闷热开窗,邻家一声一响都是活剧“直播”, 想“换台”都不行。对面“阿宝勒爷”和“阿宝勒娘”“摩(骂)山门”了,一声 高过一声,还时有几记呯磅声。。。这是武戏。
后门隐隐传来钱师傅和曹师傅的争吵,好像还有朱大叔在劝架。一个说:“爷叔” 侬来评评理呶。另一个说:“娘舅”侬听俄讲好哇。。。那是滑稽剧。
上海弄堂里“滴滴刮刮”的正宗“海派风情”,魅力独特。瞎嗲。
小时候养过两只鸡。一公一母,“从小带大”。和我亲得不得了。我放学后常陪它们。 让站在我手臂上,轻轻抚摸。它们“咕-咕”轻哼,侧头看我。母鸡长大后,我也会 在身边陪它“生产”。生平第一次看着软软的蛋壳出来,“居然”一开始是半透明的。
哥哥姐姐暑假回家来。母亲要杀鸡做菜,我坚决不让。但还是未能保护好它们,都杀了。 我难过得吃不下鸡肉,一口没碰。哥哥姐姐从此笑我是天真的“鸡道主义”者。
那时真是个无邪的“纯真年代”。
我小时候肠胃不好。常晚上肚胀睡不着。母亲半夜都会感觉到而惊醒。 她会走过来, 半跪在我床边,就着我的肚子用手按摩。一下又一下。上百甚至数百。直到我感觉变好。 我至今忘不了那时的情景。我家永远不缺这样的母爱。
我的小床直对着大窗。窗外有一堵墙,墙上是一大片天空。我爱躺在床上,望着那片 天空冥想。夏日天上的朵朵云彩,有时在想象中会变成我读来的那些人物形象。比如 古代战场上,卸甲持戟在马边休息的一个个名将。天上的云彩慢慢动起来了,我想象 中的那些古代豪杰们也好像跨上了战马。。。
也是在这张床上,我读完了苏联的励志小说《船长与大尉》。书里探险和奋斗的故事 打动着我,我从此记住了那句名言:“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抬头望 着窗外的一片天空,我也开始有了出国梦。热盼着周游世界,去探求和探索。
也是在这本书里,我第一次感受了朦胧的少年情怀。青年男女在毕业离别时的初吻描写, 极大地冲撞着我心。我开始有了美梦,有了我的“童年的阿娇”。但不在水边小船上, 而是和我在同一棵树上。那是在梦里,我们在树上呆了很久。像是在摘采,又像是在 细语。梦里的“阿娇”文静少言,温顺甜蜜。那情那景,就像一幅雕像,永远定格在 我的记忆里。
十八年后,我终于要去北京,要离开熟悉的老屋了。 躺在小床上,我一侧头又看到了墙上熟悉的字。那是我大哥七年前留下的。铅笔字迹 已经模糊,但仍可辨。忽然觉得那正是我此时想说的话:“我要走啦!”。
从那以后,除了探亲和出差,我再也没有回老家长住过。
三年前我回上海。亲人们都已搬出老屋。拆迁已经传闻多次。我行程匆匆,但决意再 去看老家一眼。当我下车一步步走近那弄堂时,心里开始激动。眼前的街景熟悉而遥远, 那一刻“恍若隔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
走过过街楼时,我感到缺了点什么。一转头,忽然明白是那个“阿巴阿巴”小阿弟 不见了。过去的那个弱智残障大男孩,曾经天天站在过街楼下,对着过路人说着他 仅会的几个字,百年不变:“阿巴。阿巴。”他貌似凶怪,但从不唐突,更不会对 女性惊吓。这次他没“上岗”,我想多半是走了。苦命的小阿弟。一个年代结束了。
往左拐,我家后门就在视线内了。稍远有两位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我一眼看出是18号 的“蒋大姊”,那是我们随双亲对她的称呼。我招手,她站起来。身旁的那位起来扶她。 我快步上前,说:“我是20号的老三”。她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美国。” 蒋大姊耳眼依旧“灵光”,一问竟然九十二了。那个是她请的钟点工。她说她先生 也还在,但已整天卧床不起了。就是原房管处的那个“王师傅”。过去弄堂里阴沟 一旦堵塞,都去找他的。他比蒋大姊还年大些。真是劳动者长寿,好人长寿。
蒋大姊让我进屋坐坐。我不想打搅,也没时间了。她站在我身旁,只说着:好,好 。。哎,哎。。她是这弄堂唯一的“老人”了。老邻居换的换,走的走。没想到居 然能见到她。
我掏钥匙开家门,门似乎小了。进门很黑,我知道开关在哪里,摸到了,但灯不亮。 我上楼梯。小时候熟练得能一蹦几阶,现在感觉又窄又陡,一步一“嘎叽”,不安 全了。楼里很静。我看到阳台下的木架还在,那是过去的鸡窝。是呵,我真的回家了。
我打开门窗。窗前是很多高楼建筑。过去我一个人幻想冥思天马驰骋的那片天空不见了。 在阳台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小学母校,它就隔着一条街。很近,又很遥远。
我里外转悠。搜索熟悉的景物,寻找过去的影子。心绪飘渺,感情复杂。我拍了一些照。 该走了,该下来和蒋大姊告别了。她摇着我的手:再来,再来。
我走过弄堂拐角,再回头。蒋大姊还在朝这边望。我心里一“咯噔”,这里熟悉的一 切所剩无几了,下次来还能见到她吗?
我想:人们为什么留恋称为“故乡”的这一方小地?是什么在紧紧地牵系着我们? 不错,是因为留恋那个纯真年代。是纯真,是亲情,是母爱,是憧憬,是过去的 美好和珍贵,在永远地牵系着我们。
故乡养育了我们,准备了我们。我们升火待发去远航。
想到终有一天“蒋大姊”会离开,终有一天我那老屋也会拆除,心头不免惆怅。 我想我能做的,就是要努力记住这消失中的老家,把一切珍藏心中。 永远怀着童心和纯真,激情和理想,走向自己的耄耋老年。
我会再来!
1。一步步走近老家里弄。街右侧尚未拆迁。
2。过街楼下。“阿巴阿巴”小阿弟曾经的“岗位”。前面左拐就到我家。
3。老家后门到了。它似乎变小了。
4。窗外是我当年最神圣的一片天空。现在挤满了高层建筑。
5。后阳台。我和两只小鸡一起长大和“游玩”的地方。
6。后阳台上看我的小学母校。
7。邻家“蒋大姊”眼不花,耳不聋。那年九十二岁。
8。“蒋大姊”认出我来了。招手也很有劲。
9。和“蒋大姊”的合影。此景不知何日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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