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临睡前，我照例去给凡儿他们按摩眼睛。凡儿忽然眼睛亮亮地问我，妈妈，你为什么来加拿大？

这个问题我已经很久都不再去想了。

你觉得妈妈为什么来加拿大呢？

凡儿摇头，我想不明白。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来加拿大。如果照你说的，你在中国有很好的工作，并且你会发展得很好。

我笑。看来平日对他们孜孜不倦的洗脑卓有成效。

因为妈妈想换一种生活方式啊。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从零开始。妈妈想挑战一下自己，看自己可以做到多好。

我脸不红心不跳地解释。幸好凡儿他们不会像一些唯功名是图的人给我来一句：家庭主妇而已，矫情什么矫情。

那你真是太疯狂了妈妈。凡儿骨碌碌地转着他的大眼睛，认真消化了我的话一会儿，然后非常真诚地下了断定。

真是太疯狂了。我琢磨着这句话，觉得里面有理解，有同情，有惋惜之心，简直要把凡儿视为知己了。不想凡儿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妈妈，我现在为我自己担心了。

咦，画风转得这么快。

还没有为我惋惜完呢，这个小家伙怎么就担心起他自己了呢。两者没有关联啊。

你干嘛为自己担心呢？

因为你会把你的疯狂基因遗传给我啊。我怕以后我也会像你一样做这么傻的事情。凡儿语气认真地回答。

我笑崩溃了。

当疯狂的妈遇到超级自恋的儿子，低情熵基因大概就会这样遗传下去。

凡儿的担忧被我的大笑化解，吵着让我再找一个理由，到底为了什么来加拿大。

凡儿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让我困惑的问题，困惑到让我不愿去深思。

妈妈来加拿大是为了生你们三个可爱的小孩啊。我笑着找出另一个攻心理由，希望凡儿能就此打住这个话题。你知道中国那时候只能生一个小孩。在中国妈妈不能把你们都生出来。但是妈妈爱你们三个啊，一个都不能少，所以就来加拿大了。

就为了生我们三个？凡儿疑惑着他的小眼神在我脸上转来转去，思考我的爱心满满的回答。

片刻之后，他立即就清醒地反驳，不对，妈妈你来加拿大的时候并不知道你会生我们三个。

真泄气。又不是算术题，脑筋转这么快干嘛。我心里长叹一口气。

好吧，妈妈是为了爸爸才来加拿大。那时候妈妈跟爸爸结婚了，爸爸想来加拿大，妈妈就来了。我主动给出第三个理由。

什么？——妈妈，你的意思是，你来加拿大，是因为你觉得爸爸爱你才来的加拿大？爱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瞪大她的眼睛问我。

我迅速回味了一下刚才说的第三个理由，好像是可以理解为这个意思：我是因为老公爱我才来加拿大。

为爱走天涯——多么温馨浪漫又政治正确的一个理由啊。

我有力地冲爱儿点头。没错，妈妈就是因为爸爸爱妈妈才跟着爸爸一起来到加拿大的。

万万没有想到，爱儿听了我这句话，突如其来哇地放声大哭。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以致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

我瞬间凌乱在那里。

这是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我为了爱情来加拿大也不对了？

我和凡儿面面相觑。他也被妹妹哭糊涂了。

好不容易把爱儿安抚得能够张口说话。我问爱儿，宝贝你怎么了？妈妈说错什么了吗？

爱儿的眼泪唰地又流下来。妈妈，我是为你难过啊。

我忽然有点明白爱儿的意思了。到底同是心灵脆弱的小女人啊。

为什么为妈妈难过？

你说你是因为爸爸爱你才放弃中国来加拿大，但是爸爸他不爱你啊！爸爸总是发脾气，大声说话。爱儿又痛哭起来。

我用力忍着内心里的大笑。是啊，纯美的爱情就是这样被一个人的臭脾气给辜负了。

宝贝，你觉得发脾气大声说话就不是爱是吗？

爱儿哽咽着点头，兀自仍是泪千行地流着。

嗯。教育的机会来了。

我端正身子，清清嗓子。宝贝，爸爸爱发脾气说话大声是不对。但是这不能说明爸爸不爱妈妈啊。爱表现在很多很多方面。只能说爸爸这一方面做得不好。就像爸爸会对哥哥发脾气，但是你知道爸爸其实是爱哥哥的，对不对？

爱儿眼泪停止，思索着犹豫着点头。

还有啊宝贝，很多人对你从来不发脾气不大声说话，甚至对你说的都是甜言蜜语，但是你知道他其实并不爱你。那是因为你跟他没有利益冲突，或者他从你这里别有所求。我知道我说得深了，但是我举的一个例子让爱儿他们很清楚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此时爱儿已经不是轻轻点头，而是满满地被说服的赞同了。

宝贝，你长大了以后尤其要学会分辨，心与口是两回事，就像一个人说的跟做的是完全两码事一样。要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爸爸不过是修养不够，但是修养与品质无关，更与爱不爱无关。

爱儿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从她沉思的样子我想她已经在想日后会遇见的人，又如何分辨了。然后小姑娘抱住我请求，妈妈，我长大了你教给我怎么分辨人。

我暗笑到打颤，我是不是洗脑洗得有点过了。爱儿不知道，妈妈也就是牛皮吹吹就好了，我哪有这样的智慧。

终于孩子们安稳地都睡下了。

结束了从几个孩子几个房间每晚必须的跋山涉水一路慰问的旅程，回到老公身边，他立即从专业书上抬起头愁眉苦脸地望住我。

我猜刚才他的耳朵伸出了有一里路长。

都听见了？我止不住放出刚才憋在心里的那些大笑，以一个反例的形象存在是不是别有成就感？

老公嘴巴一咧，比哭还难看。半晌自我解嘲道，这样也好，可以让你给孩子们上一堂深刻的爱的教育课。

真是恶人有理啊。我给他一个海洋那么深的白眼。

羞耻心呢？这个人的羞耻心呢？

不过再转头想想，也是，这是他的坏脾气所能发挥到的最好的用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