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郁！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当我听到有人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书华时，我心中的感受是什么。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好像天地一下子就被无情地毁灭了。如坠地狱并不足于形容我的心境，因为地狱尽管惨烈，还是有火焰、有色彩、有哀嚎的灵魂的。而我的世界只是变得无比黑暗而已。

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只有书华那张洁白如玉的脸。这样的景象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很多次，从那一次最初从别人的口中听到“阴郁”那个字眼起，直到现在，每当我心痛难忍时，就会梦见这样景象：在深沉的黑暗中，只有书华那张清雅俊秀的脸若隐若现，像白玉一样发出亮光。

书华从小就是一个十分俊秀文雅的孩子。即使是到了现在，在他将自己封闭起来，如同困兽般自闭在洞穴之中很久之后，只要他从窗帘紧闭的房间走出来，用清水冲洗掉身上的污秽之气，就会立即神清气爽，显得清雅宜人。尽管十分稀少，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像书华这样得天独厚的孩子，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润如玉的气质，使得他即使蓬头乱发衣衫褴褛地沦落在最低贱肮脏的地方，仍然难掩其清贵之气。

他椭圆形的脸上五官清秀完美，剑眉柳目，鼻梁挺直，嘴唇红润饱满。尤其是他那洁白细致的肌肤，看起来精致得近乎透明，细看可以隐隐约约见到细细的血管。当我把婴儿时的他抱在手上时，感觉就好像是托着一个单薄易碎的玻璃人儿，不由得满心爱怜。我那时的日记本上曾写道：“我的粉妆玉琢的孩子，你是上天赐给妈妈的无上珍宝，妈妈爱你超过世界上的一切！”还有：“我娇弱敏感的孩子，妈妈希望你将来成为一个强壮的、阳光灿烂的孩子！”

我现在终于看清了，其实从他出生的时候起，我的内心就期待着他能长成一个与现实中的他完全不同的形象。我理想中的孩子是比他更健壮、更阳光、更男子气的。我不喜欢在他的身上看到从我的身上遗传过去的敏感的天性。我希望他能更加大大咧咧、更加没心没肺。我觉得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已经克服掉瞻前顾后、疑神疑鬼的毛病了，没想到这些毛病却在我的孩子身上变本加厉地重现。于是，我带他去踢球、学武术、学游泳溜冰等，但他总是不太上心，对体育运动兴趣缺缺。老师也总喜欢说：书华太斯文了！可能这些活动不太适合他。似乎每个人都认为：没有什么比文弱书生的形象更符合他。

有一次，大约是书华3岁左右的那个夏天，我们带着他去公园玩。他的一只塑料鞋子掉了，赤脚踩到草坪上的他吓得放声大哭，不停地叫着：“草！草！穿脚！不要！不要！”。我不喜欢他那么胆小，眉头也肯定皱了起来，索性把他的另一只鞋子脱掉，命令他在草坪上跑。他死活不肯，我甚至强行拉着他使劲跑起来。他虽然一直哭着，并没有过分反抗，但是，那天晚上他却发烧了！一直翻来覆去地叫着：草！草！妈妈！我怕！我怕！退烧之后，他连塑料鞋都不肯再穿，一定要穿鞋带系得很紧的鞋子。

从很小的时候起，书华就学会了观颜察色。因为我们两个是最亲密的，所以他总是对我的脸色很敏感。我们那时最喜欢玩的是一个问答游戏：

“喜欢吃饭吗？”

“喜欢！”

“喜欢吃菜吗？”

“喜欢！”

“喜欢吃水果吗？”

“喜欢！”

“喜欢吃屎吗？”

“不喜欢！”

“喜欢爸爸吗？”

“喜欢！”

“喜欢妈妈吗？”

这些类似的问题换着花样和顺序问，中间掺杂着一两个应该答“不喜欢”的，如果他顺溜着说错了，我们就哈哈大笑。后来他稍微长大之后，问到“喜欢妈妈吗?”时，他曾说：“喜欢妈妈笑，不喜欢妈妈生气！”可我只是正色地说：“妈妈生气是因为你不听话，以后要听妈妈的话啊！”

多年之后，当我读到《瓦尔登湖》中的这一段话时，不禁泪流满面：

“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质，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得以保全的，然而人与人之间却鲜少能如此温柔相待。”

而我因为心目中那个虚幻的理想孩子的形象，从来没能真正地对书华温柔相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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