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话话红楼 (53)----读刘心武《续红楼梦》(二)
文章来源: 史迷2011-10-01 09:45:37

上一节谈的是刘心武《续红楼梦》中力图复原曹雪芹“原意”的种种。这次来看他的续书中违背曹雪芹原意的描写。

脂砚斋《甲戌本》前有一个凡例,讲曹雪芹《红楼梦》的几个创作原则。其中有很重要的一条:

“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盖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 之上也。。。”

红楼故事一开始曹雪芹就强调了这是个不知朝代,不知发生地点的故事。在乾隆朝严酷的文字狱笼罩下,曹雪芹这么做,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为了在小范围内传阅评批的亲友,不会惹上杀身之祸。这大概是曹雪芹最重要的“原意”。

但这个原意,在刘心武看来,远远不如他要表现从雍正到乾隆年代复杂残酷“政治斗争”来的重要。所以在他的续书中,主题从“为闺阁立传”转变成为“废太子立传”,为“日月”争斗立传(日是代表乾隆,月是代表废太子);处处是赤裸裸的官场玄机、皇权诡道。多数章回中数不清次数地提及圣上和太上皇,甚至出现谋杀皇帝和妃子故事。更可笑的是那个作为“月”派对立面的忠顺王,几乎成为了后十几回的主人公,回回有他,处处有他,每个故事里都有他。贾家人物一笔带过,忠顺王和几个从未在前八十回出现的人物,却活跃纸上。这就是刘心武所理解的曹雪芹原意。

刘心武心中的红楼,是围绕着“秦可卿‘真实’身份是什么”的红楼。他曾把自己对秦可卿的着迷,对红楼的臆想,用三个中篇小说来表现,这就是《可卿之死》,《元春之死》和《妙玉之死》。作为独立于《红楼梦》以外的文学创作,编出什么样故事都无可厚非,只要不说这是严格的红学考证,不说这是曹雪芹原创故事的结局,读者也能接受。可刘心武偏偏不这样认为,他不但坚持三个小说中编篡的故事,是他所创“秦学”的核心;而且把写这三本小说看成是写红楼续书的“练兵”,把三本小说中的故事,统统作为“精华”, 放到续书里,成为《红楼梦》续书的骨架,成为《红楼梦》的结局。

拿续书中描写的元春做例子吧。曹雪芹要创造一个只属于贾宝玉和女孩们的天地大观园,所以由元春探亲为引子,建造大观园。这是前八十回对皇帝和宫闱提及最多的章节,其实不过就是说几句对皇上感恩戴德的好话,讲元春沐浴宠幸,草草带过。就像曹雪芹讲过的那样,“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笔带出”。可到了刘心武这里,就不在是一笔带出了,而是连篇累牍。我粗略算了一下,涉及到元春与皇上关系,被宠、被幸,被弃、被杀,竟有十多处之多,这还不算多次出现的贾家人张口闭口“元春娘娘还是被圣上宠爱”的言语;也不算忠顺王屡次因为贾元春还在皇帝身边而对贾家下狠手的顾忌。更让人震撼的是刘心武“独创”情节:先是元春有了身孕,着实让圣上欢心,贾家雀跃;但又因怀孕期间皇帝继续宠爱有加,欢媾后竟导致流产,乐极生悲。这样公开把皇帝妃子性爱生活写进小说的文学创作,曹雪芹吃了几个豹子胆,胆敢为之?你说,这样的故事情节,哪一点配得上《红楼梦》这部书?把《红楼梦》 续成这样结局,真是糟蹋了这部伟大的著作。

曲解曹雪芹的原意难以让人接受,但还不是最坏的。更让人不理解刘心武的“复原原意”,竟是对曹雪芹原著的质疑。曹雪芹讲他是不会对朝政做任何批评的,通篇要表现的是对皇朝的歌功颂德, 不光是小说行文,当然也包括他的诗。《姽婳诗》是借宝玉之口,对姽婳女将军林四娘杀敌卫国的赞扬。这首诗出自贾宝玉之口,是有些令人奇怪,因为它从根本上违背了贾宝玉鄙视功名,厌恶“文死谏,武死战”儒家正统说教的自由精神。但考虑到一是为对付贾政的应景之作;二是应用了曹雪芹擅长的“谐音法”:“姽婳”者,“鬼话”“诡话”也:这首诗,这个将军,在曹雪芹的心中,不过是骗人的鬼话而已,当不得真的。

诚然,你可以批判曹雪芹也带有某种程度的功名情绪,但不能得出曹雪芹在这里是“讽刺当朝不仁”,因为若能“讽刺当朝不仁”,就是站到封建卫道士的立场上了。这就太低估,甚至亵渎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反礼教,反传统的境界了。可这“讽刺当朝不仁”正是刘心武借他人之口加给贾政和贾宝玉的罪名,是“唆使儿孙咏诗颂赞姽婳将军,影射当朝不仁”!曹雪芹当年以歌功颂德为主题写的诗,却被曹雪芹的续写者,批为影射嘲讽;曹雪芹地下有知,不知是否会问:刘君啊,你读懂了我的《红楼梦》吗?

说刘心武没读懂,真不是冤枉他。前面讲《红楼梦》不仅不涉及朝政,也不牵扯到具体的年代和地点中,为的是不给人落实故事来源的考虑。曹所处的险恶的政治环境,使得他不得不这样做。所以读过红楼后,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故事,你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发生的故事,作者的目的达到了。可续书者,根本不体会曹雪芹的这番苦心“原意”;其实不是不体会,而是欲罢不能地非要讲出故事的年代和地点,才能坐实他“日月”争斗的“考证”。有了这种创作动力,他不仅多次明写“虎兕”恶斗,而且都用在有皇帝出现的场合;更写出了“他家是南方最早归顺的”这样明显交代两个朝代交接的话语。其实这种说法,就是明清转换时对南方士族的直接表述。不需再有更多的解释,那个曹雪芹时代的皇上,凭这一句,就够定他个“夷九族”的罪名了。

脂砚斋评本的【甲戌本】、【庚辰本】, 一个是最古旧的版本,一个是最完整最精致的版本,都在描写元春结局的诗中用“虎兔相逢大梦归”,讲一个很普通的属相或年月的相克而终的结局。只有残本【己卯】用了“虎兕相逢大梦归”,寓意不清,却深合刘心武探求雍正乾隆两朝你死我活政治斗争的心理。于是,他弃“虎兔”不用,到处宣讲“虎兕”的深刻意义,以致一直写进了《红楼梦》的续书。读过前八十回的人都知道,《红楼梦》不是写皇权争斗的教材。就是涉及到政治,也是在风花雪月下的轻描淡写,一笔而过,绝没有“虎兕”相争你死我活那中血腥场面。我认为,“虎兕”是刘心武心中的故事,它不属于红楼;在红楼的结尾,处处用“虎兕”相争来处理,是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