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和北静王》三十、血誓
文章来源: wumiao2007-04-03 10:59:23

三十、血誓

黛玉在恍惚中,觉得自己的身心,在那一刻像积聚了一大坛的流水一般,轰的一声被掏空了。这十几天的忧郁和焦虑也随着朱英和紫鹃那两句关于贾兰的对话,割断了最后维系的那条细线,只听得砰的一声像石头一般坠落下来。她有些昏厥,在最后一刻喊出紫鹃的名字,之后便听不到什么了。

她看到贾兰在纵马奔驰,黛玉不知怎么的就追上了他,大声喊:“快回来,快到大嫂子那里去!”可是贾兰根本没听她的话,依旧风驰电踬一般往前去了,黛玉看他手搭弯弓,瞄准就射,一瞬间,前方就倒下一头麋鹿。忽听得就有人在旁边大声喝彩起来,回头看,那不是宝玉是谁?黛玉看宝玉穿了件大红猩猩毡的长阔氅,两手拍着,笑得烂漫,便疑惑地走过去道:“怎么你也在这里?宝姐姐呢?”就见宝玉笑道:“梨香院的梨花开的很好呢,咱们一同去看看。”说着就拉了她的手去了,果然看见一树梨花,开得洁白如雪,沉甸甸地压满枝头,有些落花随风雪花般飘落着。宝钗身上埋了半身的花儿,人还是原来的样子,头戴金簪子,脖子上挂着那把沉甸甸的金锁片,眉头也锁着,正坐在树下做针线。黛玉过去道:“这大冷天的,姐姐也不怕冷,还在外面做,快家去吧。”就见宝钗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抬头望了天道:“要下雪了,宝玉怎么还不回来。”黛玉就笑了:“姐姐可是迷糊了?你没看见他就在我身边么?”说着就要把宝玉推过去,宝玉却不肯,只道:“你不要推我,横竖她是看不见我的,你没看咱们身上都有障眼法隔着的么?”黛玉看宝玉那大氅忽然变得透明,又上下看了自己身上,只见全身都是绿色的草叶儿,还有亮晶晶的水珠儿在滴落,立刻就觉得身子湿漉漉的有些难受,便道:“我回家换衣裳去,你在这里等我。”宝玉微笑道:“我等着你,咱们一会儿都要到天上去的,别忘了。”黛玉道:“你又说疯话了,这宝姐姐也像是疯了一样,只看不见人。”宝玉道:“她看不见,是因为我的心空了,人也空了,身心都是空的。”

黛玉听了他这话,一下子就站住了,忽然心痛不已,对着宝玉点头道:“你先前说过这话的,你忘了我问你的那话?你既是宝玉,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是至贵至坚的。你知道我也是块玉,不过我始终只是个草木之人,我情坚,坚不过这个园子里的人,你去吧,我不愿再见到你了。”说着自己就哭起来,宝玉直直地望着她道:“终究是我不对,我先辜负了你。连袭人都走了,她也嫁给别人了。”

黛玉仰了泪脸道:“这关袭人何事?又关我何事?”宝玉惊诧道:“你不知道你已经是个妃子了么?你不是号称潇湘妃子的?这自然都是定好的,谁也改不了的。你没看见王爷他来了么?”黛玉往宝玉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水溶骑了那匹四蹄雪白的大黑马,和贾兰一同往这边飞奔着。

黛玉一时又欣喜起来:原来你没死。恍恍惚惚觉得和水溶是有着婚约的。黛玉不知不觉就迎了过去,就见水溶疯了一般一个劲地呼喊着,隐约是“玉儿”的声音,黛玉回道:“我在这儿呢,你别怕,我没死。”可是水溶就是看不见她,他和他的马都在那旷野里兜着大圈子。黛玉腿不听使唤,也过不去,着急的很。回头看宝玉,身后早已经空无一人。四野茫茫,只有那一痕蓝色平线横亘天际,悬着半片薄如纸片般的落日。黛玉心慌乱如麻,身心象撕裂了般苦痛。宝玉呢?他怎么可以自己走了呢?他不管我了么?再看水溶身边又多了个人,乍一看是贾兰,仔细看又不是,这人一十八、九岁的样子,面目清秀俊朗,骑了匹雪白的大马,只见他朝自己飞骑过来,翻身下马,朝自己就跪下了。黛玉看那马忽然又变成了水溶给自己买的那匹小矮马,身上还缠着那副金釜涂边和纹花绣辔的鞍子。黛玉喜欢的紧,对着水溶喊:“过来扶我一下。”那年轻男子马上就过来了张了嘴说句什么,可是黛玉听不见,要扶黛玉上马,黛玉觉得不好,摇摇手,这时却听到有紫鹃在痛哭着连声呼叫:“姑娘姑娘,你醒醒啊!你快醒醒啊!”黛玉觉得好生奇怪,明明自己是看见他们的,听到他们的,可是他们就是看不见听不到自己,只有宝玉和这个年轻的男子,他俩可以。

黛玉心里胡涂的紧,但是知道自己问也是白问,一切都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画屏一样的东西。那些人在那边,自己和这个男孩子被隔在这边。黛玉茫然四顾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又看到远远地来了一个满头脓疮脏兮兮的老和尚,嘴里隐隐约约地哼哼了些“锁枷扛紫蟒长”之类的歌儿,黛玉仔细听了听,低头思忖着那些句子里的意思,猛然觉得那里面的意思惊人心扉。正这时忽然就听有人在自己背后笑嘻嘻又低低地说了句:“为了他你再回去吧---”说着用力在她背后一推,黛玉急忙使劲平衡了自己,但就只觉得一阵剧痛,来自全身,身子直坠下去,像着了火一般烧着了,轰轰的火苗遮盖着一切,她不由地呻唤了一声,悠悠然反省了过来。只听到紫鹃惊喜地喊了句什么,接着就有杂沓纷纷的脚步声在屋子里乱走。黛玉微睁星目,只见一切都是红微微的,像隔着一层红色的茜纱一般。就听得有人喊着:“是个小少爷,我说是个小少爷吧---”黛玉想起这声音是整天跟着自己的张稳婆子。黛玉浑身酸痛不已,仿佛刚卸下一付千斤的重担。她觉得累,累极了,她想睡去,多少年那个失缺的一梦,今天要一起补上了。她只管往黑甜的地方挤去了,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

屋子里,张稳婆子把那个刚刚七个半月多的、已经成活的男婴包裹好,捧在手里。她盯着这个只有四斤八两重的、几乎是自己滑落下来的小生灵,眼见着他声音寥寥地哭了两声之后便也睡去了。她把孩子递给紫鹃,紫鹃手脚紧张地接过,万分小心地抱好了。就见张稳婆子不作声,还是把嘴瘪成一条细线,一只手摸着黛玉的脉息,过了会子,便点点头,又见她趴下去听着黛玉的呼吸,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身子,摆摆手道:“完了这边的事儿快去请他来吧,别让他在雪地里跪着啦。”说着,自己亲自动手,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干净,那些丫头们被她指挥的井井有条,秩序不乱。紫鹃小心地把孩子放在黛玉身边炕上,欢喜地跑出去了。

院子里,那棵老梅树下,花朵已经落尽,树干上冒着碧绿的嫩芽。树下设着一个紫檀的香案,点着三枝就要燃尽的檀香。水溶跪在香案前,膝下还有些许的残雪,大约从跪在那里,就没有起来过,所以膝下的雪已经化了一半。紫鹃过去叫了声:“王爷,”见他不回答,就看看旁边也跪着的朱英和王庄头,他俩也都默不作声,紫鹃轻声道:“姑娘没有大碍了。王爷得了位世子,就是个头小了些,不过张嬷嬷说都不碍事的---”这时才听得水溶长出了口气,只见那三根香在他面前已经化成一股轻烟,香炉里只剩几朵白灰,风一吹,也散尽了。

水溶想站起身来,又觉得无力。紫鹃赶紧向朱英使了眼色,朱英才转过神来,连忙过去和王庄头一左一右地搀起王爷来。只见他满脸都是泪痕,脖子脸颊上都是澎溅上的血迹,干着硬在那里,身上更不用说了,已经看不出衣裳原来的颜色,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手中滑落下黛玉让贾兰防身的那把宝刀,紫鹃赶紧拾了起来。水溶进了屋子,便挣扎着自己走进去,他慢慢地扶着墙移进去,待紫鹃给他掀了帘子,他的眼睛就直直地望向躺在床上的黛玉。黛玉的黑发如云般散落在紫色的香枕上,双眼紧闭,面如白玉一般。水溶便走过去,坐在炕沿上看着她。张嬷嬷过去轻声道:“夫人是睡着了,没有大事。你看看小少爷吧。”水溶摆摆手,抬头对她笑了一下道:“她只要活着就行了。你很好,我要谢你。”

那张稳婆子撩起衣襟来擦眼泪,唏嘘了一阵子道:“要不是您在外面发了死誓跪在那里求老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人像死了一样,我又不能替她使劲。一定是老天见到您的苦心,可怜咱们,又把她娘儿两个送了回来。我不要老爷谢我,我也得跪那里再谢谢老天爷去。”说着又掉了泪。水溶见她那样就道:“紫鹃扶张嬷嬷去休息,叫人好好伺候着。我也很累了,也想歇一会儿。让朱英看着贾兰去,王庄主再去叫那些大夫来等着。”说着自己退去外面的血衣和内里的软甲,有丫头端来热水,水溶擦干净手脸,把毛手巾撂在盆里,和衣慢慢地躺在黛玉身边,紫鹃过去给他盖上锦被,放下暖红纱帷。只听得水溶轻轻的鼾声已经响起来。紫鹃眼含着泪,又撩起纱帷来看了一眼,只见这一家人,亲亲爱爱地躺在一起,都沉入香酣睡梦之中。紫鹃擦了泪,把纱帷掖好了,让人都出去,轻带上门。到外面吩咐了众人去各干各的事,这边放了几个细心的丫头和婆子,无声地守在帘子外面。自己和张稳婆子到了西厢屋,也倒在炕上睡着了。

已经是整整两天两夜,他们都没有好睡过觉。这一下子,整个庄子都沉静下来,风轻轻吹过,不是那么地冷的刺人心骨了。安安静静的王家庄,平静下来的西北荒漠,似乎都无声无息。

只有在那远远的战场上,那曾经流了遍地的鲜血,呈酱紫色的结痂,一片片地残留着。有微风吹拂着蠕动的黄沙,慢慢掩盖过去,掩盖过去。连着遍地的尸骨,死马,那烧了半边的王旗,半插在沙土之中。到处是箭簇弯弓,到处是炮火大坑,燃着的黑烟,已经被风吹成长长的黑色的印记,连上了血渍的干硬的流线,延伸在了几十里长的乌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