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纺织厂
文章来源: mw!2010-01-23 19:06:25




这两天心情很烦躁,因为马上就要回国过年了,偏偏工作又比平时更忙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总也处理不完,我开始闹失眠了。昨晚上床前喝了一罐啤酒土法催眠,总算是安然入睡,居然还做了一个梦。这人一旦迈出小青年的门槛就越来越少做梦了,因为工作,生活,情感都稳定了,秉性也沉稳了,美梦似乎失去了滋生的条件;或许也是因为人年纪渐长,忘性大了,就算是做了梦早上被收音机一叫而起早就记不得夜里做过的梦了。


可我不但昨夜做了梦,早上起来还记得清清楚楚,整个梦中经历的场景历历在目,好象是昨晚真的走过了一遭似地。



我梦见了十几年前在上海的纺织厂里实习的事。



我大学时学的纺织专业,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初期上海的工科类院校的教学还是非常扎实的,教学、考试、实习、毕业设计每一环节都是一板一眼,细致而有序。这样的体制是由英国传统教育打底做基础,结合苏联的教育和工业化生产思想加以系统化,再由中国教育界、工业界根据国情加以优化,我觉得这是非常科学的教育方式,在那个年代国家的大学尤其是工科类院校不是以盈利和炫名气为目的,而是实实在在地在为中国的建设事业培养专业人才---工程师。



我大学是在上海的中国纺织大学上的。在中国纺织业里人们常说“上青天”,其实就是说中国纺织业的三个重镇:上海,青岛,天津,“上青天”的纺织业产量占中国整个纺织业的一半以上,而上海又是重中之重,在中国工业实现国际化以前外汇收入除了一些农产品,矿产以外,几乎全靠纺织品,所以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上青天”对中国外汇财富原始积累的贡献。



在大学三年级下学期开始我们就陆陆续续地开始了理论学习与工厂实践的结合。我所学的专业其实是纺织的上游工序,即化学纤维的合成,因此对我们不要求实际上手操作纺织机械(主要是棉纺),因此我们得以去上海最好的棉纺厂上海第十七棉纺厂实习。我们学校的学生如果是纺织专业的话,就得亲自操作纺织机械,国营大厂、名牌企业当然不会让大学生去摆弄他们的设备,干扰生产,因此棉纺专业的学生反而都是去一些乡镇企业、小企业实习,或者干脆就在我们大学自己附属的校办工厂实习。




大家不是业内人士,当然不知道上海第十七棉纺厂是个什么来头。打比方说吧,假如用棉布来类比汽车,在上世纪如果江苏,浙江,陕西的纺织厂是生产现代,丰田,本田轿车的话,天津,青岛和上海其他一些棉纺厂就是生产奔驰,宝马的,而上海第十七棉纺厂生产劳斯莱斯。上棉十七厂的主打产品是细纱棉布,因为商标是一个龙头所以又称龙头细布。在中国棉纺织业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大概有五六十年吧)龙头细布是一个基准,所有其他厂的产品要定级时都拿龙头细布来对比,看各种指标差多少来相应地扣去几分,再按最后的分数得出定级指标。这一点和打高尔夫球有点像,所有选手的名次按与标准杆的差分来排序,负分越少的越排前面。











如果这么解释您还对上棉十七厂没感觉的话,那让我告诉您这厂出了个大名人---王洪文。王洪文早已淡出了大家的视野(92年故),可在六七十年代他可是如日中天,曾是毛主席的心中属意的接班人,在那个动荡混乱的时代保不定他就成为中国的一任领导人呢。造化弄人,此人呢做火箭上天,又如流星坠地。我实习时厂里许多职工还是王洪文的同事,负责接待我们的老工人在休息时还免不了要聊聊他,当年是如何领导几十万工人闹工运,攻打上柴厂,去安亭拦火车,去北京见毛主席(有兴趣请自己到网路上搜搜来看)。不过怪哉,棉纺厂里怎么会出现这号人呢,在女人扎堆的氛围里是如何出现了一个混世魔王?




上海曾有三十家以上的棉纺厂,大厂就有十多家(棉纺厂的规模以纱锭为算,大概10万锭以上的算大厂吧),象什么上棉一厂,三厂,五厂,十厂,十七厂等等,纺织业是劳动力密集型的产业,这些大厂每家都有三、四万以上的职工,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女工。进入纺织厂,如果碰巧赶上交班时间,那你就能看到厂里所有街道上浩浩荡荡都是两股洪流,一股往里走,一股往外走,安安静静,程序井然。我当时作为实习生,对这种高度集约化的大生产相当敬仰,这么多的员工,这么多的生产部门,工段工序,大批的原材料源源不断地输入,分门别类地处理加工,完后大批的产品又源源不断地输出,人流物流高度精准的按照各自的程序进行着,我感慨,我激动,可我被渺小,我悲哀。在这种大规模的生产中,每一个人(员工)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程序里的一个数码,每个人按照程序的指令和语法从事着和“被” 从事着自己的一份工作(或者说是功能),成千上万个数码运算一遍,程序就执行一遍,结果就出现一次,而后程序又进入下一个循环,结果就重复一次,周而复始以致无穷。可是,当某一个数码突然发生了情绪、思想上的故障,不执行自己的功能,整个程序就乱了,程序出了故障,成了病毒,病毒又传给其他程序,造成更多的程序故障……这是不是就是当年上海文革动乱比别处更快更左更强大更顽固的原因?上海无比强大的产业大军是否被病毒利用成为了政治斗争的利器?














太沉重了,嘻嘻,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梦里梦见的事,我梦里梦见到的全是纺织女工们。梦如其事,我上大学前报考纺织类院校是不是有什么暗意识作祟?













实习时每到一处工序和工段都有生产能手,或技术骨干给我们讲解,示范,师傅们全是女工,当然无一例外她们讲的都是上海话,好在我当时已经完全能听懂,而且纺织女工的职业病之一就是大嗓门,近距离听更是听的明明白白。进入纺织车间后,车间里成百上千台纺织机一起开动噪音大的不得了,因为所有的机器都在高速运转,你事实上是听不到某一台甚至是你眼前这台机器的声音的,你能感受到的是翁翁翁的声音以及高分贝声波对胸腔的冲击,耳朵里的耳蜗、鼓膜早麻木了。我们实习生看着就行了,可女工们成天工作还要说话或传达生产任务,要想让对方听清楚了基本靠吼,久而久之纺织女工们都练成了大嗓门的职业病。




就算是在上海这样的纺织业传统城市里,纺织女工也不是一个让女人们渴望的职业。工作环境差,工资不高,劳动强度大,三班倒是家常便饭,但凡是有其他稍好些的选择谁也不会将纺织厂挡车工作为首选职业。可伟大的上海女性也不全是娇小姐,上百万的纺织女工构成了上海产业大军人员构成比例最大的一部分,她们日复一日扎实地工作着,安安静静地完成着自己份内的功能,整个程序高效高质地运行了上百年,即便是文革期间上海工运闹的那么凶,好象都是男人们在折腾,上海产业工人曾在四人帮的筹谋下组织了几个师的民兵准备暴动(当然北京一动手上海这边就轰然一声猢狲散了),可不见女工们在里面掺和。世人对上海人,尤其是上海女人早已形成偏见,势利,精明,娇气,媚外这些标签就是为上海女人准备的,其实如果上海女人真是个个如此吗?或者说主体上海女人是如此吗?不能因为几个跳的欢的上海女人就把整个上海女人都等同如此,象绵绵,慧慧,张爱玲,小山智利等极端的、为人熟知的女人其实是少之又少,可惜鸡毛飞上天,人们的眼光都被鸡毛吸引去了,地上的果树,松柏没人看到,可总不能说是松柏有过错吧?几百万上海女工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上海女性的主体代表呢。












我曾到织布车间实习,一个挡车工要照看100多台织机,她们一遍一遍绕着织机巡视,给织机上纱锭时就像4月里杭州龙井茶山上的小姑娘们摘春芽一样,两只手上上下下快速拔下空锭子,再放入新锭子,快速敏捷精确,又好似弹钢琴。一个班8小时下来,走十几公里时免不了的,这差不多相当于从上海的虹桥走到外滩了。如果看到一台织机停了,多是因为某个纱锭上的纱线断了使得织机自动停机,这时就要马上接上纱线让机器再次运转起来,因为她们的奖金是按照每个班用去的纱锭数量来考核的,一个纱锭上的线断了造成停机,一台织机上几十个纱锭都停在哪里,所以越早发现停机就能及时接线让机器转起来,这就要求纺织工必须不停地绕着她所照看的织机巡视,想歇一下也是不行的。




如果停机是因为机器故障,那就要让机修工来检修。机修工全是男的,相比挡车女工机修工们的工作技术含量高些,也轻松,而且奖金不和产量挂钩,算是美差。女工们都会主动和机修工们搞好关系,因为如果机修工修理机器时磨磨蹭蹭,耽搁的时间过长那她的奖金就泡汤了。为了和机修工搞好关系,女工们会使出各种手段,比如认干亲,带小吃,当然也有各种“潜规则”,因为时间关系就不展开说了。




我还到过产品检验车间,就是将织好的布匹在一个大灯前过一次(象外科医生看X光片),布匹有多宽这个灯就有多宽,光线从布的背面打过来,这样布上的节点,漏洞或纬纱不均匀等毛病就一目了然了。据说产品检验的女工眼法是专门练过的,在离布不到50厘米的距离上她们可以看清楚1米5以上的宽度,这样脖子不用扭来扭去,检测效率高,也不累,但绝不会漏过瑕疵 (大家有意的话可以自己练练这个眼法,这样在看电脑的同时还能看着孩子做做作业是否认真)。发现瑕疵后,女工们会在有瑕疵的位置上的布边缘挂一个小钩子,钩子上有标签,好让后面专门的工序去修补瑕疵。当然如果是发现了无法修补的瑕疵,那这匹布就不能出口了,只能卖给中国人了,就这还是一布难求(欧,忘了说一句上棉十七厂的产品原则上是全出口的,因为外贸公司是有多少要多少)。













布匹修补车间最难忘,从织布车间出来我们带着耳鸣声走到布匹修补车间前,这个车间位于一个纺纱车间厂房的二楼。带队师傅让我们先停下,她自己先上去给上面工作的女工通知一下,因为在这个车间里工作的女工们是不穿外衣的(据说只穿Bikini)。一进入车间,我的眼镜立刻蒙了一层雾,象进了洗澡堂子,里面太热了。夏天上海的平均温度在36,37度,那个车间里至少40度以上。因为楼下是纺纱车间,为了纺纱所需的特定工艺条件纺纱车间是加温加湿的(其实就是往车间里通蒸汽),我在下面实习时虽然也觉得热但还能忍受,可热蒸汽是往上走的,而且工厂里为了节能降耗这个车间时不开窗户的,所以布匹修补车间就成了桑拿浴。洗桑拿当然是有益身心健康,令人怡情,可让你一天洗八小时桑拿你试试受得了吗?在这个环境里全脱光了还觉得热,所以女工们工作时都没法穿外衣。当然这个车间是全手工操作,不需要机器,男工人想进来也是没门的。





修补工人凭着一把小剪刀,几把绣花针,一些砂纸就能把瑕疵补得天衣无缝,几百个工人比基尼打扮(想象),安安静静的补着白布,把有瑕疵的布匹变成出口免检的拳头产品,这就是有序大生产的魅力所在。我其实不担心中国纺织业被其他国家挤垮,他们有这份耐心吗,他们有织补的手艺吗,他们有这么多高素质,心如止水的女工吗?




实习时最令人高兴地就是吃午餐了,就象小孩都觉得别人家的饭是最香的,我们也觉得实习工厂的饭是最香的。十七厂的食堂里的一客大排顶我们学校三个大,还特便宜,肉丝汤(每人单独点单独做的)才一两毛钱,汤里小鸡毛菜新鲜翠绿,不象我们学校食堂的汤里菜叶总是黄的。更令人高兴地是午餐有工厂买单,我们可以放开来吃,谁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爽啊,我梦里进行到这个环节的时候一定咽了不少口水,可惜现在怕胖,怕胆固醇高,就是这么诱人的午餐真放在面前也不敢吃了)。总之,上棉十七厂的食堂伙食真不错,有国营大厂体恤职工的风范,当然也是因为工厂效益不错。



可惜这一切都是回光返照了。




从90年代初期开始(具体说就是92年)上海开始进行产业转型,节能降耗,上海的支柱产业从第二产业向第三产业转换,纺织业也属于被淘汰的产业。一夜之间许多经济效益还非常好的企业被关闭了,机器出让了,厂房推到了,品牌消失了,工人下岗了。时至今日,上海大概已经没有留下一家棉纺厂了,一个曾经庞大,辉煌的产业从这个大都市里彻底消失了。可令人钦佩的是数百万下岗工人,包括近百万纺织女工(也就是美国的Layoff)没有靠,没有吵,没有闹,没有人上吊自焚,很顺利地转型了(不可否认上海有其特殊之处,得以消化了这么多失业工人),可还是不能不佩服上海工人的韧性和耐力,及勤劳的本性。其他城市的情况我不清楚,上海纺织女工里去商店里当售货员,去做家政保姆,钟点工,交通协管员,总之换成各行各业的都有,没有给社会造成负担,和动荡,这一点首要归功于上海产业工人勤劳的本性。说实话,从堂堂知名工厂的熟练工人立刻变成保姆去给别人家拖地擦吸油烟机不是人人能做得到的。当然,也有转型转得好的,有不少先天条件好的纺织女工当了上海航空公司,东方航空公司的“空嫂”,是下岗工人中的幸运儿。其实纺织工人里本身就有许多能人,象毛阿敏,张行都曾是纺织工人。她(他)们先做了纺织工人并不是因为她们笨,有时只是机遇不到,或家庭的因素所限罢了。




和工厂的女工们近距离接触很快就结束了,1个月的工厂实习告一段落了。因为我当时真打算从事纺织事业的,对工厂里的实际生产特别感兴趣,所以比别的同学看的更认真,问的更详细,和几个带队师傅还很谈的来,那是我第一次和上海的市民阶层、草根阶层密切地工作在一块,从她们身上看到,学到的东西和从淮海路,衡山路学到,看到的不一样。那个是真正的上海?两个都是。




我最后一次和纺织女工近距离接触是在多年以后的出国前夕,公司夏天组织去普陀山旅游,往返都是坐船。回上海时因为其他同事都是拖家带口的所以公司尽可能安排他们住一个舱,我就一个人住另外的舱。我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不久就进来十来个中年上海人,女的多,男的少,一进舱就嘻嘻哈哈说话(其实是吼),互相交换在普陀山买的小吃,我一下子就直觉的知道他们是纺织工人,这种说话的声调,同事之间说话的亲密,谈话时的眼神,体态是在是太熟悉了。这一直觉慢慢地从他们之间的谈话中再次得到印证,听起来他们原来都是上海某纺织厂的工人,甚至可能从少年时代就是从同一所职业学校进入工厂工作的,而且是同一车间的同事。工厂关闭后大家各奔东西,自谋生路,这是他们的下岗五周年聚会,听起来在座的大家都还不错,但言语里也提到说谁谁谁炒股蚀光了棺材本,谁谁谁脑子坏掉了,和老公离婚跟着福建人跑了做生意去了,谁谁谁混的好自己开了公司了,家长里短,婆婆妈妈,个个嗓门极大,要是旁人听了准吵的没法睡觉,要骂娘的,可我听着这噪杂的声音确象是在听海涛,停贝多芬的交响乐,一开始还能听出上海话,听懂谈话内容,后来逐渐逐渐一点都听不出是上海话了,船微微地摇着开向上海,我也摇着摇着眼神迷离起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摇啊摇,摇到上海滩,摇啊摇,摇到美利坚,摇啊摇,摇到宾夕法尼亚,摇啊摇,摇到费拉达菲亚… …







*: 文章全部由梦境及回忆而得,未查阅资料,文中数据不一定准确。
**: 文章中照片全部得自网络,只是为了配文,不一定是上海纺织企业的照片,也不一定是棉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