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抱着常,热泪盈眶 『短篇小说 (下.3 (全文终))』
文章来源: 悉采心2008-06-18 23:33:46


        房前草坪上那棵不算高大的木棉树,正随风摇曳,用绿色的舞蹈怀念着它远逝的花季。它是几年前房地产高涨时,我没有按照姑妈的嘱托去卖掉这栋房子的主要理由。那时候,姑妈的身体日渐衰弱,经常打电话给我。她说这房子是她在美国的唯一财产,如今她年事已高,无力再付房子上的贷款。不如趁现在房市好,转到我的名下赶紧卖掉,然后把钱留给我——这样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对得起那比她小了十多岁、却比她早走了好几十年的弟弟和弟妹。我说姑妈,我爸爸妈妈的死,归根结底是因为政治运动,你别再自责,要打起精神好好养病才是。姑妈听了,就在电话中呜咽,说若不是因为她四九年跟着丈夫跑到了台湾,弟弟弟妹就不会在大陆被打成特务,更不会因劳改而被双双折磨至死,让可怜的平成了孤儿……

我在电话的这端不作声,还好,她看不见我的眼泪……

姑妈过世后,我没有把这座一层的小木屋卖掉,而是一个人承接了上面的贷款,继续偿还上面的债务。强说他的钱大部分都放在了股票市场,不想再与房地产有瓜葛,我由了他。我常常在强手术不归的晚上,独自回到“娘家”,将我那身心托不住的感伤,存放在这里,存放在院中那棵可以让我一个人在寂静中睹物思人的木棉树上

——

手机铃声响起,是超,告诉我他收到了我的支票,我的案子就此了解。然后又问上次介绍给我的那家老美事务所,有没有帮我办理手续。我说早就联系上了,一切都在继续,只等离婚文件准备好,两人过去签就是了。超说这段日子他一直为我担心,今天是周六,要不要找时间一起出去吃个饭。我说不了,下午我要去一个由当地华人画家协会和建筑师协会共同举办的作品拍卖会,把自己前两天送去准备拍卖的一幅画取回来。说他知道拍卖会这事儿,华人社区最近的盛举,活动的主题叫“情系祖国——为四川赈灾义卖”,我说正是。超又说,凭你的个性,很少做拉锯扯锯的事,干嘛要把送去的作品再拿回来?我说我犯了小气病,不舍得那幅画了,改了主意。超就哈哈大笑说希望离婚的事儿,你也能犯小气病改变主意,我说但愿如此,然后也笑了,挂断了电话。

   到了展览大厅时,拍卖已在进行当中——据说是因为现场观众群情振奋,让主办者临时决定提前开始拍卖。我被里面紧张而热烈的气氛感染,更为四周墙壁上以爱心为主题的作品感动。然而,我仍然步履匆匆地穿过了赏画的人群,直奔里间以建筑画为主的小展厅。几天前,我抱着“要捐就捐最好的”的想法,把自己从前最为得意的几张钢笔淡彩建筑画按报名编号挂在那里,又另要了一个额外的编号,将一张不是我的作品摆在旁边——那就是常在十几年前出国时,留给我的那张“成百上千个我”。我给它拍卖画名是《借我一段你美丽的时光》。

  画上那躁动不安的碳笔线条,在纸上铺出了情感波动的通道,使一个幽闭已久的心得以恣意地喧嚣和释放。那画中有声音,有挣扎,有疑惑,有反叛,有现代表现主义大师艾德沃
·蒙可的影子。只可惜,十几年前那青涩时光中的我,却只能在画中看到美丽的自己。我感谢岁月的磨练,让我今日能用深邃的目光和纤细的触觉,来懂一个人复杂的内心,我也相信常的这幅碳笔速写,会是现代画收藏家眼中的珍品——虽然它不过是出自一个无名小辈。抱着这样的信念,我那天在义卖价目的空栏上,斗胆地添了个5位数。

   然而,昨夜一梦,让今天早晨的我改变了主意。我在梦中回到了与常面对面工作的往昔。常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是无以表达的哀伤。他对我说不要卖他的画,不要把它交给别人,这幅画代表着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是他这辈子唯一能留给我的东西。我哭醒,发现枕边被眼泪打湿。

——

还好,画还在,底下标签上跟价的人寥寥无几。也许是因为我的要价太高,而常又名不见经传;也许是懂画的行家还没有来,那么该着我不卖。我心里舒畅,开始往下摘画,忽然就听到旁边站班的小姐对我说:“对不起,这位女士,这幅画已经有人买了,不再卖了。”

  “我不是买家,我是画的主人。”我说。

  “主人?哦,请你等一下,我去找经理。”她说着要走。

  “找经理干嘛?我只是要把画收回来,不卖了。”

  “不卖了?现在太晚了。因为已经成交了——是这样,在拍卖一开始,这幅画就被人拿走喊价,中间有人加价,但最后却被一个刚进门的先生看到,以
2万元的最高价买走了。”

  “
2万元?买走了?是哪一个跟价?”我在标价栏里找着。

  “买主没有在这里写价。那时候他刚进门,看到这幅画被人在台上举起来,就直接奔了过去,在现场叫价的。”小姐指了指大厅。

  “买走了?!”我心里又喜又急,喜的是遇到了行家,急的是画将易主,被别人搬走,我开始沉不住气:“
既然买走了,为什么又挂了回来?”

  “这个,这个我就不大知道了。是经理刚刚让我站在这值班等你的,我这就去找他来。”女孩子嗫嚅着,走了出去。

  随着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我心里开始七上八下,带着十有八九拿不回这幅画的预感,沮丧地站在那里。

  “这位小姐,你是画的主人吗?”些许时间后,女孩子回来了,身后是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一口广东国语。

 “是。”我等着听他说什么。

 “太好了。事情是这样,这幅画的的确确按照正规的拍卖手续成交了,可卖画的先生拿到画后又把它摆回来,说要在画前等着,跟画的原主人见一面。后来他突然说自己有点不舒服,要一个人到外面的园中休息一下,还跟我说等原画主来后,通知他一声。本来是我负责这个小展厅,可大厅这阵子太忙,主办单位调我过去帮助协调,所以我就临时安排了一个小姐在这里值班,顺便等你……”

 “谢谢你,我懂了。那么那位先生他人呢?”我着急地问道。

 “要说的就是啊!我刚刚听值班小姐说你来了,就去外面找他,可并没看见他的影子,所以就跑过来同你解释。”经理满脸歉意。

  “谢谢你,先生,麻烦你了。关于这幅画,我另有打算,不会马上走,也许他过会儿就会回来,我会等他,和他谈谈。”我安慰着,也试着表明自己反悔的立场。

  “当然,当然,他应该会回来的,因为画还在这里嘛!谢谢你,谢谢你了,我先去那边忙了。”他感激地握了我的手。

  经理走了出去,小厅里渐渐安静下来。比起外面的展览大厅,建筑画这边人声稀薄,可却是一个品画的好机会。我一边等待,一边流览四周的画作。

“小姐,那个人看上去好像是买画的人。”站在一侧的值班小姐,忽然打断了我。

 “哪里?”我顺着她的手往窗外看。
 

 “那边,草坪旁的石凳上——成交时我在外面的大厅作招待,看到了他。他挺瘦挺帅的,给我的印象很深。”

  “哦?难道是他?我这就出去看看。”我谢了她,匆匆奔出房间。


(六)


    两分钟后,我终于绕过了展厅,来到了后面的庭园里。这是由两幢
L形建筑围起来的天井,里面大树参天,花草扶疏,幽闭寂静。

    我急切而又小心地走向那个男人的背影。他细瘦的削肩,略长的头发,一眼望去有些萧瑟。随着他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肩头在起伏抖动。

    我终于来到了他的背后。望着那熟悉的背影,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

   “是平吗?”他不回头,问我。

   “你是常?!”我站在那儿,回问。

   “是我,很意外吧?”常转过身来,坐在那儿,微笑着看我。我一愣,他面容消瘦,看上去十分虚弱。

   “常,你病了吗?你怎么会来这里?是你买的画吗?”我连连地问着。

   “我先回答其中的一个——中间的问题吧。别忘了我是北加州的一名建筑师噢!早在一个月之前,我就收到了这个协会的邀请。”他抑制着咳,努力地展出笑容。

   “所以在这里看到有人在卖你的画,再买走自己的画,对你都是巧合喽?”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也不能那么说。平,我这次到
LA来,是专程来找你的,有事情——很多年没见,没有你新的电话,所以到LA后,先打电话给超问你的号码,这才知道你要来这里。超临时要去保释一个犯人,不能陪我,我就一个人过来找你。一进门,刚好看到我的画在被拍卖,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到跟前确定,明白了,就买下来——不过,看你卖我的画,我有点生气。”常说着,脸色有些阴郁。

   “常,我,”我开始口吃:“常,我现在赶来,就是为了要收回这幅画的,没想到拍卖提前开始。还好,你是买主,总还有救。能不能跟你说我后悔了,不卖了,就算你代我捐了款,我把钱给你。”

   “后悔了?为什么?”常的目光温暖而又伤感。

   “很简单,突然舍不得,就改变了主意。”我没有提起昨天晚上那个令人难过的梦。

   “舍不得什么呢?”常直视着我,目光深切。

   “舍不得什么?你的画啊,”我躲着常的眼睛,过了一阵,又低声说:“当然,常,你知道,还有那段很特别的时光。”

   “平,你爱过我吗?”常移开目光,望着树枝上闪烁的阳光。

   “常,”我心开始抽痛:“如果你爱的人不是我,我爱不爱你又有什么意义?”

   “平,你真的认为我是个同性恋吗?还是能够懂得,那只是我所选择的一种生活姿态,一个叛逆的举动?”常终于碰到了我们共同的痛处。

     我靠在树上,仰望着荫翳在密叶中的天空,叹了口气,然后说:“常,你
既然问到我,那就听听我的真心话吧。我可以用宽容的目光,将你过去所有的生活断层合拢起来,来理解你特殊结构的人生,可我却不能认同你用自闭自辱自残甚至是自毁的方式来对待你自己。如果同性恋不是你的一种自然需要,那就请你悬崖勒马吧!我虽然不是猴哥不是齿儿姐不是强不是尖刻的道德家和虚伪的卫道士,但我仍然是一个俗人,有着大众一样的道德规范和底线——难道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就一定要选择痛恨女人吗?难道因父亲患病而母亲跟其他男人有染就一定要仇视婚姻和家庭吗?难道要标新立异地生活就一定要和另外一个同性住在一起吗?常,情绪在艺术中变形可以成为一种心灵观照,可情绪在实际生活中的变形则会有扭曲的人生——听我的话,不要再作贱自己!”我望着他,心中悲恸。

   “平,我知道了,只可惜太晚了——谢谢你的肺腑之言,谢谢你没有让那个后来换了座位远远躲着我的女孩,成为最终的你——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和我在一起生活的男人,他叫迈可,两年前因为截瘫引起的综合症而过世了,我今天就是因为他的事情,专程来找你。”强恳切地望着我。

  “迈可?过世?为他的事情来找我?”我心中迷惑。

  “我和他,都是因为不幸的童年而痛恨女人、害怕成家的人。因为能谈得来,所以住在一起,成为室友。但请相信,我们并没有走得那么远。”常低下了头。

  “然后呢?”我问。
 

 “迈可死之前,将他通过世界宣明会助养的两个孩子,托付给我,我现在又要托付给你,让你来作我的受托人,继续助养这两个中东的孤儿——这是迈可从阿富汗战场下来后唯一的希望——尽管他在那里失去了腿,伤了腰,成了高位截瘫。”

“常?这是个很感动的故事,可为什么受托人是我而不再是你?”我的心开始紧缩。

“平,我已经从超那里知道你的事情了,本来不该再麻烦你,给你添乱,可我没办法。时间不多了。”常声音低缓。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睁大眼睛。

“平,我生了病,医生说,活不了多久了。”常躲开我的眼睛。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得耳朵。

“平,我说我生了病,是肺癌,晚期。”常声音飘渺,面容萧瑟。

  我在刹那间浑身冰冷,然后是一阵可怕的寂静。终于,我听到了自己一阵
歇斯底里的笑声,之后,我用酗酒后失态了一般的口吻,对常说:“常,一晃七八年没见了,好不容易看见你,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来懵我?啊?有那么好玩吗?我求你收回你的故事好不好?好不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愈发地发抖。

  “平,对不起,”常望着远方,不再说话,接下来是令人窒息的死寂。良久,他目光回转,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轻松地看着我:“平,你真不错,跟我有默契……你说对了,不过是个玩笑,想看你为我难过,想要引起你的注意,像个小孩子……真是不应该。这么多年没见了,竟然拿这样的玩笑来吓你……真是不应该……”他说完,也试图笑起来,可我最终看到的,是他眼中隐隐的泪水。

   常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有些关于信托方面的法律咨询,还要找超问问,先走了。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说平啊,我买你的那幅画,现在要再次交给你,你要保存好,那是我这一生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我震惊,那是昨夜梦中常说过的话。

  常说完保重,便沿着草坪间的小路,向着建筑转角的出口处,慢慢走去。远处,他再一次剧烈地咳嗽着,瘦削的肩膀急切地起伏。

   我站在那儿,觉得自己是一枚冰柱,从上到下冒着凉气。只有里面的心,抽得疼痛。

   常的背影就要消失,我喉咙里猛烈地涌上一阵酸楚。

   一阵风吹过,我激灵地一个冷颤,瞬间清醒过来。我朝着转角处就要消失的那个身影,失声地喊道:“常——,等等我!”

    我飞奔到常的身边,从后面用手环住了他的肩,头趴在他的背上,喃喃地说:“常,对不起,对不起。我听懂了你的故事,不要走,让我来帮你写下去……”

    常不回头,静静地站着,渐渐地,他的肩膀开始颤动。

   “常,不许哭,你听我说,不许哭。”我环紧他。

     常使劲地点着头。

    “让我们在一起吧,常,然后,让我们一块儿到四川去,领养一个孩子——常,给我一个有孩子的家吧!听孩子管你叫爸爸,听孩子管我叫妈妈,听我们管他叫宝贝……”我停下,再次努力地吞咽着喉咙中那不断涌出的酸楚。

  “常,你知道吗?有孩子之后我们会很忙,很忙啊!我们不但要接着助养迈可的那两个宣明会的孩子,还有养好我们新的宝贝,给他做饭穿衣,教他读书写字,看他成长进步,我们没有——,没有——,没有时间生病,没有时间生病啊——常,你明白吗?”

  常听到这里,忽然就转过身来,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也紧紧地抱着他。

 ——是的,那一刻,我抱着常,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