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偷听的谈话)
文章来源: texasredneck2010-03-04 12:29:37
文革的故事(偷听的谈话)

我在前一篇文章里,谈到了我的堂舅(母亲的故事(童年三)),我就想起了我偷听到的他和母亲的一段对话。
母亲小时候跟他一起长大,没有分家,他就像母亲的亲哥哥一样。记得在文革的后期,他来看母亲。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那时候不要谈空调,极少人家里有电扇。这样我总是在外面睡觉,屋里实在热得叫人受不了。
我反正在外面睡,母亲就让堂舅留下,睡在我的房里。我总是睡在我的窗外,结果那天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前面的话主要谈我父亲,母亲说到父亲:仍然在劳动改造,不过现在松多了,也开始发生活费了,每个月都能寄一点钱回来,我叫他不寄了,我现在只要负担小的一个,哥哥姐姐都回来工作了,我并不缺钱,但他还是寄。
接下来堂舅问:
“小的一个你打算怎么办?”
谈到了我,自然我就开始竖起耳朵听,

“我不要他回农村去了,我找了过去学生,现在在做医生,给他开了病假条,病一段时间,然后就办病退回城,我打听清楚了,应该没有问题,有些人就是这样做的。”

“回来以后怎么办?能有一个好工作吗?”

“那恐怕难,只能去一些街道工厂,尽是老太太。不过我并不想要他马上就去工作,我想要他在家多呆一段时间,看点书,学点东西,我不缺他那点工资。”

“你要是放心,把他户口转到我那里去,跟他安排一个好一点的工作,我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不麻烦你了,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如果实在是难,我肯定会去找你。”

“你还是舍不得。”

“有什么舍不舍得,孩子大了由不得娘,他在家的时间不会很长了。我担心的是你恐怕管不住他,现在他正在那种青春逆反期,实在是难得对付,我不论说什么,他都是一个“不”,就是要跟大人作对。
就拿今天来说,太阳太大,我不想他去游泳,我要是直说,那他就一定要去,我只好反过来说:你不要一天到晚总窝在家里,今天天气不错,你去游泳吧。
他有点奇怪望着我,但是说:今天太阳大,我想在家看书。
好在现在只要我顶了真,他还是知道让步,从小到大,只有我的话,他还能听一点,我的孩子里,只有他最叫我劳神。”

“我今天跟他谈了好一会,那孩子挺有意思,聪明,脑子可好使。”

“那倒是不假,比他哥哥灵。他哥哥就是用功,那学习成绩是认真来的,可他从来就是坐不住,打小就只想把作业赶快做完,跟我交了差,好出去玩。”

“孩子不都是这样吗。”

“他哥哥,姐姐就不是这样。不过他要是感兴趣的东西,到是能下功夫,有时候突然一下开了窍,做的事情就极好。
我前两天把他十岁时写的一篇作文拿出来看了看,可真正是不错。有条理,能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而且不是自说自话,知道要读的人跟着自己走,这种感觉难得。我当了一辈子的教师,教了多少孩子,不少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就说好。 他倒是读了不少书,比我们那个时候都读得多。”

“那就鼓励他将来去做一个作家。”

“饶了我吧,当作家?现在中国还有几个作家不是反革命?我早就想通了,我根本不指望他能做成什么大事,只要他有点本事,甚至有一门手艺,能过个稳当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千万不要像他的父亲,把自己弄成个反革命。”

“我看他不至于那么糊涂。”

“他糊涂着了,总爱跟着他哥哥说一些不该说的话,我一说,他就跟我顶,说:我知道,我不傻,你说了一万遍了,家里的事,我不会到外面去说。
那人要是说习惯了,怎么就管得自己的嘴呢?多少人不就是这样乱说把自己说成了反革命,十几岁的反革命又不是没有,别人不会因为他小就原谅他。
我几天前把他的哥哥狠狠地骂了一顿,说:你知道厉害,但弟弟小,不知道有些话不能对人说,要注意说话的对象,他要是到外面去乱说,我们就都跑不脱。现在一天到晚都在追查政治谣言,数学系叶教授的儿子不就因为这个被抓了吗,一家人都在接受审查,这是能开玩笑的事情吗?
近两天就好了一些,不知能管多久。我不要他回农场,这是很大的一个原因。那个农场不是农村,阶级斗争也抓得紧,他的一个同学就因为在日记里瞎写,就挨了批斗。
他正是那个年龄,开始事事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唉,脑袋好使,那就是麻烦,那些反革命不都是那些脑袋好使的吗,认为自己聪明,别人都是蠢,当自己知道,别人都是傻瓜,想一些不该想的问题,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的父亲又是反革命,别人说了不该说的话,那是说错了,顶多是个认识问题;他要是说了,就是立场问题,是阶级报复,他那里知道那个厉害!
前一段时间迷上了《史记》,坐在那里一看就是半天,很少他能这样。后来跟我说:别人都说司马迁是史圣,我看未见得。他肯定是不喜欢刘邦,把他写的好像没有什么本事,那么他手下那么多那个人,像张良,陈平,韩信都是都是奇才,为什么要听他的?”

“他说得很有道理吗。你不是总抱怨从来他就像一个三脚猫,坐不住,学东西不求甚解,现在他认真了,你怎么又不高兴了呢。”

“道理是道理,我不放心的就是那个什么都想跟别人不一样,对别人的说法不以为然,还要表现出来,生怕人家不知道自己聪明,从小就是有傲气。
他一年级的时候,同学笑他脸上有一个不大的痣,他说那毛主席脸上还不是有一个。老师把我找去,要我好好教育他,怎么能把自己和伟大领袖比呢,这种想法可是危险得很。
我说他,他却说那毛主席还不是一个人。
这话是能够说的吗,想都不应该这样想。”

“哈哈,那是有些接你的代,你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谁都瞧不起,喜欢跟人抬杠。”

“但我为这个不知吃了多少亏,付了多少代价,我不想他也这样。”

“是啊,孩子平庸了,父母不愿意,跟别人不一样,父母又得担心啊。”

“说实话,我现在就是想他跟别人一样,不要去冒什么尖,平平稳稳,现在是什么时候,一句话就能毁了人一生,他爸爸就是跟领导过不去,认为自己正确,好了,这一说都十几年了。
唉!他现在的确是我的最大的心病。”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接着母亲说:
“我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他学点东西,但现在没有人学习,靠我一个人逼他,难啊!
他的确是有点小聪明,但毛糙,什么都是浅浅的。什么东西只要知道一点,或则是比别人知道得多一点,可以到外面吹,就不干了,一点毅力都没有。知道一点容易,深入下去靠小聪明就不够了。
如果他有一个正规系统的学习环境,受到严格的训练,他还是能逼出来的,他是有潜力的,但现在,就不要谈了。”

等了一会,母亲又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是老革命,又是我们党的高级干部,比我懂得多。我们年轻的时候,不都是相信教育救国的,认为教育能社会进步,中国要强大,说到底要靠教育。
我不反对年轻人上山下乡接受教育,年轻人吃一点苦有好处,但不能没有文化科学的教育。就算是做一个工人,农民,没有文化,没有科学技术能做好吗?”

“什么老革命,越是老,越跟不上形势。我现在是靠边站,话不说,事少干,反正想干的人多得很。
这是一个问题,我老二在上大学,我把那个教材一看,跟我几十年前学的不能比。”

“我还不知道那个教材是怎么来的。懂一点都是反动学术权威,几个半懂不懂的几个月就编一本教材,哄孩子都不能这样干。
你说那个科学技术会有什么反动的,进步的吗,有什么阶级性?我们掌握它就干革命的事情,反革命就会用它干反革命的事情,我们的科学技术要跟资产阶级不一样,那可就不好办,那个教材怎么编呢。
说我解放前不对,我承认;但解放后学校是共产党在领导,我从来都是听党的话,跟着党走的,认真改造自己,还是仍然说我在为资产阶级服务,我就怎么都想不通。
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不指望什么了,但孩子不读书,将来怎么办,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呢。”

“不可能永远这样,将来总会有所改变,耐心等一等。”

“等?我们能等,孩子行吗,过了学习的年龄,将来没有时间,也学不进去了。
最近邓小平又重新工作,在抓教育,情况看来会好一些。”

“你可千万要谨慎,那个人不会让别人否定文革的,中国只有那个人死了以后,才可能有改变。”
我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就明白那个人指的是谁,心想,他们在我们面前装的一本正经,背后比我们还要反动,大人怎么都这样虚伪。

堂舅接着问:
“你现在在上课吗?”

“不多,现在的学生主要是革命,一天到晚都是是大会小会。”

“你可千万要小心一点。”

“那你放心,我现在除了报纸,广播上的话,别的我根本不说。你不知道,我现在一张口,女儿就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播音。”

“你能不能不上那个课?”

“那不行,工宣队专门跟我谈话,说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要边工作,边改造,彻底脱胎换骨,做一个革命的新人。他们根本就不放心我,上课还总有一个工宣队坐在底下听。
其实根本用不着,现在的工农兵学员都是政治上可靠的,一句话不对,马上可以把你轰下台,甚至变成批斗会,这样的事我们学校已经有了几起。
不过学校的确没有人,大部分不是在牛棚,就是在干校。我也是刚刚从干校回来,我是死逮活逮把小的抓到干校和我在一起,在那里他还是很听话的。
主要是他的哥哥,他们那一批人在文革中被折腾得太厉害了,现在就爱发牢骚,哥哥一说,那个弟弟就说得更出格了,他从小就是这样,人来疯。
他什么时候能够成熟一点,我就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接下去他们就不谈我了,开始谈一些亲戚和熟人,我失去了兴趣,很快就睡着了。

在那种时候,母亲最在乎的不是生活上的贫困,也不是自己面对的严酷的环境,而是我,第一,怕我乱说惹祸上身,第二,我受不到良好的教育。
我认为母亲说的不错,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人不重视教育,很快就会被边缘化,失去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