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续)
文章来源: 流浪的心灵2013-01-22 06:59:58

--------------当年,父亲对母亲说:“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在哪都是天堂。”

9月的南方正是桂花馥郁的季节,1961年夏末的一天,我的父亲沈仁中依然象往常那样从街角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手中买一束桂花送给他新婚燕尔的妻子。

“你知道吗,桂花泡在水里,花香可以经久不散,我们小的时候在贵阳就是这样的。满屋子的花香可以弥漫一个冬天。”母亲曾经对父亲说。

父亲为了母亲这个爱好,在武汉最大的工艺美术店为母亲买了一个鱼形玻璃花盘。那一朵朵玉雕般的花瓣浸泡在晶莹剔透的花盘中。母亲迷幻的目光中充满对童年的回忆。

可今天父亲却同时为母亲带来一个十分让人吃惊的消息,在正值父亲毕业的这一年。当时时任高教部部长的杨润峰到武汉大学视察,看中这个理科出身却又文笔出众的经常在校刊发表文章的学生,在加上父亲在上大学前又是军人出身,农民子弟。便钦点即将毕业的父亲到高等教育部部长秘书室工作,这是整个武大唯一的一个名额。

“仁中,我真为你高兴,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啊,去北京,到高教部工作,一开始就是部长秘书。。”

母亲在父亲一旁兴奋不已。

“可是你怎么办,海龄,你知道从地方调到北京多难吗。” 父亲一脸愁荣,眉关紧锁。
“没有关系啊,你可以先调到北京,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可是我没有把握,我们刚结婚,却要长久的分别,你知道现在两地分居的夫妇有的七八年还没有调到一起,进北京就更难了,所以我想放弃这此机会,留在武汉,和你在一起。”

“你不能这样,你不能为我放弃你一生中这么好的机会,你知道整个武大就你一个名额。”

“为什么不,你是我的妻子,再说当年你不是也为了我放弃在天津工作的机会调到武汉来的吗。。。。”

“可是我不让你放弃,我总会有办法的,不行的话我先回天津。” 母亲焦急地打断父亲。

“你知道吗,海龄,我是舍不得咱们这间小屋,这是咱们的家啊。

是的,每天清晨,当朝阳的第一缕晨曦把窗外桤木树斑驳的树影投射在这间小屋的墙壁上的时候,在长期军旅生涯中养成早起习惯的父亲总是第一个醒来,他先悄悄的爬起,为母亲准备好她爱吃的的早餐,然后推一推在床上睡意朦胧的母亲。

“海龄,该起床了。”

“我想再睡一会吗。” 母亲一脸慵倦地说。

“我给你念一首诗吧,这样你慢漫就会醒的。”

这是每天清晨父亲必做的功课,在父亲母亲的床头总是放着两本诗集,俄罗斯的普希金和英格兰的布莱克,这是父亲母亲初次相识的时候,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他们是父亲最爱的两个诗人。每当此时,母亲就会秀发凌乱地靠在父亲坚实的肩头。而父亲此时也一手轻揽着新婚的妻子一手端着那本牛皮纸封面的精装诗集。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眼前出现了你
犹如檀花一现的幻影
犹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温暖的晨晖浸淫着这间被父亲母亲的爱情充盈着小屋,父亲那带着浓重江浙的口音清澈地在辰光中流淌。这是普希金那首著名的<致凯恩>,后来被俄罗斯著名的作曲家格林卡谱曲后在俄罗斯广袤的大地上经年传唱。

最后,母亲还是说服了父亲服从分配到北京工作,而自己一个人回到天津。

由于是母亲自动放弃在武汉国家统分的工作,所以回到天津后无法安排正式工作。而母亲当时的户口关系一时还无法办过来,所以没有粮油和副食补贴,父亲每次都是从自己的那一份里省出一半给母亲。

“仁中,你又瘦了,你是男人,吃不饱饭怎么行。” 母亲望着父亲那日渐瘦销而清瞿的面庞心疼的说。

“不行,我们得想个办法才行。”

最后,母亲决定到天津远郊的一家农场去工作,因为那里吃住农场全包,不用粮油和副食补贴。

当时,母亲不让外祖父母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就说在武汉的户口粮油关系已经办回天津。父亲每个周六晚上从北京赶回天津,而母亲也总是从农场提前赶回来。

“海龄,你最近怎么越来越黑了。” 父亲望着母亲的面庞一脸疑虑。

“没什么,我老是感到家里冷,喜欢到外边晒晒太阳。” 母亲随意掩饰着说。

但是父亲最终还是发现了这件事,那是有一次父亲正赶上到天津出差,发现母亲不在家里,就向舅舅不停打探,最后舅舅终于捱不过父亲的软磨硬泡,把母亲在农场的地址给了父亲,父亲乘了近两个小时的公车赶到母亲所在的农场,当时正值隆冬,母亲穿着一件肥大的棉衣正在用锄头刨田里的冻土,那暴露在寒风中双颊已被冻成深紫色,一双红肿的手已开始郓裂。父亲一把抱住母亲,在北方那片寒风凛冽的田野里,父亲内疚地紧紧拥抱着瘦弱的妻子,那张坚毅从不流泪的脸上涕似滂沱。

从母亲的农场回来,父亲发疯般地在天津托各种关系为母亲寻找正式调动的机会:部队的战友,大学的同学,江苏的老乡。。。。。最后在部队的战友帮助下,得知天津起重设备厂需要一名懂金属热处理的金相工程师,这正好是母亲学的专业。父亲又托在武汉的大学同学把母亲的档案关系,户口副食关系调回天津。

但那时父亲母亲每周只有一天可以团聚,有时还会因为父亲临时工作加班而错过,但父亲母亲似乎很满足,每次母亲总是一直把父亲送上火车,一直等火车开远,才依依不舍离开冷寂,孤清的月台,而父亲也总是在开车铃响的那一刻最后一个跳上列车,他们就这样在一次次聚散离别中度过了四年。

有一次父亲母亲象往常那样手牵着手一起走过天津北站那座覆盖着瓦楞铁的老式木制天桥,来到人群交错的月台,当时正值农历中秋,那座殖民地时期车站哥特式的尖顶在月光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车窗把一排整齐菱形的光影投射在月台粗糙的水泥地上。母亲忽然扑到父亲怀里嘤嘤地小声哭泣起来。

“仁中,我有些受不了了,你知道吗,每次你走后这六天我是怎么度过的,思念是一种怎么样的煎熬,这样的日子什么才是个头啊。”

那一次父亲心事重重地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1965年国庆的前夕是一个天空异常晴朗的秋夜,母亲和三姨姐妹两人相约一起到天津东站附近的人民广场去看礼花。当时天气有些冷,母亲穿上了她那件束腰双排扣的粗毛尼列宁装,而三姨则穿着一件深蓝色法兰绒的大衣,姐妹俩牵着手一起来到人头蹿动节日广场。当时焰火刚好开始,一束束缤纷的焰火在夜空中绽放,人群时时传出一阵阵欢呼喝采声,由于广场离礼花燃放地点很近,空气中弥漫着火药浓烈的硫磺气息。

“姐,你看今年国庆的焰火多美啊,这好象是新的,以前从来没有过。” 三姨在一旁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兴奋的说。

“是啊,好象北京也没有过,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这时在身后响起那熟悉江浙口音。

母亲惊讶地转过头去,只见父亲笑盈盈地站在她们姐妹俩的身后。更让母亲吃惊的是父亲一手提着那件柳条编的军用提箱,一手提着一个厚重结实的牛皮旅行箱。

“你怎么这次带那么多行李回来。” 母亲充满疑惑的问。

“因为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 父亲笑着望着母亲说。

“可是你北京的工作怎么办。” 母亲有些焦急地问。

“天津南开大学化学系需要一位又懂专业,又作过组织工作的系党支部书记,我就向部里提交了一份人事调动申请,没想到这么快就批了下来。”父亲依然兴奋地说。

“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 母亲一头扑进父亲结实的怀中。

“不,海龄,你错了,不是为你,是为我们。” 父亲抓住母亲的双肩认真的说。

“你还记得你在月台上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吗,这也是此时此刻我要对你说的,你知道吗,每次我离开你这六天是怎么度过的吗,思念是一种怎么样的煎熬。”

在节日绚丽的夜空下,在摩肩接踵的广场,父亲母亲彼此忘情地相拥而泣。

由于天气有些冷的缘故,那天父亲母亲在焰火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离开了广场,他们穿过广场花坛踏上了解放桥,那是海河上第一座钢结构开启式公路桥,在解放前夕被称为万国桥,直到今天它依然是天津市横跨海河的干桥,那一天夜空中绽放的焰火把清澈的河水照射得溢彩流光,两岸殖民地时期西洋建筑鳞次栉比。父亲母亲忍不住在桥上驻足良久。最后,他们踏上了解放北路,而外祖父母的家坐落在这条路的尽头。这条路在天津殖民地时期被称威尔逊大道,是一条横跨英,法,德三国租界的一条交通干线。直到解放前夕这条街发展成为汇聚中外银行的金融一条街,是目前天津市保存最完好的西洋殿堂式风格建筑群。气势恢宏的爱奥尼克立柱,雍容华贵的法式落地长窗,精巧流畅的斗拱和卷廊,绿荫匝地的庭院和草坪。。。。。。父亲和母亲就这样走在初秋的大街上,心中充满难以明状的幸福。

“我们不再分开了。” 母亲对父亲说。
“永远都不。” 父亲对母亲说。
“只是北京那份工作太可惜了。”
“到大学教书不是也很好吗,要不专业都荒废了。”
“可是这样一来,北京再回去就难了,你不是很喜欢北京吗。”
“和你在一起在哪都是天堂。”
“现在每天早晨又可以听你念诗了。”
“是啊,象我们在武汉那样。”
“可是你卷舌音总是改不了。”
“乡音难改鬓毛衰,但只要你能听懂就行。”
“看来这背子也就我能听懂你念的诗。”
“你想听吗,我现在就念给你听。”

“在树荫浓密的河岸上
当夜晚寂静的时光
帐篷下起了喧响和歌唱
篝火也在闪着光亮
你们好吗 我幸福的种族
假如在另一个时刻
我真想过着你们这种帐篷式的生活。。。。。

父亲一手提着那粗重的旅行箱一手搂着母亲的肩头,母亲一手提着那只柳条编织的军用提箱一手揽着父亲的腰际,他们就这样幸福的走着,仿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的身影在秋夜昏黄的路灯下乍长乍短,身后节日夜空的焰火璀璨夺目,绚丽可人。

在这之后的两年里,我和妹妹相继出生了,他们是两个多情善感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是那样彼此深深相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