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书法家”康殷画了200斤北京市假粮票
文章来源: 2008-03-15 03:24:04
1962年,“书法家”康殷画了200斤北京市假粮票

大康,祖籍辽宁,北京人,书法家,研究金石文字,困难时期画假粮票,曾有牢狱之灾,已去世,可搜索.

关于大康(康殷)先生的回忆

寒假里,我到京城办事,在沙滩红楼文物出版社门市部,看到一本新出的《忆大康》,收录了大康先生的弟子友朋写的怀念文章。没有犹豫,当即买了一本。回家,翻看,先生当年的音容笑貌,便随着书页的翻动,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

屈指算来,先生已经离开了六年了。当年,听到先生遽归道山的消息,我心里不禁一怔:一位可钦可佩的老师去了。命运无情,欲哭无泪。因为工作关系,我连八宝山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那送行的三千多人里,本该有我呀!

是的,识荆先生的几年中,我得先生恩惠多多,物质的,精神的,历历在目。每当咀嚼回味,都给我以不尽的温情和启迪。

知道先生的大名,是在上中学的时候。1979年,荣宝斋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文字源流浅说》,我在一位老师家看过。从此就记住了康殷这个名字。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偶然在学校的选修课表上,文字源流一课后面,看到康殷两个字,眼前不禁一亮——这可是一位大家呀!原来就在我们学校!我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在后面打上了对勾。

记得很清楚,课,安排在周四的晚上。第一次课,地点在文史楼三层,一个可坐百余人的教室,挤得满满的。我早早地坐在第一排,等着听先生讲课。

晚上七点,先生准时来了。魁梧的身形,花白的头发,两撇上唇胡,沙哑的声音,笑容可掬。简单几句开场白之后,先生开始讲课。他手里没有讲义,只随手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一边画图形,一边写下甲骨、金文、篆书、隶书......文字的流变在先生的手里就显示得一清二楚。

一节课,两个多小时,仿佛一会儿就过去了。下课的时候,我给先生擦完黑板,帮他收拾东西,并把自己写的字给他看,向他讨教。先生奖掖后生,鼓励了我几句。我冒昧地向他求一幅墨宝。他高兴地答应了:下周我给你带来!随后,我为他背着书包,送他到校外的汽车站回家。

第二周,先生一见到我,猛地想起来:哎呀,我给忘了!紧接着说:不忙,以后时间多着呢?咱们的课要上半年呢!

就这样,一来二去,和他就熟了。我恭行弟子礼,每次上课前,都到车站去接他。上课时,帮他擦黑板;课后,再把他送到车站。课间,他总是坐到我的座位旁,和我闲聊。我也每每在这时向他请教一些问题。时间一长,就把写字的事淡漠了,我也不好再张嘴——从先生那里学到知识,远胜过一幅墨宝的价值。讲课时,先生有时偶尔想不起来一些事情,我总是在一旁轻轻地接上一句。记得有一次,谈到草书入碑,先生话到嘴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第一块碑的名字了。扭头看着我。我轻轻地提醒:是武则天的《升仙太子碑》。先生听完,满意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先生不无夸奖地对我说:在咱们班里,恐怕你是最在行的一个了!我知道,这是先生对我的鼓励。

其间,他知道我对张猛龙碑有兴趣,送了我一本他临写的字帖,还在课桌上签了名:
德水同学留念 大康

这是我得到的先生的第一本签名本。

我很想得到他的《文字源流浅说》,可是当时他也没有复本了。后来,我的一位同学知道我的渴读之情,从一个图书馆里借到一本,谎称丢了,加倍赔了钱,把书送给了我。不用现在想,即便当时,也知道这事做得相当缺德。我如实向先生和盘托出。先生笑了:据我所知,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了!

正是从那本书里,我得到了关于古文字演变的基本知识。后来,出修订本的时候,先生还没忘记我的缺德事,又送了我一本,说:这算是对原来的一种弥补吧!其实,那旧账,本和先生无关呀!

学期末结课的时候,已经是冬季了。那次课是在美术系的教室上的。人不少,连校外也来了一些书法爱好者。最后,先生拿出了笔墨,展开了一张毛边纸说:白唬半年了,这次动动笔吧。说着,示意我准备好墨。我调好后,先生提笔写了南唐后主的两句词: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可是,纸太小,没有落款的位置了。先生只好遗憾地说:算了,不写名字了。只在最后写了后主词三个字。我把字压在了讲台桌前面,为晾干墨迹,也为供大家观赏。

当时,一起听课的还有从五岁起就获全国大奖的项宇,此时已经考入我们学校,先入物理系,后由我帮忙,转入中文系。也写了字,颜体,从天津耿仲阳学华世奎,压在讲桌前。先生不认识他也没看落款,一边看,一边评论:怎么老是颜柳的路子呀?学一点北碑好不好?扭头对我说:你想学这个么?我三天就教会你!说话的当儿,先生看到了落款。哎呀了一声,赶紧转了话题,说别的了。

走的时候,先生责备我:你怎么不提醒我一声呀?咱们说说不要紧,人家项宇可是名人,我怎么能胡说八道呢!说完,自己也嘿嘿地笑了。

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心无芥蒂的人,有什么说什么,决不拐弯抹角。后来,有一次谈起青年人给京城书法家取外号,什么启功的竿儿舒同的点儿谢德平的圈儿......先生说:年轻人真不得了。不知给我取个什么名字,要取,应该是‘康大倔\'吧!

先生的那张课堂演示字幅,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没注意,被一位校外的年轻人偷偷地装进书包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一位同学伏在我耳边,告诉了我真相。我很不客气,上前,向他讨了回来。现在想来,我也实在太霸道了——怎么能这么欺生呢?这也是当年我们所谓大学生天之骄子的优越感。不过,倒是因此,我保有了先生的墨迹,一直到今天,还珍藏在我的书箧里。

   很快,我毕业了。先生给了我他在蒲黄榆的地址,嘱我经常去。

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是在一天的中午,先生恰好不在。只师母任兆凤在家。老太太告诉我,先生去看他父亲了。先生同辈六个,他是老大,故号大康。其实,先生的父亲老康也并不老,才比先生大十六岁。

你们老师是个孝子。五十年代,画连环图,得了六百块钱稿费,全给他老妈了。晚上回家,一边洗脚,一边自言自语:‘我妈哪见过这么多钱呀!\'——你们老师就是这么对老家儿的!

   师母和我聊天,其实也是在对我进行教育。

那天,先生回来,和我聊了半天儿。那一次,我才知道,先生患糖尿病,但是还在努力工作。修订《文字源流浅说》,编订《印典》,满桌都是剪贴的印签,还要招待各方宾客:学字的、学画的、学篆刻的、记者、学者、乡亲、朋友,简直忙得不可开交。

后来,每到京城,如有暇,都要到先生处探望。先生除中午要睡一会外,总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和我说话。如今想来,真是罪过。我怎么能忍心耽误他那么多宝贵时间呢?可每次去,先生都是笑呵呵地放下工作,点上他的烟斗,和我一边抽烟一边聊天。他的生活很简朴,粗茶淡饭,喝一点白酒,不多;抽烟只抽一点旱烟。别人送他的香烟,他都转送了。一次,我说起爱抽外烟,他转身进屋,拿出两盒加长过滤嘴的肯特,拿去抽吧,都是别人送的,我也不抽!

我去的时候,有时尽自己所能,买两瓶酒,无外是汾酒西凤之类。先生每每批评我:就那几个钱,别买东西!我这里不缺——那次去国际饭店,它那酒吧里,还没我的种类多呢!我知道,先生是心疼我,穷教师,囊中羞涩,别充大方。后来,我再去,常常给他带去农村家里中的杂粮,先生和师母倒是非常高兴。走的时候,老太太总是说:谢谢你的豆子!

对晚辈,先生总是无微不至,倾其所有地给以帮助。师母就和我说过,一次,一位学生来,说起自己如何困难。走的时候,先生两手食指交叉,向师母打手势,意思是给他带上点钱,师母领会,塞给这位学生十块钱。其实,先生自己也不富裕,那时,他正筹备五康书画展,正需要钱呀!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忘记学生。为了提携晚辈,他把那次展览的作品,都交给一位学装裱的青年去做了,为的是让他挣一些钱。

那几年,我得先生恩惠不少。精神的不用说了,光是实物,就算不过来:《李柏残纸》(复印件)《墙盘铭》《汉隶七种》《大康学篆》《说文部首诠释》《金文书法精华》《羊年挂历》(残页)......

   他的另外两部文字学著作《古文字学新论》《古文字形发微》我也在出版之际买到了,先生都一一为我签名。

一次,我到先生家,看到桌上有一幅大篆:光风霁月。用笔雄浑,骨力非凡。不禁赞叹:真好!

先生说;这是草稿,位置有些偏。看着好,就拿去玩吧!又说:没落款,算了吧,以后再写好的!

可是后来,先生日益忙碌,就再也没写。这幅没落款的字,就成了我珍藏的唯一一幅先生的创作手迹。

1987年5月,先生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五康书画展,先生还特地给我寄来了请柬。每每看到信封上先生的书迹,请柬上先生的颖拓展题,一方方规整、庄重的紫红印章,我就仿佛看到了先生。他做事认真,从不草率行事,自己的书,从版式设计,到装帧形式,都是他自己一手操办。这请柬,朴素而又新颖,可当作艺术品收藏,必定出于先生之手。现在,就夹在他送我的书页里,成为我的箧中珍品。

后来,我所在的学校翻修大门,需要人写一块校牌子。区、校领导明确表示不请政界人士,因为在政治动荡之际,今天刻上去,明天也许就要铲掉。我们区的教师之家,就曾有过如此遭际。于是领导找到我,想请康先生题写校牌。我不敢怠慢,但也不免心中惴惴——先生会答应么?这毕竟不是师生之间的私事呀。

没想到,先生竟痛快地答应了。我是周五去的,次周的第三天,先生的挂号信就寄到了。整张纸对开,竖行,写了半尺见方的七个隶书大字:牛栏山第一中学。后面是落款,印章。字的一旁,用铅笔写了详细的缩放说明。我知道,这是给我写的,也是老师对我的信任。那时还没有电脑,字的编排、缩放全凭手工。我先制作出一个小样,拿给先生看。先生表示满意,再一次叮嘱我:必须你自己亲自弄,不要交给别人。一定要注意,字的边口别给取直了,太流畅了不好。他向我说起蒲黄榆小学那块牌子,把参差的字口加工得笔直笔直的,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几个月后,学校大门修完了,我拍了照片,送给先生。先生很高兴:没想到,我的字,因为你,还传到牛栏山啦!

当我询问应给多少笔润时,先生笑了,你在那里,还要什么钱呀?结果,除了学校送的两瓶四特、两瓶陕西产杜康——先生当面指出那是假的,真的是河南产的——之外,先生竟一分钱也没有收。

现在,每当进出校门,看着先生苍劲厚重、雄浑有力的题字,我都感到一种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先生身边。先生寄来的信封,我也一直珍藏着,作为这段因缘的纪念。

大康先生自己,淡泊名利,不趋炎势,不慕华堂,始终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对晚辈,他总是谆谆教诲,把一颗真心和盘托出,决不像某些名人那样装腔作势。有一次闲聊,因受一些名人文章的影响,我也鹦鹉学舌,说出名怎么不好,为名所累云云。先生非常严肃地正告我:你可不能这么说,不出名,谁给我赞助,帮我出书,办展览呀?我知道,先生这里决不是教我追逐浮名,而是金针度人,指点我以人生真面目。这绝非那些满口高论的伪道学家可比!

还有一次,我参加军训,打靶归来,高兴地向先生介绍我的射击成绩:十发子弹,打了八十八环。先生说:不如我!我当时很惊诧,您也摸过枪?在我眼里,先生只是一介书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他和枪打交道的样子。

我们当初是挎着盒子枪接管广州呀!经先生一说,才知道,他在九·一八之后,不忍做亡国奴,愤然入关;解放战争时期,又作为文化干部,随军南下。一次,前方打下了一座城市,他们的同伴都兴奋地整治行装,准备进城。因为进城后,都能委任个局长、科长。而他却毫无兴趣,甘居下游。

结果,没过半天儿,血衣就拿回来了——整辆车都翻到了沟里!先生静静地向我叙述。

你们老师就是不爱当官儿。要不,那次也一块儿完了!老太太在一旁说。

我问他为什么后来又回到了北方。先生说,到广州后不久,他发现自己和那里的气氛一点也不协调,斗不过老广,就开了小差儿,自己回到了北京,独自钻研学问了。由此,我终于明白容庚先生为他题写的端居二字何以被高高的挂在最醒目位置的缘由了。其中所含的,不仅仅是对先生老师的怀念吧。

先生的书房东墙上,挂着一具石膏死面。我开始以为是齐白石的,一直没在意。后来,先生告诉我,那是鲁迅先生的死面。我说:鲁迅先生何其伟大,目光何其犀利、敏锐,后来也不免走了信的一条路。

   知识分子,都不免单纯——傻呀!先生深深地感喟道。就是那次,说起某些我们农村乡里的一些贪官污吏的种种劣行,我愤然说:还不如国民党呢!

话不能这么说,先生立刻纠正我,你没经历过那个时代,我们当初就是看不惯国民党,才起来参加革命的,才盼着新世界的来临!

说完,他停了一会儿,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盼哪,盼哪,结果呢——就盼来了这么个玩艺儿!说完,他兀自苦笑起来。

先生又告诉我,最初,他是想搞哲学唯物论的,随即又发现自己很不适合。幸亏搞了古文字这门绝学,能远离政治。要不然,反右,文革,还不要了我的命!说这话时,先生既显得无奈,又不无得意。

是的,先生一生,钟爱学问,孜孜矻矻,从不厌倦。他说起小学时,他们的学校不负责任,寒假一放竟能放八十天。我倒是乐了!我可以看我的《说文解字》去!

   就连文革期间,他下放河北邢台农村,也不忘了他的古文字研究。白天劳动,夜晚点煤油灯加班,还是搞他的古文字。紧张之余,他又抟泥塑像,作为调剂——还是艺术。在他的桌上,就摆放着当年他的泥雕负重者的青铜复制品:一位老人,躬身屈膝,右手支撑,左手上护,肩上是一件沉重的物件。作品充满着苍劲、古拙,又不失张力。其实,这正是先生的写照呀!

回香山以后,他依然不改故我。白天劳作,早出晚归,和夫人一起继续他的不朽盛业。我的一位邻居,婆家和先生同住一院,每每向我谈起先生当年的境况:生活的唯一来源是给街道画一些绢制品,出口东瀛,每画一张,得钱不过五角。先生累了,就在院中来一段黑头,聊发胸次郁闷。

后来知道,此时的先生,除了自己钻研之外,还孜孜不倦地授徒学艺。凡有所求,他都不遗余力地倾其所有,教诲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带出了一大批书法篆刻的后生学子。

   后来,因为一篇《人民日报》的记者专文——《康殷应该被录用》,才引起中央领导的注意。胡耀邦亲自过问,他才来到了北京师范学院美术系任教。1989年,胡耀邦逝世,学潮平息后,我去看先生,先生还说:好人不长命呀!人家为我的事专门写了条子,死了,我连一张字也没写!言下流露出不尽的遗憾。

可是,对那些专制统治者,他却从不客气。一次,在新闻上看到一些书画家为纪念某大人物诞辰而献书献画,恰好在他的桌上也看到一张请柬,问他何以不参加。他愤然说:一辈子以整人为乐事,死了,我还为他写字?他的骨子里,就是这样耿介!

   他的一段经历,总是不被人提及。

   翻遍了《忆大康》,包括石梅写的《康殷传》,也对此三缄其口。

   我想,大多不是不知道,而是为尊者讳,不愿提及。

   其实,我倒觉得是毋庸讳言的。

   这件事,我曾和张中行先生谈起过。那是一次谈起先生的书法,我极赞其高古、朴厚而不失凝重,张先生却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康殷,是造假粮票的!

   我很为先生的失语而感到意外。一向善解人意、宽厚有加,尤其主张小民要活的张先生,何以竟出如此尖刻之言?从来以先生之是非为是非的我,这一次却没有附庸,当即说了我的看法。先生听了,未置可否,却不再反驳,也陷入了沉思。

   这里,我想冒天下之大不韪,捅一捅这个马蜂窝。但是说起来却又很困难。可我还是想直言不讳。

   那是先生经历了一生最惨痛的一件事。因为生活陷入极度困顿,他实在没有办法,以自己的一技之长,画了200斤北京市粮票。旋即被发现。最后的结果是判三年徒刑。

这是先生一生的隐痛。无以言说的隐痛!文革过后,凡涉及政治方面的案件,几乎都得到平反,但先生却不能。他只能把这一切都吞进肚子里,默默地承受。这肯定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铅一般沉重地压在先生的心上。

无行无耻......你可以这样说,连张先生不也说出了那样的话么?我们热爱康先生的后辈,无法为他解除。似乎也无法为他辩护。

但我是还想说:这不能仅仅归罪于先生!实际上,这是一场社会悲剧。上天之德好生,小民要活。可是回顾一下历史,我们就知道,小民能够活下来的时代,实在屈指可数。这是对中国历史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的。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场大灾,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情景,即便今天,很多人想必记忆犹新。老百姓能够活下来,实在如舁石扪天。而那场灾难,据说是天灾,可是随着历史研究的深入,似乎人们更愿相信,更多地是由人祸造成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责难那灾祸的社会缘由,却要抓住一个灾祸的受害者苛责不已呢?当然,你可以用取之有道——活下去的方式来指责先生,甚而说先生的人品有亏,但是,一介书生,要养活全家,被逼无奈,不得以而出此下策,这难道不值得同情么?当年,敌伪统治时期,多少人为活命而屈膝,隐忍偷生?难道他们都要承担的罪名么?我们民族历史上,出现过很多优秀之才,可是,我们这个民族却不知保护他们,给他们提供优越的条件,让他们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相反,却在种种堂而皇之的理由下,百般刁难,百般折磨。这只要读读历史就可以知道。可是,一旦他们稍有闪失,或者有所反抗,便掉转头来,对他们百般指责。似乎,这些优秀之才,天生就是来受各种各样的苦难的!一旦他们没能忍受,你看,他们就要比常人更低一等,轻者,要在史书上重书一笔,重者,还要进贰臣传,钉在耻辱柱上给后人看。明乎此,也就难怪古今很多良才贤士都要恭行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的遗训了。

因此,我要说,逼良为娼的根子不除,我们就永远没有责备 娼 妓 的正大理由!笑贫不笑 娼的根子不除,我们也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英才能够人尽其才,才尽其用。

康先生的这段痛苦的经历,可作如是观。

由此,我们不仅要大声疾呼:一定要建立一个真正文明的社会,让这样的悲剧,从中国舞台上彻底消失,永远消失!千万不要让我们中华民族的优秀子孙再遭受那样一个尴尬的处境了。


其实,这物质上的艰难处境,是伴随先生大半生的。他一辈子研究古文字学,却无力购置最基本的资料和工具书。直到晚年,举办个人展览之后,才有余力花两千余元购进了一套《甲骨文合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他看着书架上那一排巨帙时的苦涩的微笑。

其实,不止此也。康先生一生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远不止这些。在学术上,他也曾长期遭受排挤。据说,年轻的时候,他曾致书某位大家,很受赏识,回信中竟以先生相称。可当得知康殷是一位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时,这位竟又大为恼火,仿佛受了侮辱,从此百般刁难。又据我的一位治古文字学的老师说,当年,在一次学术会上,有训诂大师之称的陆宗达先生就和康先生开玩笑:你是画画呀,还是搞古文字呀?康先生无法辩解,出于对前辈的尊敬,只好说:我是画画的!我是画画的!

我想,这其中有很多颇值一论的话题。其一,学术的。中国历代传统小学,自说文解字到乾嘉汉学,都重视文献实证。某字作何解,都要获得文献的证实。文献不足征,就判为无意义。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文献,远后于文字的出现。语言的发展,必然带来很多字义的变化。一后来之文献证先起之文字(初文)意义,必然相去甚远。况且,前代学人,未见过今之出土文物,即便段玉裁,也不知甲骨为何物。这局限,必然限定了他们的学术视野。如果今人还循旧路走下去,则百年来的出土文物,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从这一点说,康先生的研究,可谓前无古人。至少,应算作一种新的尝试。这一点,在《古文字形发微》的序言中,先生说得很明确。在这方面,沈从文的古代服饰研究,今人扬之水对诗经名物的研究路子,都是循着这一途径展开的。自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先生获罪于传统,也是可以理解的。先生所遭受的种种非难,实在是一种先驱者的定命。其二,风气的。是,千百年来久矣夫,我们有一种固步自封的传统。排斥异己,压制异端。凡与我不同的,便是与我为难。于是屈原投江,马迁宫刑,贾谊被黜,李贽遭厄......历史上重重叠叠地上演着相似的一幕。直到今天。大到政治,学术,小到民生,无不如此。这陈腐的旧风,使得我们民族的前进,如老牛破车,举步维艰。因此,康先生的受到排挤,也是时也数也。

但是另一方面,也正是由于有了上述种种异端之士的不折不挠,我们的历史才有了一点亮色。读康先生的书,我是每每当作诗来读的。其中不时流露出的愤世疾俗,无不显示着先生不屈不挠的抗争。学术书,能带着感情,人或以为非,我却觉得,这才应是学术的本来面目,最高境界!那种不疼不痒,貌似严正纯洁的所谓学术语言,反倒是无味的,其背后的面目也必然可憎。

先生在学术上的另一大贡献,就是把历来深藏于象牙塔的古文字学拉到了十字街头,剥去了这门看似尖深的的学问的神秘面纱,使之通俗化。他的著作,化难为易,化繁为简,举重若轻,深入浅出,有很强的亲和力,读来丝毫不感觉费劲儿。这与当今一些诘屈聱牙、艰深晦涩,令人望而却步的所谓学术著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话又说回来,不艰深,怎么显出作者的学问呢?康先生,不客气地说,是砸了某些人的饭碗!我想,这也是他获罪于人而人又多不便明言的缘由吧。

先生在学术上和艺术上自律甚严。很多作品,他都反复打稿,直至满意为止。率尔操觚,是从来没有的。同时,他又很自信,很自爱。这只要看看他的书的版式设计、装帧,就可以看出来。他像鸟儿爱护自己的羽毛一样,爱护自己的作品。他的书,都是反复修订,改写。可是,相隔多少年,那笔体,你还是看不出区别来——他在这一点上,完完全全是个唯美主义者,容不得半点瑕疵。那年办五康书画展,他的那幅著名相忘于江湖贴金木刻鱼形文,由于位置恰在背光之处,显得暗淡,神采略失。我向他指出,他立刻就改换了位置。可又不无担心地说:我真怕有人动手去抠呀!还有一次,谈到他楼下住着的一位百岁书法家。我说:人一老,那字就真不敢恭维了。先生立刻对我说:等我到了那个时候,要是还在写,你们就来撅我的笔!

有人讥讽他的字和印失之于板滞。台湾就把他的《说文部首诠释》上的字头全部换成了王福厂的字。其实,如果明乎先生的严谨,也就不难理解他的字了。字如其人,印亦如其人。先生的艺术中,渗透着他的学术,学术中,渗透着他的艺术。如果把人与字、与学术分开来看,当然会大相扞格。

   当然,先生以其勤奋,以其学术上的独创,以其为人,也赢得了很多学界前辈、同仁的尊敬。商承祚、容庚、邓散木、启功、欧阳中石......都向先生投出了欣赏和尊敬的目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千秋功过,自有公论在。

可惜,我不争气。1992年以后,因为主攻方向转向写作,很少动笔砚,以至感觉没脸去见先生。最后一次去看他,还是在那年五一,我和妻子一起到蒲黄榆,并和他照了相。后来,曾给他写过信,向他汇报自己的情况。他那时正以病体残身致力于《印典》的编订,心力交瘁。可是还是让师母回信,给我以鼓励。现在想来,我真是太傻了。一是不该再以琐事去打扰二老,二是应该多去看望老人,甚或帮助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这是我今生深感后悔不已的事。

现在,先生去了,一起都无从说起。六年来,我时时想起他,总觉得应该写点什么。那一头花发,踽踽独行的步态,和蔼的笑容,沙哑的话音,仿佛就在眼前、耳畔。他送我的书,就在书架上触手可及处;他的没有落款的字,就挂在书斋墙上最醒目处,化作先生的音容,时时陪伴着我,鼓励我——先生没有死,他活在他的书里,活在他的作品里,活在我和很多像我一样得先生不尽教诲的学生的心里。

2005年2月25日开始写,3月1日晚写毕。



康先生诗

群魔乱舞鬼犹狂,
万木凋零六月霜。
剑吼西风舒老臂,
忽然日月又重光。

丙辰之冬灾难既平中兴在望大康漫笔志庆

十年有臭乱薰莸,
鬼魅欢腾猿和愁。
幸是老馗舒铁腕,
如虹利剑荡神州。

丁巳花朝再题

先民下笔已绝伦,
更有刀锋妙入神。
造化千秋钟异彩,
我于此处悟天人。

横流沧海奈何天,
猿鹤呻吟狐兔喧。
折臂偷生一念在,
迎春早待中兴年。

1975年折臂后

【作者: 刘德水】【访问统计:233】【2005年03月2日 星期三 15:28】【注册】【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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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论人:刘德水 2007-01-30 09:13:49  
项宇兄:这些年找得我好苦啊!你好像消失了。一年前在曹小瑞处听说你的消息,但她也没有你的地址。在网上搜,也找不到。我马上找维春,和你联系。我在这里还行,一直在牛栏山,去年还混了个特级,下学期要到区考研中心。


- 评论人:项宇 2007-01-26 11:46:18  
德水兄:我是项宇,你在顺义挺好的?何时聊聊?找到董铁强或者李维春,他们有我的联系办法。


- 评论人:项宇 2007-01-26 11:46:16  
德水兄:我是项宇,你在顺义挺好的?何时聊聊?找到董铁强或者李维春,他们有我的联系办法。


- 评论人:孙亚杰 2005-07-30 17:42:34  
德水先生:
您忆大康先生的文章已经拜读,深为你与康殷先生的师生深情所感动,语言平实,感人至深。
我是陕西一所乡村初中语文老师,爱好书法,但是造诣肤浅,身处井底,不见天日,深为您能当面聆听康殷先生教授而艳羡。
我九五年至九七年在陕西教育学院进修时,曾从学校的图书馆借到康殷先生手写影印的《古文字形发微》和《文字源流浅说》,深为康殷先生深入浅出的讲解而吸引,为先生的学识渊博而感佩!从那时起,我只要到了不管远近的地方,首先是到书店,不管大小书店,以至旧书地摊也不放过,一处一处细细搜过,但是,想拥有康殷先生这两本书的愿望一直没能实现。不知是先生的著作一版之后没有再版,还是缘分没到,时到如今,没有找到。但是我时时渴慕,辗转反侧。
如若能得到德水先生的帮助,万谢!
冒昧叨扰,不胜内惭!
顺致
安好
陕西省泾阳县桥底镇北赵中学 晚学:孙亚杰
邮箱:sunyajie1000@163.com
2005年7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