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九)
文章来源: 张方晦2004-05-06 18:21:08
“唉!”将军长长太息一声。他对自己的女婿充满了怜惜,充满了同情。“我明白了,你,并不是不可救药的木偶。你还是有你自己的头脑的。这就好办。这些年来的种种,说复杂,当然复杂到了极点;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只要换一种眼光----老实讲,也十分简单。在我,还有许多跟我相同看法的同志眼里,一条脉络非常清楚。革命,特别是建国以后没几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过去的 无产阶级,革命队伍,掌握了政权,变成了统治集团,他们的想法,就迅速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迅速改变了。建国之初,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两条道路。一,是,尽力兑现他们对人民对社会许下的 诺言,消除所有的不平等,消灭一切的恶势力,让人民在和平建设中摆脱几千年的落后和贫困,过上富裕幸福的日子。另一条路,是,自己一旦拥有了天下,就想永远保住自己的统治特权,把这个目标看得 比什么都大都重。最初的一段时间,第一条路是走过的。说从来也没有走过,是不公平的。但是,说他们一直在走这条路,也是不符合事实的。在中央,在最高层,是有人真诚地打算走这条路的。但是,这 些人的心愿和想法不占主导地位。占主导地位的那个人,坐上了最高统治者的位置,思想就完全改变了。他的私心膨胀起来。他要专权,他不让第二个人有说话的资格。他的学问比其他的人都高,他的手腕 比其他的人都强,他的心肠比其他的人都狠,他的计谋比其他的人都多;没有人能跟他较量,没有人能结聚更大的势力去除掉他,因此,他无往而不胜。被他搞倒的人要么死掉要么投降,于是,他就成了中 国历史上最厉害的皇帝。从搞掉高饶开始,他这个人,做的所有的事都是在建立和巩固自己的皇权。别说老百姓,任何人的死活他都毫不在乎。三面红旗大跃进,饿死了多少老百姓,他永远正确,别人都错 。文化大革命,把全国搞得乱成一团糟,目的就是搞掉刘少奇和许多老革命,因为大家都看穿了他的真面目。事情就是这样。我刚才说过了,这,不是我的眼光特别锐利,不是我政治经验特别丰富。谁都明 白,谁都清楚,只是谁都不说而已。不明白不清楚的人是有的,那就是孩子们,年轻的一代。你,不属于这一类。你是被一种精神上的枷锁压垮的人,你的心智被恐惧蒙蔽了,你的大脑被逃避弄得麻痹了。 你是有意识地使自己做木偶,变机器的。我,要使你醒过来。我的目的,不是要叫你去反抗去揭露,而是要你生活思考在清醒之中。这样,你才能在这个社会活得主动,绕得开陷阱和暗礁,能有正确的判断 和选择,不需要我这个老爸来每一件事都告诉你怎样去做。因为,我也是要死的,我死之后,你们还要活很长时间。你们要让我在九泉之下也放得下心来。这是第一层。再深一层,再过十年二十年,像我这 样的当初打仗抢夺天下的共产党人,就渐渐老了死了;三十年、四十年后,差不多就死光了。国家、政府、社会,总是要有人管理的,也就是说,会有许多新的人起来掌握各级政权。试想,那种傻瓜、蠢货 、木偶、无脑儿,丧失了独立思考独立人格的螺丝钉,没有学到过什么真正知识的蹩脚货,能够领导国家领导人民吗?而那些奸恶之徒、永远占上风的不倒翁,又能把国家治理好吗?你要坚强起来,首先要 自信起来;你是会有发展的。这么多年,大家都在嚷嚷培养“德才兼备”的接班人,但那是假的空的。在那些人心里,德,不过就是听从他们说的话;才,不过就是照他们的心思办事而已:凭这种德才,提 拔上来的都是应声虫跟屁虫而已,哪里能担当大任呢?我们怎么能放心呢?”说到这里,将军转过脸去瞧着女婿。 之朗的脸色舒展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地窝囊和畏□了。他刚想开口,将军阻止了他:“不必说什么。不要急急乎表态,谈感想。我最讨厌那一套。你好好想想,把你自己的一生好好回顾回顾,再把社会上的种种好好串连起来细想一想。你会同意我的。因为我的想法,是正常人的正常感觉和思想,没有什么奇特,更没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求你的,就是清醒过来,正常起来。对晓阳,还是不用多说什么。 她只要跟着你,跟着我,不作梗,不来打横炮,就行了。你父母的事,抓紧打听。用得着我时,打个内线电话来。眼前这个形势是有利的,你脑瓜后面的这根辫子,的确是个病根,趁早挖掉最好不过。” 程之朗不是真的需要修理这辆学生时代开始就是他的代步工具的老爷自行车。这辆五十年代出品的永久牌二十八寸男用载重车,以其使用年月来说,的确可称“老爷”了,但是以其内质和外观来看,却还是很有点风韵的。这主要得福于它主人对它的由衷锺爱和精心保养。它是程之朗用父母的钱购买的最后一件财物。打这以后,父母就再也没有能力供养他了。从大学二年级开始,程之朗基本上仅靠每月十二元人民币的助学金过日子。幸亏那时学校方面严格根据填报的家庭收入核发助学金,尚未一味从政治角度执行阶级路线。五十年代末期,在中国社会的许多机构,尤其是教育部门,负责的人还是具有起码程度的责任感的,他们还没有行事习惯和上级压力去运用一套冷酷的标准对付那些本来就已非常可怜的孩子和很有培养前途的学生。程之朗不悲不怨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一心一意地读自己的功课;他用八、九元钱吃饭,把剩下的两、三元添购最必要的簿本用品。衣服还算富裕,破了就自己缝补,应付四年还不过于寒酸。对这辆车子,不知是出于对父母的怀念还是来自穷人惜物的天性,他简直把它当成了活宝。每天睡前,至少要花半个小时精心拭擦一番;每个周末,他把螺丝链子都卸下来洗净,再上点油。平时,尽量放置在荫处,不让它曝露在太阳下面;雨中用后,必定把挡泥板、钢圈钢丝等当天清洗揩乾擦亮。他对它养护、照拂、关爱到了一种虔敬的地步,引来许多同学的惊讶和嘲弄,有人叫他“老葛朗代”,有人称他“拜物教徒”;但是,没有任何人懂得,这是一个在充满感情滋养环境中长大的青少年一 旦被迫割绝原有的世界落入一个十分阴暗不利且极艰难困苦的境地时,他的感情所能找到的全部寄托和唯一出路。永久牌伴随着他度过了最孤苦的年月,跟晓阳结婚后,她提议换辆新车,他竭力抵制,后来 晓阳擅自把它扔到旧货商店寄售,他得知后即刻赶去付了点手续费骑回来了。他没跟她吵架,却暗暗落泪了。晓阳大为不解,告诉父母说:“瞧这个人多没出息。把一辆老破车当成活宝,疼得肉麻,我把它 送去寄卖,他赶去捧回来不算,还掉眼泪了。真是笑话!” 母亲笑着说,“疼个自行车,碍你什么事,害他伤心干什么!” 少将说,“一年半年不停地换新车,你也许又要说他花花公子玩物丧志啦。” 晓阳不高兴地说,“咦,你们两人倒是滑稽,怎么老是护着他?艰苦朴素也不犯不着像使什么苦肉计似的弄得叫人看不懂啊。” “不是这样子,晓阳。”当父亲的说,“夫妻之间,不是重要问题,原则问题,最好不要拗呛。你妈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叫重要问题、原则问题?等他搞了腐化犯了生活错误,再拗 呛就来不及啦!” “晓阳,之朗是个好孩子。”妈妈说,“前些年为了家庭包袱,一直抬不起头来,他心里是很苦的。你要多体谅他。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做夫妻,相互宽谅最要紧。” “我又没跟他吵。”晓阳笑笑说,“不跟你们说了。你们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我有啥办法?” “唉,”后来,将军对妻子说,“这晓阳,也叫做碰上了之朗。换个个性强点的试试看?怕就没有这样太平了。” “这是她的福。女孩子找上个好丈夫,这辈子穷也罢富也罢,总是强过很多女人了。”将军夫人叹息着说,“再生在我们家,不管怎样也是人上人了。” 程之朗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当领导,而且步步升级,竟而至于跃居本厂的党政第一把手。当然他明白这是岳父的提携之功。成了高级干部的家人子女,离开官位竟然就是这样的近。自从当上厂革委会副主任时,他就公出有公车了。当上厂长,无论公事或者私事,他都有资格使用公家的轿车了。但是,之朗并不在乎汽车,更不觉得坐车是一种威仪和权位的象徵。这里面的心理成份,我们已有大致了解。一是他打从出生便属有车阶级,一点也不觉得坐车有何种样的精神享受。二是在旧社会拥有私家汽车的一概被认定是反动阶级,程之朗最怕的就是自己跟那不光彩的出身显出有什么关联的痕迹。其三,程之朗在精神上一直是低调的、压抑的、收敛的,他只有在骑上自己这辆驾驭自如得心应手的永久牌时,他才感觉到一种真正的解放和舒畅。 这是一个人独处且能自由活动的时刻,这是除了交通规则和人、己安全之外不必介意任何其他束缚的时刻。所以,程之朗是无论如何不愿放弃这个老朋友的。然而,随着环境、地位、需要的变化,他,不可避免地跟这位老朋友疏远了,使用它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为了不让老 朋友日渐在闲置中锈蚀凋零,他闲来就拭擦它,校调它,使它一直保持最佳的外表和处在最佳的使用状况;此外,当他心绪烦乱的时候,藉着修车,他可以躲开嚣扰,静心专志地闷头思考。因为平时晓阳的唠叨是很频繁而刺心的,这些他当然不会去告诉岳父岳母。 程之朗想好好思索一下岳父的那番直截了当而又触动灵魂的言论。岳父是对的。正因为其对,这才使他深深惊心,而且打算从根子上进行一番回避不了的反省。他明白,岳父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自己在政治地位上一步一步攀升上去。岳父的心愿是不言而喻地自然、正常、、合理的。将来的国家各级权柄,不能让坏人、愚人、庸人接掌了去。他们这一代的革命者,付出半生劳苦血汗,当上了统治者,但是由于核心集团的内斗,又折腾了几十年。等到始告静歇,他们却已垂垂老矣。他们指望品质好、能力强、有责任心的下一代从自己手中接过领导权,是一种好心好意。我们不能辜负他们的好意。想到这里,程之朗比以前有了更多的自信。 他正要进一步思考如何设法打听父母的情况时,只听得晓阳在屋里大声叫唤,“之朗!之朗!程之朗!电话!电话!你聋了不是?电话!快!”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