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阿门,套中人! 可恨,可怜,可气,可悲,可笑,任人评说吧!反正他已经 。。。。。。
文章来源: 宋德利利2017-05-04 12:26:07

(征文)阿门,套中人!

 

宋德利

 

           按:这是我1997年来美国后不久在《世界日报》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后来进了文学城,就发在海外原创里和大家分享过。这是我们红卫兵一代个人命运的缩影,现在借着征文的机会,把它再发在这里和没有读过的朋友分享。

 

 

开谈先说命,命运如转蓬,蓬归何处去,去向由谁定?

 

 

上大学时,班上的特色人物可真不少。卫永成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位。此人来自因样板戏《沙家浜》而著名的江苏常熟。满口的吴侬细语。中等身材。一副肺结核体型,总是佝偻着背,夸张一点说,真有几分清虾的风韵。瘦长的身躯抽抽巴巴,总是向前倾斜,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如果手拄拐杖,他看上去一定会颇有点老者风范。窄窄的双肩上架着一颗棱角分明的三角形脑袋。留着一种近年才流行的板寸头。两只大而无神的眼睛,似乎有点甲状腺亢进,说白了就是一双金鱼眼,生硬地镶嵌在一副说黑不黑,说黄不黄的面庞上。别看他这副模样,那张粗糙的脸皮上,照样也和其他精力旺盛的小青年一样,时不时还要如雨后春笋般顶皮而生出大小不均的青春美丽豆。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卫永成相貌不济,英语可是顶刮刮。据说刚上一年级,他就在《英语学习》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豆腐块文章。凭良心说,要比豆腐块小,可能只配叫豆腐条,因为据同学们说只是长长的两三行字。所以说豆腐条要比说豆腐块更为确切。不管是豆腐块也好,豆腐条也罢,反正我是没有眼福看到过。不过什么东西都是质量重于数量。别看这篇文字短小,内容可不一般,因为据说他是在向英语大家张道真老先生提出质疑。卫永成的文章我没见到,可是他从此摆出的那副不屑与凡人言的架势,却是包括我在内的全班同学有目共睹。不过你还别不服气,听说大凡有点本事的人脾气都怪。就拿这位远在天边,近在身旁的卫永成来说,人家眼睁睁地真有本事,所以怪也有怪的资本。提起他的怪,说句玩笑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说。我总想奇货可居,只留给我一人独自享用,等什么时候遇到烦恼,想一想卫永成的怪脾气,在心里偷着乐一回,没准儿还能为我排忧解烦。

 

玩笑归玩笑。卫永成的怪脾气又不是我的专利,该说还得说。不说也挡不住别人说。卫永成是个典型的内向型人。不仅思想封闭,行动也封闭。他处处都在设置和外界的隔阂。似乎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来临,不抓紧设置防线,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更像是原子弹即将爆炸,不采取保护措施,就要惨遭辐射,毁于灭顶之灾。他是书有书套,笔有笔套。杯有杯套,碗有碗套。脚有脚套,一年四季鞋袜整齐。手有手套,无冬论夏,棉手套,皮手套,线手套,丝手套,品种繁多,款式齐全。头有头套,一年到头,单帽,棉帽,皮帽,草帽,帽帽不同,常换常新。嘴有嘴套,天气刚一变凉,他就早早地捂上了洁白无暇的大口罩。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的床上春夏不论,秋冬不分,一年四季总挂着蚊帐。大家俬下里都说他的蚊帐简直是赁来的。而且功能远远超过抵挡蚊虫的叮咬。那蚊帐还可以防尘,防光,防他人偷窥防视线干扰,防他人气味入侵,防自己气味外泄。有鉴于此,我倒愿意奉送他一个雅号“套中人”。

 

套中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英语书。这在当时那个突出政治的年代,是行不通的。再加上他出身于小资产阶级家庭,所以他在班上一点也不吃香。套中人自己也有所感觉。总觉得和班上人格格不入。班上开展什么重要活动都找不到他头上,尤其是政治活动,那就更与他无缘。久而久之,套中人觉得心里挺窝火。这是谁在和他过不去呢?他没事就躲在自己那副多功能蚊帐里,搬着手指头,逐个地盘算班上的同学。手指不够用时,兴许还搬起过脚趾,也未可知。思来想去,班长是关键人物。对,鸟无头不飞,人无头不走。全班同学都对他另眼相看,这主要是班长在起作用。由于认准了是班长在作祟,套中人从此就对班长衔恨在心。可他毕竟是胆小怕事之辈,因此也只是在心里骂骂班长而已,平时也不敢轻易炸刺儿。

1966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开始。套中人,无论从阶级出身,还是从日常表现,都轮不上是依靠对象。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温良恭俭让。全班同学革起命来,还讲什么客气?套中人当然要受冷落。由于不得志,心里苦闷已极,套中人不久就患上了失眠症。时间一长,他就被折磨得骨瘦如柴。由于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外文系领导批准套中人暂时休假,回常熟老家养病。

 

学校里文化大革命闹得热火朝天。套中人在遥远的家乡备受失眠症的苦苦煎熬。同学们闹革命闹得忘乎所以的时候,班长突然接到一封来自常熟的信。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位早已被遗忘的套中人写来的。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有一点是人们万万没有想到的。那就是信的内容刀光剑影,充满杀机。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赫然写着:“张某某(班长),你等着我回去拿你的首级!”班长拿着信呆呆地坐在桌子前,左右两旁的同学也都哑口无言,看着大家这种无可奈何的场面,真令人不禁联想到意大利画家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张班长与耶稣相比,当然绝对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他所领导之下的这名同窗学友之凶狠,与背叛耶稣的犹大相比,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过了很长时间,大家才如梦方醒。这不就是一封疯子写的信吗?没什么了不起。再说,即使套中人胆敢持刀来取班长的首级,全班这些革命铁拳高高举的革命小将也不是白吃饭的。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套中人把班长脑袋砍下来当球踢?到时候,脑袋被砍下来当球踢的还说不定是谁呢?

 

事情过了一个多月,正当大家早把套中人那封杀气腾腾的信抛到脑后时,套中人却不请自来。不过革命小将虽然革命火气旺盛,有时候也难得会有那么一两次姿态格外地高,表现出少有的宽阔的革命胸怀。就连班长本人也宽宏大量,没有和套中人一般见识。尤其见到他那可怜兮兮的尊容,气也就消了一半。再说套中人也主动向班长赔了不是。承认自己是一时胡涂,发了神经病。还望班长大人不记小人过。

 

说套中人得了神经病是过了头,而要说他得了精神病却是名副其实。他的确是精神一度失常。医生说他得了强迫性回忆症。具体讲,就是总强迫自己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而且是极其细致入微。比如,他就经常迫使自己回忆三年前穿过什么样的衣服,甚至连衣扣的颜色和形状都要想出个水落石出。否则,就寝食不安。看他现在这副神态,比从前又有不少进化。两只眼珠大而且圆,暗而且鼓,让人联想到螃蟹那两只长在头顶上带把儿的眼睛,似乎稍不留神就会被碰掉在地。他几十天不见,还长了吸烟的本事。而且本领特大,一根接一根,像长流水那样地不断流。不过抽烟的样子奇奇怪怪。香烟叼在两片黑里透紫的薄嘴唇间,不是真正的往肺里吸,而只是作吹烟状,确切说是一呼一吸,烟头的火一闪一闪,忽明忽暗,活像是拉风箱,更像是墓地幽灵似的鬼火。而且不时被烟熏得半瞇缝着眼,噎得咳嗽不止,大有不把那颗火热的心脏咳出胸膛誓不罢休之势。有时甚至好长时间喘不上起来,真有背过气的危险。而且让人看了会想到孕妇难产的痛苦。因此,他吸烟并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自戕。

时光慢悠悠地过去,套中人慢悠悠地受着煎熬。

 

过了几个月,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后来似乎是在急转直下。那年夏天,他的状况已经发展到被送精神病院的程度。但是人们都在发疯地干革命,谁还有闲工夫管疯子。套中人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生发出了男高音的才华。别人都出去闹革命,他整日里或在宿舍,或在走廊,或在厕所,或在澡堂,旁若无人地引亢高歌。开始是清唱,后来又加了行头。这行头一不用买,二不用借,三不用偷,四不用抢。那就是随手从谁的床铺底下拿起两只臭鞋,用鞋带一系,连在一起,往脖子上一挂。就像红卫兵小将批斗女牛鬼蛇神时,常常赏赐她们的两只破鞋子做行头一样。不过女牛鬼蛇神的两只鞋是“破鞋”的象征。“破鞋”者,男女关系不正当之谓也。当然,套中人自己为自己主动戴上这套行头,大概不是表示自己是男女关系不正当的女牛鬼蛇神。但究竟表示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起初人们还能听出他在唱哪首歌,后来就只是在像练习发音那样,调门也不知跑到了哪个山头上,发出刺耳的咿咿呀呀,啊啊也也。此情此景,令人忍俊不止。有时闹得众人捧腹大笑,而他却有相声演员那套你笑他不笑的本事,依然固我地站在那里作淋漓尽致的“声乐表演”。

 

又过了一个时期,套中人的病情越发严重。他除了日常必作的“声乐表演”之外,又多了一门营生,就是廉价出售自己的书籍。用现在的时兴语说,真可谓以跳楼价大甩卖。原本价格不菲的常用英语大词典,都便宜到一元钱一本。对于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来说,那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怪不得每天中午宿舍楼前人潮如涌,或像当年土地改革斗地主,分浮财那样抢得头破血流。不过抢浮财的都是外系的学生,因为外文系学生都知道他是个病人。所以常有好心人出来一边说明情况,一边劝阻。不识抬举的套中人还和劝阻的同学争得满头青筋欲裂,脸红得像猪肝。同学们都知道他的病情,因此也不和他计较。

 

革命形势蒸蒸日上,套中人病情每况愈下。转眼到了1968年冬天。我们年级的分配工作开始。根据当时上级精神,外文系凡是有胳膊有腿,精神正常的一律先集体到天津郊区解放军农场接受再教育,等时机成熟时分配。美其名曰集体储备。而套中人则因祸得福,直接分配到天津市内一所中学当英语教师。天知道,他这样的老师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但愿他没有把强迫回忆症传染给学生,更没有教出他这样神神叨叨的套中人。

 

寒暑交替,时光荏苒。一晃到了70年代末,国家开始恢复研究生考试。由于种种原因,套中人此时病情早已好转,心情也早已开朗起来。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起也能逢喜事。轻松愉快的套中人回到母校南开大学,参加了研究生考试,结果金榜提名,被外文系选中!喜出望外的套中人从此离开执教数年的中学,在南开大学读了两年硕士研究生。然后幸运地被外文系留用教公共英语。不久又荣升教研室主任。真是鸟枪换炮,今非昔比。又过了好多年,是我从部队转业,到天津外贸部门工作了十多年之后,大概是1990年以后,套中人为了一件什么事情,突然到单位找我。天哪,我眼前的套中人,依然和当年入学初次见面时差不多,说得夸张一点,除了两只眼角旁增添了一些鱼尾纹之外,其他情况与从前相比,简直可以说是毫无二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二十多个年头之后,老同学相见,大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之感。我俩紧握双手,一时语塞。

 

面对眼前的套中人,文革期间那些噩梦般的岁月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套中人这一连串的变化在外人看来,尤其在我的笔下,显得是如此轻而易举,如此一帆风顺。其实对于命途多舛的当事者套中人来说,从命若倒悬,最终到时来运转,这中间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不为外人所知的痛彻心脾的艰难磨练,和脱胎换骨的“战斗洗礼”。但愿世上所有人的经历都不要再像套中人这样崎岖坎坷。即便经历坎坷,也最好都能像套中人这样有个好的结局。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