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县里豫剧团来镇子上巡回演出，小孩子们都兴奋得过节一样，奔走相告：“剧团来了，剧团来了！”像一块石子儿扔进平静的池塘，荡起层层涟漪。

上课时，那个叫冰花的女孩人在课堂，心都飞到戏园子里了。锣鼓喧天的热闹，红男绿女的俊俏，那阵势比镇子上的业余宣传队可气派多了。

放学后，背着书包顾不上回家就直奔戏园子，大戏正在上演，一般下午一场，晚上一场。没有票进不去，在外边急得团团转，等待散场前不收票那十分钟。恨不能变个蜜蜂飞进去。

进去后从人缝里挤到舞台前，像只曲项向天歌的鹅，脖子伸长许多，也就看个热闹。看不懂台上演的是什么，只觉得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台，蛮好玩儿的。一次大概在演苦肉计，一个武生装扮的人不知因为什么，右手刀起刀落就把他自己的左手砍下来了，露出血淋淋的横断面朝着观众，吓得女孩慌忙用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看，那人竟然还有心思在那里唱啊唱的，也不赶紧去包扎。回到家跟她母亲讲时还心有余悸：“手都砍了，疼死了，以后怎么生活？演一次换一个演员吗？”母亲看着傻傻的女孩大笑不止，给她讲什么是演戏，什么是人生，戏如人生但不是人生，不然的话演一场《铡美案》岂不要牺牲一个演员？

一天女孩和小伙伴们又去早了，在戏园子门口围一圈儿眼巴巴地等着检票员撤离。那检票员长得像包公，严肃得像阎罗，眼中寒光闪烁，小孩子们被他震慑谁也不敢捣乱。大概那女孩衣着或气质有别于其他小孩子？检票员盯着女孩看一会儿，突然亲切地问道：“几岁了？”“八岁。”女孩弱弱地回答。“想看戏吗？”“包公”又问。“嗯。”女孩使劲点头。（心想：这不废话吗？不想看戏糗在这儿干嘛？）检票员温和地笑了一下：“你进去吧！”女孩呆住了，有点受宠若惊，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你进去呢！”小伙伴从后边推了她一下。女孩如梦初醒，有点难为情，后退两步，转身往家的方向跑去。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不可以！咱也是有自尊的人啊。。俺娘说嘞：陌生人给的食物不能吃；陌生人给的礼品不能要；那陌生人请看戏呢？

周末这天，女孩的母亲在家带弟弟，买了两张票让她跟着外婆去看戏。外婆难得这半日清闲，接过戏票像接过去北京的火车票，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嘴里念叨着：“拉大锯、扯大锯，娘家门儿上唱大戏；接姑娘，请女婿，小外孙子也要去。。”，“是小外孙女陪你去。”，女孩顽皮地接话。外婆辛辛苦苦一生忙碌，守寡养大了独生女现在又忙外孙外孙女。她心中有个“远大理想”：那天得闲了，也到北京紫禁城逛逛，看看那皇帝住的地方。女孩暗下决心，等她长大了，一定帮外婆实现她的心愿。

女孩逗着外婆高高兴兴来到戏园子，找个座位坐下，总算从从容容看了一场完整的戏。那天演的是古装戏《穆桂英挂帅》，说的是杨家将世代忠良保家卫国、穆桂英五十三岁又挂帅印领兵出征的故事。英姿飒爽的穆桂英，把些彩色小旗子都插在后背上，有几句唱词听得让人荡气回肠，连外婆都会唱：“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帅字旗，飘入云，斗大的‘穆’字震乾坤。。”看得女孩好生仰慕，原来女人也可以这么威风凛凛！

晚上又把现代戏《朝阳沟》看了一遍。说的是一对儿高中毕业生克服重重困难下乡务农的故事，有线广播里也经常播放主要唱段。但是剧中一些唱词女孩总是搞不明白。如男主角栓宝的唱的：“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无话不谈，对的啊，没话找话说那叫犯贱。还有“咱两个抱定有共同志愿，要决心做一个有志青年。。”，又让人特别不理解，两个人，做一个有志青年，另一个干嘛呢？最后一句：“我决心在农村干他一百年。”你现在多大了？还能活多少年？吹牛不纳税不是？也没有机会跟谁去探讨，困惑几年慢慢也明白了。

豫剧《朝阳沟》剧照，王善朴饰栓宝，魏云饰银环：

一天下午没有演出，剧团里两个男青年到镇子南边的大水塘里洗澡，一时兴起比赛游泳，看谁先游到对岸。结果游到水中央，其中一个就坚持不下去了，紧紧抱住另一个的后腰绝处求生。而另一个也已精疲力竭，用力掰开同伴的双手游到岸边喊人。。那天晚上，寨墙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有的提着马灯、有的举着火把、还有的打着手电，镇子里凡是会游泳的都下了水。从下午找到半夜，像篦头发一样把水塘梳理了一遍，找到时早已没了气息。人们把他放在一个牛背上，有人说把那人体内的水赶出来兴许还有救。。最后也没救活，又是一个悲剧。

女孩不明白，为什么生死关头那个人会弃他朋友于不顾自己逃生呢？有人解释说，如果不那样做死的会是两个人。还有人散布水鬼之说，搞得整个事情扑朔迷离。

出了人命，自然戏也不能演了，剧团打道回府。

女孩简单的脑子开始思考生死的问题，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