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回忆:茭白
文章来源: 出喝酒2009-08-19 09:07:03



小的时候,到了夏天,家里吃的反复就是这么几样:空心菜,丝瓜,冬瓜,黄瓜,豇豆,茄子,茭白和水豆腐。每天早上娘亲早早的起来去买菜,爹把六点半的新闻联播开得整栋楼都听得见,然后虎着脸进来:“你的暑假作业做完没有?昨天的大字呢?”

暑假作业自然是要等到开学前的最后一个礼拜,疯狂找同学借来抄才抄得完的。小时候家里穷,拿玻璃板给写大字,写完以后不准抹掉,要等父母回来检查。自然的,所有该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完,暑假忙着中午偷葡萄,下午摘无花果,傍晚打枇杷,柳树杆上找天牛,搬个椅子去芙蓉树上捉硬甲虫,甲虫的壳上闪着或者油绿,或者金黄的光芒,用线拴住脖子让它飞,飞累了,就停在晾衣架上歇息,美人蕉的花蕊拔出来,送到嘴巴里尝尝,甜的,但失去了花蕊的美人蕉很快就枯萎了,一蓬巨大的栀子花散发出浓郁到头晕的花香,白色的花瓣上许多细小的黑虫子,但是夹竹桃是从来不碰的,好像从小就听过读过很多关于夹竹桃恐怖的故事,所以对那些红红白白的艳丽的花朵,总不愿意亲近。下午去附近的钢厂买咸水冰,放在保温桶里带回来,后来就有了绿豆冰,再后来,就有了光明牌奶油冰砖了。到了近傍晚的时候,就去建筑工地的沙堆上挖沙坑,里放碎玻璃外铺柏油皮,再堆上细沙,陷我的仇人(自然也不幸被仇人陷过。)

暑假有这么多好玩的事情可以玩,但是到了中午11点,再怎样都要往家里跑了。妈妈已经把空心菜和茭白洗好了放在破笸箩里,那笸箩怎么看怎么破,旧旧的塑料绿,却很干净。于是把空心菜摘成一段一段碾碎撕条叶杆分开,茭白切好,高压锅掏好米,油锅生火,炒菜做饭。

茭白似乎在南方特别的多些,后来去了北方读书工作,夏天也能在菜市场看见。这玩意儿十分好吃,嫩而有笋的清甜。在网上查茭白的时候,看到明朝有一首《咏茭》诗:“翠叶森森剑有棱,柔柔松甚比轻冰,江湖岩假秋风便,如与鲈莼伴季鹰。”是否翠叶森森我就不知道了——小时候也算是五谷不分啊——但是它的柔,它的甜,它的香,直到现在都让我怀念。

懒一点的时候,茭白就切片,放肉丝加酱油炒,有点心情的时候,茭白就切丝,先在油里炸一道,然后重新回锅炒,有时清焖茭白,有时红烧茭白,似乎总也吃不腻。

而晚上是不做饭的,中午的剩菜放在碗柜里,到了晚上就去单位食堂买馒头花卷发糕——偶尔也会有包子卖——里面的小师傅总爱和我搭话:“多大了?上几年级了?”然后感慨自己没机会继续读书。中午的剩饭煮成泡饭,连着剩菜,还有梅干菜大头菜榨菜咸鸭蛋,扒完饭以后再等等,或者就有射雕可以看了——但也许领导们觉得这片子有封建主义残余和资产阶级思想,也许今天电视台就不会再播了,电风扇轻轻的摇着,扇出一阵一阵的热风。好不容易射雕的歌终于响起来,突然之间却是一片漆黑,又停电了啊!诸葛亮的羽毛扇,大蒲扇,檀香扇和纸扇轮番上场,白色的蜡烛插在维生素C的棕色药瓶上,只好一起挑冰棒棍玩。要么就是和几个小伙伴出去玩角色扮演,不是四海龙王的儿女,就是大西洋底来的人,大家都挣着要演麦克。

偶尔的娘亲也会在买菜的时候顺便带回几朵含苞的荷花,供在瓶子里,过一两天荷花就开放了,里面是嫩黄嫩黄的小莲蓬。几年前看过一部叫做three seasons的越南电影,里面的小姑娘每天挑了两担子白荷花出去卖,看得我觉得亲切极了。再后来,娘亲会带回一篮菱角,数个地瓜,或者几个碧绿的莲蓬,有时莲子饱满清甜,渐渐的莲蓬就老了,瘪莲子也多了。到了这个时候,早上起来已经觉出了第一丝凉意:立秋已经过了,再过得数天,便可以捣碎了凤仙花染指甲——那种红比指甲油坚固十倍,总也褪不掉,要随着指甲一点点剪掉的——再后来,深夜的街头便在凄冷的风中烧起了纸,那么,应该是到了一边吃云片糕一边考虑暑假作业的时间了吧!

到了中秋,或者可以吃上最后一顿茭白,不过这时候已经很难买到鲜嫩的茭白了。茭白的季节就此结束,代之以秋梨,柿子,小蜜桔和金色的桂花和卷舒菊,菜的印象却模糊了,总不外乎青菜萝卜土豆西红柿之类的吧?

来米国插队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茭白。去年回国,发现家里的夏天还是像从前一样,吃着那永远不腻的几样菜,照例没有葱姜蒜辣,照例是吃完了饭杀西瓜,时间没有在这些习惯中留下任何痕迹,而我在回来之后,也保持了几个月同样的习惯,可是渐渐的又开始熬红油,开始买小葱和大蒜,开始没有时间吃中饭和大烧晚餐,我想我是到底脱离了那个家了,做了自己厨房的女王,而孩子长大后,怀念的将是这个家的传统。这种感觉有点悲哀,这个过程却无法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