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在洛城 几番洛园情(上)
文章来源: 悉采心2010-03-22 14:31:30



(送走张爱玲的她在LA 的最后故居:照片来自于网络)


 浮生如斯,白云苍狗。转眼在LA居住了十几年,由新侨变成了老洛民。

 然而,当一座城市让你感到了先结婚后恋爱的滋味后,你终究是个幸福的旅人。

 又是“散入春风满洛城”的阳春时节,我望着满园盛开的茶花,默念着这座城市馈于我的温情岁月。

 回想起来,洛杉矶并不是一座让我一见钟情的城市。初来乍到时,还是个挺毛愣的丫头,望着那些豆腐块一般的民宅和商铺,我不仅想起了国内那些与穷乡僻壤毗连的郊邑小镇,就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在落定后报平安的那些越洋电话中,也没少拿来那些新移民的挖苦话,学以致用地地对着家乡的亲朋好友说:洛杉矶这儿挺好的,——有多好?跟北京郊区那么好……

 那时候还不知道,真正处在“郊区”水平上的,不过是自己对一个城市的品味和见识。

 ——说起来有意思,尝试着去喜欢LA,还是始自于跟张爱玲作对的一种心理。

 那要回溯到九十年代中期。那时刚在LA落了脚,是个新洛人。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在自己所住的那座以游泳池为中心的“西式四合院”里,拾起了一张散落在外廊上的中文报纸,——在到垃圾桶的几步距离里,我惊讶地看到了张爱玲去世的消息。

 来的总要来,去也终须去,来去之间的距离叫错过。

 那天傍晚没有按时吃饭。我背上了大号的双肩包,跑到了一家书量不菲书价也不菲的华人书店里,买了她的十七本全集。——店主被关门前的这笔“大生意”乐弯了眉眼,却不知,我借着他的笑容,完成了自己独特的哀悼方式。

 几日后的一个晚上,我在睡房里空间有限的小书架上,挤出了个空,把皇冠出版社的那套碎花做地儿、红衬白字的《张爱玲全集》,立到了上面,——近日来被她离世时的伤景弄糟了的情绪,总算被架上那些整齐排列的书脊梳理得平整起来。——要在心中念想女作家走时的现场,是需要勇气的,尤其对我这个心中常戚戚的现代杞人。报头网络上的报道铺天盖地,“脚本”长短不一,但场景的凄凉感却如出一辙,——著名女作家张爱玲女士,日前在洛杉矶西木区的一家公寓里悄然离世,当时身边阒无一人……她的遗体是在几日后被发现的……当人们将她异味的尸体移出公寓时,天上正挂着一轮满月,那正值一九九五年的中秋节……

 ——圆满的总在天边,缺失的仍在眼前。多蹇的命运,在这位文采斐然的女作家的一生中,将冷酷进行了到底。

 “《小团圆》小说要销毁”,她曾在1992年给她的遗产继承人—— 宋淇夫妇的一封信中那样说。洞悉一切的女作家是不是早就知道,冷月照孤魂,是她生命最后的谜底?!

 作为一名读者,我对爱玲作品和做人的双重关照,都是复杂的,用一句耍赖的话来说,我是复杂的爱玲造就出来的一个复杂的读者。她讲故事时老到客观,几笔下来早已点中了人性的死穴,文字圆熟、活络而充满了灵气,——但也总是“指使”着小说中的各种角色,不遗余力地算计着,不失时机地戳着别人的痛处。有人说那是她多事之秋的人生、同她极为矛盾的自我人格相化合的产物,——尽管我不能全部认同下面的这句话,但却也正是下面的一句话,让我对于一篇怀念她的英文短篇过目难忘:“Chang,-------an introvert who enjoyed solitude and always haggling.

 那天晚上睡前,抽出了全集中的最后的一本——《同学少年都不贱》。竖版的,繁体,读得慢,两万来字看到了后半夜。故事和文字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却也一如既往地没有更好,仍旧用坚冷的笔触,把小女人们细碎的小心眼小性子小脾气写到了极致,——最后竟让女主人公把肚子里的“小算盘”,噼哩啪啦地打到了刚刚过世的甘迺迪总统身上,原文是这样写的:“甘迺迪死了。我还活着,即使不过在洗碗。”

 ——却也更没想到,“挤兑”完了总统不算,还要“挤兑”老侨民口中的“罗省”,——即爱玲在此旅居了23年的洛杉矶,亦即我洋插队不久的新异乡。

 那一篇千字文附在《少》的后面,是“散文二帙”中之一,叫做《一九八八至——?》。字面上看,题目是取自于她视野中清冷的汽车站里候车椅背上的粉笔字,而细细品味起来,反映的却是女作家一九八八年之后的暮年心境。——说LA是座只有汽车没有人的空城;说汽车于对面的桥上行驶时,像一只只摇摇欲坠的大盒子;说她眼前的这座城市,不过是考古学家挖掘出来的三个不同时期的时代断层……她用冷静细致的文字,砌造出了荒凉和绝望的洛杉矶,让举世闻名的这座天使之城,顷刻间由天上跌入了地下,散发着庞贝城一般的霉湿气息。

 也或许,在爱玲晚年的眼中,LA是一座缺乏关爱的城市。——好莱坞迪斯尼虽然热闹,却不如昔日老上海常德路旁的小菜场情趣;加州的阳光虽然明煦,可比起当年黄包车上胡兰成搂着她的一怀温情,也只不过就是一种天气而已;至于湖人队道奇队的那些响当当的名字,也许在她听来,远不及半个世纪前自己在旧上海文坛上的名字掷地有声……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不知在爱玲这篇记录了她人生最后一程的文字里,几人闻得“折柳曲”,几人解其故园情……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