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福源酱园店
文章来源: 姜国成2006-09-29 06:58:56

南通人习惯把酱菜叫做咸小菜,可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酱菜一直是主菜。西大街的晚饭桌上,十户中总有七八户摆着从西福源酱园店买来的酱菜。家境好些的,晚上炒个蔬菜,再派小儿女上西福源买一方红乳腐或几根黄瓜卵。家境差的,每个孩子两大碗糁子粥(磨碎的麦粒,撒到煮得极稀的米粥中再滚一开,即成抵饥的稠粥,南通话念“糁”为“Hang”),靠几片萝卜干儿伴着送下肚去。

西福源就在我家左隔壁。店面不算大,一栋门面房,后面有个狭窄的天井,扣着几口大缸,缸底上总有一滩雨水,红孑孓在水里不停地扭动,缸后面是长着青苔的破砖头,下藏着癞巴(哈蟆)、百脚、粘膜虫等种种喜阴爬物。再后面,有个存放糟糠的库房,常年堆着陈年的糟糠。

每天店一开门,所有门板都卸下,因此感觉颇宽敞。又因为对面便是居委会,这一段便成为西大街上较为热闹的一处。

一长排柜台对着大街,最右边的是玻璃窗柜台,内里摆放着烟酒。中间几个柜台是檀色木柜,上面排着臭乳腐钵头和各色酱菜盆,各用竹笠扣好。最左边的柜台专为板车工人服务,卖熟切猪头肉和猪耳朵。

店里三个女人,主任姓冯,统管记帐和进出货,母亲让我叫她冯家妈妈。其余二位店员姓名不详,胖些的主卖熟菜,瘦些的主卖酱菜,冯主任什么都卖。

日间无事,三个女人便各居各位,坐在高凳上,人手一张苍蝇拍,一边拍苍蝇,一边讲些淡话。门外,我们几个顽童常在阴凉的台阶上拍香烟纸。看到有人买香烟了,就跟进去,见有空香烟盒子剩下来,几个人抢着叫冯家妈妈,讨那香烟盒子。

那瘦些的店员拍得尤准,偶而把苍蝇打到酱菜盆里,便起身,伸手拈出来,往脚下一踩。间或发现有蛆子在酱油缸里爬动,则取长长的竹端子把蛆子舀出。若太多,便狠声叫起来:“冯主任,这酱油不能卖了,出了事你负责。”

无论三个人拍苍蝇挑蛆子多勤勉,仍常常有人上门退货,有的为零拷酱油中发现蛆子在游,有的为臭乳腐中看到苍蝇卵。退货的人自然声音高些,偏这瘦的店员不甚客气,或许是见得多了。于是门口常有三五分钟的口水仗。总是冯主任出来打圆场:“张妈妈,不生气,劳烦你多走了一趟。”转而给瘦子店员下指示:“没得话说,把她换,份量称足点儿。”

送退货的客人出门后,瘦子的气不顺了,淡话中便带点咸,“哼,蛆子我来挑,好人你来做!” 

正有一搭没一搭间,却听门外叫起来:“不要嚼蛆子了,卸货。”原来酱厂的人送货来了。这时该在下午两点左右。于是三个女人停下闲话,稀里划啦地把空酱油瓶筐子搀出来,又帮衬着把乳腐钵头等轻物拿进去。那些重的,如酱菜盆、黄酒坛等,则靠这位工人抱进来。

将到日落时分,几个女人就把两张板桌摆开,骑门槛放好。不一会儿,板车工人三三两两,亮着黝黑的汗津津的上半身,大咧咧往板凳上一坐,要一三洪碗黄酒加二两或半斤猪头肉。

很少看到板车工人要白酒或酱菜。想来是工作极其劳顿,非油水重的猪头肉等,撑不下来。他们酒喝得快而菜吃得慢。每每酒喝完了,摊在报纸中的猪头肉还有好几片。于是再要张油纸,仔细包好,放入衣袋,心满意足,出得门去,带回家给妻孥润润肠。

每到月底,冯主任就会来我们家,请我父亲帮她轧帐。我父亲也乐得为这一晚的酒肉招待而在隔壁店中待几个钟头。帐轧得顺时,九十点钟就回来了,还带回一小包猪头肉。若差错太大,父亲就得帮她出主意,想法把帐轧平,到半夜方回得家中。

因我父亲这层关系,我每去买酱菜,如碰到冯主任称,秤总可翘高一点儿。我买酱菜常选萝卜干儿。它淡些,黄晶晶的,崩脆,还有甜味。她常取笑我:“又吃萝卜干儿,瘦得像个猴儿,五“侯”儿。” 

某日,我又拿着碗买萝卜干儿,却见冯主任从店外向我招手,便随她进了地步湾的一个门堂。门堂内一个叫唐家妈妈的,让我朝一个尿壶中撒了泡小便,随后宝贝似的捧到后堂去了。再出来,她手中捏了七八块纸糖,笑眯眯地放到我碗里,嘴中说:“好好藏着,慢慢吃。”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我如何敢藏,回家即交给了母亲。

我娘问:叫你买萝卜干儿,怎么买了糖回来?我如实说是冯家妈妈要我的尿。母亲一听,变了脸色,拖着我冲进西福源酱园店去找冯主任。冯主任陪着笑脸说:“姜家嫂子,消消气,唐妈妈的娘生病,你认得的,方子里要一剂童子尿,她自己又不曾生养。只好……。你千万不要告诉老姜呀。”

我娘不依:“我家五侯才五六岁,以后害了痨病哪个负责?你缺德呀!”却未敢告诉我父亲。幸而我也没有害痨病,倒是从此知道男孩子的尿是童子尿,宝贝着呢,不可给人喝。

不久,冯主任被撤职,调到河东街一家偏远的小烟酒店做一般营业员去了。我娘和我说,这是报应。但据父亲说,西福源轧帐钱合不拢,又查不出来,当然要撤主任的职了。

西福源酱园店一直开到西大街九十年代初拆迁为止。自改革开放后,店里的生意越来越淡,由三个营业员减为两人,再减为一个人承包,仍无起色。想来是居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酱菜掉了身价,不再是晚饭桌上的主菜,而是真正作为南通人所称的“咸小菜”来吃,是消闲的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