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燃机修配厂里的女人们(下)
文章来源: 润涛阎2010-04-06 21:11:40

润涛阎

4-6-2010

(七)总想着入党的小母老虎

小陈眉清目秀,要是她没看到你的时候你看到了她,你会发现她就是一个娇小玲珑天真无邪的知识女性,那年头有专用名词:女知青。可你要是一个光棍男人,你让他看到了你,她立刻把脸上的肌肉拉紧,给你的表情特阶级斗争,特无产阶级专政,那时候的话说就是特革命。革命者哪能先考虑恋爱这种事呢。我们这些小光棍们一开始搞不清她那是装出来要表明她毫无小资产阶级不健康的腐朽思想、严格按照共产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要求自己呢,还是天生的个性。

她早上班,给同志们打开水;晚下班,打扫车间的卫生。我们看得出来她是要求入党才这么积极的无疑,但我们以为她也是没有长出会笑的肌肉,因为她总是那么严肃,说话总是害怕没有站稳无产阶级立场,比工宣队还一本正经。我们认为她就是天生的母老虎的坯子,生在苏东波时代也得是那个样子,谁跟她结婚,谁就得天天伺候一个母老虎,而且还是河东的特能吼的那头。毕竟她还没有结婚,我们就送给她一个称呼:小老虎。这个称呼她知道了也能容忍,因为那时候任务来了要组成突击队,就叫“小老虎队”,小老虎就是能干的代名词。但我们大家都知道真实含义那是“母老虎”前身的意思。

对于小老虎不苟言笑,我当然也没深究过到底是她天生的秉性还是要入党而不得不这么与众不同。但我知道最好离这种人远点。

但有时候这个世界非常奇妙,你想躲,偏偏躲不开。

“润涛,你知道老吴为何两天没上班了吗?他都没请假!是不是出事了?”

“我也纳闷他怎么没来,但我以为他告假了。你怎么知道他没请假?”

“主任都发火了!你刚才去厕所磨洋工去了吧?没看到主任生气。”

“我在厕所抽了颗烟,没磨洋工。”

“你跟我去一趟,看看他到底病得啥样了。毛主席教导我们同志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吗。”

“我跟你去?”

“你认识他家啊,我没去过他家。”

“我去过他家一次,可那是七八个人一起去的,路上我走在中间,大家听我讲故事来着,我根本就没看路,估计找不到。”

“唉,凭记忆也会找到的!走吧,一会就回来。”

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和言辞让我不得不跟着她亦步亦趋地朝北走,毛主席的教导都用上了,还有啥说的。毛主席语录那可是比圣旨还威力无穷百倍。看在毛主席的面子上,我跟她去了。至于被别人发现后的闲言碎语,我就不考虑了。

走到一个居民区小院,我看着有点像,又不咋像,但不能错过,就想进去打听一下。就在这时,一个老太太从院里往外走。看样子是农村来的给儿媳妇看孩子的,估计八成她不知道哪家住户叫啥名字,但她也许能分清职工与工人的区别,便问:“老奶奶,您知道这院里有一位钳工吗?”老奶奶先闭上了眼睛仔细想了一下,然后突然顿开茅塞似的告诉我们:“钱公没有,但最后那家叫钱广,对了,他儿子叫钱学林,挺高的对不?”看来她认为我们在找钱广的儿子。

那年头有个电影,正面人物是万山大叔,反面人物是个自私自利的投机倒把分子,叫钱广。把马驯化的惊车,只有他那三鞭子才能让马停下来。要是万山大叔敢动马车,那他就必死无疑。还有另外一个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导弹都是他造的,还论证亩产万斤粮,他的名字跟钱广一样全国上下妇孺皆知。

谁说没有大坏蛋钱广这个人?他就住在这个院儿!原来大坏蛋钱广是钱学森他弟弟的老爹!

老奶奶的“钱广的儿子钱学林”的话音一落,小老虎立刻受不了了,实在憋不住了,可当着老奶奶的面大笑有失身份,她一边弯腰一边转身。笑得肚子痛到极点了,可又不能笑出声,憋着笑。突然把气体给放出来了。就听“不 --- 嘣 --- ”的一个雷鸣般的响屁横空出世,她的屁股刚好对准了老奶奶。

小老虎立刻转身,变偷笑为尴尬,想跟老奶奶道歉。老奶奶哪里给她时间?突然脸部肌肉一拉,大方脸立刻变成了长脸,怒喝道:“你以为你念过书就了不起了?你笑话老人成何体统?你找姓钱的,我告诉你,这个院里哪家有几窝耗子我都一清二楚!不信,等会刘老太太出来你问问她。老大不小的了,你连尊老爱幼都不懂!哼!”

老奶奶说完立刻扭头便走了,我想跟老奶奶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小老虎害怕了,她不怕老奶奶,但怕我把她的嗅事说出去让单位领导知道,她已经交了入党申请书。她便巴结我似的说:“你那么有定力,怎么就能憋得住不笑?”我说:“有啥可笑的,咱们走吧,这个院不大像。”

到了下一个小院,我们不用商量就知道了,不能问钳工,说不定这院里还有个万山大叔或钱学木呢。

还没进院,一位老奶奶从院里往外走,手里拿着个篮子。看她长得那叫一个有长者风度,虽然比不上国母庆龄,肯定比邓大姐不差千里。这可不敢称她为老奶奶了,那是干过多年革命的老革命无疑。对老革命,最亲切的称呼是“同志”。

“同志,这院里有一位用扳手修发动机的吗?”小老虎彬彬有礼地问老同志。

“难道修发动机还有不用扳手的?修自行车都得用扳手。看上去你也是读过书的人了,怎么这么说话?”

老革命开始义正言辞地批评小老虎了。很明显这位老奶奶不仅仅是老革命,而且是个什么单位的革委会主任啥的,要是喊她主任就没事了,甭管她是不是主任。我害怕小老虎再次憋不住而重复刚才的活话剧,便立刻解释说:“是位钳工,他病了,我们主任让我们看看他。”老革命告诉我说院子里最前边那家就是。老革命走开了,小老虎思前想后受不了了,立刻弯腰暗笑了起来。突然觉得又要煞气了,便把头转到我这个方向。就听扑通一声,她坐下了。在地上笑,气体即使出来,也不至于对准过路的人了。我象征性地踢了她的脚一脚,严肃地跟她说:“有什么值得笑的!平时你从来不笑,真是莫名其妙。”

我们进院后,她也正常了,就求我给她保密。还好,本单位没有人看到我俩一起活动,除了老吴外。但老吴非常稳重,内向得很。

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跟小老虎来往了,也明白了她的真实性格,并非跟她平时表现的那么一本正经那么党性。原来以为她是个没有人性的虱子,其实她不是个虱子。可她偶尔也在观察大家的目光,她害怕我没给她保密。久而久之她发现我是履行承诺的人,绝不背叛朋友,也就放心了。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跟我闲聊,只是每次看到她我就低头,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一天一位哥们想把发动机抬高拉出来,可他没有把下面所有的固定螺丝拧掉就拉开关去了,由于平时他总是暗恋着小老虎,但不敢表达,小老虎的不苟言笑表述着威严。这次小老虎帮他拿扳手,他有点激动,就马大哈了一回。整个车子前边都离地了,他还没发现,可此时小老虎发现了,就提醒他。我在旁边看着好笑,但谁不犯错啊,也就假装没看到,这也不算啥错的。可突然听到啊的一声惨叫,原来慌张张的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便慌张张地往下按开关,车子威猛地下来了,轮子刚好压在小老虎的脚面上,待他把开关再次上升,小老虎已经痛苦地一边嚎叫一边打滚。大家听说了故事经过,都放下手里的活立刻把小老虎送到了医院。 X 光片表明她的脚上24 块骨头的12 块被压伤,有的断裂有的碎了。

那几天本车间的同志们都纷纷去医院看她,反正每天都能听到她的消息,我也就没去看她。我估计几天后她就出院了。一周过后她还没回来,我有点担心就打听车间主任,毕竟咱不懂医学啊。主任说我应该去看看,大家都去过了。主任一问,除了我之外还有俩小伙子没去过,主任就让我们仨一起去看看她,并带给她话,说主任让她好好养伤。

那两位哥们跟我商量买礼物的事。我们边走边谈论买啥合适。我们计划买点水果,便先去了商店,看到苹果太贵了,估计也有别人给她买过苹果了,就打算到外面买点别的。那年头农民工太穷了。我建议各自行动,自己买自己的。他俩觉得不买同样的也很好,就各自行动了,然后在县医院门口集合。

我转悠了一段时间,发现大街上有私人卖菜篓子的,就是用竹皮编织的篓子,把剁好的白菜放入菜篓子,上面盖上面板,用力压面板,白菜里的水分就挤出来了,饺子馅的活就完成一半了。菜篓子是不怕挤压的,而且保养好的话可以用20年。我就花五毛钱买了一个菜篓子,算是给小老虎的礼物。

说起菜篓子可有一番典故呢。那是我曾经给大家讲过的故事,是说一位爷们总爱煞气,他老婆就把一个菜篓子用布包上,拴在他的屁股上,这样,他放的屁就被菜篓子收藏了,不至于熏死别人。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小老虎在场,她虽然没笑,但她应该记得这个故事。

到了医院门口,他俩已经在等我。看我拿着个菜篓子,便知道我趁机给自己家买的。但我给小老虎买的啥,他俩仔细看我的口袋。其实,我口袋里只有烟和火柴。我赶紧说快走吧,早去早回。

进了医院,知道了她的病房,她的手术早做完了,只是在检测阶段。他俩分别把自己的礼物放到床边的一个跟茶几差不多的小桌子上,那是点心,包装纸外面还有一张红色的花纹纸包在最上边,煞是好看。要是只有一件礼物,她也就不纳闷了,三人凑钱买的。可偏偏是他俩一人一件,没我的事。我的手倒背在身后,拿着的是那个菜篓子,可她看不到。

那俩哥们也是内向的性格,加上在准母老虎面前的恐惧感,也就问了一下小老虎的伤势如何。小老虎一五一十地把医生的计划告诉我们,说很可能很快回家疗养。她让我们传话给主任和厂领导,她不想回家疗养,要继续上班,干点轻松的活。

那年头她这举动叫“轻伤不下火线,重伤死在阵前。”我们做不了主,也不能阻止人家的革命干劲,就只好答应下来。然后,我们就觉得没话说了。小老虎是比较精明的人,她就说:“你们都很忙,还是回去吧,我这里没事,大家放心。”

我们三人就往外走。他俩在前,我在后。待我转过身,小老虎才发现我屁股上的菜篓子。这个菜篓子放在屁股后面突然让她想起了我讲过的那个故事,也立刻把她带回到了找老吴半路上的故事情节中。她受不了了,可不能大笑出声,就把嘴巴用被单堵上了,然后用手啪啪地拍打床。我看他俩已经出门了,便立刻倒退几步,把菜篓子给了她。然后,我就大踏步走了。其实,我没走远,就在门口外停了下来。看到他俩已经开门到医院外面了,我立刻又推门进去,给她摆手告别。她以为我有话说,就睁着大眼瞪着我。我啥也没说就走了。到门外听到里边嘎嘎地笑,笑得开心,笑得自然,也笑得莫名其妙。打从认识她一年多来,第一次听到她的大笑声,上次是看到了她憋着笑笑出惊雷的场面,但没有笑声。

后来,组织上决定不能让小老虎上班,而是让她回家好好疗养,因为主任跟医院的医生谈过了,养不好的话,后果不堪设想。她执意要上班。最后不得不听从党的召唤,回去疗养去了。她害怕这就把她开除了,但主任没那么做。非但如此,厂领导还让厂里的宣传员写材料,把小老虎的英雄事迹整理出来,上交给县里领导。那年头生产是否搞得好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工作是否出色。宣传员心领神会,立刻找到当事人小伙子和旁观的我。我俩都如实把当时的情况又说了一遍,但宣传员说不能这样说,他认为应该是这样的:“当时是车子把你润涛压在底下了,在那一霎那,小老虎挺身而出,一个健步跑过去,把你推开,你得救了,她的脚便被压住了。”

我俩一听,如同晴天霹雳,这都哪跟哪啊。便摇头,不想这么胡骗人。宣传员说不服我俩,他就找领导汇报去了。领导觉得宣传员的想法太好了,便让主任跟我俩谈话。

此时,厂领导们已经决定吸收小老虎为党员,把她的模范事迹整理出来了,先报告给了局领导。局领导不是白吃闲饭的,立刻判断出那是编织的美妙故事,反复考虑再三,觉得这样上报不错,但需要仔细做好我俩当事人的思想工作,在任何情况下不能说出真相。

这样,在小老虎养病期间,她的入党申请就被批准了。可报到上面,上面说她的工作单位是厂里,但她的户口是在农村的,党员批准还得由村里的大队党支部和公社党委批准。厂领导说那就先给她办理农转非,也就是把她的农村户口转成非农,有了城市户口,她再入党就由厂党委决定了。由于有了她的模范事迹,县里很快就把她的农转非手续办好了。大约一个月后,当小老虎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她已经跟我们是天地之别了。然后就听说她加入组织了。那时候入党不需要一年的转正期,批下来就完事了。

领导这时候就考虑该把小老虎的模范事迹上交给县领导然后便是出席地区甚至省的模范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了,或成为三八红旗手之类的英雄人物了。可小老虎听后有点害怕了,她怕把这么大的骗局到处宣传,总有一天纸包不住火,那她就得偿还债务的。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个道理她明白。啥事都得有个度。她找我,把我叫到一旁,劈头就问:“润涛,我想跟你谈谈这事该如何处理。” 我还以为她要跟我算账给她送礼物送个屁篓子的事呢,看来她一笑了之了。说不定那个菜篓子她妈妈还很喜欢呢。 我说:“不是润涛我世故,这事与我无关,你爱咋说就咋说,我永远不说出去。即使将来时代变了,我选择坐牢就是了。但你自己的后果应该由你自己负责。”“润涛,你的话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你没搞明白,我不想欺骗组织,不想答应组织让我这么说谎。大不了就把我开除党籍,把城市户口转回去。”

我无言以对,不知道该如何给她建议。我明白了,在没入党之前,城市户口没得到之前,她是那么向往,那么艰苦地改变自己的个性,但得到了之后才发现,党员、城市户口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值得为了这些而为未来埋下悲剧的祸根。我还是让她别冲动,好容易到手的城市户口不能随便放弃,上策是找主任谈,别提要放弃城市户口的话。她听后很感动,觉得我真心帮她的忙,而非像绝大多数那样嫉妒她,她便去找主任谈话去了。

主任的周旋,使她的模范英雄事迹倒是没有上报,也没有给她小鞋穿,更别说开除党籍了。可这么做,就少了一位董存瑞、黄继光、李文忠、王杰、麦贤德、 蔡永祥、门合、杨水才、王国福、雷锋等英雄一样的新的英雄外加劳模,成为全国人民新的偶像。

过了些日子,小老虎跟我说,她怀疑那些英雄人物的故事是否真实,她本人是否错过了一个天大的良机。当时怕把事闹大了将来不可收拾就放弃了机会。我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她的问题,这毕竟是她当初自己的决定。这让我也在思考:雷锋那时候一个普通战士,两次捐款给人民公社,而且每次都是一百多块钱。在那时这可是天文数字啊。他还是个孤儿,没有父母给他钱。不知道那捐款钱是哪里来的。故事可能就是宣传员编出来的也说不准呢。反正我一不小心就差点衬托出另一个英雄模范在我身边横空出世。要是她自己愿意的话,比卖菜出名的人大副委员长李素文、纺织女工当上国务院副总理的吴桂贤的事迹都出色,听后更让人佩服。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年代,女人,在内燃机修配厂出了名,是非常了不起的,比在纺织战线、副食品战线的女劳模更加容易登峰造极。就是今天,要是山西煤矿里救出来的100 多矿工中有一位女矿工,她一下子就会成为新闻热点人物。胡温要想把她树为劳模,是非常容易的。

后来前文说的那位清华高材生吴大姐告诉我说:“小老虎说她害怕被开回到农村,小心翼翼地做人,拼命地干革命。平时不敢谈恋爱,也不敢得罪谁,就只好不说话,不笑。当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我明白,在阶级斗争的年代里,一个不合时宜的笑声说不定就把前途给毁了。她接着说:“尤其是在医院养病的时候,她害怕极了,脚残废了,接下来就是被开回到农村。所以,每天偷偷地哭。是小阎让她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好几天都停不下来。医生还以为她神经出了毛病。我问她小阎是咋让她笑的,她不告诉我。你到底是说了啥让她笑到终生难忘的地步的?”

我听后非常严肃地告诉吴大姐:“我知道她有多难,心理压力有多大,但我就给了她一个五毛钱的礼物,别的,我啥都没说。而且,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她的。”吴大姐听后不信,摇头走了,毕竟那年头给病人买礼物,种类是有限的。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你这个人很有趣,让别人笑但你自己总是不笑。我要是有个妹妹,就让她嫁给你。”

“嗯。你说的没错。我要是有架三叉戟,我早就送给你了,省得你回老家那么困难。”

“你可别这么说,我有个表妹呢,在宁夏当知青,想让我帮忙把她弄到我身边来,那里太苦了,我说不定就当媒婆。”

“表妹比妹妹好,以后的关系好处。给亲妹妹当媒婆,比较冒险。表妹就好多了。”

“那你就得先送给我一个跟小刘一样的五毛钱礼物!”

“好的,明天送给你。”

第二天,我又买了一个菜篓子,竟然花了六毛钱,因为五毛钱那种小一点的卖没了。据说很多年后她考研去了上海,也没搞明白我为何送给女人菜篓子。也据说她们俩口子也模仿小老虎常常看着菜篓子大笑不止,笑得稀里糊涂。在那没有任何娱乐节目的年代,面对菜篓子大笑,也别有一番风味。

(八)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