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逍遥
文章来源: 江入大荒流2008-05-11 18:18:36

    下午,我在NetFlix上看完了《任逍遥》(无广告嫌疑),非常贾樟柯。同样无法清晰理出的故事主线;同样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里流动的小人物的生活状态,而这个时间段往往是用电影里插播的电视新闻来定义,比如法轮功、比如北京申奥成功、比如张君抢劫案、比如买断工龄……非常娴熟的新闻背景应用;同样青春的迷茫和无所归依;同样说着山西方言,无非这一次是大同方言……可是,如果只看到这些,未免辜负了这部电影。

    贾樟柯在某种程度上跳出了他的乡愁,开始了更具社会良知的写实,这一点在后来的《三峡好人》中被进一步证实。他不露声色不加评论甚至是冷酷地展示着下岗工人、发廊按摩女、金钱至上的医院、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无路可走的青年、出卖声色的野模特……当权者看到这样一部片子应该脸红,因为他们不能创造一个公平开放的就业环境;作家看到这样一部片子应该脸红,因为他们写下三滥的电视剧本卖字为生而把编剧的工作扔给了导演。

    据说,任何一个离开故土的人,骨头里都刻着乡愁。山西对我而言是一个特殊的省份,山西方言是全中国我最熟悉的第二方言。《任逍遥》里破败的楼房、肮脏的巴士、萧条的火车站、人物的衣着打扮、……每一样都是我熟悉和亲历的。我还记得从原平到崞阳的巴士上,有四绕弥漫的香烟、漫天飞舞的瓜子壳、永不停歇的呱噪,我要求别人不要抽烟的时候,人家当我是空气。我还记得原平和忻州肮脏且尘土飞扬的街道、无处下脚的公共厕所。我还记得崞阳冬天冷冽的空气、叫声凄厉的乌鸦、孤零零的破旧院落。我还记得娘子关被煤灰覆盖的黑色公路、城市、及脸。无论去多少次五台山见证多少次美景,这些无法称得上体面的生活场景,无一不镌刻在我记忆的深处。

    斌斌因为肝炎而无法去北京当兵,在许多人眼中无非只是生活的小插曲,可对斌斌而言,是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我想起自己在陆航大院里认识的那些或是学员或是兵或是干部或是高干子女的山西籍军人。那两年里我因为不可抗拒的原因与他们一起吃过多少次饭喝过多少次酒我不记得了,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名字我都忘了,他们之后各自的归宿我亦不再关心。一个戴着红色肩章的学员兵,当时在努力地学着英语,有一次去通州吃饭,某家餐厅玻璃墙上红色的油漆刷着BBQ三个字母,他认真地挤到我身边,问我:姐,那是啥意思?我承认我告诉他答案的时候心里不是没有鄙夷,我那见不得人的自命清高和更加见不得人的自以为高人一等何时离开过我?我冷眼看着他们喝XO加冰,我喉咙深处压抑着一种狂躁的几乎破口而出的呐喊:让我他妈的离开这个见鬼的该死的圈子!这些话我从未对人说起,也不再有机会对人说起。回头再看,当日那个圈子,成色复杂,有抗拒父辈安排命运者,有抓紧机会改变自己命运者,怎样都是一种向上的、有路可逃的挣扎;而《任逍遥》中的斌斌和小济却只有无可选择的堕落性的抗争。是社会不公,控诉都无处发声,接受更非心甘情愿。最近读完的《海边的卡夫卡》里,提到了夏目漱石的小说《矿工》,村上借小说主人公Kafka和Oshima的对话,表明了自己对《矿工》的评价,认为“对一切不作判断和选择,只是原封不动地接受”。对此,我实难接受。也正是因此,我对贾樟柯导演更是充满敬意。

    斌斌和小济的抗争,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抗争,逃不了悲剧的结局,可是这种觉醒和抗争赢得了我的尊重。不要忘了,斌斌和小济,他们也许就在你身边:你打台球时旁边掐架的两个小青年,你吃烧烤时砸酒瓶子闹事的两个小屁孩儿,迪厅里嚷嚷着泡马子却不得其领的两个傻小子……他们可能是你的血亲,可能是你的邻居……他们和你我每个人一样有平等接受教育公平竞争的权利,他们
生长在一个肮脏闭塞贫穷的小县城里也同样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最美好向往,还有,他们可能才是我们社会的大多数却占有着最少量的资源。

    几年前看《站台》,齐秦唱着《站台》,崔明亮等人追着飞驰而过的列车奔跑,我流泪是因为青春迷失的被唤醒;今天看《任逍遥》,听到片末斌斌在派出所里唱《任逍遥》,我流泪又是为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