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林姨)
文章来源: texasredneck2008-02-14 07:19:02
文革的故事(林姨)
有一段时间, 我记得大约是一年级的下学期, 我进入故事的高发期, 母亲有点穷于应付. 该罚的罚完了, 可我每天还是有新的故事. 她知道不可能跟我说一个月以后你不能去看电影, 一个月那时对我来说, 是那么遥远.
母亲只有拿出最后一招, 要我放学后直接到她的办公室去做作业, 她当然不愿别人笑话我, 但也没办法了. 她也知道如果让我自己走到她的办公室, 我半道上会在草地上滚滚, 跟树说会话, 多半还弄出什么故事来, 总之在她下班之前, 到不了. 她放学就在学校门口等着我, 她有课不能来, 就让她的同事和学生来, 把我直接揪到她的办公室.
一天我到了办公室后, 说了一声我要上厕所, 就跑出去了, 这是我做作业前的例行公事. 我回来时当然是东看看西瞅瞅, 慢慢走, 我发现一个办公室的门开着, 我往里面一看, 没有人, 突然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阳光从窗外射到唯一的那张桌子上, 光柱里有一个瓶子似的东西, 一股沙子在疾速流动着,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太奇妙了, 我不由走到桌子边, 直盯盯看着它. 我正在想沙子流完了会怎么样, 答案马上就有了, 一只手从后面我头顶上把它翻了过来, 沙子又继续流动了. 我回过身, 抬头一看, 一个高高瘦瘦,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不由地问:
“这是什么?”
“这是沙漏.”
“它是干什么的?”
“小乖乖, 它是计时的, 就像钟表.”
“可怎么看几点钟?”
“它不能告诉你几点钟, 小乖乖.”
我心正在想, 那有什么用. 她不由分说把我抱到屋角落里的水管边, 拿着毛巾给我洗手洗脸. 我知道大人总爱这样, 真不明白他们从中到底得到了什么乐趣! 她一边洗, 一边说:
“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秦老师的宝贝, 今年…..今年七岁, 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我会猜. 我们见过, 你不记得了?”
“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记得, 你还太小.” 她满脸都是笑, 现出深深的皱纹.
她把我的手和脸擦干, 然后又用毛巾擦了擦沙漏, 又拿出一盒饼干.
她听到母亲在找我的声音, 就喊了一声, 在这儿呢. 当母亲进来时, 就看见我坐在她身上, 左手拿着沙漏, 右手拿着饼干正在往嘴里喂, 目不转睛地看着沙漏.
母亲马上说:
“你怎么能跑到这里淘呢?”
“他没有淘, 你别乱说人家, 他很乖, 很乖. 对不对, 小乖乖?”
“这也怪了, 他不要人抱的, 怎么到您这里, 就变乖了.”
“你不知道吧, 我对付小孩最有办法.” 她得意地说.
“你喊了人没有?” 母亲对我说.
“我不知道.” 我摇摇头.
“喊林教授.”
“喊什么教授, 我可没有这样可爱的学生.” 她摸摸我的头, 说:
“那就喊林奶奶.”
“不要喊奶奶, 我没有那么老, 叫我林姨吧.”
我喊了一声林姨, 她清脆地回答了一声: 哎. 满脸堆笑. 皱纹更深了.
“你喜欢这沙漏吗?”
我点点头.
“那你就拿去, 给你了.”
“你怎么又向人要东西.’ 母亲赶紧说.
“你又不对了, 他哪里找我要呢, 是我给他的, 别冤枉人家. 再说这也没有什么用, 本来就是个玩具.”
母亲从我手里拿过沙漏, 看了一下上面一行小小外文, 马上改了主意, 说:
“不行, 这可不是什么玩具. 您不了解他, 无论什么东西他只能玩三天, 三天以后不是丢了就是折了. 您非要给他, 可以, 先放在您这里, 等他上初中, 不, 上高中再拿走.”
母亲把沙漏放回桌子, 开始跟她谈起工作来了. 这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见林姨.
从母亲以后断断续续告诉我的故事得知, 母亲和林姨算有点渊源. 林姨是母亲的前辈, 她的家是东南亚的华侨望族, 在欧洲拿到博士后回国教书, 母亲那时还没有上大学. 她丈夫在抗战时死了, 没有小孩, 她也没有再结婚. 知道她是在抗战时大名鼎鼎的重庆红岩村, 母亲去参加一个什么活动, 经人介绍认识了她. 母亲那是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 她已是个大教授了. 再后来母亲在重大做助教, 听了她的一门课. 母亲无疑是一个好学生, 她肯定对母亲有很深的印象. 抗战胜利后, 她就到了这个学校做教授.
大慨是五二年, 父亲调到这个城市工作, 母亲也不得不想法在这个城市找工作. 母亲第一考虑不是这个学校, 因为感觉自己资历不够. 但想到有个老师在这里. 就去了一封信. 马上林姨就回了信, 让母亲抽时间到她那里去一趟. 她见到母亲后, 仅问了问为什么要离开重大, 然后就跟母亲问起一些熟人情况, 一句有关专业的话都没问. 大约谈了半小时. 就客客气气把母亲送出了门. 母亲有点莫名其妙, 本来想可能跟系主任见面的, 因为知道她仅仅是个教授, 又想也许只是她想知道一些熟人的情况, 也就根本没指望什么. 谁知不到一个月, 单位就收到了商调函.
以后熟了, 她告诉母亲, 她接到信就决定要母亲, 见面只是走个形式, 再想看看母亲有多大的变化, 毕竟有好几年没见了. 那时的系主任是她的学生, 她很少开口, 一旦说什么, 系主任从不反对. 母亲笑着说, 您告诉我一声哪, 省得我瞎忙活. 她说, 我没告诉你吗? 我记得我跟你说了的. 母亲只好笑笑不作声, 跟我说, 林姨除了专业一丝不苟, 其它都是迷迷糊糊.
不知为什么, 她对母亲极好, 给了很多关照, 五六年母亲评副教授, 不是她顶着, 根本上不去. 母亲也是这个学校唯一跟她有私人往来的教师. 父亲刚给关起来时, 母亲又害怕, 又着急, 她三番五次到家来安慰母亲. 母亲从来没管过家, 虽然工资不算低, 但一下少了一半的收入, 不到月底就没钱了, 她借钱给母亲, 却死活不要母亲还. 母亲只好把牙一咬, 将预算弄平了. 三年困难时期, 高级知识分子都有特殊供应, 一点糖, 黄豆, 她对母亲说, 她有糖尿病肾脏又不好, 不能吃这些东西, 要母亲拿去. 母亲说自己也有一份. 她说母亲孩子多, 又笑着加一句, 说她就适合灾荒年. 母亲极爱面子, 但想到孩子, 只能厚着脸皮拿了.
我曾经问过母亲, 林姨为什么对她这样好. 母亲想想说, 可能有二个原因. 一林姨说过, 她是林姨最好的学生之一. 二是因为那时不像现在, 大学里女生不多, 毕业后能坚持下来就更少了, 林姨自己是女性, 自然格外看重这一点. 评职称时, 林姨就强调一点, 必须应有一个女性. 我跟母亲开玩笑说道, 难怪你一天到晚说妇女解放, 原来你得到了这么多好处.

文革一开始, 林姨就受到了冲击. 那一点也不奇怪. 她留过学, 有海外关系, 又是学术权威. 但这不是她致死的原因, 因为那时的教授都跟她差不多. 而且她早已半退休, 又无权势, 没有得罪什么人, 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她. 她没有想到的是, 问题出自她死去的丈夫.
造反派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些材料, 说她和她丈夫都是美蒋特务和汉奸. 今天看来, 这个罪名有点好笑, 不合逻辑, 但那时的人有几个还知道逻辑! 她曾偷偷地跟我母亲说, 不要紧, 曾家岩的主人知道她丈夫的情况, 他是为共产党工作的, 她已写了信, 马上就会搞清楚的.
但就像其他人一样, 她没有等到回信, 等到的却是隔离审查. 她那时糖尿病已很严重了, 不按时注射胰岛素, 就等于判她的死刑. 据说造反派告诉她, 不交代问题, 就没有胰岛素. 总之, 没有及时注射, 一天早上, 人们发现她死在牢房里了. 当然那不是真正监狱, 但我不知道除了牢房我还能叫它什么.
母亲告诉我, 林姨是死在地上的. 大慨是半夜要喝水, 又站不起来, 只能朝水管爬, 爬到一半, 支持不住, 就去了.

大慨是我上大学的第二年, 母亲血压开始不正常, 全家都不停地反对她继续上班. 她早已退休, 那时极端缺乏老师而动员她回去. 记得我们几门课都是大教授上的, 因为没人, 现在不可思意. 她被我们缠得没有办法, 只好说, 也好, 我来全心办林姨的事. 这里指的是为林姨平反的事, 她半年前联合一些人正在向有关方面申诉.
大约几个月后, 一天我从学校回家, 进门就发现母亲脸色不对, 笑着对母亲说:
“我在家吗, 是我惹你生气, 我不在家, 没人惹你, 怎么还是板着脸.”
“林姨的事, 上面答复了.”
“不给平反? 不会吧.”
“文件在这里. 自己看.”
我拿过文件, 是学校政治处对母亲他们申诉的答复, 不长, 几分钟就看完了. 我一生看见过许多无耻的东西, 这恐怕要数第一.
首先它说林姨是因病死亡, 这叫什么话! 林姨被限制了人生自由, 而监禁她的人又不给她维持生命的药物, 这好像电影里杀手到医院里杀受重伤的知情人, 把氧气一关, 你能把知情人死亡叫作因病死亡!
接下来他们认为无反可以平, 因为组织上从来没有给林姨做出任何不好的结论. 至于林姨受到的批斗和监禁, 那是少数人的不正确的行为, 不代表组织. 言外之意, 那不是组织上干的, 因此他们不能承担任何责任. 这真是绝妙的解释.
这个星期天, 1月27日,联合国把它定为纳粹大屠杀受难者国际日。英语中的Holocaust这个词来源于希腊语,特指希特勒的德国在集中营里进行的大规模屠杀罪行。估计受难的犹太人总数有600万之多。
“1938年11月9日,经过希特勒及戈培尔等人的精心策划,由纳粹领导集团的导演和怂恿,爆发了史称“砸玻璃之夜”(又译“水晶之夜”)的反犹惨案。这天晚 上,德国各地以及奥地利的法西斯分子走上街头,挥舞棍棒,对犹太人的住宅、商店、教堂进行疯狂地打、砸、抢、烧,公然迫害和凌辱犹太人。在这一惨案中,据 统计有36名犹太人被杀害,36名重伤,267座教堂被焚毁,7500余家犹太人商店被捣,3万余名犹太男子在家中被捕,押往达豪、布痕瓦尔德和萨克森豪 森集中营,嗣后均被害或折磨致死。经济损失仅砸玻璃一项就高达600万马克之巨.”
希特勒事后说他也不知道, 这不过是 “革命小将”自发行为, 他并不赞成. 可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 那一帮德国人在希特勒的带领下, 干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种族灭绝.

既然无反可平反, 母亲他们就争取给林姨开一个追悼会. 这一回上面的答复总算合符逻辑了: 既然林姨是个 “好人”, 追悼会毫无问题, 但必须得找到一个能代表林姨的人, 不然一些具体事情无法落实. 如果林姨没有任何亲属, 组织可以出面, 但林姨有亲属在海外, 这事关统战政策, 因此只能想法找到林姨的亲属再说. 组织会想办法找, 也希望母亲他们帮忙找.
我当然知道这是托词, 上面只要把档案一看, 就能知道林姨的亲属, 这些亲属应有点名气, 找到并不难. 但上面并没有找, 原因很简单, 新头头连林姨见都没见过, 事情够多了, 谁去关心一个死去多时的老太太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才是为官之道.
我问母亲:
“难道林姨把海外写给她的信都烧了?”
“不知道, 找不到了.”
“怎么会呢? 她的东西呢?”
“她的房子早就分给了别人, 那一家把她的东西搬到了办公室, 文革期间那些办公室都被各种各样的组织用过, 现在什么都找不到了, 连一张她单独的像片都找不到.”
这到干净, 好像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可怜了我的沙漏.

几年以后, 我回家, 母亲一见我面, 就兴奋的说, 林姨的追悼会能开了, 他们的努力总算有了结果. 我接过文件一看, 不由吃了一惊, 这是省委统战部的正式公文. 我那时已在机关工作, 做的就是处理各种公文, 对它们的格式和程序有点了解了. 林姨只是一个普通的教授, 对名利并不热衷, 不是什么民主党派, 根本就没有资格让省委统战部发文. 再往下一看, 就更吃惊了, 在报送栏, 居然要报中央统战部. 我耐着性子仔仔细细把全文看完, 这一个跟前一个完全不同, 这真是一个平反文件.
第一, 它明确指出林姨是被迫害致死的, 没提因病死亡. 第二, 在肯定了林姨为党的教育兢兢业业工作之后, 特别强调了林姨和她的丈夫在抗战时期为党和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工作. 我仔细想了一下, 这件事最大的可能是某个大人物作了批示, 一层层批下来, 就有了这个结果. 能把文件批到中央统战部, 全中国不就那么几个人. 看来林姨说的都是真的, 不过林姨也不是一个吹牛的人.
我不由有了一点好奇, 母亲他们怎么会有这样大的能耐. 等看看追悼会的规格, 我想法到省委办公厅找个熟人问一问, 如果是大人物批的, 文件的正本应在那里. 这不是什么绝密的东西, 应该没问题.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 使我完全失去了兴趣.
我说道: “这个文件算是为林姨平了反.”
“这个世界总有公道在, 谁不说林姨是个好人. 你到时候请个假, 一定得参加.”
“好呢, 你说的话我那敢不听.”
“你这个人一贯吊儿郎当, 这回一定要认真一点, 听到没有?”
“听到了, 妈妈, 我只是去参加, 又不是主持追悼会, 怎么认真.”
“我知道你就是这个态度, 怎么不能认真. 你把衣服穿好一点, 深色的, 我已经跟你姐姐讲了, 她给你买.”
“我跟她说, 让她多买点, 反正有你出钱.”
“你又开始嬉皮笑脸了. 林姨对你多好啊, 你可不能把她忘了.”
“我当然没有忘. 在她那儿, 总有好东西吃, 她可不像你, 从不对我发急, 教我做作业, 总是轻言细语.”
“那时她一个星期就管你一, 二个下午, 要跟我一样管你二十几年, 你再看她急不急. 不跟你讲了, 我要准备讲话稿了.”
大约一个星期后, 母亲对我说:
“你抽时间读一下我的讲稿, 看行不行.”
“不行.”
“你这个小东西读都没读, 怎么知道不行!”
“我看到了厚厚一叠, 太多了.’
“我已经精简了许多.”
“你们那一帮人, 平均年龄有多少? 六十五. 七十? 你身体不错, 别人能站那么久吗? 别弄得接着开第二个追悼会.”
“管住你的嘴啊, 别胡说八道.”
可母亲听进了我的话, 在把它改短.

一天我问母亲:
“林姨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你问你爸爸去, 他认识那个人. 哼, 林姨就毁在那个人手里.”
怎么这个态度, 我得去问问父亲, 不过要等母亲不在的时候.
那天我一问父亲, 他就笑了, 说:
“抗战时的重庆, 很少有人不认识他.”
“他是干什么的?”
“谁知道了呢. 他一下子干这, 几天以后就换了, 有时天天看到他请客, 有时几个月看不到影子.”
“他以什么为生?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军阀的姨太太所生, 那军阀死的时候留给他们母子不少财产, 他倒不用为生计发愁. 他为人豪爽, 对朋友仗义, 蛮吃得开, 就是爱吹.”
“他是共产党吗?”
“他自己倒那么说过, 不过他也说过他是美国间谍, 军统特务, 还有一次喝醉了, 居然说南京也很看重他. 不过我感觉不是, 太不检点, 不过也难说. 他曾经要我帮他弄一些管制的材料, 说有人愿意出大价钱, 那些东西日本人有, 只能是八路军要.” 父亲那时在兵工厂工作.
“你给他弄了吗?”
“我哪敢, 那是违法要掉脑袋的事, 就是要干, 也不能跟他干.”
“不过从统战部的文件上看, 还是有人干了.”
“那时候你只要肯出钱, 什么都弄得到.”
“他是被谁杀的? 国民党还是日本人?”
“谁知道呢? 不过我倒听人说, 他勾搭上了一个军阀的姨太太, 给人在广西打了黑枪, 他的确风流成性.”
“林姨怎么会跟这样的人结婚?”
“他一表人才, 能说会道, 说好话哄女人可有一套.”
女人就吃这一套, 上当受骗也因为这一套, 真是没办法.

一天, 姐姐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让我今天一定早早回家一趟. 我猜想是林姨追悼会的事, 母亲前一段时间提起过. 我回到家后, 问母亲:
“什么事这么急, 明天开林姨的追悼会?”
“二天前已经开过了.”
“什么? 怎么没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 连我都差点去不了.”
“怎么回事?”
“重视吗, 来了一大堆人和车, 我一个都不认识, 林姨也不会认识.”
“真的吗? 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 名单在那里, 自己去看.”
我打开一个精美的文件夹, 找到追悼会程序. 哦, 规格可真不低, 看着看着, 不由地问:
“怎么有些莫名其妙的人? 开发区主任? 他跟林姨有什么关系?”
“林姨的家族是东南亚的大富豪, 开发区想拉他们投资.”
“什么?! 怎么能这样干, 这也太过分了吧!”
母亲叹了口气, 说:
“不管怎么说, 这是件好事, 林姨如果活着在, 也会高兴.”
“我知道, 干吗拿追悼会说事, 对死人还是应该有点起码的尊重.”
母亲没答腔, 我感觉心里突然憋了一肚子火, 说:
“那你还要我回来干吗?”
“林姨的侄女今晚要到我们家里来, 她悄悄跟我说. 要见你.”
“她怎么会知道我?”
“她哪知道, 是我告诉她的. 她非常客气, 拉着我的手讲了半天.”
“那是应该的, 你为这个会花了多少时间和精力.’
我前面的想法可能都是错的, 也许这个追悼会与母亲他们毫不相干, 也不由叹了一口气, 可怜了母亲的讲话稿.
大约七点钟左右, 我见到了林姨的侄女. 五十岁上下, 保养的很好, 有点胖, 一头黑发, 一点也不像林姨.
她先跟母亲寒暄了一番, 谢谢母亲为林姨做的事, 说她从记事起就不停地听她父亲念道这个小妹妹, 只可惜她父亲的身体不好来不了, 只有她来代父亲向大家致谢了.
母亲赶紧说, 林姨才照顾了自己许多, 现在常常后悔在林姨困难的时候, 自己什么都没做.
她倒是很开通地说: 他们从报纸上大慨知道国内的情况, 大家都自顾不暇, 没有办法. 接下来就谈起了孩子, 她说她非常羡慕母亲有我这样一个好孩子, 稳重又大气, 前途远大. 她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 却只知道飙车和追女孩子, 她真想把这孩子送国内吃吃苦.
大慨她是看我不怎么说话, 只是静静地听. 母亲一听人夸我, 顿时满脸都是笑, 嘴里却说, 一样, 一样, 没有省心的孩子.
接着她转向我, 亲切地笑著对我说:
“有没有女朋友?”
“正准备结婚呢.”
“您应该早告诉我啊.” 她对母亲说道, 马上又对我说: “不要紧, 结婚时候一定要让我知道啰.”
我笑笑没做声.
“你是在某某机关工作吗?” 那是母亲告诉她的. 我说:
“是的.”
“你的上司是某某某吗? “ 这可不是母亲告诉她的.
“不错.”
“科技开发区是归你们领导吗?”
哦….哦. 我客气地回答:
“不是, 开发区归市里直管.”
“但市里不是归你们省里管吗?”
“我们和市都归省管, 但我们管不了市.’
“那你们和开发区是什么关系?”
我尽量耐心地说:
“我们算是开发区在省里的对口协调单位, 第一, 许多重要的企业和科研单位归省里管, 开发区必须通过我们才能和他们打交道. 第二, 国务院各部委不直接对开发区, 开发区也只有联合我们向上报.”
“那就是说, 开发区权利有限, 一旦要办一些超越权限的事, 就必须找你们.”
她的确精明, 一言中的. 我讲了不知多少次, 母亲就是弄不清.
“大致不错.”
她笑着跟我母亲说: “您这个儿子将来准能干大事情, 我问了不少什么长啊, 主任啊, 没有一个人能像他这样讲得简单又清楚.” 又转向我, 问:
“你跟某某熟吗?”
原来这样. 我说道:
“他是大主任, 不过很注意联系群众, 每回我到他办公室, 他都会客气地请我座, 如果你把这叫作熟的话, 那我跟他很熟.”
母亲赶紧说: “他年轻, 又刚刚调到那个单位, 只是一般工作人员.”
“我就是想找下面的人谈谈, 上面的人往往并不了解情况, 而且说话受限制. 开发区真的利用率有那么高吗, 我怎么看不到什么人?”
“他们没给您小册子吗? 那上面有, 如果您要, 我可以给你拿.”
她一楞, 没想到我会这样回答, 现在该知道我有多么稳重了吧. 母亲不敢做声, 怕我顶起来更不好收场. 她转过头又跟母亲闲聊了几句, 起身告辞. 我和母亲把她送到门口, 最后她跟我握手告辞时说: “结婚一定要告诉我.” 我正想说什么, 可母亲在她背后使劲地瞪著我, 我只好笑笑不作声. 当她转身正要离去时, 我实在忍不住, 问道:
“您难道不想知道您姑妈是怎么死的吗?”
她有点惊讶, 抬头望了望我, 就那一下, 我看到一点真正的, 不属于她那个角色的东西. 但马上就恢复了涵养, 平平淡淡地对我说: “我大慨知道, 那又有什么用. 我父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只能有一种说法, 还是等姑妈自己跟他说去吧.”
她离去后, 母亲看了看桌上的东西, 说:
“我又不喝茶, 干吗送我茶叶.”
说罢向她的房间走去, 走到一半, 她叹口气, 又转身对我说:
“我真不想说你, 你怎么就是不能学得有点城府, 你这样在单位要吃亏的. 不管怎么说, 她到我们家来, 就是客人, 你……”
“妈! 你太抬举自己了, 她哪是你的客人, 她是开发区的客人.”
“我知道, 你要替她想一想, 她连林姨见都没有见过, 谈不上有感情. 她来这里投资, 是爱国, 是好事, 你也不能这样对待她.”
“妈! 他们来投资不是为爱国, 而是为赚钱. 好事, 恐怕是好事, 没有了林姨, 他们用不着分财产.”
“飞儿, 你不能这样, 不能把人想得太坏.”
“他们那里还用得作我想坏! 我承认这个世界有好人, 像林姨那样真诚做事对人, 不愿损人利己, 可林姨又得到了一个什么结果! 你看看他们, 有哪一个真正在想林姨, 你必须承认, 人不像你说的那样好, 为了……”
我突然失去了讲话的兴趣, 觉得气闷, 推门走了出去.

从我家往西走一, 二百米, 站在山坡上就能看到下面的湖. 那是一个春天的晚上, 晴朗而无云, 没有月亮, 在路灯下但见一些淡淡的雾气盘绕在树林间. 我抬头看到满天繁星, 路旁邻居家传来婴儿的哭声, 我不由地想, 这个世界曾经生活过多少人? 一千亿, 二千亿? 他们就这样幸福, 痛苦, 或虚度著人生, 我们知道几个? 要人记住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关键是自己要觉得不虚此行.
林姨会怎么想自己的一生? 我才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 美丽, 目光里透着执著. 她抛弃富贵的生活, 来到这一块充满苦难的土地, 总是想为自己祖先的国家做点什么, 可她得到了什么? 遭人背叛, 被人侮辱, 孤零零地死去. 她一生的意义何在?
人生真的有意义吗? 还仅仅是一些大分子由于概率而聚集在一起而已. 这个世界真的有上帝吗? 如果他真的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仁慈, 为什么人间还有那么许多痛苦. 人从开始有意识起恐怕就在寻找这个答案, 可依旧遥远无比. 我突然想到了斯宾诺莎, 他无疑是那种对上帝有着真正信仰而且贯彻一生的人, 这样的人极少而他们则有可能得到真正幸福. 在他看来, 事情很简单, 如果你相信上帝的仁慈又相信逻辑的话, 就会得到一个必然的推论: 恶也是善的一部分, 就是说, 你看到恶, 只是一个小小的片断, 在上帝眼里, 从整体长时间来看, 它也是一种善, 你可以理解为是善要付出的代价. 我记得大名鼎鼎的罗素曾说, 这种理论是一种关于人类痛苦的解毒剂.
如果你恰好在那个片断怎么办. 罗素一生养尊处优, 最大的苦难恐怕就是八十岁时因抗议越南战争被抓了起来, 他那时名气极大, 估计伦敦的警察抓他时比他还要战战兢兢. 他到哪里知道什么人生的苦难. 解毒剂? 林姨需要的不是什么解毒剂, 没有那么高的要求, 仅仅只是普通的水.
我走到了山坡上, 可看不到湖, 我忘记了今天没有月亮. 没有了月光, 湖变成了一个大黑洞, 只能看到湖周边的悠悠路灯和婆娑的树影. 平常感到和煦的春风今天却使我烦躁. 我承认不了解林姨, 母亲无疑知道得不少, 但她不会告诉我, 就像今天网管. 林姨最后在想什么? 如果遇到一个煽情的导演, 可以把最后这一幕拍得无比动人. 林姨一身雪白, 在一个遍地黄花的山坡上, 面对初升的太阳, 只见她初恋的情人翩翩而至, 在灿烂而洁白的阳光里, 只能见到他高大而英俊身躯的剪影, 好像他是从太阳里来的一样. 突然一阵狂风吹走这一切, 人不见, 花儿也被雨水打得凋零.
但我们都知道, 现实总是残酷无比, 林姨在最后想的多半只不过是能得到一口水而已, 她终归没能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