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来不及（小说）

------生命很漫长，也很短促。我怕来不及，我要告诉你，我爱你……

韩嫣在为离婚犹豫的时候，我曾经劝过她，如果还有犹豫，就不要做决定，等到主意决绝的时候，再离也不迟。韩嫣也曾经为我这句话犹豫过，不过，最后，她还是犹豫着快速离了婚。

我要的婚姻，是完美的，不应有任何残缺。韩嫣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决绝的。虽然，下一秒，她的表情又开始出现那种余情未了的哀怨。

他怎么可以背叛我。我对他一心一意。韩嫣的眼圈开始红。

婚姻就像人的个性，有着无数个微小的棱面。有些是美的，有些是不美的。幸福与否，就在于，你是否恰巧可以容忍和忽略那些不美的方面。

韩嫣的婚姻，其实在很多人看来，是完美的。郎才女貌，各自又事业有成，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好像，幸福就是如此的。所以，当韩嫣突然在朋友中宣布，她恢复单身，把我们这帮亲眼看着她一路幸福美满地走过来的朋友的眼镜跌破。

爱情，婚姻，谁还敢相信？

我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不能够容忍背叛。韩嫣曾经恨恨地说。我知道，韩嫣跟我是一样的个性，都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

离婚，就是因为季天城的出轨。至于季天城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韩嫣一直守口如瓶。即便是作为她最好朋友的我，也不知道一星半点的口风。我只能看见韩嫣日日苦着一张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其实一直都有些不甘。我知道。

韩嫣的离婚其实很草率，很意气用事，很……浪漫。她像是爱情小说里倔强自我的主人公，没有要房也没有要孩子，就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拎着一只大皮箱出现在我的公寓。韩嫣不敢告诉自己的父母她离婚了。

社会是我们的，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不过，家庭是长辈的，在父母眼里，我们都还希望自己是那个单纯幸福的乖孩子，不需要他们的担心。

只是，每一个人，都只能负担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可以替代。就象我的痛苦韩嫣也不能够化解一样。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心事，自己的苦痛。这就是活着。

其实，韩嫣离婚这段时间，我也正经历着自己感情的低潮期。我跟苏励在同居六年之后分手。因为苏励想要我给他生一个孩子。他说，我们可以像你要求的，不结婚，但是，你得给我生一个孩子。我希望我的生命在孩子那里得以延续。我希望我老了的时候，我可以从孩子身上，看到一个年青的自己。

我不肯。我惧怕婚姻，也惧怕生孩子。这些是我们同居的前提条件。我早就说过了。你这样算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了。生孩子机器吗？你找别人生去吧。我不会生的。我对苏励说话向来尖刻。

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当苏励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卷着一身极力压抑的狂怒冲我叫嚷时，我已经决定结束这种生活了。

我厌倦了他没日没夜的逼迫。当初是说好了的，不结婚，不要孩子，我们才在一起的。

就当我没有爱过吧。我懒懒地说。我已经没有力气跟他解释了。原来无论结不结婚，感情都会有疲惫期。我已经到了极限。

算你狠！苏励在听到我的话，愣了半天之后，终于席卷着他那一身怒气摔门而出。

我重重地躺到床上。两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这个世界好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既然如此，何必结婚，又何必生出一个孩子让他来这个世上受苦。我不要做孽。这些话，我六年以前就跟苏励讲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他还是这么逼我。

有敲门声传来。一定是苏励。不知为什么，我有几分欣喜。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没想到这么快回头。

我打开门，嘴里说着，哼，有本事就别回来。

门口站的不是苏励，是韩嫣，拖着一脸的疲倦和一个巨大的行李箱……

有结束就有开始。我跟韩嫣就这样戏剧性地在毕业分开十三年之后，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曾经问过韩嫣，离婚怎么会连孩子也不要呢。我知道，那是她的心头肉。韩嫣咬住嘴唇低头沉默了半天。我知道她在流眼泪。我递给她一张面巾纸，转身走开。

到我们这个年纪，已经不喜欢跟别人分享自己的眼泪了。很怀念当初大家一起喝酒一起痛哭的日子。对我们来说，时光带走的东西总是比留下来的多。

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不再多愁善感。生活是那么血淋淋的，眼泪，只会让血看起来流淌得更多，除此，不会有任何作用。

很小的时候，看过《莫斯科不相信眼泪》，演了些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不相信眼泪”这几个字，组在一起，特别得冷酷。现在，我好像也开始不相信眼泪了。因为眼泪能够说明的问题其实都很肤浅。

现在的我，更喜欢沉默，坚硬的沉默，不再解释，不再辩驳，只有承受。就像，我沉默着看苏励从我的身边离开一样。我想，我应当是爱着他的，不然，我不会如此沉默。有时候，仅仅是有时候，我会在心里默默地追问，苏励，你爱过我吗？什么样的爱，让你这样一去不回头？

我不希望让孩子牵绊住我离开的决心。我不想因为孩子糊里糊涂地跟一个不再爱我的男人过一辈子。我不希望因为孩子做不喜欢的自己，那样对孩子对我其实都不公平。小孜你能理解我吗？后来有一天，吃饭的时候，韩嫣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这样问。

若是以前，韩嫣这样说，我一定会骂她是自私的妈妈。我心疼孩子，心疼不幸福婚姻里的孩子，因为，我曾是那样的一个小孩。也因为这一点，我发誓不结婚，不生孩子。悲剧止于我。我怀着悲壮的心情这样想。

母亲为这一点一直在忏悔，她说很后悔当初不会经营婚姻，让我跟着受罪。母亲曾经哀求过我，让我早点结婚。我没有答应。请让我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吧。我这样礼貌地回敬自己的母亲。也许潜意识里，是一种报复吧，对母亲曾经带给我的伤害的报复。

可是，当我面对着一脸憔悴的韩嫣充满忧郁的眼睛时，我突然觉得喉咙被什么卡住了。我说不出刻薄的话。因为，我清晰地看到了韩嫣承受的痛苦和煎熬。

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看到事情的一面，不过，如果有机会转个身，也许你会幸运地看到事情的另一面。原来这世上很多事，真的没有绝对的对错。

只要你自己能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最终我回了她这么一句。有点冷冰冰的一句。我还是会心疼那个无辜的小孩。

季天城对韩嫣一直是在乎的，即便他们离婚以后，他也一如既往的关心韩嫣。如果不是韩嫣告诉我他们离婚了，单从季天城的态度，我根本看不出这一点。

季天城知道韩嫣住在我这里，曾经约我单独吃过一顿饭。我知道，他想让我从中斡旋，说服韩嫣复合。

说说你做的好事吧。我的声音很有些冷淡。虽然我一直不反感他，不过，一个出轨的男人，我还是从心底里鄙视的。何况，他伤害的那个女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韩嫣没有告诉你吗？季天城看起来有点为难。吞吐半天说，因为我网恋。

窗户纸一下子捅破了。原来如此。网恋的危害性可大可小。它可能根本微不足道，也可能导致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背叛。难怪韩嫣如此决绝。

那你死定了。如果是我，我也不会原谅你的。我冷冷地说。

可是，我知道错了。谁都会犯错。总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吧。我还是深爱着韩嫣的。我知道，韩嫣也爱着我，她只是对我失望罢了。季天城的声音慢慢低下去。

是啊，爱情里，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最深的痛，就是失望。你打碎了韩嫣心中的完美。你该知道的。我一点都不同情季天城。虽然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完美的。

男人是欲望的动物，如果不自爱，结果就是害人害己。苏励就是一个自爱的男人。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我的脑海里闪过苏励的样子。原来我一直在想着他。

让韩嫣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不会再让她失望的。季天城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有一点心软。他没有必要在我面前演戏。男人都是这样吗，图一时新鲜，到失去真爱时才悔不当初。

好吧，我试试吧。不过，不要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见不得可怜之人。虽然，他确实有可恨之处。

        韩嫣离婚后，还是会每个星期跟季天城扮作模范夫妻的模样，回韩嫣的父母家表演一番。做人有时候，真的很累，完全地身不由己。

韩嫣的父母我见过，看上去很年轻，身体硬朗，关键是精神状态很好。他们是我看到的很少的恩爱夫妻之一。也许正因为成长在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让韩嫣对完美婚姻的向往更强烈，也更不能容忍瑕疵的存在。

有时候我想，一个人幼年时成长的环境，对他一生的价值取向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我跟韩嫣来自两个极端的家庭，韩嫣因为向往幸福婚姻而结婚，我因为向往幸福婚姻而拒绝结婚。其实，殊途同归。

既是演戏，就一定会有穿帮的时候。事情的败露源自韩嫣六岁的儿子。小家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告诉外婆，妈妈不乖，妈妈不回家，这让韩嫣的父母起了疑心，再三追问，终于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天，季天城像一个犯错误的小孩，坐在韩嫣的家里，低眉顺眼地听前岳父岳母的训斥和教导。韩嫣想拦都拦不住。只好陪着坐在那里。

季天城始终毕恭毕敬的模样，倒让韩嫣觉得很受用。她知道，季天城其实可以拂袖而去的。他已经有了这个自由。

那天韩嫣和季天城进行了一场自他们离婚后的第一次深入的对话。

那夜韩嫣很晚回来，回来后，就取出一瓶青岛啤酒，嘴对嘴地吹起来。这个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拿一瓶坐在一边陪着她。

你说，爱一个人是用身体来爱，还是用精神来爱。两瓶酒下去，韩嫣才开始说话。

我心里笑，要开始切入正题了。原来你一直在想这么高深的问题啊。都可以吧。身体和精神都是用来爱人的。

那么，网恋自然是精神出轨了。韩嫣继续说，面无表情。我没有冤枉他。

我知道那个他是指季天城。

网恋？因为这个？那你离婚就跟太不值了。我故作大惊小怪地说。

不要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原谅他的这种精神出轨。韩嫣微醉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泪光。算了，不跟你说了。你是只恋不婚主义者，不会懂得这些，也不在意这些。

那一刻，因为韩嫣的话，我突然很不厚道地想念起苏励来。想这么多年，他对我的一心一意。想他把我当宝贝似的捧在手的感觉。我突然，特别地想他。也许，我不该那么任性地让他离开的。

亲爱的，那真的不算什么。都是柏拉图之恋给忽悠的。人的好奇心，有时候，需要适当满足一下。

对爱情，我信奉的是那句话：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网恋，能够自始至终不见面的，说到底，是网友谊。只不过，更多的人，喜欢用爱情这个美好的词来麻醉自己。

何况他已经知错。给他一个机会吧。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还有孩子。还有你的父母。都会高兴你们复合的。季天城是爱你的，他给你的爱，是实实在在的，这一点，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不然，也不会这么纠结。不要因为一个虚拟名字的短暂存在，而葬送自己真实的幸福。季天城已经后悔了。他不会再走远了。

我喝下手里的那瓶酒，晕晕乎乎的感觉，真好。

亲爱的，我知道，季天城打碎了你心中的完美。可是，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所以，如果某一个部位，碎了就碎了吧。只是，不要因为这一点点的碎裂，就放弃其他依然完整的部分。

生活就是这样的，我们只能将就它。也许到最后，我们手里握住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但是，即便是破碎的，我们依然可以从里面找到闪光的记忆。总是好过，两手空空吧。

那天，我一定是喝多了。也许是因为，我想苏励了。所以，我说了很多很多，其实，很多话，也是在说给我自己听。那天，若是苏励在我身边，也许，我会说，亲爱的，好吧，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等我们老了，我们还有他……

我需要时间。我记得韩嫣临睡前跟我说的这句话。韩嫣是聪明的女人，她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看着韩嫣有了亮光的眼睛，我知道，韩嫣的生活将有新的可能。

        是，我也需要时间。我们都需要时间来考虑何去何从。

不过，我们还是太乐观了。生命太匆忙了，匆忙得没有时间让我们静下心来思考。

命运是如此吝啬，我们无法跟命运提任何要求，哪怕只是时间。

每个人其实都是被命运之线拉扯着的木偶，我们能够想象的可能，都敌不过命运的出人意料。

韩嫣的父亲，那么健康的一个人，突发大面积脑梗塞，入院三天后不治身亡。因为事发太突然，韩嫣的母亲毫无思想准备，悲伤过度，身体很快垮下来，不久竟然也离开人世。

相对不爱是可悲的，不过，太相爱究竟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了。我只是亲眼看着韩嫣的母亲在失去爱人之后的彻底崩溃和迅速枯萎。

短短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韩嫣的世界一下子倒塌了。父母亲一直都是她的骄傲和依靠。没有人会把韩嫣父母的离去跟韩嫣的离婚联系在一起，不过，我知道，韩嫣自己在心里自责。如果，仅仅是如果，一切可以推倒重来，结局很有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

那段日子，韩嫣一直沉默不语。所有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季天城在默默地为她打理。

安葬韩嫣母亲那天，韩嫣六岁的儿子问韩嫣，妈妈，外公外婆是去天堂了吗？韩嫣说是。那，他们还会再回来看我们吗？韩嫣低下头，没有回答。

不会了。我在心里替韩嫣回答。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都在一去不回头地流逝着。

那天葬礼完毕，季天城搀扶着韩嫣，跟我们一道离开墓地。走到中途，韩嫣突然当着很多人的面，对季天城说，“天诚，我怕来不及。我们复婚吧。”

韩嫣仰起来看着季天城的悲伤的脸上，写满认真。

季天城把韩嫣揽在怀里。我没有停留，继续走自己的路。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掏出手机给苏励打电话，“是我，苏励。你还在那里吗？我……我想，我想给我自己生一个小孩，你愿意做他的爸爸吗？”

我听到苏励开心尖叫的声音在向上飞扬着。抬头看天空，耀眼的太阳正用力地刺破遮挡在眼前的乌云。

是的，我们都是胆小孤单的孩子，我们都会害怕。可是，生命那么飘忽，只有抓住希望，才有可能打败恐惧。

下一个电话，我打给母亲，我冲着母亲喃喃地说，妈妈，我想你了。妈妈，我要结婚了……

电话那头，母亲似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我抹一把眼泪，还好，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