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170-180)
文章来源: 北美女人创作群2005-03-31 07:54:21
170 我去找郑滢,告诉她我和程明浩分手了。 郑滢叫起来,“他甩了你?” 脸上摆出一副随时要去手刃陈士美的神情。 “我甩了他。” 郑滢更加惊讶,好像不相信我居然还能有这份出息,“为什么?” “我们不配。” “怎么不配?” “不配就是不配。” 郑滢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是不是他某方面表现欠佳?要不,过佳,你吃不消?” 我哭笑不得,“胡说八道。拜托你别问了好不好?我心情已经够差,还不快来安慰安慰。” 郑滢摇摇头, “不是我说你,要甩也不趁早,辛辛苦苦等到人家博士毕业、找到工作再甩,把愣头青调教得八九不离十然后端在盘子上奉送给别的女人,你以为你是巴顿将军,功成身退吗?” 我没好气,“我是麦克阿瑟,耀武扬威,统治的却不是自己国家的领土。” 郑滢勾住我的肩膀,摆了个很洒脱的姿势,“不配就不配,失恋也是人生必不可少的经历。走,买酒去!” 我们去爱伯森氏买酒。我说买啤酒,郑滢一摇手“啤酒也算酒” ,她要买威士忌,我坚决反对,因为我怕喝醉了像郑滢上次那样发酒疯。最后,我们停在一瓶硕大的雪宝莉酒前面。 “买这个吧!”郑滢握住酒瓶上的小把手,“这种酒有一个很出名的典故,就是酒瓶一旦打开,要一次喝完,否则,第二次喝,它会变成醋。” 我打量着瓶子里粉红色的液体将信将疑,“是真的吗?” “老实说我不相信,不过听上去很浪漫。” 我微笑起来,“有点像谈恋爱,开始的时候总是很美好,时间长了,就发生问题,最后变成一瓶醋。聪明的人知道应该速战速决,笨蛋才会想着要慢慢喝。就买这个!” 我们把一大瓶酒搬回郑滢家,门上插了一张字条,是程明浩写的,叫郑滢给他回电话。电话留言机上红灯不断,有程明浩的好几个留言,都是问有没有看见我,听上去很着急。最后一个留言是张其馨的,问关璐是不是失踪了,因为程明浩也去找过她,用她的话来说,“急得像掐掉头的苍蝇” 。 郑滢有点疑惑,“你们到底分了没有?还是你在吓他?” “我跟他说得很清楚,再说,我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吓人。” “他好像很在乎你。”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做做样子吧,得了便宜又卖乖,让人家觉得都是我的错。他再打来,就说你没看见我。” “我不喜欢说谎。” “放心,他以前说过的谎比这个严重,骗他一次,不损阴功。” 我们打开雪宝莉酒。雪宝莉比葡萄酒略淡,清甜甘咧,甜里微微透出一点酸来。郑滢一杯下肚,咋咋嘴,“不错嘛,的确有点像爱情,甜甜的,嗲嗲的,哄得人高高兴兴。” 我说,“比爱情好,爱情酸多甜少,是个王八蛋。” 话音刚落,真正的王八蛋又打电话来了。郑滢照我的意思回答,放下话筒后说,“他在你家门口等你,听口气是要不见不散。” “不管他。爱等就等,接着喝,今天晚上我跟你睡。” 等瓶子里剩下薄薄一层酒,我们两个人都有点飘飘然起来,郑滢说,“这些留着做实验,看它会不会变成醋吧。” 我摇摇头,把酒统统倒进杯子,“还是喝了吧,真要变成醋,多可惜。” 我仰头把最后一杯酒喝干,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用力勾了一下 -- 我到底还是不愿意让雪宝莉变成醋。我站起来,对郑滢说,“我回去了。” “你不是说要跟我睡吗?” “算了,我睡觉喜欢卷被子,不折磨你了。” “我看你还是舍不得他吧?” “才不是,我只是想跟他说说清楚,免得他再到处骚扰人。” “你这样子能开车吗?” “我做着梦都能开,怕什么。” 我开车回家,上楼,程明浩果然靠在门边的墙上,低着头,两手插在裤袋里,咬着嘴唇,一脸严肃。他看见我,眼睛一亮,如释重负地笑了,几步跨过来,“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整整一天。” “我没去哪里,就是到处转转,” 我打开门,“进来吧。” 我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倒了一杯茶给他,他双手捧过去。 他大概闻到了我身上的酒气,皱起眉头问,“你喝酒了?” “一点点,” 我对他笑笑,“叫雪宝莉,以前从来没喝过,味道很好。放心,不是为了你。” “那你自己开车回来的?” “我又没喝醉,其实,就算喝醉了也无所谓,这个时候路上根本没什么车,上次我还一边开车一边睡着了呢,醒过来以后扇了自己两个大耳光…”我突然发现自己多话起来,想说的不想说的一起出口,看来雪宝莉喝着像糖水,后劲却不可低估,“程明浩,我教你,以后开车开累了想睡觉,就打自己耳光,一左一右两下,人立刻清醒,很管用的… ” 他的脸色沉下去,眉毛越皱越紧,“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告诉你,你会说我一顿,叫我当心,然后,跑到你的明尼苏达去,隔了… ” 我对着墙上的美国地图数,“内华达,犹他,怀俄明,南达科塔,也不多,才四个州…你隔了四个州来关心我,对不对?” 我伸手拿过他手里的茶喝了一口,把茶杯递还给他,“程明浩,其实你是个很好的人,就是不合适我。” 他把杯子放到茶几上,随后蹲在我面前,抬起头,用手臂环抱着我的肩膀,“璐璐,我不去了。” 171 我愣了一下,程明浩接着往下讲,“我不去明尼苏达了,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为什么不去?” 他抓住我的手,“为了你啊。”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温柔地凝视着我,灯光下,他的脸上全是深情,看得我心头一阵发颤。他那么高大,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仰视着我;他已经说会为我留下来,我知道,只要我笑一下,点点头,顺势扑进他的怀里撒撒娇,一切就都过去了。 但是,我身体里一种奇怪的力量紧紧地拉住了我,随后我想起下午看见的那只不吃巧克力的海鸟。当他终於开口说了我想听到的话,我却不由开始怀疑,这些话,对於我来说,究竟有多少意义;而我们之间的“不对头”,是不是他选择留在我身边就可以解决? 於是我摇摇头,“算了,还是去吧。你不是说机会很好,放弃太可惜吗?” 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我已经想好了。” “你弄痛我了。” 他松开手,“对不起。” 我用两只手相互揉着,一言不发。他坐到我身边,伸手把我搂进怀里,我顺从地靠在他肩膀上,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味。我以前还从来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过烟味。 “你抽烟吗?” “今天下午抽了几支。” “几支?” “四支。” “抽烟不好。” “我一般不抽烟,今天找你找不到,着急了。” “还是不好。” “那我以后不抽了,其实我本来就没有烟瘾。” “不过,你抽烟倒是不难闻。还有,我听说过,香烟也叫‘忘忧草’。” 我把手贴在程明浩的胸口,他的心脏在我的掌心下面坚实有力的跳动 --那是我一直想去却没有去成的地方。我把头埋在他衬衣领口,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夹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 我莫名其妙地想起某本书上看到的一个统计,说从金门大桥上跳下去是旧金山一种历史悠久的自杀方式,而在这些自杀者当中,大部分的人都选择从金门大桥北侧、面向旧金山的方向往下跳,只有少数人才从桥南侧、面对太平洋的方向跳。有关“专家” 经过研考,提出推断,说这是因为大桥南侧的水温度略高,而且旧金山市区的风景较浩瀚的太平洋显得更加“温暖” 一点,导致自杀者作出这种下意识的选择。 那时候,我觉得这种推断啼笑皆非:一心求死的人,会去贪恋那一时片刻的暖意?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这种说法搞不好还真有道理,因为,当我终於有了足够的勇气去跟一个人告别,却无法抑制地加倍留恋起他的体温和气息。 过了半天,我说,“程明浩,你还是去明尼苏达吧,以后我们各走各的路,大家都自由。” “你怎么还这么想?” 他把我抱得更紧。 “我一直都这么想的。今天早上我说分手,你以为我是在吓你吗?” “为什么?” “我累了。” 他把我拉开一点,正视着我的眼睛,“璐璐,我已经说过我不去了,还不行吗?” 雪宝莉的后劲愈演愈烈,我朝他笑笑,“你以为我那么不通情理?说实话,你能有那么好的机会,我很高兴,替你高兴… 你要是真的为了我留下来,看着挺感人,可以后万一工作不如意,就算不说,心里大概也会怪我,我怎么担当得起。你要是去了呢,我又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其实我这个人很没用,玩不起也输不起…当初我就是为了你到旧金山来找工作的,那时候工作好找,无所谓,可这一次,我是真的不敢再冒险了,现在经济形势这么差,我又没什么大本事… 所以,我呢,就不跟你去了,我怕这样跟下去,总有一天会落得很惨,” 我把手放在发烫的脸颊上捂着,一肚子的话借着酒劲往外冒,“不过,程明浩,我已经很努力了…很努力,我觉得我努力得比你多。谈恋爱的时候,女人不能太努力,太努力的话,叫犯贱…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适合我,不适合我,其实,我都知道的,就是不相信,可不相信又有什么用呢?” 他问我,“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适合你呢?” “什么样的人适合我?比如…比如,呐,杜政平吧。他为了我转学,后来还说要为了我到加州来找工作,他会为我干很多事情,你,就不会,呵呵,不是我看扁你,” 我冲着他傻笑,“你害得我跟他分手…看,人家现在肯定也不会再要我了,都怪你,要不是你,说不定我早就跟他结婚了呢。其实,我需要的大概就是那样的一个男人...” 我说出来的话越来越离谱,但自己却无法控制,相反,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心里竟然隐隐有些高兴 -- 我觉得终於伤到他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终於,咬紧了嘴唇,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关璐,你,你,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那句话让我清醒了一点,我抬起头,正对着他的眼睛,不由打了一个哆嗦,他的眼神里交融着惊讶、痛苦,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我不甘示弱地抬起下巴,扬起眉毛,鼓起两个眼珠子,心想“我还怕你不成”。那个情形就象武打片动不动就喜欢决斗的剑客,约在什么雪山之巅,你瞪我我瞪你,一面冻得牙齿打战、浑身发抖,一面互相揣摩对方会出什么招数,直到其中一个突然拔剑,闪起一道寒光。 我们僵持不下,终於,我拔出了剑。我说,“是的。” 172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最后咽了一口唾沫,苦笑着摇摇头,“原来是这样。” “哪样?” “原来我不但让你难过,还让你后悔,” 他放开我,叹了口气,“这样说起来,你是对的,我应该去明尼苏达。你既然觉得我不合适,以后…以后我们就分手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到“分手吧” 这几个字,像一根吊在空气中的蛛丝,却直钻进我的耳膜里去,然后变形成一根又硬又长的铅丝,扎得脑子一阵阵发晕发痛,没有余力去思考。 我低下头,黯然看着脚下地毯上的花纹。他沉默着一口一口喝茶,等一杯茶喝光三分之二,他下定决心似地说,“这样也好,那我走了,璐璐,以后 -- 保重吧。” 然后突兀地站起来,却好像不知道门在哪里,久久没动。 我抬起头,他抿紧了嘴唇看着我,两只手的手指深深地抠进手心。有那么一个片刻,我几乎想去帮他把手指扳开,但终於没有,我听见自己微弱地说,“你也保重。” 他轻轻地关上了门,锁舌“搭” 的一声扣进去,像扣到我的心里。就这样了?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墙上的钟显示十一点四十五分,二十四小时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现在却已经完全翻了个样。再过十五分钟,又是新的一天,我还是我,却已经没有他了。 楼下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我立刻冲到窗口。我看着那辆熟悉的道奇车开出去,到了路口,右边车尾亮起黄灯,转过弯,加速。程明浩开车一向很小心,我总是笑他一个弯能转半天,今天,他好像转得特别快。我曾经很多次目送他这样离开,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想,他大概会去买一辆丰田4Runner把所有家当都装在里头一路开到明尼阿普勒斯,把道奇车和关于我的过往一并扔下。今后他再碰到的人,不会知道他开过这么一辆东倒西歪的破车,遭遇过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我目送他消失在路的尽头,摸摸自己的脸,还是滚烫,却没有一滴眼泪。我想,我大概变勇敢了。 几分钟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变勇敢,只是时候未到。因为,当我回到沙发前坐下,拿起那杯剩了三分之一的茶,把嘴唇贴在他刚才喝过的地方,才喝了一口,我突然把杯子扔到地毯上,一头埋进靠枕里嚎啕大哭起来。人家说酒后吐真言,为什么我吐出来的真言像一堆臭狗屎? 我睡不着觉,一遍遍地听张信哲的爱如潮水。当潮水退去,沙滩上除了海草和贝壳,什么也没有,多么悲哀。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一觉睡到下午四点,星期一照常去上班。我暗暗地期望程明浩会打电话来,可是又不知道该期望他说些什么,因为话,的确已经说清楚了。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打电话来。十天以后,他突然打过来,却是跟我告别,说第二天一早就要出发去明尼苏达了。他真的要走了。 我问他,“你买了新车吗?” “买了,因为我打算自己开过去。按我们公司的政策,自己开车搬家,还能拿一笔补贴。” 他的声音很平静,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4Runner 感觉怎么样?” 他顿了一顿,“我买了一辆佳美。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车型比较省油。” 我心里突然牵动了一下,然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上次跟你讲的,有一大半是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完以后又觉得荒唐,都分手了,还指望人家放在心上?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要紧。其实,我觉得你讲的很有道理,” 他的声音渐渐柔和起来,“关璐,有几句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想到了就跟你随便说说吧。没有性别歧视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女孩子是应该嫁得好一点。这个地方条件好的人也不少,你去花点时间,看准机会,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比我,不要说我,比杜政平条件都好的人…当然最好有绿卡,钱多一点,不过关键还是人,绿卡这个东西,没有的时候当然觉得要紧,等你一旦有了,就不会再那么心心念念…挑个身体脾气都好一点的,同事顶好不要,其实,最好都不要同行业,这样的话将来免得一棵树上吊死…还有… ” 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居然也会这么婆婆妈妈。我听着听着,眼泪慢慢地掉下来。 等他终於告一段落,我问他,“假如我找不到呢?” 173 他悠悠地说,“你不去找,怎么知道找不到。” 声音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我接着问,“假如我就是找不到呢?又要身体好,又要脾气好,还要最好不同行业,蛮挑剔的呢。” 说到这里,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他又沉默了。我紧紧地握着话筒,下意识地开始用手绞电话线。过了好久,他说,“我相信你能找到。” 一滴眼泪掉在我嘴唇上,我伸出舌头去舔舔,很咸。我明白了:他已经决定放弃我了。在他的世界,我说不定比那辆道奇车滚蛋得还快。 “你很现实。” 我擦擦眼睛,深吸一口气,不让哭腔传到电话那头去。 “你不是也很现实?” 他话里淡淡的讽刺激怒了我,我昂起头,清清嗓子,对着话筒装出一副轻松的声调,“我当然找得到,说不好我年底之前就找一个人陪我过圣诞节,年底之前找不到,我肯定找一个人陪我过情人节,你看着好了,不,也用不着你看…你呢,就混得出息一点,到时候,大丈夫何患无妻,连找也不用去找,只要等着兔子一只只扑上来,清蒸红烧随你的便。哼,你们男人就是比女人占便宜。” “璐璐,” 他突然提高声音叫了我一声,又没了下文,只是轻轻地干笑了一下,说,“那就这样吧。” “嗯,就这样吧。” “保重。” “保重。” 随后我们握着电话,等着对方说再见。终於,我先开了口,“再见。” 既然提出分手的是我,好像应该我先说再见。 “再见。” 挂上电话,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雪宝莉真的变成了醋在我的心里晃荡。感觉好像小时候过年过到正月十五晚上,在冷风里放最后一支炮仗,怀着告别的心情点着了,看着它飞上天,在空中炸开,发出一声巨响,顷刻间化成千万片散向四面八方。因为是最后一支,所以听得格外真切,也格外凄凉。 我百无聊赖地在网上闲逛,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又去了那个叫 mapquest.com的网站。我在目的地里打入明尼阿普勒斯,在出发地里打入旧金山,电脑告诉我,明天早上,他有可能会先过海湾大桥去奥克兰,然后一路往东取道科罗拉多的丹佛,再北上去明尼阿普勒斯,那是很长的一条路,要开好久,州际公路通常空旷而无聊,又没有旅伴,他可千万不要在路上睡着。 为了“庆祝” 失恋 -- 郑滢现在的论调是“只要还活着,任何事情都值得庆祝” ,我们两个去租了整个季节的 Sex and the City,叫张其馨一起过来看。其中有一个情节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夏洛特说一段失败爱情的“疗伤期” 等於“爱情期” 本身长度的二分之一。 “妈呀,关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程明浩的?” 郑滢一边很酷地往腿上涂脱毛膏一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四年以前。” 我难堪地说。 “那就是说你要疗伤差不多两年,” 她伸起两个手指煞有介事地说,随后又立刻修正,“不对,那是美国女人的算法,到中国女人这里应该起码乘个1.2 的参数,到了你那里,哼,我看应该起码再乘个1.2。关璐,我看你三年之内不必谈恋爱了。” 张其馨不同意,“我听说过治疗感情创伤最好的药就是开始另外一场感情,” 她突然停住了,难为情地看着我,“关璐,你是不是还想骂我?” “骂什么?” “那个时候,我去跟程明浩谈恋爱,就有点这个味道,” 她转头去看看郑滢,“是不是有点卑鄙?” “不是有点卑鄙,是非常卑鄙,” 郑滢斩钉截铁,“占着茅坑不拉屎。” “他有多喜欢你?” 几年之后,我终於问出了这个问题。 174 “咦,你问出这种问题叫人家怎么回答?” 郑滢反过来打我五十大板。 张其馨看了我一会儿,微笑起来,“你为什么跟他分手?” “我们不合适。” “可你还在想他。” “是啊,我在想他本事怎么这么大,足足浪费我四年青春,害得我疗伤都要疗三年。” 我一边说一边往脚趾上涂一种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指甲油。 “关璐,你要还吃醋,我告诉你,程明浩很喜欢你,比喜欢我多,满意了吧?” 指甲油把我的脚趾染黑了一块,我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来擦,“瞎说。” “那一次我去跟林少阳吵了架一气之下跑去跟他发牢骚,后来被你撞见,你大概臭骂了他一顿吧,反正他后来专门找了个机会叫我不要再去找他。” “那说明什么?” “他说不想再让你难过。” “他又没告诉我。” “难道你还指望他跟你表功?” “都分手了,怎么还去找他?” 我自己都听得出自己声音里的赌气。 “我们分手的时候就说好还是朋友的啊。” “朋友,朋友,我跟他分手,他可没这么说噢。”我嘀咕着,想起程明浩临走前谆谆教诲我怎么嫁男人,气不打一处来。 “你希望他跟你做朋友吗?” 张其馨问我。 我想了想,摇摇头,“算了吧,我不稀罕。” “那就是了,太爱一个人,要么成要么散,根本做不了朋友。我想,我们之所以分手还可以做朋友,大概就是因为爱得都不够深。” “可是他帮你捡鞋。” “什么?” 我忍不住搬出那件让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那年夏天,他在街上帮你捡凉鞋。我们都看见的。” “但是后来他几天没有跟我说话。那个时候,我就猜他心里其实一直都没忘了你。他在街上帮我捡鞋是顾全我的面子,却让他在你面前丢了脸,换我是他也会发火。所以,后来你们谈恋爱,我一点都不意外。” 郑滢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脸上的神情像一个不养狗的人看着两个女人津津有味地讨论哪一种狗食罐头更好,然后打个哈欠,耸起眉毛,“我总结出来了,程明浩是只小笼包子。” 然后她开始阐述理论,“有的男人像比萨饼,三拳两脚把肚肠翻得满地都是,几片香肠几个肉团统统堆在上面让人家一目了然,比如杜政平,蒋宜嘉嘛,哼,他也算,不过有点烤焦了;有些男人像小笼包子,汤汤水水外面统统看不出来,等你一口咬下去,要么好吃,要么烫得嘴发麻,程明浩就是这个类型。” “那林少阳是什么类型?” 张其馨问。 郑滢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嘻皮笑脸地说,“他是烘山芋。香得一条街都闻见,大家都跑来买,结果吃到嘴里,嘿嘿,也就是一只烘山芋嘛,吃多了还会放屁。所以,张其馨你离我远一点。” 我笑得倒在沙发上,张其馨涨红着脸举起靠枕去打她。 那天晚上,我们看完碟片,意犹未尽。郑滢拿出电脑,我们干了一件相当无聊的事情。 我们在网上搜索起以前交过的男朋友,从记忆里发掘出那些曾经在情场上为我们当过炮灰和让我们当过炮灰的人,看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 因特网实在很厉害,我们脑子里的那些名字居然七七八八都在各种网页上显现出来,虽然很多不过只言片语,却已经可以看出他们的大致境遇。 陈志骅做了一个什么科长,郑滢啧啧两声,“科长,科长呢。关璐啊,你不出国,现在说不定当上了科长夫人,也就是他管的这个科的第一夫人。” “稀奇。” “我还记得大四的时候,这个家伙穿件中山装,撑把花伞在我们宿舍楼下逼你表态的样子。我本来还以为你会放弃出国的。” 张其馨说。 “嗤,‘要我,就不要去美国’ ,这种话像个男人说的?” 郑滢一翻眼皮,“关璐才不是那种会被男人左右前途的人。” 我笑笑,没说什么。郑滢虽然了解我,这一次却没有说对。我或许是个会被男人左右前途的人,只是那个人左右了我的前途,又离开了我。 郑滢的男朋友阵容比较强大。法学院的三辩先生当了律师,仪表堂堂,更加像周华健了;物理系曾经扬言为了郑滢终身不娶的小帅哥后来去了哈佛念书,而且找了一个很像关之琳的美女做老婆,看得我们都快滴下口水来;中文系的才子读了研究生留校,专门做了一个网页写他的歪诗,封面上一首是 把爱情 和进陈年的酒 然后 一口一口 喝下去 你刹那的美丽 我永远的心痛 张其馨眨眨眼,“看着眼熟啊,噢,那个时候你要跟他分手,他不是就写了一首像这样的东西来吓人吗?不过,那个上面可是说要把敌敌畏和进陈年的酒,然后一口一口喝下去的呀。怎么改爱情了?” 我也想起来了,那位忧郁型才子的诗让我们着实心惊肉跳了一个晚上。 总之,所有曾经在分手之际信誓旦旦、痛苦得几乎寻死觅活的人,现在个个都生龙活虎。年少时的爱情,真有点像过家家,说尽小说电视里看来的山盟海誓,排演半天,才发现大家都不过是B 角,而A 角,还没出现。 终於,我们看到了那么一个网站。某个我们认识的男人结婚了,而且跟老婆头凑头抱着孩子在照片上笑。张其馨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那是田振锋,而且,他身边的女人并非当初那个“戴眼镜、没张其馨好看”的女人,而是另外一个 -- 虽然也戴眼镜,虽然也没张其馨好看。 175 张其馨把电脑搬到面前,一张张照片往下翻,脸上有了点颜色,却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从照片上看,那是一个典型的和睦家庭,翻到最后一张,连田振锋那位在虹桥机场鼻孔朝天“美国,我是坚决不去的,坚决不去,美国有什么好?啊?” 招来张其馨妈妈暗翻白眼的老爸也笑嘻嘻粉墨登场,一脸“含饴弄孙” 的幸福。 我一边看一边心里琢磨,那个田振锋甩张其馨时拿来做挡箭牌的女人哪里去了? 英雄所见略同,张其馨把所有照片看了两遍,转过头来看看我,再看看郑滢,自言自语似地吐出一句话,“他结婚,也不跟我说一声…他也不跟我说一声!这一个,也没我好看嘛!你们说,她有我好看吗?” 时光倒流,恶梦从头开始。我们不当心踩响了回忆里一个深埋的地雷。 我和郑滢面面相觑,我从桌子底下伸过脚去踢她,没料到她同一时间伸脚来踢我,她的脚指甲刮在我的脚底,我们两个人同时怪叫一声,随后马上明白该怎么办了。 郑滢一马当先往田振锋身上泼粪,“跟你说,他有脸吗?看看,他还比我们早一年来美国,现在混得怎么样?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读书了,光硕士就一口气拿两个,了不起,今年又开始念博士了,真是大器晚成,可惜就是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找着工作。他当初跟你分手,谢天谢地,那算是放了你一条生路。” 我不甘落后,把矛头对准那个无辜的女人,“田振锋怎么搞的,找个老婆比他还黑,对得起观众吗?这要是让以前那些迷他迷得发昏的小女生看见,大概会一个个去买豆腐撞死。难道他们那个地方‘狼多肉少’ 比这里还厉害,连午餐肉罐头都抢手?” “就是就是,还有,穿什么不好,红毛衣外面要罩一件紫背心,这种配色上千年前西门庆就专门批判过了!”郑滢得意洋洋。她看过的唯一一本还勉强称得上“古典名著” 的就是“金瓶梅”了,读完后感慨西门大官人服装美学造诣之深,如若活在今日,去迪奥之流做做顾问应该没有问题。我们一唱一和,估计田振锋和那个倒酶的女人此刻正在耳朵发热。 我和郑滢极尽恶毒之能事,却好像并没奏效。她的小手指大概又在发痛。 张其馨终於用力把电脑盖子一合,爆发了,“他跟以前那个女人分手的时候为什么都不来找我?他可以来找我的呀! 他怎么不来找我,要找这么一个呢?” 我们这才弄明白,到头来,原来她最恨的,并不是田振锋结婚,而是田振锋明明可以,却没有来找过她。 怎么说呢,人生里有些时候,你还对一个人念念不忘,以为人家多少也难以释怀,结果却发现自己完全是自作多情。这种事情,不发现,老是念念不忘,当然不好;可是,发现了,又觉得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和郑滢的情绪一下子也低落下去。我想,如果哪天程明浩娶了一个不如我的女人,我会不会也这么难过?那样的话,宁可不知道。 就在我们走神之际,张其馨飞快地拔下电脑上的电话线插回去,照着田振锋个人网站上的电话打过去,居然接电话的就是他。 张其馨打通了电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结结巴巴几句,从新婚一直贺到弄璋之喜,倒好像专门去问候他的。我们以为她已经冷静下来了,直到她突然对着话筒叫起来,“幸福,幸福你个大头鬼!” 扔开电话,扑到我的身上,鼻涕眼泪流了一脸,我们才明白她心里正在经历一场大地震。 张其馨伏在我的肩膀上嚎啕大哭,我一个劲地递纸巾给她。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他说祝我幸福,他说祝我幸福…真是个王八蛋。” 我哄小孩一样地拍拍她,用我能挤出来最温柔的声音说,“那你还不争气一点,幸福起来啊,你要很幸福,比他还幸福,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幸福吗?”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睛也酸起来,我曾经很恨张其馨,觉得她抢了我的幸福,其实,她并没有,因为程明浩不能让她幸福。那个夜晚,我终於在泪光中谅解了她。 爱情里,我们做过浪子,也都守候过浪子;我们往往不记得被自己辜负的人,而只是一心一意地等着自己心目中的浪子回头。“祝你幸福” 是一句奢侈的话,是离去的浪子最后一次温柔的回眸,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说,听到的,都是倒酶蛋。 许久之后,张其馨从我的肩上抬起头来,低声而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把林少阳拉回来。” 当只剩下一只烘山芋的时候,她想通了,虽然不过是烘山芋,吃多了还可能会放屁,但好歹管饱。 176 “拉,好,拉,我们去把他拉回来! 我们就…” 郑滢一拍大腿,却没了下文,“怎么拉?” 林少阳刚刚升了一个小部门的主管:前一阵子他们公司两个部门主管之间结束了一场“百年大战”,势力小的一个败北调走,赢家趁机把手下最得力的爱将,也就是林少阳派去当“接收大员” 。 公务更加繁忙,他对网恋的兴趣好像并没有减少。张其馨带我们到那个他喜欢去的网站,“春风哥哥” 在那里果然左右逢源,时不时有各种“妹妹” 对之抛以青眼,当然最“青” 的要数那位“珠帘妹妹” 。 “咦,林少阳在吹牛吧,你看这个,‘今天秘书休假,我忙得不可开交’ ,他新官上任就有秘书吗?” 张其馨苦笑一声,“有也算有,不过是和另外八个主管共用的,凭他的资历,根本差不动人家。” “还有这儿,‘现在的下属普遍缺乏敬业精神,唉,没办法’ ,口气好像他做了多久的官,还‘没办法’ 呢,” 我也嘻嘻笑起来,“够幽默,不认识的人看了,还真拿他当回事。” “珠帘妹妹” 的答复是“能者多劳嘛,不过,春风哥哥也要保重身体,否则我要担心的噢”。 郑滢一拍胸膛做了个欲吐的姿态,“对不起,我吐会儿,恶心。” “他看了可骨头发酥呢。” 张其馨冷冷地说。 当初美国军方为了信息交流创建因特网模型时,一定没想到它还有这么一大好处:打造莫须有的帅哥美女,树立不存在的权力地位,满足人们多方面的虚荣心。 往下看,“春风哥哥” 和“珠帘妹妹” 居然开始对诗词了,唐诗宋词元曲,无非一些教坊歌谣,偶尔还随口绉出几句来,像模像样。 “嗯,倒是有两下子。” 郑滢自己古文不通,所以对五言七绝像瓜子壳一样蹦进蹦出的女人一律敬佩三分。 张其馨瞪她一眼,“你以为这两下子我就没有吗?” 她当过我们班的大学语文科代表,当然也有这两下子。 然后问题就变成了:张其馨明明也有这两下子,他何以还要去打“电子野食”? 张其馨很难过,“他在网上同人家说的那些肉麻话,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他大概觉得我没有人家活泼,其实是他不给我机会,我又不好自己开口去跟他肉麻。” 她突然眼睛一亮,“要么…” 那个“要么” 的结果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和两个穷极无聊的女人决定合作打造一个才貌双全的网络美女去与“卷上珠帘” 抗衡,把林少阳抢回来,然后再让他发现那就是自己朝夕相处的身边人,让他羞愧难当。 当年合唱 I Swear 是为了拿奖出风头,如今再度联手,却是为了挽回一个男人,真是走下坡路。 郑滢一本正经地阐明这个项目的重要性“林少阳现在可是三房合一子” ,我差点笑出来 -- 我要有一个像那样的儿子或者侄子,老早几个大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然而,友谊当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无论你怎么把一个男人当草,都必须尊重这么一个事实:你的朋友由於某种很奇怪的原因把他当成块宝;要维持友谊,天下太平,最好也给他“宝” 的待遇,无论真心假意。 张其馨喜欢李商隐,所以我们的那个美女叫做“沧海月明”。然后分工,我们约好轮流上贴:张其馨负责“风花雪月” ,郑滢负责“卖弄风骚” ,我不会“风花雪月” 也不善“卖弄风骚” ,就捡了剩下的 -- “展现风度”。我们希望通过此举,集思广益,直捣黄龙,夺过“卷上珠帘” 在那个地方头牌花旦的地位。 那天晚上,我赖在郑滢那里过夜。月亮圆圆的,嵌在苍蓝的天幕里,旁边有一点星在闪烁,像一滴“哭痣”。那是一轮他乡明月,他乡明月,注定是挂着哭痣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掉下眼泪来。 她一觉醒来,我还没睡着。 她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我们很落魄。你觉不觉得我们很落魄?” 她转过身去,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都这样,本来心气很高,碰点钉子,还是很高,直到有一天碰得醒悟过来,发现人到底还是要跟现实妥协。一妥协,什么都好了,也就不会觉得落魄了。” 我想起张其馨告诉我有关程明浩的事情。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多半是我在唧唧呱呱,而他微笑不语。他并没告诉过我曾经去找张其馨澄清过,每次我拿凉鞋的事情来难为他,也只是淡淡地说“以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白白挨了我很多嘲讽。他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呢?真是只小笼包子 -- 土包子。 我心里突然起了一种冲动:那只包子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我? 我推推郑滢,“我好像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她又迷迷糊糊了。 “后悔跟程明浩分手。我觉得,我还不了解他。” 有人说,人是因为不了解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手。我都还没有了解他,怎么就分手了呢? “你给我算了吧,” 半梦半醒之间,郑滢流露出她把程明浩当草的真实看法,“我看程明浩本来就未必是个做好丈夫的料子。他人看着是不错,可是那种家庭背景长大的,小时候又那么穷,多少有点影响,不理想。” “照你这么说,家庭背景不好的人,就不要结婚了?” “我是说,他跟我们不是一路的人。他应该去找个他那一路的人结婚。” “我们是哪一路的人?”我很生气,“现在到了美国,随便哪路的人不是一样做民工?民工还分档次?” “关璐,你是没吃过苦头不知道,” 郑滢翻身回去,不再理我,“反正,小笼包子既然已经掉到地上,就不要再去捡了。” 我还是睡不着。程明浩去了明尼苏达之后,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的手机号码是…突然之间,我发现了一个有点荒唐的事实:我并不知道程明浩的手机号码!他送给我那个手机的时候,把自己的号码设成第一个快捷键。我从来不需要拨,所以我从来不记得他的号码。后来,那个号码随着手机被我一起还给了他。 他的号码里好像有3、5、7、和4这几个数字,可是其它的呢?那一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无谓地思索着如何把一些模糊的数字拼成一个电话号码。 最后我放弃了,想不出就算了吧。谈一场恋爱,居然连人家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散了,也就散了吧。 177 月亮快落下去的时候,我想得头昏脑胀,终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脑海里闪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跟程明浩分手的时候,我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的情景。配合这个画面的是一个奇怪的念头:那只小笼包子烫得我满嘴起泡,可他自己大概也被咬得很痛吧? 走的固然是下坡路,我和郑滢、张其馨之间默契依旧。不出几天,我们已经在网上为“沧海月明” 安了家,各司其职、按步就班:张其馨向来拈酸 -- 这个素质用流行的词汇来说好像也叫“小资”,开篇自我介绍里引经据典、行云流水,又是“绿树白花的篱前” ,又是“明月装点了你的窗子” ,又是“得得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 ,又是“当华美的叶片落尽” ,自然少不了那句“沧海月明珠有泪”,才华像打翻的番茄酱溢了个四面八方,看得人倒牙;郑滢走亲和路线,主攻双向交流,没几天就和各行各路的“哥哥”们打成一片,点名道姓轮番撒娇、打情骂俏,一待某位“哥哥” 喜孜孜以为战退群狼博得芳心,她已经潇潇洒洒“笑渐不闻声渐杳”另寻目标,让人家自己在那里“多情却被无情恼” ,不过,她一直没有去招惹“春风十里”,因为我们的计划是让他自己最终忍不住踹掉“卷上珠帘” 来参加角逐。 “展现风度” 这个任务听上去有点玄,其实很简单,只要东转西摘再稍加整理,上一些带有“信息含量” 的贴,目的是让人家觉得“沧海月明” 有一定“品位”,反正网上谁也看不见谁,相当于一场开卷考试。我的具体操作是每周上五贴,内容轮流为:服装或化妆品,文学,旅游,饮食,音乐,哪天高兴了找本旧时尚杂志翻译一段或从武侠小说里拎个把大侠出来评点一番,不亦乐乎。在让“沧海月明” 显得博学多才的过程中,她也让我学会了不少东西。 英文里有个谚语“两个脑袋好过一个” ,三个脑袋更不必说,两星期不到,“沧海月明” 已经袅袅亭亭出落成一个集博古通今、亦庄亦谐、风趣幽默和温柔细腻于一体的女孩子,让我们自己都叹为观止 -- 难怪每家公司都强调团队精神,有道理。 “沧海月明”在那个网站人气飞涨,风头压过“卷上珠帘” ,吸引了一批登徒子尾随其后,胆子大的光天化日之下伸咸猪手,含蓄一点的写来电子邮件,无意中为我们三个人还了一个愿 -- 收电子情书。 我们一起浏览那些肉麻却着实过瘾的情书,无数金庸小说里美女才当得起的形容词随便谁看了都会飘飘然。只可惜,一号种子选手“春风十里”迟迟没有行动,照例跟“卷上珠帘” 你来我往。那种感觉就好比你穿上最亮丽/雅致/性感/高贵的衣服,走在路上,无数人投来仰慕的目光,偏偏你在意的那个人视而不见,加倍令人沮丧。 “他倒是挺专一的。” 张其馨气乎乎的。 “不会是看出什么名堂来了吧?” 郑滢有点担心,随后立刻拿出她工作中那种“只要还有一个人可以怪就打死也不怪自己” 的作风,一眼横过来,“关璐,都是你,上次写香水,写什么不好,要写‘午夜飞行’?” “名字够浪漫啊,而且价位也不算最高,” 我有点委屈,又自知理亏,“不是你说的吗,要让人家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一定品味又不太难养?开口香奈尔闭口三宅一生,人家掂掂钱包觉得自己养不起,调过头来教训她贪慕虚荣,那不是偷鸡不着蚀把米?我可是用心良苦,谁知道她就喜欢用这个牌子。张其馨,其实这正好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了你又有一定品味又不太难养,是件好事情唉。” “林少阳要真有那么关心我,知道我用什么牌子的香水,我们现在也不用这么干了,” 张其馨叹口气,“再过两个星期不见分晓,我看就算了吧。我自己都觉得无聊。” 无巧不成书,“春风十里” 还没乱方寸,“沧海月明” 收到了一封文采斐然、深情款款又优雅得体,可以登“世界情书大全” 的电子邮件,来自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网名,叫“蓝田日暖”。 178 优秀的情书和杰出的工作报告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要脚踏实地、言之有物,不让人觉得浮夸;二,要上纲上线,把所有蛛丝马迹,凡是好的,提它起码两个高度;三,要够肉麻,一旦认准方向,拍起马屁来决不手软;四,也是最考验功力的,要恰到好处、有力而不露骨地抬高自己,让人家心里有数“我很听话,但绝非等闲之辈;我并非等闲之辈,却偏偏听您的话” 。一二三四,待对方的虚荣心爬上云霄飞车,东风一吹,便可以放火了,一烧一个准。 蓝田日暖先生显然深谙其中三昧,写出来的情书有理有利有节,堪称典范。先是脚踏实地,把“沧海月明”自我介绍里引经据典的文字一一点评出处后低调一下“时间久了,不知是否记错”;再上纲上线“感谢你让我回顾起年少时光里许多美好的东西”;随即转入正题开始拍马,说“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毫无矫饰却感人致深的文字了,让我不由自主想去认识那个网名背后的人,文如其人,你清新、活泼的文字背后,有一颗感性的心”;然后,万分诚恳地“请原谅我的唐突”,暗示自己有钟子期之才“您提起的诗人我恰好都非常喜欢,不知道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缘分”,顺便撇清一下他绝对不是个可能会三餐不济的文学青年,“再次感谢您让我在繁重枯燥的工作中拥有了轻松的一刻” ,最后含情脉脉地“很希望我能有资格成为您的朋友”。 马屁像大蒜,旁边的人觉得臭不可闻,当事人往往乐在其中。从一开始,我们就约定不回任何邮件,但这一次,张其馨专门打电话来,“这个人文采很不错。我看是不是回复一下?” 我说,“一个大男人同时喜欢李商隐、卞之琳、席慕蓉、郑愁予和聂鲁达,是不是有点奇怪?我看他搞不好是从网上现炒现卖讨你高兴。” 张其馨不高兴了,“你自己现炒现卖,还要说人家。再说,就算他真的现炒现卖,也要有这份心啊。” 郑滢的看法更胜我一筹,“嘻嘻,搞不好就是林少阳,想左拥右抱呢。张其馨,你在现实生活中可是大的,怎么到网上去做小了?” 气得张其馨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我和郑滢惊讶地发现“沧海月明” 真的给“蓝田日暖” 回了邮件,投桃报李密密麻麻一大篇,语气又酸又甜。 “蓝田日暖” 文字固然花哨一点,人倒好像挺实在,两个会合后就开了一张履历过来,基本交待了自己的成长历程和目前境况,讲明单身。他的说法是,“很想了解你,所以我想让你先了解我”。从照片上看,那个男人长得相当可以,而且离得不远,他说自己在奥克兰一家银行做投资顾问。此举彻底证实了他不是林少阳,且让张其馨对他的印象分大增,请他从此把电子邮件发向另外一个地址,也就是她的私人邮箱。“感性” 扔下“清新” 和“活泼” 单独行动了。 渐渐的,那个网站上的很多人发现“沧海月明” 的风格有所变化,用他们的话来说,“不知怎么搞的,你最近好像少了那份清纯”,我看了摊摊手 -- 对不起,本末倒置,两个脑袋就是没有三个好。 没料到事情居然会有如此戏剧化的进展。郑滢说,“你说那个男人会不会是骗子?” “应该不会吧,什么都说得有模有样的,我看他蛮正经,是想找老婆。” “在网上找老婆?感觉像是在沃尔玛买结婚戒指,可以当然也可以,但多少有点奇怪。这样下去,张其馨说不定会出问题,她好像已经忘了我们本来是想干什么的。我看干脆把‘沧海月明’ 给干掉吧,否则每天要去风骚也挺占时间的。” 郑滢刚刚升了项目经理,踌躇满志,一天到晚盘算着怎么树立威信,早已心不在此。 “再等一等吧。” 虽然现在“卷上珠帘” 已经又把人气抢了回去,而且更加紧盯“春风十里” ,我还是想看看林少阳到底会不会上钩。 搞了半天,最无聊的人是我。 911事件发生的那一天,我在公司里一边隔着走道看电视一边给杜政平打电话。他公司的电话打不通,我找出他很久以前的一封电子邮件照上面的号码拨到家里,也没人接。我很替他担心,留了好几次言请他听到就给我回电。 晚上五点多钟,杜政平打来电话,说他没事,“曼哈顿的地铁停开,我一路走回来的,走了大半天。”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倦。 179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到地上,“真是可怕。” “是啊,很可怕。谢谢你打电话来。” 我们讲了一会儿白天的情况,最后我说,“你好好休息吧。” 没多久,铃声再响,还是杜政平。他说,“我刚才把你的留言一个个又重新听了一遍,关璐,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对不对?” 我想了想,然后说,“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好朋友的,好朋友,当然要关心。” 和他通完电话,我打开电视机,当时大概全美国都在看电视。每个台播放着大同小异的画面,舆论推测漫天飞,其中一种是说不能排除美国其它城市的知名建筑物也会成为袭击的目标,讲得很吓人。我立刻跳起来打开电脑,从搜索引擎上找到明尼阿普勒斯的城市网站,看了半天,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知名的建筑,心里才定下来,随后觉得这样的担心有点荒唐,因为我自己生活在一个显眼得多的城市里。 这个时候,电话再度响起。我心不在焉地拎起来,才“喂” 一声,心马上吊到了嗓子眼。 程明浩在那边问,“旧金山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 “那就好。这几天你不要到金门大桥附近去,海湾大桥也不要去,也不要去金融区,那里房子太多,一旦出事的话很危险,对了,还有,下班以后不要一个人留在公司里…”他像叮嘱小孩一样左一个“不要” 右一个“不要”。 我的心像一片茶叶,被他的话泡开、泡软,舒展开来,缓缓地荡漾起来。终於,我忍不住打断他的“不要”,“我有点想你。” 我的声音很轻,但他肯定听见了,因为电话那头骤然鸦雀无声。 他沉默了一会儿,却好像没听见我那句话,文不对题地说,“你自己当心。” 我紧咬着嘴唇,手里一片饼干捏成了碎片。我已经扯了白旗,而且把台阶一直铺到他面前,只要他说一句“我也是” 或者就叫我一声“璐璐”,我会马上掉下眼泪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告诉他我其实不是有点想他,是非常想,还有,我也很牵挂他,还有,我希望他在我身边,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那样的话,就是立刻到金门大桥、海湾大桥、还有金融区一圈兜过来,我也不会害怕。 可是,他仍然不理我。他既然不愿理我,又何必来问候,还叫我“自己”当心?他这个电话,不如不打。我感到绝望。 挂上电话,我突然意识到忘记问他的电话号码,而我的电话又没有来电显示。他能打给我;我,不能打给他。 我真的恨他:一个伤透你的心,却还能让你思念的人,除了可恨,没有别的词语来形容;而且,那样的思念,注定了是刻骨的,动不动痛个呲牙咧嘴。 当“沧海月明” 让我也开始感到厌倦,张其馨和“蓝田日暖” 进展神速,从每天一封邮件,到发即时信息,到打电话,最后,接上头了。 她对那个男人的评价印象很不错,称赞他细心、含蓄而且有风度,“现在很少见到这样有修养的男人了。” 她肯定地说。 “帮帮忙,在网上看见个顺眼的,连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就一封情书飞过来,叫含蓄?你不要吓我。” 郑滢嗤之以鼻。 “他说他开始也觉得这样不好,后来想来想去,还是情不自禁,” 张其馨替那个人辩护,隐隐透出得意,又看看我,专门补上一句,“人家本行是读文科的,底子厚得很呢。”言下之意,世界上真的有同时喜欢李商隐、卞之琳、席慕蓉、郑愁予和聂鲁达的男人,你自己孤陋寡闻。 事情越来越不妙,终於发展到不可收拾。张其馨提出要搬出林少阳的公寓,理由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们一听就明白,她这个“静” 其实是为了“不静” 。 一得到消息,我和郑滢当机立断结束了“沧海月明” 在那个网站上短暂而辉煌的生命历程,并串好口径,一旦林少阳来兴师问罪,充其量承认是“从犯”。世事莫测,谁知道挽救“蓝杏” 的正义之举会唱成“红杏出墙” 的闹剧;原先计划好的“诺曼底登陆” 不知不觉中演变为“敦克尔克大撤退” ,即使那位爱抽雪茄的英国首相称之为“历史上最高尚的时刻之一” ,“撤退” ,总还是“撤退” 。 没多久,杜政平告诉我,他打算到旧金山一家公司工作,“那家公司本来就想要我去,这回我算是下定决心了。怎么样,帮你的‘好朋友’找找房子吧?” 180 我告诉他北加州目前形势很惨淡,他说,“总比纽约好,我现在胆子已经被吓细了,走在路上都心惊肉跳,随时抬头看看天空。” 我们聊了一会儿,他问我程明浩工作找得怎么样,我说找得很好,但是我们已经分手了。他在那头愣了几秒钟,然后笑起来,“关璐,我说你啊,怎么样,认了吧?” 我苦笑一下,“认了。” 杜政平来加州那天,我去机场接他。飞机晚点,我坐在靠近落地玻璃窗的椅子上等他。当飞机终於降落,我看着他走出闸门,穿过人群向我招手,背后是明朗的蓝天,突然有点感动,觉得他像个失散多年的好朋友,原以为后会无期,却于不经意之间又见面了,跟着来的是回忆里原以为已经隔断的好多往事。 杜政平走到我面前,耸耸肩膀,我朝他微笑,他也朝我微笑,随后拍拍我的肩膀,“走吧” 。 那天晚上,我带他去渡轮码头看旧金山湾的夜景。那一带的夜景并不算铺张,周围也没有什么人,让人心里很宁静。我们坐在石凳上喝了几罐啤酒,他提议唱歌,於是我们一起唱“且行且珍惜”。 唱完之后,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说,“没想到会有机会再跟你一起唱这首歌。” “你的声音真是不错,” 我由衷地赞叹,“要是给蒋宜嘉听见,肯定会激动不已,然后说‘一棵好苗子’ ,他在这个方面最喜欢自封伯乐了。” 他笑笑,低下头又喝了几口啤酒,然后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真不行的话,还是我们两个吧。你不觉得我们其实挺般配?” 一个月后,我和杜政平重新开始谈恋爱。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我想他应该发现了我不是处女,但我并没有太大不安,因为他纯熟的动作告诉我他一定也不是处男,大家扯平,互不吃亏。不过,男人在这个方面往往计较一点,所以,杜政平对之什么也没说,我还是相当感激。 郑滢说过“人总要和现实妥协” ,张其馨说过“治疗感情创伤最好的药就是开始另外一场感情”,我不知道她们哪个更有道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杜政平是个很不错的男朋友,长得不错,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待我不错,总之,一切都不错。毕竟,我们本来就是“老情人”;毕竟,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和我一起把“且行且珍惜” 唱得水乳交融。 到加州以后,杜政平买了一辆宝马车。他兴致勃勃地带我去兜风,那是我第一次坐宝马,感觉的确不一样。买车的时候我提醒他“你一来工作就买这样一辆车是不是太铺张了”,他一摊手掌,“你没看见我们部门里同事的车,根本就是奔驰凌志宝马三分天下,我要买辆丰田或者本田,不是显得太寒酸了吗?而且,我们公司给我的签约奖金就已经差不多够半辆宝马了。” 我白他一眼,“我看你们公司把你们宠坏了,当心以后裁员。” 他很自信,“应该不会,我们公司的客户有许多都是政府部门,订单很稳定。再说,你老公还是很有两下子的,否则人家为什么在这么人浮于事的情况下还千里迢迢把我从纽约挖过来?就算真的裁也轮不到我。老婆,你看好,三年之内,我起码不会比林少阳差。”不知是现在流行,还是从他前任女朋友那里得来的教训,他现在开口“老公”闭口“老婆” 。 在杜政平把林少阳当成一个里程碑去超越的时候,那个目标本身却有点灰头土脸。 在张其馨正式搬出去的几个星期后,林少阳约我和郑滢吃饭。在一家日本餐馆,他大刀阔斧地把一块蘸了芥末的生鱼片塞进嘴里,“女人…我现在真的弄不懂女人了!” 原来,他老人家前一天去跟踪了想“静一静” 的张其馨,结果发现她居然在跟另外一个男人约会。林少阳恶狠狠地嚼着鱼片,不知是不是把它假想成了自己的情敌。 “那个人,哼… 她要找,起码也找个上台面一点的吧!” 林少阳愤愤不平。我和郑滢递了个眼色 -- 那一对吃起醋来的口气倒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