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鸢尾花
文章来源: rayray2007-02-03 07:50:50
by EvaLuna

如果说这冷眼旁观,拖曳前行的生命里,还有激情深藏在里面,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是诗歌,忠实守护着日渐颓唐的心。如果问是谁最先点燃这把激情澎湃的火,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你:是那朵鸢尾花,舒婷独一无二唱出的歌。

少年情怀本是诗。15岁的我已开始写诗,或者说是类似诗歌的文字体,跳行,排比,拟人,比喻。我日日夜夜,在纸上反反复复地涂鸦,把课本压在上面,抵挡父母的突击检查。那时还不知道舒婷,所以我感觉良好,任意挥洒,针式打印纸扑散开老长,正反面全都密密填满,然后折叠成书简那样的长条,埋藏我小小的心事和莫名的感怀。当时那个热烈爱我的少年,每每在路边耐心等待,塞给我他写的厚厚一摞情诗。胆战心惊的我,对他本人没有丝毫感觉,却受着诗的吸引,战战兢兢地接过来,心砰砰跳着读。

然后有一天,我读到了舒婷,读到了北岛,杨炼,顾城,江河。对我的震撼,恰如舒婷所说初读北岛的诗,感到的一场八级地震。我心灰意冷,一把火,烧掉了所有再愧不忍读的自己的习作。至此,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写诗。依稀记得当年写过这么一句: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不散的友;百年烟飞云尽寒冢处,又何谈分手?忘了,是写给那个男孩子的,还是写给当时自闭古怪的自己。

出国时,中文书只带了舒婷的诗文自选集,顾城的英儿和张爱玲的小说全集。现在想来,我一直思考想弄明白的自己,其实在看似无心的对书的挑选里,已昭然若揭。是的,舒婷理想主义的激情,顾城童话的坚持和跳跃性的不合常规,以及张爱玲冷言旁观世人挣扎中的凄美,这些都恰恰应和了我一部分的处事性格,和逐渐建立清晰起来的人生观和思想观。

时光为我作出了淘汰。无论何时何地,舒婷的诗歌却一直和我长相伴随。舒婷写诗的高峰期是在1970年至1990年,那段时间里,我出生,成长,度过混乱的少年时期。她转型散文时,我开始经历苦涩忧伤的青春。大家遗忘她的诗歌的时候,我在异乡辗转流浪,怀抱细心裹了白色书皮的,她很久以前唱过的歌。

对我而言,她的诗歌,代表了我所向往的一切,有关青春,有关爱情。她的诗歌,赞美海洋,橡树,小窗,灯火。如果是颜色,是翠绿和火红;如果是花朵,是白蔷薇和百合。如果有关激情,是“躺倒在大地,让周围的垂柳和紫云英把我吸收干净吧”;如果有关怀念,“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如果有关爱情,“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甚至有关死亡,“我微笑着,眼睛分外清明地,从母亲肩头慢慢滑下”。而我对于诗歌的执着,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如她那样,用流血的翅膀,写一行饱满的诗。

今天的世界,人们目睹着堕落,谈论着堕落,也在接受并理解着堕落。所谓理想,成为掩嘴摇头的可笑词令;所谓激情,成为只和狭义爱情接轨的专用词汇。2002年的9月,我在奔向西藏的途中路经成都。汗流浃背的公车在人山人海的街头,驶过一块硕大无比的广告牌,估计因为暂时没有客户,上面涂了白漆,刷了一行鲜红的大字“相信我,还有人怀抱理想而激情生活”。我当时轻轻抚摸着手中舒婷的诗,热泪盈眶。

我相信,诗歌必不能脱离生活,成为文人墨客闲来无亊,手中随意的轻薄。舒婷感人肺腑的诗,大多着眼于70年代的那场动乱,以及之后人们对自由的渴望,新生事物的蓬勃发展和对爱情,对大写的人的重新定义。这样的时代背景,我理解甚微,却丝毫不妨碍这一路走来所受到的鼓舞,和人格上潜移默化的影响。这颗被岁月和生活拖累疲乏的心,才能直到如今,仍时不时泵出冲天热血,豪情万丈,冲击挑战暗淡晦涩的活着本身。

无可否认,诗歌在走向衰落。人们不再轻易相信,“为一朵花而死去是值得的,为一句话沉默是值得的,为一个诺言而信守终身,为一次奉献而忍受寂寞”。舒婷自己,85年后的作品里,多了雅致,少了精神,无奈地显现出温和的小女人气。那些匪痍所思的比喻 “荒芜多年的梦茵”,“鼻子,蜗牛般吸附在玻璃窗上”,让人眼前一亮,心却再不能达到震颤和鸣响。

在学校里曾参加过流亡美国的,诗人北岛的讲座。看着那个两鬓微白,踏实腼腆的中年男子,细声细语讲述着诗歌,然后安静等待被一字一句翻译成英文,我坐在那里,只是难过。买了他薄如蝉翼的小小新诗,竟不忍读完。如果诗歌可以用那样游移的目光看待,用那样微弱的声调诵读,还算什么诗歌,还能再写出什么!庆幸,舒婷心思敞亮,及时转向了散文;叹息,顾城心思曲折,及时自绝了尘世。

舒婷的诗里,包含了女子共同的,对人性美的渴望,理解和追求。在其中我看到席慕容的影子:“现在让他们向我射击吧,我将从容地走过开阔地,走向你,走向你。风扬起纷飞的长发,我是你骤雨中的百合花”;我看到张爱玲的镜头:“穿睡袍的女人,惊天动地拉开房门,光脚在地毯上狂奔如鹿,墙上掠过巨大的飞蛾,扑向电话铃声的蓬蓬之火”。作为一个女诗人,舒婷用尽全部热情和心血,又聪明自知,进退灵活,固收故土,硬骨凌霄,又不怯于袒露女人的柔弱,和对异己者极大的包容和体谅。如我曾写给一个剑拔弩张的网友的回贴里所说,知道有些时刻,不需要叫嚣,争辨和批判,只需要忧伤中的明亮,透彻中的沉默。所以作为一个大写的人,舒婷赢得我满怀敬意。

写诗,不到热血汹涌,震荡了手中的笔,我不敢轻易开始。真恨不能每次净手,沐浴,熏香,正冠。不是为那些字,是为给那些字所代表的,自己灵魂深处的东西,一些必要的尊重和严肃。无论是再平民的用词,再肤浅的吐露,一定要有火在底下燃烧。那时的你才是真正的王者,以极大的勇气和力量,向世人呼喊出你自己的声音,成就动人的诗歌。诗里一字,就是一幅景致,一个领悟,一段故事,一次人生。

想象中,在我的这次人生悄然结束的时候,留给爱人的话,将会是舒婷的这句诗:
        
和鸽子一起来找我吧
在早晨来找我
你会从人们的爱情里
找到我
找到你的
会唱歌的鸢尾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