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是何物?
文章来源: 润涛阎2014-06-29 19:27:24
论人间悲极,不过生死活离。

然而,不论何人,都要面临死亡。死亡,是生命的过程之一。这些道理,十分浅显,人人明白。但真的看到亲人离去时,内心之悲痛还是难以忍受。我最近就处于这样的悲痛之中而难以走出来。此文要写的不仅仅是离我们而去的老爹,还有悲愤至极与他一起走了的小雪。

如果比较孩子对父亲与母亲的亲情,母亲要超过父亲,我们家也是一样。母亲早早离开了我们。父亲的去世给我们姐弟六人带来的悲痛并不亚于母亲当年的离世。因为母亲患病多年,儿女们都有心理准备。而父亲则不同,他突然间就走了。据母亲所说,打从他们结婚他就没有得过什么病,就是感冒也是打几个喷嚏而已。母亲走后也一样,他从未因病而倒在床上过。
 
父亲突然间说他要不行了,这可吓坏了我三弟,因为他一直跟着我三弟一家三口过。三弟带他去了医院,因为父亲只认同西医,这可能与我堂哥和我一个堂侄都是在医院里工作的西医医生有关,毕竟会受到他们的影响。他只能告诉医生他感觉不舒服,到底哪里不舒服,他自己说不上来。医生就只能给化验,结果跟以往一样,血糖血脂血压都不高,再加上他头脑清楚,大脑心脏都很正常,尿检也没发现问题,就判断他没什么病。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认同了他自己的意见:回家养着,由我堂哥与堂侄观察。因为离医院很近,姐姐弟弟们都有汽车,随时都可以去。这样,堂哥与堂侄二人就请假专门照顾我爸。
 
要说这俩西医也够热情的,他俩分两个班,各12个小时守在我爸身边查看到底哪里有问题。我俩姐姐和妹妹也到我三弟家轮番值班,不能对他的病有一点点大意,毕竟算是高龄了。然而,谁也不知道到底他得了什么病。这俩医生都是内科,就算堂侄年轻经验少,可也在医院当医生十多年了。可他俩一直搞不懂到底我爸得了什么病。我三弟不怎么迷信科学,怀疑是心理作用,比如我爸84岁,有七十三八十四两个坎的说法,说不定对老人家产生了心理恐惧啥的。否则,医院的医生们为何检查不出来他得的是什么病。三弟就拉着他二哥悄悄地去打听哪里的庙宇道士和尚什么的,唯物主义不行的话唯心主义也许有效呢。这就是有病乱求医。
 
他们哥俩打听到了一个庙宇里据说有高人,便去请。人家听说是八十四岁的老人就说只能在这庙里给撞钟,没必要去见肉体人,因为人的灵魂是可以飞翔的。
 
这明摆着就是花钱免灾那一套。那就花钱吧,万一管用呢。其实,他俩看到那"高人"的言谈举止便当即得知就是一骗子而已,只是考虑到他是骗子但老天爷不骗人,破财免灾是老天爷的活儿,也就认了。
 
我大姐和二姐跟老人家聊,想知道老人家到底哪里不舒服。如果是心理疾病,原因在哪里。凭什么自己就断定自己要不行了。要说跟谁生气了,那是不可能的。老人家就是在那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还是无休止的政治运动中,都能坦然面对,从不跟人争吵斗气。三弟三口跟他脾气特别接近,惹老人家生气那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三弟媳妇特别善良,他们的女儿更是爷爷的掌上明珠,所以,三弟三口惹老人家生气的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在外边更没有人能惹他生气。所以,我大姐想知道的也是我们每个人都想知道的迷。老人家说,他是从最近小雪的眼神里发现的。大家立刻查看小雪,果真看到了那种难以形容的悲哀表情。
 
小雪,就是一条宠物狗。它浑身没有一根杂毛,毛发就跟披上了一层雪一样刷白。
 
小雪是宠物,与看家无关。它从不叫唤,生人来了,它就非常热情地凑上去表示欢迎。我爸到哪里,它都想跟着。它不仅仅是我爸的宠物,也是我三弟一家三口的宠物。所以,他们都把它当成一家人一样看待的,家里吃什么就给它吃什么。可就有点委屈了小雪,因为老人家从小不杀生,不吃肉,只吃素食。在我们六个孩子中,只有我大姐和我三弟不吃肉.。好在我们小的时候没肉吃,也就没有难为做饭的妈妈了。我爸来美国跟我们一起生活时也没在做饭方面有麻烦,因为我大女儿从小不吃肉,反正要做两种菜:有肉的和没肉的。这也是除了我大姐外,请我爸去住是非常难办到的,我爸不想给他人带来麻烦。所以,我爸偶尔到我大姐家住几天,其它时间就跟我三弟一家一起过。
 
俩医生认为过几天老人家会好起来的。当然毕竟上了年纪,隐藏着什么病也不能排除。越是一辈子不得病的,病倒了的后果越是可怕。所以,他们俩也不敢掉以轻心。三弟认为按摩可能会有效果,因为他猜测老人家是对84岁这个数字有恐惧心理,只要放松就行了。他就跟老人家谈心,讲那些长寿老人的故事,也就不停地给他按摩。然而,打从他躺下后一周便突然间不讲话了也不吃东西了。医生立刻挂上吊针给他输液。再看小雪,它也不吃不喝了。这可吓坏了大家,三弟再次拉着他二哥长途跋涉去庙宇烧香给和尚送钱。
 
我不是医生,但我有猜测的权力。我猜测老人家得了肺癌。虽然他没说过疼痛,那是因为他抑制住疼痛,不让儿女们为他痛苦。老人家自学医书好多年了,虽然没有临床经验也没有老师教,但凭他当年洋人办的教会学堂县中学里文理各科都是第一名的大脑,表现在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丝丝入扣的逻辑推理能力与丰富的想象力,读过的医学书多了,也就能判断出自己得了肺癌,而且他清楚到了晚期,他这个年龄经不起手术别说,即使经得起手术化疗放疗,令他起死回生的概率极低,他便选择放弃。这是我猜的。
 
俩医生的急救措施无法让老人家恢复不说,他还进入了阵阵昏迷。醒来后就跟刚睡醒一样给大家一个微笑。三天后就在一次微笑后停止了呼吸。
 
爸爸走了,走得太匆忙,大姐受不了。大姐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妈妈走的时候大姐哭得死去活来,爸劝她说你自己要注意身体的,你的三个孩子需要你照顾呢。大姐后来跟我们说,妈走了我们还有老爸。这次,老爸走了,她就是我们兄弟姐妹六人的老大了。她一直认为老爸是长寿型的,活过一百岁都有可能,因为他身体素质好,性格好,对人宽宏大量,什么都想得开。可突然说走就走了,大姐不能接受。
 
爸爸走了,走得太迷离,什么病医生们都不知道。二姐受不了。二姐常常请他去住几天,他倒是常去,只是晚上回到三弟家。他喜欢走路。他答应我二姐,将来老了,走不动了,就到她家住很长时间,一起打麻将。可二姐没盼到那一天,他就匆忙地走了。
 
爸爸走了,给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我上学的第一天回家后给我的谆谆教导。本来我们家老人对孩子都是放养,不论我小时候爬树摔伤还是放羊把羊给放丢了,他都没有发过脾气。更别说打骂孩子了。那天他看我背着书包回家了,就跟我说:"你已经是学生了,就算是走向社会了要跟外人打交道了,你需要知道一些事情了。比如,你明白为何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
 
"我知道,因为当听到别人的好消息时绝大多数人假装没听见,更不会告诉他人。而听到别人的坏消息,立刻传播给他人,就是不想别人好造成的。还有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的呢!"
"嗯。这个你算说对了。那什么叫一日三省吾身?"
 "就是每天回想三次今天是否干过毁人的事。"
 "你能做到一日三省吾身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省过。"
 "我认为没必要这样做。太过分了就虚伪了。真实、真诚最重要。但也需要一日一省吾身。就是睡觉前躺下后先别入睡,想想这一天是否打听过别人的丑事,如果听到了他人的丑事,是否传播了。这样,就不会无意中毁人了。传播他人的坏消息是天然行为,而不传播别人的坏消息则是需要训练的,是教养的结果,靠自律才能养成这样的习惯。这一点做到了,与人为善就走出了第一步。"

老爸教导过我的几句话对我的一生影响还是很大的,虽然我跟他的性格并不一样,世界观也有不同。
 
作为一生不贪财不好色助人为乐善良诚实又学富五车聪明过人的一代完人,好多话都没跟孩子们说就突然间走了,令两个弟弟和妹妹也受不了。他们三人跟我说,爸爸妈妈最疼他们仨,因为他们小。这句话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小时候倍受姥姥和爷爷的疼爱,简直过度的疼爱,爸爸妈妈就不能不平衡一下了。所以,表面上看爸爸妈妈的确最疼爱他们仨,那只是平衡而已。倒是我自己对我的行为自责了一阵。我告诉他们仨:相比两个姐姐,我这个哥哥当的不合格。在我小的时候,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就赖在暖被窝里不起床,大姐把饭做好了就来喊我,看我不想动,她就把我的棉裤拿去到灶火口那里一烤,然后拿给我说快穿上!趁热!后来我长大了,天一亮就起床背着粪筐去拾粪,回来时往往看到二姐有样学样,给弟弟妹妹烤棉裤呢。可我从未给弟弟妹妹烤过棉裤。
 
俩姐姐听后倒是帮我打圆场说永远忘不了我早晨拾粪回来冻得浑身发抖的样子,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帮别人烤棉裤?看他们还没起床,不吼他们就不错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们这个家,当年虽然那么贫穷,但谁跟谁也不生气互相体贴的温暖小窝倒是那么的自然,没人想过需要抱怨谁。谁也没有挨过父母的打骂,兄弟姐妹之间也没有打架的,直到小妹会说话。小妹会说话后,我们总能听到她跟她三哥吵着玩。这令我们感到新鲜,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但无人知道他们干嘛要吵着玩。一次回国时我问三妹小时候为何跟你三哥过不去,她否定了我的说法,而且她说直到今天最疼她的还是她三哥。争论问题不是吵架,是交流。我听着觉得新鲜,毕竟在我们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之间并没有这样的习惯。我跟我大弟弟喜欢摔跤,但从不争吵,就是定好规则怎么个摔法,友谊第一,输赢第二。回想起来,我们俩似乎也请过父亲当裁判,只是他拒绝了。我们哥俩也嘀咕过联手跟爸爸对垒摔跤,他不应战。估计是怕摔不过我们俩吧。兄弟姐妹之间动手打架?那是我们家几代人里从未发生过的事。我爷爷哥仨,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有过生死存亡的遭遇,家财散尽,但互相之间也没红过脸。
 
三弟跟我说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中受父亲影响最大的是他,因为他做到了没有一个仇人、没有一个恨他的人。还跟我介绍如何做到没有人恨的窍门。我不以为然,因为他的经验之一就是不发表自己的观点,对方说什么就让人家说,反正你自己脑子里有自己的主见就行了。而我并不认同老爹这一点,也许我的性格使然。这也是老人家走了,最难从悲痛中走出来的是三弟。他们俩性格相投,共同语言太多,日夜相处的时间也最长。三弟媳妇也是勤奋善良之人,脾气性格特别好,还聪明漂亮,从不挑剔别人。算是三弟命特别好吧。
 
说起下一代,老人家走了,我大姐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她与老人家之间有很多故事,我知道的也有一些,但都是我出国前的事。
 
她出生后她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她妈妈又不能在家照顾她,在毛泽东时代妇女能顶半边天,没有家庭妇女一说。我妈有心脏病就只好在家休息了,便提出让我大姐在孩子断奶后把她送过来,这样,这孩子就在我家长大。那时我爸的工作不太忙的时候晚上常骑车回家,第二天早上骑车上班。这样,她就跟姥姥姥爷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她反而把姥姥家当成自己的家。这也跟人多有关,我小妹妹虽然是她姨,可只大她六岁。我三弟也跟她能玩到一起。可要是回到她父母那里,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就很孤独。所以,她就拒绝回家。她有语言天赋,说话很早。记得她两周岁的时候,就懂很多事了。一天中午,记得那是周日,我也在家吃午饭,那时我在读中学。她一边吃饭一边问她什么时候有小妹妹,因为我妈跟她讲等有了下一个孩子,她就得回去照顾小孩。她喜欢有个女孩。当她得知快了时,就处于又害怕又高兴的矛盾中。她不想走,喜欢姥姥家。就好像有灵异事件似的,她突然到窗户那里往外看。我们还在吃饭,但听她一边用小手敲玻璃一边大喊:“宋-广-川,回去!”
 
全家人听后都惊呆了,然后大笑。不知何时她知道了她爸的名字。估计近日她担心她爸来接她回去,便常常往外瞅。她爸进屋后脸色在不停地变化。他对孩子在姥姥家过着快乐的生活而高兴,可自己的孩子竟然不想回家似乎当父母的不合格。我用严肃的表情看着他,考虑到我跟他算是谈得来的朋友,互相尊重对方。他看我严肃的表情跟全家人哈哈大笑不一样,便也一本正经严肃地跟我说:“润涛贤弟,我向毛主席,不,向老天爷保证,我从没打骂过她!”他清楚,我们家上溯几代人都有家规:不打骂孩子。跟我家人结婚的,也不能打骂孩子。看他严肃的表白,我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
 
没多久,大姐的第二个孩子出世,是个男孩。我妈就带着她回她家照看她弟弟去了。从此,她就成了小弟弟的保姆。两年后她又有了第二个弟弟。我大姐赶上了计划生育前生了三个孩子。这两个男孩都是靠小姐姐帮忙拉扯大的。要不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呢。
 
我大姐夫本来是个人才,可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他就不能考大学了而当了农民,比城里的老三届结局好一点,毕竟不需要远离家乡去上山下乡。结婚过日子,就当了大队会计。可他们村很穷,分的粮食不够吃,可勤奋的一家人总能活下去。他们家自留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非常与众不同。他们村是公社所在地,油漆马路从村中间穿过。马路北边是他家,路南边正对着公社大院的大门。本来公社大院里是雇了一个临时工打扫厕所,我大姐夫就跟公社书记商量他承包打扫厕所,不要工钱,把大粪弄到自留地里当肥料。公社书记答应了,条件是偷偷地干,最好不让他人看到。这样,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就起来去到公社大院里掏厕所。公社大院里也有好几个办公室,什么生产办公室、宣传办公室、教育办公室、计划生育办公室、农副业办公室、抗旱防涝办公室等等,每个办公室有三五个人,算起来也有几十号人。
 
一天,我大姐带着她去串门,她发现那位老奶奶家里有暖烘烘的炉子。她回去便问她妈为何那位老奶奶家有煤能生炉子取暖。因为北方的严冬,屋里是很冷的,小孩子的手常常有冻伤,她在想办法给她弟弟解决取暖难题。得知这位老奶奶的煤是捡的煤渣,就是公社大院早上倒在门口的煤渣。她决定跟他爸一起起床,天不亮就去捡煤渣。那时她还不满五周岁。公社大院里有个大师傅,食堂做饭很早就得起来做几十个人的饭。冬天六点起来天还很黑,但门口有路灯,就能看到倒掉的煤渣里是否有没烧透的有颜色的黑心。当然,她需要用一个小铁棍敲打一下,把外面烧完了的部分去掉。如果全部烧透了,一敲,就散了。没散,就表明里边有货。等公社大院各个房间的人都起来倒煤渣,那位老奶奶也到了。倒煤渣的人看到一老一幼在那似刀子一样的寒风里敲打煤渣,也就偷偷地在煤渣里放几个黑煤球,毕竟那是公家的煤,不用自己掏腰包。她从小就特别会来事,自然知道用笑脸谢谢人家,年龄大的,来一句谢谢爷爷奶奶之类的。
 
那时我就预测,像她这样又聪明又会来事的人长大后就不用担心没有幸福的生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智商情商都高的人一定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果然,她有一个与又帅又勤奋的高中同学丈夫组成的幸福家庭。他们的事业白手起家可越搞越大,是当地最早一批有私人汽车的一族。她弟弟也有自己的公司。我三弟问我,她那么懂事是怎么练出来的。我说是天生的。三弟说不是的,让我猜。“那是跟她姥姥姥爷那里学来的?”三弟摇头。他给出的结论令我大笑不止:“因为她是我带大的!”我的印象中她是我妈和我大姐带大的,我三妹的功劳也比他大吧?可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没笑。他说的兴许有些道理,毕竟当年我对他们小孩子们没太多关注。
 
我这个大外甥女实在是难以接受老人家说走就走了的事实。三周前我爸还骑车到她家,看到一厅里还可以挂一个字画,便回家书写了一对联条幅,他自己亲自到店里裱好,就是放入镜框里,然后小心翼翼地绑在自行车后面给她送去了。因为我爸不喜欢汽车,有点晕车。骑车锻炼身体,是他的享受。她哭着跟我说:“怎么会想到能写那么苍劲有力的毛笔字还亲自骑车18里路给我送去三周后人就走了?这幅对联就成了老人家最后的字,突然间就成了留给我的遗物!这让我怎么受得了?”
 
还好,多年来她和她丈夫三天两头地开车给我爸送好吃的,凡是我爸喜欢的,就断不了。对她来说,回想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据兄弟姐妹们告诉我,老人家走了,我们的下一代里内心最最痛苦的当属我三弟的女儿。
 
在他们那一代里,跟我爸生活时间最长的应该属她。从小就跟着爷爷,尤其是我妈去世后,她就跟着爷爷形影不离,直到上大学。爷爷在她心目中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老人对她那种疼爱与关怀,她从不敢跟别人多说,因为她害怕别人嫉妒。她上大学去了,我大姐的女儿就给我爸换了一个智能手机,他便可给在读大学的孙女发短信消息了。我爸习惯了打电话的简单手机,但为了不打搅孙女上课,发短信信息最合理。这样,他老人家也在晚年适应并享受现代通信工具了。国内孙子辈的12个孩子人人玩手机,老人家每天都得查看手机信息,也就跟小一代人保持着时时刻刻的联系,其乐融融。当他们得知老人家病了,也就认为是感冒,得知不吃不喝靠输液,吓得都不轻。春节放假回来看老人家时还好好的,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一辈子只得过感冒的人那么健康怎么突然间就倒下了?便都匆忙往家赶,在校大学生们立刻请假,以后再补课,回家是必须的。相比之下我是最后一个到家的,毕竟不在国内。
 
这件事写到这里应该是止笔的时候了,然而,还有个添乱的,她的名字叫小雪,不得不写下去,因为老人家走了,最最最痛苦的是小雪。
 
别人痛苦,哪怕是最痛苦的和最最痛苦的,也只是自己痛苦,而小雪则不同,她的痛苦让别人的痛苦更雪上加霜。
 
我三弟的媳妇担心她女儿上大学走了老人家孤独,便四处打听从朋友那里要来了一个小狗。这小狗从三个月大到家,直到三岁时,大小都一样。说是个猫吧,可没有绿色的猫眼;说是个狗吧,跟猫一样大也就算了,可它见了生人来家从不叫唤。它不看家倒也罢了,还越来越善良,不论何人来了,它都上前表示亲昵。
 
小雪长着一身的白毛,雪白雪白的,没一根杂毛。要说喜欢它宠着它,还真的不是老人家一人,我三弟家三口亦如此。小雪非常聪明,所以,我三弟常常跟它聊天,听得认真并摇头摆尾似乎它能听懂。可当我爸倒下后它就犯浑了,三弟说什么它都听不懂了。
 
我爸从小雪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妙,因为只要小雪没见到他,就高高兴兴的;一旦他到身边,小雪就要流泪。我爸猜得到小雪闻到了什么,狗的鼻子是极端灵的,可以闻出癌症。诚然,情况也许是倒过来的。我我爸身体不适,表现在了表情上,狗有时刻揣摩主人表情的天赋,便表示出了对老人家身体的担忧,这也包括它闻到了癌细胞的气味。

打从我爸不吃不喝那天,小雪就开始绝食,而且绝水。不论给它什么,它都不吃一口。本来老人家 突然病倒就急坏了大家,小雪这不是添乱吗?三弟就悄悄地跟它讲:“老人家不吃,你也不吃。你如果带头吃了,老人家也就吃了呀?”说了半天没效果。家里人多,就赶紧带小雪去看兽医。兽医院的医生给它量了体温,不发烧。查不出什么病,因为它三岁属于正当年,等于人的二三十岁。医生还是给小雪打了一针抗生素,算是滥用吧。不知道什么病,就只担心是细菌感染了肠胃以至于不吃不喝。
 
此时的小雪还特别犟,不让它到老人家那里它还不干。它要在最后的时间守护着老人家。没办法,只好给它灌点水,然后让它跟老人家在一起。三弟跟它讲:“宠爱你的也有我们!你弃我们而去,这公平吗?你这么做,也不为我们想想?”小雪不点头也不眨眼,似乎没听懂。显然它理解不了感情不是如此简单可以直接化作行动的。也许小雪明白,它毕竟没有家庭,没有子女亲属的牵挂,走了就走了。但无论如何令儿女们多少有点情何以堪的感觉。

老人家走了,小雪悲痛至极,前后脚也走了。
 
三弟亲自掩埋了小雪,那要到没人看到的地方,因为他害怕有人刨出来吃狗肉,虽然小雪很小,可炖一碗狗肉还是没问题的。何况那雪白的皮毛,挖出来做一顶狗皮帽子也是有人干的出来的,毕竟贪婪的人不缺。
 
老人家走了,小雪也走了,对我三弟来说,就好比突然间走了两口一样。平时一家人吃什么就给小雪吃什么,一下子就少了两个吃饭的。
 
当大家都在为三弟的痛苦而难受时,二姐已经想好了办法。二姐总是在他人思考事件来龙去脉的时候,她就跳过那一步而走到解决问题的路上了。她开车去了小雪的老家。打听到了小雪母亲的主人。敲门后自我介绍说是三弟媳妇的二姐,来打听是否能再要一小狗。主人说没有了,最后一窝都送人了。只是留下了一只自己养,因为母狗老了,恐怕以后不能再生育了,留下的这个小狗不能送人了。二姐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主人说不关钱的事,从来都是送给亲戚朋友,而且必须是善良人家。二姐说三年前弟媳妇领走的那只死了。主人一听大吃一惊:“死了?三岁就死了?”二姐立刻把来龙去脉讲了一下,主人听后对小雪的忠诚感到自豪,说这虽然是悲剧令人难以接受,但也表明小雪受到了宠爱,以至于建立了以死相报的感情。一家人商量后决定把本来想留下来不送人的小狗让我二姐带走,等于替代哥哥小雪的位子。
 
二姐谢了主人一家,便把另一个小雪带走了。狗是有灵性的。当二姐把这个小狗从车里抱出来送到三弟家门口,它就抓门叫唤了起来。它闻到了哥哥留下的味道?反正是让二姐看出它回家了的样子,二姐便走开了。三弟当即出来开门,看到小雪回家了,立刻欣喜若狂。没有一根杂毛,大小跟小雪一模一样,毕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不可能不是小雪。把小雪抱了起来。可他大脑还是正常的,若说它是小雪,怎么可能?死了还能复活?若它不是小雪,怎么会跟小雪长得一模一样?看它并没有痛苦的表情,身上也没有一点泥土,便知道这是二姐的杰作。他跑到外面,看到二姐的车已经开走了。
 
“小雪,小雪回来了!”他在劝他媳妇。媳妇不信,看着看着就觉得是真的。“回来了,回来了就对了。”她对小雪说。她知道那一定是二姐又要来的,只要丈夫相信是小雪回来了就可以了。所以,她点头认同这是小雪,继续喊她小雪。
 
改写一下元好问的《摸鱼儿》献给小雪: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三生有幸何为最?同度几轮寒暑。
天意误,未曾顾:此忠羞煞痴儿女。
君应有语:念肠断魂飞,阴阳两界,不胜一同去。
.......
 
后记:狗的鼻子可以诊断人的癌症,只要稍加训练,便可用于临床。这在欧美科学家的研究里早已成为可重复的结论。尤其是皮癌,或者味道能让狗闻到的癌症,比如肺癌。考虑到我爸皮肤上没有癌症,小雪能闻到的应该是肺癌的气味。这是我的判断。也许我爸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他晚年天天读医学书籍,清楚肺癌晚期的症状,他没有表现出疼痛,并不等于他没有疼痛。手术啊,化疗啊,放疗啊,对他这个年龄来说都无法承受,效果微乎其微。他就放弃治疗了。
 
我家的传统就是不看重物质金钱,给后代留下的遗产是做人的品格。我爷爷曾经跟我说过:“不论男女哪一方,跟我的后代成家(=结婚),不能有一个后悔的。”我回美国前便问我姐,下一代结了婚的孩子们的配偶有没有后悔的。她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一个都不会有。而且一个打架的、出轨的都没有。
 
整理我爸那些没地方挂过的字画时发现我爸的老同学史钟华老先生写给我爸的一副对联。我把这幅字带了回来,还没来得及裱起来,暂时挂在墙上照个像。因为史钟华的儿子史国学是我的同学,就是旧作里提到的驯野驴的那位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