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小袖是个聪明人,其实她早就从他的超脱的解释里,看出了他的懒散。耿小袖觉得,像程墨雨这样懒散而又优柔寡断的脾性,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实验室的老板炒掉的。没有绿卡,他们可以说是随时都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就像生活在冰层上,一旦冰雪融化,他们在美国便没有任何基础了。
耿小袖是在程墨雨临毕业前跟她结婚的,因此她的身份,一过来时就是H-4,至今没有变换过。她是个喜欢安稳地来实现自己目的的女人,每次看到程墨雨兴致勃勃地守在电脑前,身心俱忘地扑到网上时,她都又气又急。两人因为这些事,经常拌上几个嘴。好在两人都通情达理,最后终于都没有吵起来。
但是,今天耿小袖打工的餐馆的那个福州陈老板的一番话,却触动了她的隐痛。
晚上,他们餐馆打烊的之后,大家照例都围坐在一起吃晚餐。每天这个时候,耿小袖都顾不上跟餐馆里的伙计与企台一起吃饭,而是匆匆忙忙地从New Rochelle赶上三十多分钟的路程回到Mount Venon,然后给程墨雨做晚饭。不过这天晚上因为雪下得太大了,他们餐馆离地铁还有一段路,那陈老板就主动提出,要耿小袖吃过饭之后,他开车送她回去。耿小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发现程墨雨还没有回来,就答应了。
耿小袖对脸色黝黑背部微驼的陈老板谈不上好感,但是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她在来到美国之前,早就听说过福州人偷渡的事,因此心里先入为主地就认为他们都是些不择手段,不近人情的亡命之徒。但是在这家餐馆呆了一段时间后,她的印象有点改变了,觉得他们除了是非法地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之外,并没有她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当然,她也看得出来,包括陈老板在内,店里的几个福州男人都想沾她的便宜,但是只要他们的言辞行为不是太过分,她都会轻松地应付过去。毕竟,她在国内时,还是见过世面的,跟这些从中国大陆的乡下出来,尽管如今口袋里有了些美钞,但是基本上还是农民的人相比,她的应付能力还是过的去的。
陈老板因为天寒,就烫了一壶福州人普遍爱喝的青红米酒。这是他们的餐馆自己酿的。耿小袖谢绝了陈老板请她喝上一杯的要求。——她倒不是喝不了,在国内时,有一次她曾经陪过首长喝下过将近一斤的白酒。她是顾虑自己的酒气,会让生性敏感的程墨雨产生不着边际的联想,给两人的感情带来恶性的熏陶。
陈老板最喜欢的话题,就是他是如何偷渡到美国,然后由一个打杂的小工,经过十多年的磨练翻滚,混到了如今的地步。
耿小袖笑着听着,偶尔在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乖巧地问上一句:“老板,真没想到!然后呢?”
陈老板兴致越来越高了。后来,不知怎么聊到了绿卡的事。陈老板不无得意地说:“耿小姐,你知道吗?我在到美国后不到两年就得到了绿卡。”
耿小袖心里自然明白,他那是托了“六四”的福。众所周知,“六四”之后,老布什总统大笔一挥,数以万计的中国人的绿卡被批下来了。后来有人戏称那是“红卡”。陈老板接着说:“说白了,我们那时靠的是运气。你们现在这些身份还没有搞定的,不可能有这种运气了,更何况你刚到美国一年多。除非……”
耿小袖一下子来了兴趣,忍不住抬头看着陈老板说:“除非什么?”
陈老板往嘴巴里填了一块清炖黄花鱼,——在耿小袖的印象中,福州人每餐饭似乎都少不了鱼,而他们对鱼的烹饪技艺,似乎又十分的粗糙。陈老板忽然问说:“耿小姐,你到我们餐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你先生是干什么的?!”
耿小袖犹豫了一下,说:“他是大学里的一个Technician。”她见陈老板皱了下眉头,好像没听明白,就补上一句说:“就是技术人员。”
陈老板说:“哦?那我知道。我认识几个博士,他们赚的好像都不多,一年也就那么四,五万,扣掉收入税就更少了。要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办身份还真是难。除非……”
耿小袖红了脸,问道:“除非什么?老板,你有什么辙吗?”她以为陈老板的意思,是要她去做女人赚钱最容易的那种营生的。
陈老板说:“我这话说出来有点阴损。耿小姐,凭你的容貌,在纽约这地面,找个体面些的男人,还不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活着绝对不止一种方式,这我算是看透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想得开想不开是你们的事!”
这时,程墨雨重重地掉转了下身子,对耿小袖说:“你急什么呢!我心里早就有主意了。问题是,我刚毕业不久,还没有一篇像样点的Paper。只要我现在手头上跟别人家合作的一个项目能有结果出来,Paper能在《Cell》或者《Pnas》上发出来,这样我再去申请绿卡的时候,条件就好多了。”
小袖说:“我看你整天乐滋滋地泡在网上的样子,哪像是在真心做事业?!”
程墨雨笑着说:“我那是劳逸结合!”
耿小袖背转过身去,眼里忍不住悄悄地溢出两点泪水来。
5
第二天一早,大雪消停了。
耿小袖很早就悄声地起来了。
她为自己和程墨雨准备好了简易的早餐,还有程墨雨要带到实验室去的午餐,然后收拾了一大筐的脏衣服,拿到楼下去洗。因为天冷,楼道里没什么人。
洗衣房是在地下室里。那里虽然通宵灯火通明,但是耿小袖每次在进入洗衣房的时候,都要怯生生地先在门外探个头,然后才敢进去。
她刚到这里时,就听张太太说,两年前在洗衣房里发生过一起强奸案,一个韩裔的女孩晚上下来洗衣服时,被早就躲藏在暗地角落里的两一个黑人奸杀了,凶手至今下落未明。
她看到空旷的洗衣房里,已经有两个可能是刚跑步回来的白人男人在那里折叠衣服了,就放心地走了进去,冲他们笑了笑。她放下塑料筐子,掏出几个Quarter塞进Slut,然后开始将衣服一件件地投进洗衣机中。
她每次在拿起程墨雨外套的时候,都要习惯性地检查一下他的口袋,担心他稀里糊涂中,没把要紧的东西取出来。
这时,她拿起一条程墨雨平时经常穿的牛仔裤,顺手往右后边的口袋摸索了一下。这一摸,摸出了一张灰色的小纸。那是程墨雨平时随手记事时用的小本子上撕下来的,巴掌大小。
耿小袖心里苦笑着叹了口气:这纸条上要是记着什么重要的内容,此时她又不经意地将牛仔裤扔进洗衣机,那么程墨雨到时急也没用了。她随手将纸条塞进裤兜里,将衣服全都放进了洗衣机,然后扭动按钮,离开了洗衣房。
耿小袖回到房间,程墨雨还在闷头大睡。
他每天晚上一般要在笔记本电脑前折腾到两,三点以后,才摸上床的。而那时正是耿小袖睡梦正酣的时候。他早上很少在十一点以前到达实验室的,反正他们实验室又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只要一天中有那么几个钟头在那里忙乎,老板们也不会太Care他们的作息习惯。
程墨雨有一次跟耿小袖说到一个他们隔壁实验室的笑话:那个实验室的老板是个立陶宛(波罗的海边的一个小国 )过来的中年人,他的作息时间是白天睡觉,晚上上班。这可苦了他们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得跟着去适应他的古怪习惯,每天下午五点到实验室,一直干到早上四点多,然后在阒静的黎明中,回到家中。那个立陶宛的老板因此年近五十,尚未婚娶。他还有个怪癖,就是睡觉时,床头一定要放着个小电风扇鼓吹着,这样才能睡得安稳,连出去开会,度假什么的,也要随身带着。他经常向他的雇员们推广小电风扇的好处,不过收获甚微。
耿小袖不想去惊醒程墨雨。她把自己的一份早餐吃了,然后拿出一本GMAT的模拟试题做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她忽然记起来洗衣房的衣服还没有换去烘干。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要十点了。于是她匆匆忙忙地在桌子上留下一张纸条,要程墨雨醒过来后,到洗衣房换一下衣服。
她出了大楼,在雪地上赶着步行了十来分钟,才来到地铁站。地铁里挤满了人,大家的脸色,都跟雪天一样的冰冷。耿小袖在呼啸的车厢中,找到了一个站立的位置,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她口中吐出的一股白色的暖气,吹到了对面一个拉丁裔的男人的脖子上。那人夸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抬手在脸前扇了扇。
耿小袖对他的这个动作感到特别的恶心。在他的印象中,拉丁裔的男人是很少洗澡的,身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她平时在经过他们餐馆中两个打杂的墨西哥人身边时,忍不住都要屏住呼吸。
于是她慌忙换了一个方位。这时,她兜里的手机叫了起来。
她赶紧掏出手机。不用看她也知道,手机肯定是程墨雨打来的。她打开手机,只听到程墨雨焦急的声音问道:“小袖,你刚才在洗衣服的时候,看到我放在牛仔裤袋里的一张灰色的纸片没有?”
耿小袖突然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张纸片,心里又气又好笑,就说:“没有呀!我把衣服一股脑全堆埋到洗衣机里去了。”
程墨雨似乎更急了,大声说道:“小袖,你怎么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
这时,耿小袖也来气了:没想到自己忙了一整个早上,换来的却是程墨雨的这句话!但是她身边人挤人的,她又不好高声说话,只好压低声音说:“人家不是怕吵醒你了吗?!你看你自己睡得跟僵尸似的!老婆要跟别人家跑了都不知道呢!”
程墨雨缓了一下口气,说:“我说你这人,怎么老是瞎折腾!算了算了。洗了就洗了!”说着,啪地一声就关了手机。
耿小袖本来想告诉他,纸条就在她自己身上的。听程墨雨这么一说,此时她的好奇心也上来了。于是便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灰色的纸条,想看一看,纸条上到底是什么内容,居然会让平日里那么颟顸的程墨雨,如此的着急?!
6
那片小纸张上写着的,其实只是一行随随便便的阿拉伯数字,正是程墨雨的字迹,共有11位数,此外没有其它任何的文字。耿小袖心想,这可能是程墨雨随手记录下来的一个试验的数据,或是某个人的电话号码而已。不过,程墨雨为什么要急成那个样子呢?
她再仔细看了一下,那11个数字是这样的:13605776920。如果按照美国的电话号码拆开来,就是:1-360-577-6920。(注:这是个虚构的号码,如有重复,请多见谅)果然是个电话号码。
这时,她到站了,她出了地铁。她在往餐馆赶的路上,想起刚才程墨雨急成了那个样子,心下里不觉又有些愧疚了。于是她拿出手机,拨了程墨雨的手机。
电话那头程墨雨没好气地说:“小袖,你到餐馆啦?又怎么啦?!”
耿小袖笑着说:“还在生气呢?!我刚才是开你玩笑的,那张纸条其实在我身上!清早因为忙,给忘记了。墨雨,那是个电话号码吧?”
电话那头,程墨雨的神情好像是又惊又喜的样子。他高兴地笑着说:“老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那么粗心的!好了,我马上也要出门去实验室了。”
耿小袖嗔怪了说了一句:“你呀,下次在生气以前,最好先记住自己的脾性!——好了,我把号码念给你,记住了,如果是什么要紧的数字,千万别再给忘了!”于是她把那个号码一连念了两遍。
程墨雨记下了,接着说:“好了,小袖,你可以把纸条扔掉了。晚上回家,我好好‘谢’你!”
耿小袖听到那个“谢”字时,脸色不觉红烫了一下。因为这个“谢”字,是他们两人要做爱时的一种隐讳的口头表达方式。她随手不自觉地将纸片揉成一团,扔在雪地里。但是,出于女人天生好奇的本性,她还是问了程墨雨一句,说:“对了,墨雨,怪我少见寡闻,那纸条上的360,到底是哪个城市的区号啊?”
程墨雨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小袖,你想到哪里去了!那是我正在做的试验里的一个数据。你别瞎想了,咱们都把那张纸片给忘了吧!”
耿小袖赶到餐馆时,陈老板早已经到了,他笑着跟小袖说了一句打趣的话,小袖没听清他的福州口音很浓的国语,就冲他笑了笑,顾自忙自己的活去了。餐馆开门前,前台的Waiter跟Waitress一般都要先忙上半个小时,过了十一点,客人便陆续地来了。他们餐馆午餐的生意特别好,来的客人大都是在附近工作的。
小袖这一忙下来,一直到了将近一点半时,才稍微有空隙喘了口气。这时,大堂里只剩下十几个客人了。小袖静下来喝了几口水,正要去清理几张杯盘狼藉的台桌,忽然,她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的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外面是一件同样颜色的风衣,脸型略微有些瘦削,但眼睛却很明快。他一进了门,就拿起手里的报纸扬了扬,随后冲耿小袖笑了一下,说:“忙着呢?!老规矩,还是昨天的座位。”
耿小袖记得,这位男子是上个星期刚刚上他们餐馆来的,七,八天下来,他几乎是每天都要光顾这里,而且时间一般都是在中午一点半到两点之间。他每次走的时候,给的小费都很好。耿小袖凭自己的经验判断,他可能是个公务员或者律师什么的。
耿小袖把那男子带到他每次用餐时的固定座位:临窗的一个Booth,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而那个火车头座,老美们一般都不太喜欢,嫌吵。
男子落座后,脱下大衣搁在一边,然后翻开报纸。耿小袖照例给他端来一杯热开水,——他第一次就关照过耿小袖,他不喝冰水,也不喝其它的软饮料。耿小袖记下了。
耿小袖拿出点菜本子,笑着问他:“还是老规矩吗,先生?”
男子笑着点了点头。耿小袖在单子上写下了菜名:“宫爆牛肉 加辣”,然后就进厨房去了。
男子用餐的时间一般是半个小时,那时他刚好将“时报”的几个主要的版面浏览完了。耿小袖把几张属于自己区位的桌子收拾好了,看到那男子的水杯里的水已经没有热气了,就过去拿起水杯,到一边去给他添了一杯热水回来。
男子刚刚用完餐,他端起杯子漱了漱口,咽了下去,随后笑着问耿小袖说:“你好。来了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敢打扰问一声贵姓呢!”
耿小袖说了自己的名字。男子招呼她在自己的对面坐下,然后递了一张名片过来。耿小袖瞄了一眼,好像是一家公司的总裁什么的。她很快就记下了他的中文名字:韩晋年。她笑着问说:“韩先生是刚到New Rochelle这一带的吧?以前没见到过您上这里来。”
韩晋年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笑着说:“耿小姐,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在这一带出没,已经有十来年了。我在这里混的时候,你们的老板可能还没到这里呢!主要是这两年我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国内,前些日子刚回来,因此你有点生疏。”他喝了口热水说:“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会经常碰面的。多谢你的热水,耿小姐。”
说着,他拿起外衣和账单,在桌子上放了10块钱的小费,笑着跟耿小袖说:“对不起,我该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对了,听你的口音,是四川来的吧?”
耿小袖跟他一起站了起来,说:“我是重庆的,不过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江苏。”
韩晋年笑着说:“我是江苏的,不过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川。——是跟父母去了三线的。”
韩无年走后,耿小袖把他的桌子收拾好了。这时,她忽然看到,陈老板正在不远处厨房的门口,盯着她笑着。耿小袖突然想到昨晚上陈老板跟她说的那一通话,心里猛地打了个哆嗦!
陈老板笑着走了过来,说:“耿小姐,看起来韩先生对你的印象不错!”
耿小袖勉强笑道:“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不是在跟顾客周旋吗?”
陈老板叹了口气,说:“你要是这样认为,那就当我刚才没说这话。”
耿小袖很快就把韩晋年掉到了脑后。下午三点到五点,除了外卖,餐馆里的职工们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耿小袖披上外套,想到附近的商场去逛一逛。出门的时候,她想先给程墨雨打个电话。但是当她拿起手机的时候,一瞬之间,突然想起了程墨雨的那个11位数字,于是顺手便拨了1-360-699-5728。
电话铃响了几声,耿小袖听到一个白人老太太含糊不清的语音问说找谁?耿小袖慌忙就把手机关上了。这时她已确信无疑,那串11位的阿拉伯数字,的确只是程墨雨做实验时,随手记下的一个数据。
她为自己的多疑不好意思地偷偷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