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文章来源: 边城秀才2008-01-08 19:04:53

钓  鱼
  钓鱼是人类最古老且至今不衰的一项活动。
    自己动手钓鱼,最“刺激”的,莫过于揭竿那瞬间沉沉的感觉,与打麻将嵌张或独钓时自摸一样,反反复复而不生厌。
    书中的钓鱼,读来另有一番乐趣。
    大概全世界写钓鱼写得最好的是《老人与海》,证据是作者欧奈斯特·海明威主要因这个中篇小说而获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这篇小说,绝大篇幅写老头桑蒂亚哥独自出海钓鱼,经过两天的“拼搏”,以空手而返告终。
    文学评论家们说,老人的捕鱼经历具有象征意义,它是人生的一个缩影,这当然正确。但它使我醉心的,还在于老人钓鱼的过程中,那些繁多而又清析的动作,那些简单而又极富含义的独白,那些白天清沏夜晚墨黑的海流……,而马林鱼之大、鲨鱼之多之大、海之大,那种夸而不诞的笔力,确实使人叫绝。这就是艺术。
    人们喜爱《老人与海》,但难以读懂海明威另一个钓鱼小说《双心大河》。
    中篇小说《双心大河》从头至尾写尼克独自一人钓鳟鱼,钓了一条又一条,如此而已。这种写法使这篇作品在小说史上独具一格。使评论家们困惑的是,他们不知道这部作品的“真正企图”。一些评沦家说,作品“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孤寂感”。
    我读这作品却没有这么多困惑,也不觉得有什么孤寂感。我只感觉无比新鲜,我能毫不费力地感到人与物的真实存在,看到光亮、色彩,听到水声,感觉到温度和湿度,甚至能吸到大河上那清凉而带有森林气息的空气……我感觉到的就是生命,人的生命、鱼和大自然的生命。这就是艺术。
    我想,《老人与海》和《双心大河》在所有的钓鱼小说中,是空前的,也极可能是绝后的。
    中国没有这样的钓鱼小说,然而中国有钓鱼寓言,有钓鱼哲学。
    钓鱼寓言,最有名的当首推“任公子钓鱼”。习古文者当然知道是出自《庄子·杂篇·外物》,由于它“要言不烦”,所以不仿摘引如下: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辖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铅没而下,鹜扬而奋譬,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成玄英疏:若鱼,海神也;制,浙江也;苍梧,山名,在岭南。)已而后世,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渎、守鲵鲋,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读《庄子》,一如读后世的禅师“语录”,普通人往往不知所云,我读《庄子》亦如是。我曾写过一篇《庄子之“大”》的文章,其大意说:《庄子》反复谈“大”,“大”是什么?“大”是“道”的基本特征,说到底,就是“无”。这样读《庄子》也不知对不对。我想,反正庄子已为神仙,对不对无从判断,所以,可以不管它。
    “任公子钓鱼”是“庄子之大”的一部分,其寓义已如上说,而就钓鱼寓言而言,其想象之放胆、夸张之宏肆,即使是《老人与海》也不能望其项背。《老人与海》的真实感,在于海明威笔触的以小见大,而“任公子钓鱼”则是只有其大。这大概就是小说与寓言在艺术要求上的差别吧。
    “任公子钓鱼”和《逍遥游》里(昆鸟)鹏“怒而飞”的画面,曾使我沉浸于面对河汉一样的惊疑,只觉其浩瀚、遥远、深沉而星光灿烂。我在熟读并力求背诵它们的过程中,仿佛“悟”到了什么,仿佛我原本弱小的灵魂因此而得以张大,体内充溢着激情,这激情推动我盲目而自信地渡过青年期。步入中年之后,再读《庄子》,若有所失而又若有所得。这所失与所得,若以一言敝之,曰:非大智者莫学《庄子》。
    庄子之路是由大而空,所以司马迁说:“王公大人不器之”。于是“任公子钓鱼”就仅仅作为一件艺术品而展示于儿童。然而我们中国有许多钓鱼传说却包含着实用的智慧和哲理,千百年来哺育出大大小小的王莽与诸葛亮。
    在我所知的中国古籍中,最早且有名姓的钓者,一为詹何,一为娟娘,两人均出自《淮南子》。
    《淮南子·说山训》:“詹公之钓,千岁之鲤不能避。”高诱注:“詹公,詹何也,古得道善钓者,有精术,故能得千岁之鲤也。”詹何之名,还出现于《淮南子·人间训》、《韩非子·解老》、《列子·汤问》以及《贞观政要·君道》。
    所有这些书中,除《韩非子·解老》外,凡讲詹公之钓者,无不引喻为治国用兵的权谋之术。其中讲得最富艺术性的,莫过于《列子·汤问》:
    詹何以独茧丝为纶,芒针为钩,荆条为竿,剖粒为饵,引盈车之鱼于百仞之渊。汩流之中,纶不绝,钩不伸,竿不挠。楚王闻而异之,召问其故。詹何曰:“臣闻先大夫之言,莆且子之弋也,弱弓纤缴,乘风振之,连双鸧于青云之际。用心专,动手均也。臣因其事,仿而学钓,五年始尽其道。当臣之临河持竿,心无杂虑,唯鱼之念;投纶沉钩,手无轻重,物莫能乱,鱼见臣之钩饵,犹沉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强,以轻制重也。大王治国诚能如此,则天下可运于一握,将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列子》一书,向来被视为伪作,近经严北溟等考证,认为是魏晋间作品。于是我们可以说,《列子》中的詹何之钓,来自于《淮南子》,而有所发挥。这个神话亦或历史人物的詹何,代代流传,至于唐代,竟然被魏征庄重地引以为据,而向太宗进言:
    昔楚聘詹何,问其治国之要,詹何对以修身之术。楚王又问治国何如,詹何曰:“未闻身治而国乱者。”
    钓鱼与治国,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被我们的先哲阐发得淋漓致尽。依稀记得一首《钓赋》,把各种官员比作钓具,君为钓翁,而以天下为鱼。这种思维方式,在我国古人那里相当普遍,以致成为国粹之一。
    “钓”作为一种“术”,不仅用于君,且可用于臣。其中最有名的是“姜太公钓鱼”。《史记·齐太公世家》:
    吕尚盖穷困,年老矣,以渔钓奸周西伯。西伯出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周西伯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政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
    这里,“以渔钓奸周西伯”的“奸”字,不得确解,但以我之见,应含有“诱进”一类意思,全句意为:以钓鱼引起文王的注意。
    然而,一个钓鱼的穷困老头何以能引起西伯的注意呢?大概,这是一种传统的文化意识使然。
    钓鱼是人类最古老的智力活动之一,能钓“千年之鲤”的詹何一类人,是“智术之精者”,从而“渔父”成为智慧的代名词。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原至江滨,被发行泽畔……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放为?”
    《庄子》外篇有《渔父》。全篇以教训孔子为内容,而在其结尾,庄子假托孔子之口说:“今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渔父”可以教训三闾大夫屈原,可以教训“千乘之君”与之“分庭抗礼”的孔子,溯源而上,作为真实存在的“渔父”,其引起西伯的注意就不会是毫无道理的了。或者反过来说,周西伯的注意并委以重任的钓者姜太公,因其后倾商政、治齐国的成功,因而从此使“渔父”具有了智者的含义,而代代流传。
    从海明威的钓鱼小说,到庄、列的钓鱼寓言,再到《史记》中的钓鱼故事,我们不但可以看出中、西的艺术差别,更可看到思想的差别。
    1998年6月18日于鹿城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