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您走好
文章来源: 诗鸿2006-01-23 10:58:22
  初秋的阳光很明朗。操场边上,几棵杨树笔直地伸向蓝蓝的天空,翠绿而肥大的叶子在微风里沙沙地响。高中的第一天,我跟同学们站在操场上。大伙儿还挺生疏,一个一个左瞅右瞧,都想往熟人边儿上凑。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走到散兵游勇跟前,说,我姓刘,是你们的班主任。

  刘老师穿一双黑布鞋,身着半旧的灰色衣裤,洗得干干净净,而且平平整整,再往上看,面容挺英俊,只是外眼角微微朝下垂,显得有点儿伤感,颧骨上还有几个浅浅的麻子点儿。我心想,人看上去还不错,就是不太喜欢他的声音,有点儿公鸭嗓儿。这时候,站在我旁边的小子悄声儿嘀咕了一句:老刘。哥儿几个噗嗤一声笑出来。

  打那儿以后,我们私下里就管他叫老刘。

  老刘是教语文的,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别看他平时文绉绉的还有点儿矜持,可一上课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讲着讲着就表演上了,连说带比划,常常一个人演好几个角色,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一堂课的要点,也就在笑声里记住了。

  消息灵通的主儿,不久就把老刘的出身打探了一个底儿掉。老刘在大学的时候是班里的才子,毕业以后分到报社工作,文革前很是红了一阵儿。至于后来怎么成了中学老师,据说他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让报社给开出来了。

  我一入学就混了个班干部,需要跟班主任打好多交道。加上又对文学感兴趣,没事儿跟一帮臭味相投的哥儿们找老刘聊写作,不知不觉就熟了。周末出去郊游,事先跟他打个招呼,只要他能够,一定参加。我们一块儿骑车出去爬山划船野餐,山南海北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无所不谈。

  有一个星期天,我们一块儿骑车到颐和园去玩。快到海淀的时候,老刘突然提议从北大穿过去,说那是“中国第一高等学府”,很值得一看,就怕不让进。果然,到了北大门口,看门的伸手拦我们,要出示证件。哥儿几个把老刘围在中间,一边假装在身上各个口袋里乱摸,一边说,家属家属。门卫还没明白过劲儿来,我们就冲进去了。

  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未名湖心的小岛上,刚抽芽的树丛笼罩着一团团绿烟,在雨丝和湖面的雾气后边若隐若现,配上古色古香的建筑,让人心旷神怡。那幅图画就深深印在了我心里。正是为了那张图画,七七年考大学,我报的第一志愿就是北大。后来的几年里,天天都在未名湖边转,尤其是春天。一下雨,就抓了速写本儿到未名湖去找那幅画。不过那是后话儿了。

  每隔一两个月,老刘就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吃饭。老刘有一个娇小的妻子和一双清秀的儿女,大概比我们小个十岁八岁的样子。他家只有一个房间。老刘跟我们这帮混小子大吃大喝,大说大笑的时候,他的妻子儿女总是安安静静地吃饭,然后坐在角落里,轻言轻语的。现在想起来,我真佩服他妻子的耐心。

  两年的高中,记事儿以来惟一正经学了点儿东西。那时候,老师和同学都真诚地相信,高等教育就要恢复了,不必去插队了。老师拼命教,同学玩命学,一门心思指望着高考。上午下午各安排四节课,晚饭以后还有自习,每天回家都得八九点。可是,快毕业的时候,反对资产阶级回潮开始,五颜六色的梦想全部化为碎片,还得去插队。

  临走的头一天晚上,哥儿几个又到老刘家聚会,这回除了吃的,还带了好几瓶酒。饭没吃完,酒就喝干了。仨哥儿们吐得一塌糊涂。一个像一摊烂泥,人事不省;一个话越来越多,谁也听不懂;第三个在那儿又唱又哭又笑。老刘的妻子仍然一声不响,先把两个孩子打发上了床,然后把吐满的盘子端出去洗干净,再拿回来发给呕吐的人。等我们一个个缓过劲来,爬起来把呕吐物清理干净,已经下半夜了。

  第二天,同学们提着铺盖卷儿,夹着洗脸盆,挤进破旧的汽车,一个个压着嗓子说话,惶惶惑惑,不知何去何从。汽车发动起来,突然哭声震天。车上的学生,车下的家长和老师,好多人掉下泪来。还好,我妈送我到家门口,就哭得走不动了。我把我爸我妈挡在家门口,没让他们送行。我隔着车窗,探头张望哭天抹泪的人群,见老刘远远地站在校门口,呆呆的没有表情。汽车渐行渐远,尘土越扬越高,老刘的身影就看不到了。

  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到了乡下,心情极坏,觉得人生全无希望。写了几封信给老刘发牢骚,可他那儿是音信皆无。后来,有回京拜访他的同学带口信儿来,说老刘提起我的信,眼圈都红了。可就是没说为什么不回信。我这里勉勉强强打点起精神来,拼命干活儿,指望有一天能把破碎的梦重新拾起来。还好,两年以后,回到北京,又过了不久,居然真的可以报考大学了。

  这辈子头一回意识到,原来人生的目标是可以自个儿来决定,自个儿来达到的。生活因此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哥儿几个偶尔抽空聚一聚,仍不免要谈起老刘来。听说他不教书了,又回报社了。大伙儿都说,下回一定得瞧瞧老刘去!可就是总也没能成行。大学毕业,准备出国;到了国外就更忙了,博士,博士后,后博士后,好像总在走万里长征第一步。一转眼,自己的孩子都长得挺大了。

  直到有一天,老同学凑在一起,互相看着,努力从眼前的面孔寻找当年的模样,一边感叹流光似水。听他们讲起不久前跟中学老师们的聚会,我问,老刘来了吗?

  老刘死了。有人说。

  “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惊问。

  没人能告诉我。

  只好低头喝酒。

  回到家里,把父母为我保存了多年的书柜打开来,翻箱倒柜,居然找到了。当年的作文本,三本订在一起,还用牛皮纸包了皮儿。打开来,上边全是老刘拿红笔写的评语,颜色仍然鲜艳,有的地方甚至满纸通红。批评最多的,是没做到“文以载道”,“寓情不足”。他喜欢的地方,拿红笔重重圈上,甚至在本子边儿上写上 “奇笔也”什么的,还加上好些个惊叹号。一些作文后边写着,“誊在稿纸上交来”,并鼓励我“多作习作,以利提高”。可惜我那时很懒,又要玩世不恭,从来没有把作文誊在稿纸上交给他,更没有作什么习作。

  跟作文本放在一块儿的,是日记本。开始记日记,也是老刘督促的结果。虽然不是天天记,但是每当有想法有情绪,总是要记下来。这么坚持了好几年,攒了几大本儿,直到进大学才停笔。那时候,已经在各方面的压力下,背叛初衷,学理科去了。然而,直到今天,最享受的事情还是码字儿。愁也好,悲也好,躁也好,怒也好,一码起字来,就心平气和。这真得感谢老刘了。

  有一位同学说,他这些年花了好长时间寻找自己的小学班主任。找到之后,认认真真向她道歉,因为文革造反的时候,他曾经逼着老师到操场上去跑圈儿。可是,老师想了老半天,抬头笑着说,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我也有些话,憋了好多年了,想跟老刘说。我没让他跑过圈儿,可跟他吵过,闹过,急的时候还骂过。自己有了家庭孩子又带了几个学生之后,才真正意识到,那年头儿,老刘在我们身上花了多大心血付出多少代价。想对他说几句感谢的话,对当年的少不更事道个歉,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华夏文摘第七七三期(cm0601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