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是谁?---写在读“形而上学的迷雾”之后
文章来源: 云易2017-06-26 16:26:25

 

刘晓波是谁?---写在读“形而上学的迷雾”之后

在去年的诺贝尔和平奖颁发之前,我只是恍惚记得听说过刘晓波这个名字,却从来不了解刘晓波这个人。诺贝尔颁奖之后,我也并不以为然,因为我对政治的毫无兴趣。不过在网上看到了刘晓波的“形而上学的迷雾”的书名后,便立即产生了兴趣,并最终找到了pdf的文件,在仅仅读了前言之后就被其文字中的思想所深深吸引。

鲁迅说过中国书尽量少读,最好不读。本人就是很少读中国书的人,但这绝不因为鲁迅如是说,而是因为本人很少在中文书中得益,尤其当代的。然而刘晓波的这本书却是例外。此书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哲学著作之一(在帮助我对西方哲学发展的理解上胜过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更让我从一定的程度上了解到到刘晓波的思想。

本文不是为了给刘晓波立传,更不是为了给此书写书评,而只是想忠实地记下我在读了这本书之后的对此书和作者的印象。

首先谈书。“形而上学的迷雾”从表面结构上看是一部西方哲学简史 - 从古希腊开始,一直写到现代和当代的西方哲学,但和一般的哲学简史不一样的是,作者虽然以时间为顺序,但却不是流水账一般地平铺直叙,而是前后左右融会贯通,使整部书形成了一个前后相关的“生命体”,展示了一个动态的西方思想发展历程。这个“生命体”,就是由理性的“终极梦想”和感性的“非终极的现实”之间的矛盾所组成的“矛盾体”;这个思想的进程,就是一个人不断地树立(形而上学的)“终极”又不断地推翻这个“终极”的过程。

此书表面上是一本思想简史,实质上是一部非常原创的哲学著作。在谈史的同时,刘晓波灌注了大量的对人性的个人认识,尤其在开篇的绪论中。刘晓波否认“终极实体”的存在的,所以他把哲学对“终极”的追求称为“迷雾”-既虚幻之意。并且,在他眼里,不光是形而上学的终极,人对任何一种“终极”和“绝对”的依赖都是虚妄,比如西方古典哲学中的“理性终极”,中世纪时期的“上帝”,近代的“经验”和“科学”。也就是说,人,永远不可能认识到那个能使人超越“暂时”的终极实在,或许这个终极实在根本就不存在。人只有在自己短暂的终将消失的生命中“体验”生命本身,才是唯一的实现生命价值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尤其是“音乐”,是人实现自身的最直接,最本质的和最透彻的方式。

关于本书我不想做过多的细节描述,一是我的水平有限,而是我无心重复他人的思想。希望对哲学感兴趣的人亲自去读这本书,相信会有自己独到的心得体会。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对刘晓波的“印象”。从书上看,刘晓波显然受到西方近代和现代哲学的影响非常大,包括存在主义哲学,甚至现代文学艺术等等。然而,这并不等于他的思想是来源于模仿。刘晓波是一个视野非常开阔的独立思想者。在这部书中他对西方哲学历程的把握是宏观的,他对西方哲学的娴熟和极其独到的透视角度也决不是一个书呆子似的哲学专业人士可以与之媲美的。读完此书后我个人对刘晓波这个人的印象可以归结为三方面:独立的思想者;反理性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

刘晓波首先是一个独立思想者。仅仅这一条,就使他(也使任何一个独立思想的人)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反中国传统文化的人。这是因为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不但不会轻易接受任何一种既存观念,更会反对一切权威的思想。“怀疑”,是理性(独立思想者的最大特征)的最重要的内涵。而这一点,恰恰和中国的传统文化理念完全对立,因为中国的传统思想是权威似的,是不允许被怀疑的。而人只要有理性,就会怀疑,就会发现人的对外界的任何解答都是暂时的。所以刘晓波在书的开篇就说了非常精辟的话:“人类的一切知识都是提问和解答的过程,思想史就是问题史。”(注一)

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家,刘晓波对“人”-这个哲学(或者说形而上学)的终极命题有这非常独到的解释:“。。。对于一个人来说,生命首先是一个感性的动力系统,理性是生命所具有的自我意识(自我反思)的机能。只有在感性生命的迸发中理性才有可能发挥对生命状态的反思作用。”(注二)。我认为刘晓波对人的这个注解意义非凡。这句话实际上是在说,只有感性和理性都充分发达的人,才能体会(感性功用)和反省或者意识(理性功用)生命的最深层意义(根据刘晓波的理解,康德就是这样一个人,而黑格尔就仅仅是一个理性发达但感性枯萎的僵化学究)。

从这一点人事出发,刘晓波自然对作为整体的中国人作出了从生命意义上最根本的否定:“如果感性生命本身处在萎缩或压抑的状态(奴隶状态),就不可能有理性精神,如果有,也只能是对权威的盲目服从。。。如果硬要说中国有理性的话,那也决不是西方哲学中的理性,而是以中国的封建专制为基础的权威理性,。。。”(同上)

刘晓波对中国文化的批判是彻底的,不留情的。他认为中国的古代社会根本没有任何“知识”可言,因此也没有独立的知识分子阶层可言:“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中,没有独立的知识阶层,没有独立的企业家和商人阶层,只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注三)

由此,刘晓波和鲁迅一起,分别从感性上和理性上对中国传统文化判了死刑。从理性的角度看,刘晓波可能比鲁迅看的更为透彻,但两者的态度都是坚定而彻底的。

和鲁迅一样,刘晓波是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在介绍存在主义的章节中他这样说道:“我相信,人最自由,也是最有价值的时刻,不是向全世界宣布:我是人类的代表;而是宣布:我市独一无二的个人,全世界只有一个,我不代表任何人,只代表我自己。”(注四)

这,也许是我个人见到过的最“准确”的“个人主义”的宣言。

作为一个独立的思想者,刘晓波否定中国文化,欣赏西方文化,但他绝非所谓“盲目的”“崇洋媚外”。他的“形而上学的迷雾”对西方哲学的理性部分作了深刻的反思甚至鞭策。刘晓波认为西方的形而上学起源于对理性的自信,然而这个“自信”,其实是人的自欺欺人似的盲目乐观,最终将彻底坍塌。他对这个“理性”崇拜的最精彩的抨击体现在他对黑格尔的论述中:“。。。哲学史上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哲学体系相黑格尔哲学这样大腹便便,臃肿不堪,也没有任何一个体系这样金光灿灿,高耸云霄,更没有一个体系这样愚蠢,这样苍白。它确实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金字塔,但在下面埋藏的不是一株幼芽,而是一具腐烂的僵尸。坟墓在辉煌也是死亡的象征。历史的高明之处在于:形而上学的终结不是由最大的反形而上学者康德来完成,而是由最大的形而上学者黑格尔来完成。他的哲学的保守和封闭正好为形而上学掘墓,在客观上加速了全面的反形而上学的现代哲学的诞生。”(注五)

刘晓波不但是个具备充分理性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感性极度发达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看到了理性的局限,对西方的理性主义作出了反叛。所以,刘晓波在一个更高的智力(intelligence)意义上又是一个反理性主义者。

出于刘晓波对人的生命本身的认识,他认为理性永远不可能像人所期望的那样把人带到“真理”的彼岸,而人只有在生命-这个“感性的动力系统”的运作中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生命的目的。这导致了他对艺术的推崇:“非理性并不是动物状态,人的非理性在高层次上是生命的充分开放,没有这种开放状态就不会有创造力。。。。欢乐也好,悲哀也罢,人生命的巅峰体验都伴随着全身心的沉醉。人的生命始于音乐而终于音乐。”(注六)

西方现代哲学中强烈的反理性主义思潮,体现出人对生命本身回归的倾向。刘晓波正是在这一点上在现代哲学中找到共鸣。他把现代哲学和现代艺术相比,认为如果现代艺术对理性的反叛使其成为“纯艺术”的话,现代西方哲学对形而上学(也即是理性的)反叛就使其成为了“纯哲学”。

这样的反理性主义精神,使刘晓波的文笔中处处透露一种宗教情怀。虽然刘晓波决不可能是个盲目信仰宗教的人,但他对宗教的认识是深刻的。他认为宗教是出于人的本能需要。“人类,作为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生命,不仅仅要求现世的满足,现世的有限和短暂使人们更要求来世的满足。。。人对宗教的无法消灭的虔诚信仰,就是源于这种对来世的满足的本能追求。科学真理和启示真理的对立极其文艺复兴以来科学对宗教的节节胜利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假象。对于人的价值来说,宗教决不次与科学。而且,相信科学万能这本身就是一种新的宗教”(注七)

除上面两点(独立思想和反理性主义)以外,我认为刘晓波还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这主要归因于他对理性的“局限”的认识。他认为人,由于有了理性,有了对生命的暂时性的认识之后,就会有“超越”的需要,而同时人又知道这个超越的不可能,因为人的理性也是有限的,所以悲剧是必然的。“人的自我束缚的顽固远远胜于其他的束缚,这一悲剧的原因是:人所创造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超越自身有限性,然而有限的存在根本无法创造出能够现实地超越有限性的东西。所谓超越,对于人来说,仅仅存在于意念,渴望,幻想之中。”(注八)

当然,这个“悲观主义”决不是在一般意义上的,而是哲学(或者说“形而上”)的意义上的。这种悲观主义,不是一般人理解的怨天尤人的态度,而是是一种对生命的正视,是对生命的悲剧内涵坦然接受甚至热情拥抱的态度。这样的悲观主义者,不需要用“终极”,“绝对”或者“上帝”等等幻象来自欺欺人。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刘晓波又和鲁迅站在一个层次上。

以上便是我对刘晓波的“印象”。“形而上学的迷雾”写成时刘晓波在三十岁出头(现在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不知道他的思想会不会有所发展,或者改变?),在这样的年龄写出这样的著作,我个人认为堪称思想天才。而这样一个思想天才,却不被自己的国家和民族所容纳,实在是悲哀。所以最后我只希望,刘晓波在狱中不要受到太多的折磨,出来后不要再生活在那片没有生命的土壤之中,因为,这个“国家”和“民族”(以及任何一个没有生命的土壤)不值得他(以及任何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为之作出任何牺牲。

 

2011.9.5 北卡

注一:“形而上学的迷雾”,“开头几句话”,第一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
注二:刘晓波“论理性精神”
注三:“形而上学的迷雾”,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41页。
注四:同上。第322页。
注五:同上。第261页
注六:同上。第51页。
注七:同上。第27页。
注八:同上。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