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365【Day 1】
文章来源: 江入大荒流2009-08-09 14:06:55

Day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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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蓝线的梦露站出来,沿梦露大街往东,走到密歇根大道再往南,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两只青铜狮子赫然眼前。这是免费时段,游人如梭,我穿过人群,跟往常一样去244号画廊看阿诺德.勃克林的《在海上》。出了244,我走到半圆形的栏杆前,俯视一楼大厅,发呆。印象派展厅在翻修,大多数藏品要等明年方能一睹,我象玻璃上的苍蝇,得方向却不得门道,不久便失了兴致。

下楼的时候,我的高跟鞋在楼梯上打了个滑,幸好及时抓住了扶手。一楼南侧是中国展厅,我决定在那儿打发剩下的时间。

我在一个玉器展示橱窗前站了有一会儿,突然听到身旁有人问我:这玉枕又硬又凉,你觉得会舒服吗?我转头一看,说话的男子高且瘦,琥珀色的头发,留了胡子,看不出年纪,说话的声音和样子很吻合,身上似乎有一股杂草刈去之后的味道。我回答说:我奶奶过去很喜欢。他接着问:现在呢?我回:她死了。他道了声对不起。

正欲往前走的时候,他急急地说:走这边,这样年代顺序才对。我暗暗讶异,他像是自问自答一般:我大一的时候修过《中国艺术史》,教授很不错,可我到现在还是分不清秦朝和清朝。讲到这,他脸上露出些许害羞的神色,看起来像个大男孩。

我不是个擅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很显然,他也不是。此后,他一直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我们没有再交换一个字。偶尔我一眼瞥到他的时候,他会习惯性地浮起个腼腆的笑。我早已过了少女怀春的时节,我也不再自作多情地把对方这种行为当作一种恭维,更不至于由此而对我的人身安全产生不必要的挂虑。

快八点时,我走出中国馆。他跟在我身后,大声问: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我没有回头,只是冲后摆了摆手。

六月的芝加哥,空气里开始有湖水和爵士的味道。密歇根大道上,依旧人流涌动。灯火已上,城市明暗交织。我走过千禧公园,往北,一直往北,在瑞格利大厦对面跳上#146公交车。这是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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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女人走进大厅的时候,我正坐在椅子上发呆。从阵亡将士纪念日到劳工节,每个周四和周五的晚上,博物馆向公众免费开放,我周五下了班后会习惯性过来转一转,或者确切地说坐一坐。她很瘦,好在骨肉匀称;眉目并不打眼,可是那神态却触目惊心。她象梦游一样越过人群,向二楼走去,显然已是熟客。我的身体比意识先行一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她到了244号画廊。

她直接就走到了阿诺德.勃克林的《在海上》面前。假使生活可以排演,等一切完美的时候再来发生,那么此刻我应该走上前,问她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勃克林的另一幅画《死之岛》,或者到我的公寓一起听拉赫玛尼诺夫由此画而激发创作的交响诗《死之岛》。一切只是幻觉,我只不过是一个懦弱的成年男子,在应该果断的时刻,我总是犹豫,为此,看到她神态时那仿佛听到天神召唤般心脏骤停的一刻,也彻底失去意义。

我佯装在欣赏一幅画,可除了知道它是克劳德.莫奈的作品外,别的我一无所知。我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错过了那个女人。

她停留的时间不长,仿佛除了《在海上》,别的统统不感兴趣。我尾随她出门,见她靠着栏杆发呆,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该死的胆小鬼,变态的跟踪狂。

她下楼的时候,黄色的高跟鞋差点出卖了她,有一点小女孩偷穿妈妈高跟鞋的笨拙可爱。

等我鼓足勇气想开口的时候,她的眼睛正盯着展柜里一个西汉的玉枕,脸上有一种神秘的忧郁,我觉得心脏又快停跳了,然后抛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她侧过脸回答我,看着我的眼神如此专注以致令我怀疑似乎她的全部世界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除了在提到她的祖母时有些微的分神。我在这种眼神的恭维下错误百出,开始胡言乱语大一上过什么档子破课,还有关于秦朝清朝的废话,可我甚至连这个亚裔女子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个国家都不知道。再靠近她一英寸,我就要窒息了。

此后我一直在不远的地方尾随她。哦,是的,我是变态的跟踪狂。在她离开的时候,我终于邀请她一起去喝点什么。当然不是咖啡,这只是一个比拟,我憎恶一切含有咖啡因的东西。她摆手的背影,在大厅灯光的映照下,骇人的苍白。

在鲁道夫街与密歇根大道的路口,红灯把我阻隔在路的南侧,隔着马路,她的身影渐渐融入人群,融入街道,融入芝加哥的迷人夜色中。

我怅然若失,疲惫不堪;我既感到奇异的快乐,又感到奇异的悲凉。我急需到喧嚣中去消化这种被找到再被抛弃般狂喜之后的深深落寞。我去了亚当斯街上常去的那家酒吧,那个经常和我调情的大胸脯墨西哥女招待还在,她厚厚的红唇喊我的名字Z的时候无比风骚,她能兑全芝加哥最好的杜松子酒加汤尼水。她那肉欲十足的大胸一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仿佛要从上衣里跳出来,贴上我的嘴唇。我突然开始反胃,为了避免更狼狈的事发生,我跑进了卫生间。

深夜回家,我挣脱身上所有束缚,把拉赫玛尼诺夫的CD放进播放器,赤身裸体将自己扔进单人沙发里,在《死之岛》5/8拍的潮水声中,一次又一次看到那个女人的脸。然而,所有这一切的一切,仍然不足以安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