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自虚度的青春第8篇16 暨《再会！空姐》第一回 引子

　　1990年深秋11月，北京，天安门西侧金水桥边。

　　

　　下午6点差10分，我怀揣基本月薪的四分之一，穿上20块钱买的配肩带腰带的驼色风衣，戴上当年许多骑车人爱戴的超薄白色尼龙手套，将脚踏车蹬进中山公园南门，存方在门洞内右侧车棚下，出门靠在最西侧的金水桥汉白玉栏杆上，等待一位即将初次见面的国航空姐。
　　6点过10分，身穿紫荆花色风衣，下摆深紫衬裙没膝的空姐款款而至。因为事先通过校友老时和她的父亲从中传话，约定了有点儿戏剧性的接头方式：我像《红灯记》的交通员那样左手戴手套，她按照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里化妆成北朝鲜教师的南韩特工那样右手拿本歌曲集，结果，彼此互瞄一眼，便识得了对方。
　 　
　　紫荆空姐身高中等偏低，体态中丰偏满，发型中短蓬松，芳龄二十出头，就职于北京～广州航班机组。既然她是听说我准备出国在先才属意约会，而我正在沉闷的社会空气下徘徊在北京最后的青葱岁月里，对见识见识国航空姐儿在生活中的模样也感到新鲜，这场对我来说还事先通过了北京饭店那场初试的约会，自然是一说即合。
　　紫荆和我打罢招呼，说自己刚从建外那边的国航大楼过来，嫌公交车上乘客瞎挤，挤脏了带摆衬的高档风衣，就一路小心地走了过来，走得饥肠辘辘。我不愿意直截了当地把我的校友和她父亲这些社会关系扯进话题，比如问问她为何不在经过北京饭店的途中上去休息片刻……对于一般人来说，欲想摆脱通过中介带来的尴尬去追求自然相识的意境远非易事。我想学习她说话落落大方毫不拘束的样子，却不知除了空姐、文秘和演艺圈这些经历过礼仪微笑接人待物基本训练的职业，工作在其它领域的人们很少有人能洒脱地摆脱掉见面时说套话的思路。我笨拙地问她想吃什么？没想到她的回答爽快别致：“既是初次见面，女的就应该给足男的面子，我看，咱们就去吃肯德基吧。”

　　是的，当时的肯德基在北京成了餐饮的风暴眼，能让约会中的男方显得很有面子。开口说话即如此有见有识，一阵见血指出能给足面子的地方的女孩儿，不是三元桥外机场路边丽都大院儿的外企文秘小姐，就是国航的空姐了（那年月空姐全都属于国航一家）。
　　我和紫荆沿广场西便道边走边聊。
　　她问我：“你都飞过哪些地方呀？”
　　我听罢讪笑，答道：“只乘过1次飞机，去上海，两年前。”
　　“哦？还没毕业就那么牛呀！人家让么？”
　　“特批的，系里报院里，院里开了介绍信，我去北太平庄民航售票点买的票。”
　　“感觉怎么样呢？”
　　“那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飞，兴奋得我头晚没睡成囫囵觉，一大早5点来钟爬起来，穿上西装，怕人笑话，就把领带放进手提箱，在民航大巴开往机场的途中取出，郑重地系在脖子上。飞机徐徐降落虹桥机场时，我还特意不系安全带，指望体验飞机着地那一刻被反弹起来的效果。”
　　她咯咯笑，问我耳鸣了没有，我说整整鸣了三天，疼得几乎到了发炎的地步。
　　暮色中的广场上空飘着几只风筝，纪念碑台阶下一些身穿印字衬衫的人们在冷风中招摇嘚瑟。她指给我看纪念碑附近那些身穿印字衬衫来回招摇过场的人们，说那叫文化衫，单位里有男同事穿着出门，被领导看到还挨了批评。
　　那时，弥漫在城内四处的沉闷的空气仍挥之不去，内敛式的文化衫运动悄然而生，顽主式的语言印在衬衫的前胸后背，最著名的要数‘别理我，烦着呢！’、‘我是流氓我怕谁’，到‘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再到后来的‘跟着感觉走’。其间也夹杂着英文的，胸前印上kiss me，屁股上印着apple juice之类的衬衫，为一些社会女青年青睐……这场没人组织没人管的运动，就这么悄没声地将贯穿整个80年代气势恢宏的理想主义的集体记忆，和平安静地带入到逐步向公民理性社会回归的90年代里。而在90年代元年西方国家联手进行经济封锁的形势下，三年前第一家走进中国的外企连锁餐饮二郎神肯德基在前门开的全国一号店，就成了京城社会上一道亮点，周日节假日店里三楼被拍婚纱照和举办婚礼的市民预约满员。 　　紫荆说机组同事在一起每逢谈起肯德基家乡鸡时，个个儿胃液汹涌，垂涎三尺，连她们女的都觉得肯德鸡的鸡肋比猪牛羊等培养心血管疾病隐患的红肉的营养价值还要高。她说机组里文化程度最高英文最好的机长阿飞，每次听到她们聊家乡鸡，就在一旁哼哼家乡路：Take me home，砍垂肉的……

　 　

　　说话工夫，我们走到前门肯德鸡。店门和左墙右壁清一色立地大玻璃，这在大面积玻璃板技术尚未普及，居民楼的窗框还是横条竖目一块块1尺见方木头网格的年月，实属稀罕门脸儿。玻璃门口站着一位把门的小姐，不定时地开门，从门外大排长龙的顾客中有序地放入三三俩俩，而长龙的尾巴贴着玻璃窗从门口甩到了楼角拐弯儿处。我见状，对饥肠辘辘的紫荆说：“你先到后面排队，我来想想办法。”
　　她那裹挟在风衣里的丰腴背影，激励着我朝门口径直走去，把门的小姐竟不拦不问，微笑着打开玻璃门就把我放了进去。
　　把门小姐把我引到店内柜台前，我看了看价目，兜里四分之一基本月薪的钱刚好够买一份儿三块儿鸡套和1份儿两块儿鸡套，多一元钱都没有。我向玻璃窗外招手，窗外排队的市民同志们热心地帮我传递手势，愣把排在最后的紫荆招呼了进来。我向她解释，她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一个女的吃两块儿套足矣。
　　事后我曾就此加塞儿现象和大学同寝的哥们儿老北聊过，老北颇有见地帮我反思，他说要么就是人家把你丫错当一老外给放了进去，你丫不是经常碰到过这种事儿么，心里还特特么有优越感似的。要么呢就是天之骄子举国上下没俩半人儿，均分到全国二百多城市里，每个城市也就落个二三百口，每条街走个十里八里也难碰上一人儿，就这么点儿人，其不加塞儿的思想觉悟和精神面貌都挂在脸上了，在社会上显而易见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既如此，哪个有上进心的小姐还能把得住门儿呢？

　　紫荆兴冲冲地拿起塑料小匙开始蒯沙拉，告诉我说这肯德基的绿色色拉可是西餐里的特色，别看开始吃的时候有股鸡窝里鸡食槽的味儿，慢慢就会习惯的。她还直爽地告诉我她月工资加奖金加飞行补助能上一千多，我一听，差点儿被鸡腿儿里的鸡玻棱盖儿给噎了！她的月收入竟能吃得起五六十顿肯德基套餐！而我的基本月薪，不算奖金的话，再请她来三两回就得喝秋风了。
　　紫荆冲我笑，说：“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呢，你若是出了国，去美国，每天午饭绝对保证两根儿油炸鸡腿儿。”
　　真的？她这一席话令我颇长见识。紫荆见我狐疑，一本正经地说：“看你还不信似的，连公派出去的都这样，我们单位的头儿说了，差距就是这么大。”
　　紫荆见我听得入神，就问我校食堂一只鸡腿儿多少钱？我说两块钱。“那要按过去你们大学毕业生月薪56元算，只能买28只鸡腿儿，想从月初到月尾放弃所有吃喝，每天享用一只鸡腿儿，一年当中也只有二月份才有戏呀” 　　我赶忙接茬道：“碰上闰年二月，还得向别人再借2块，才够是吧。”
　　她的笑声和我的笑声交织在了一起。
　　想想也是，即便如今大学毕业月薪不再56了，就算112吧，一天两顿每顿一只鸡腿儿下来，这恩格尔系数也该溢出了。
　　吃第一块儿鸡的时候，紫荆给我讲她工作上的见闻，说国内航线大多只有领导干部才有机会乘飞机，所以我们空姐习惯于称呼乘客为首长。可很多首长也都是头回乘机，他们一见到我们呢，往往要刻意摆出一副特熟练的样子，好像要表明不是头回坐飞机。有一回飞广州途中，一个男的按了呼唤钮，我走过去对他说：请问首长有什么需要帮助吗？那首长也不搭理我，神情自得地看着按钮。我继续解释：首长如有什么要求请再按它，我们会及时帮助您。却听那首长小声嘀咕出一句：一看就是个新兵娃子，也没叫你来嘛。还没等我回到舱尾，呼唤铃又叮咚了。我回头一瞧啊，您猜怎么着，只见首长站了起来，嘴巴凑到按钮上，对它大声说：可乐！可乐！要加冰的！
　　喜欢瘦长脸的我，望着性格爽快一路抢先健谈的紫荆和她的圆脸儿，觉得她比在金水桥暗号接头时瘦了一圈儿。她开始吃第二块儿鸡，接着讲她的见闻，一次从广州飞回北京，她送饮料到一位身穿列宁装干部模样的中年女乘客前，说：首长您好，请问您要点什么饮料吗？女干部大方地说：不喝不喝，我开会常飞来飞去的，早已习惯于保持朴素不破费，饮料还是卖给其他同志们吧。她下意识地小声说了句：不是卖，是免费送……话出口，自觉多嘴，破了首长的面子。没想到人家女干部特有涵养，听罢顿时喜笑颜开：噢噢，看我这记性，都是工作太忙给搞的，小同志啊，那我就要一杯粒粒橙，一杯杏仁露，一杯椰汁儿，再就是一杯茶吧，多给加点红糖哦。
　　沙拉和两块儿鸡都吃完了，紫荆问我出国的事张罗到了什么程度，我只好如实禀告，本来该到办妥反签的阶段了，说得好好的，突然今年的指标没了，只是说等等再说了。紫荆听罢，无语片刻，继而转换话题，自豪地告诉我，明年她有可能晋升到国际航班机组，出国梦圆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了。
　　可不是吗，出国圆梦，出海不龟，现在的人们听了兴许觉得匪夷所思，当时的确如此，尤其在那段社会气息凝重过好一阵的日子里，得哮喘的出国没几个月就停喘了，生痔疮的出国当天就不治而愈了，嫁给中直机关的新娘出国不久就闹着离婚外嫁，中关村高科技公司一条街上有个赴美工作两年的家伙刚回来，无论科海联想还是四通的，知道这事儿的人竟异口同声说丫傻逼。直到1995年初，我在纽约曼哈顿下城唐人街口一家名叫HUAREN的旅行社二楼和导游闲聊时，他还说回去么倒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考虑的，但须满足条件。我问他要什么条件？他认真地想了想说：至少得给一北京市副市长当当吧。>
　 　紫荆的收入及其一身行套让我相形见拙，自惭形秽。送她进前门地铁站走后，她再也没找过我，也没说明原因。她不找我一定有不找的原因，这原因在当时被我解析成与我出国之事一时搁浅有关。

　 　

　　十年过后，国航的蓝衫空姐跟我闲聊时，好像间接替我点拨开了这个谜。她说那些空姐前辈们早从八十年代末起即有机会频繁见识到来往穿梭的西方男乘客，包括也算在西方G7内的日本男乘客，对他们当时的西服革履领带针和在头发治理方面比较共通的习惯看眼熟了，回头下了班再看当时国内的男同胞们，对一些生活习惯上的显见不同之处有冲击性的发现，譬如十天半月不洗头啦，发根发丝凝一团啦，头皮屑如吹雪，扇形分布在肩头啦，再譬如裤腰带上始终别几把钥匙叮当乱响啦，天热时衬衫里不穿背心儿啦，天冷时走着走着抬脚从鞋里抻出个鞋垫儿，规整一下再塞回去啦，雨停时拿雨伞当拐棍儿一步一触地啦，等等，等等。
　　蓝衫空姐的一番话让我连开心带反思，的确哎，当年我也曾一星期洗一次头，裤腰带上挂过房门和自行车锁钥匙，夏天里光膀子穿衬衫不穿背心儿，冬天里将鞋垫儿铺在暖气上烤……好有意思。可我记得见紫荆空姐那天，应是着重收拾过一番的，至少刮过胡子用过电梳子，换过衬衫擦过皮鞋，只是想不起来洗头发是多少天前的事了。
　　后来，听人说紫荆提前晋升到国际航班机组，飞东欧前社会主义国家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方面去了。那时，国航国际航班的空姐们都是飞回北京停留一两宿，飞到降机地国外城市停留休整一星期至半个月，每次飞行还有数额不菲的飞行补助现金，在她们到机场签到时，分放在信封里当场发放。紫荆空姐不薄的收入和那身行套令我印象深刻，也让我获得了一个生活常识：腰包瘪，甭想娶空姐。直到十年后遇上同为国航空姐的蓝衫，我也还是连娶的想法都没敢到位。

导读 《再会！空姐》第1回

思路花雨 评论于：2009-05-20 12:15:11

永远得不着的才是最美好的； 永远失去的才是最痛苦的！

忘记你忘记我 评论于：2009-05-17 20:50:43

回复dajia007的评论:是啊，那要不然呢

yijibang 评论于：2009-05-17 08:08:34

兄弟，您还不错，人家至少还答应您出来见面还吃饭啊。想当年我们在台湾那个年代60，70年代。国人要约空中小姐，除非您是天王老子或是他的儿子。人家的眼眶可高了啊。所以，知足了。总算还有段艳遇啊。

闲人Filiz 评论于：2009-05-17 07:04:11

很好看！多写点！

思路花雨 评论于：2009-05-17 03:47:21

没娶是对的，要真娶了你准后悔。不骗你！

• 写得不错呀，LZ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肉饼猪头- ♂ (0 bytes) (58 reads) 05/19/2009 postreply 17:09:29
• 培养空姐的那个什么学校里的风气就不好，女孩子们爱虚荣攀比一心想吊大款 -小玉米MaMa- ♀ (0 bytes) (100 reads) 05/19/2009 postreply 21:10:36
• 頂Take me home, 砍垂肉的。。。 -lodge- ♂ (0 bytes) (56 reads) 05/22/2009 postreply 06:36:40
• 写的很有顽主的味道 -crazysm- ♂ (226 bytes) (71 reads) 06/08/2009 postreply 17:55:16
• gee, why dont you screw her -smith34- ♂ (0 bytes) (47 reads) 06/18/2009 postreply 01:40:51
• 很喜欢你幽默、调侃的文笔。尤其是那哮喘和痔疮以及 -linna118- ♀ (0 bytes) (50 reads) 12/16/2012 postreply 13:2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