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社區對於台灣在政治上的孤立處境,是有所瞭解的,但是我認為,國際社區對於這種孤立的深度和廣度,以及它對台灣人民傷害的程度,沒有絲毫認識。並非只在政治領域台灣被「隔離」,「隔離」其實滲透所有層面:藝術、學術、公共衛生、教育,所有領域。就以藝術來說,譬如在威尼斯展中,台灣無法在公共的國家館園區中展出,必須在區外另找場館,而已有的展館,還要年年擔憂是否保存得住。
台灣的兩千三百萬人先是經過三十七年之久的戒嚴,戒嚴就是一種鎖國,然後在戒嚴的後期,又開始了長達三十五年的國際封鎖,一直到今天。三十七年戒嚴和三十五年封鎖,不可能沒有「症狀」出現。二○○六年一份台灣雜誌的調查結果是驚人的:
八十%的人不知道諾貝爾文學獎在哪一個城市頒發
八十%的人說不出世界最大的雨林在哪裡
六十%的人說不出德國用什麼貨幣
六十%的人說不出雅典在哪一個洲
你不能以為這個調查是在偏遠鄉村裡做的,不,它的主要調查對象是在台北,而台北的人口,是華人世界裡平均教育水準最高的城市。
聯合國成員怎麼解釋?
所謂國際,其實已經變成一個共同的全球社區,而台灣人完全被剝奪了參與全球社區的社會權和文化權。諸位是否知道,剝奪社會權和文化權,是違反聯合國的人權憲章的。請讀一下聯合國人權憲章第二條和第二十二條的條文:
—本章所涵蓋之權利,不可因個人所屬的政治、司法或國家的國際地位而有受影響,不論他所屬的是獨立的,託管的,不自主的,或任何其他形式的主權管轄。
—透過國家的努力或者國際的合作,每一個個人都有經濟權、社會權和文化權,這些權利對於他的尊嚴和個人發展是不可或缺的。
西歐國家都是聯合國的成員,請問你要怎麼對台灣的孩子們解釋這兩個條款的精神呢?
為了世界和平
三十七年的自動封鎖,三十五年的被迫封鎖,不論自動或被迫,人民何辜?今天國際對台灣的孤立和「遺棄」,使台灣人覺得,他們因為爭取到了民主而反受「懲罰」。全球社區一旁冷眼觀看的,是一代又一代的台灣孩子,明明在全球化的大村子裡頭成長,他們稟質優秀而且加倍努力,但是他們被剝奪了全球公民籍,也被剝奪公民的基本尊嚴。
這種剝奪的傷害後果是雙重的:
一,台灣的民主無法做實質的提升。請諸位告訴我,一個完全無法參與國際事務,無法從國際事務中得到演練,更無法對國際盡責任、負義務的社會,有可能成為高品質的民主嗎?
二,台灣的孤立持續,人民的挫折加深,對於孤立的「始作俑者」─中國─的敵意更強,與中國對抗或分離的意願也就更甚,台海衝突的可能性,更高。
國際社區要關心
台灣處境,不是只為了
台灣人,而是為了
全球村本身的
安全。邏輯其實這樣簡單:在
中國尋求現代化的路途上,台灣經驗──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是
中國一個最重要的參考系。如果說,一個開放、理性、有公民參與的中國對於世界的和平穩定是必要的,那麼
全球社區就不能不重視台灣的重要。也就是說,台灣的民主愈得到全球社區的支持和呵護,台海的穩定,世界的和平,就愈得到保障。
國際對於台灣的封鎖,對於台灣孩子全球公民人權的剝奪,你不能視而不見,它必須停止,不僅只為了台灣,更為了國際的和平。
(本文係龍應台應英國劍橋大學之邀,擔任今年度「川流講座」學者,於五月十七日所作公開演講的講稿內容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