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流戏子的独白
文章来源: DueProcess2007-07-16 17:26:59

 

坐镜子前面,从正午一直坐到日头偏西,一丝不苟地打底色,上油彩,贴柳叶,勾脸…… 又挑了那套最心爱珍藏多年的行头,珠冠霞配,金蟒凤袍,精心装扮,比唱万人台戏的时候还要隆重百倍,虔诚得像个刚出师的新手。

每天都排得密密实实的戏码一早被我撤了,一贯车水马龙的剧院门口也前所未有的冷清。这是你听的最后一台戏。今晚我搭桌,只唱给你一个人。



第一次看见你坐在台下的时候我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哪家书香门第的闺秀哟,和这鱼龙混杂的戏园子格格不入,定是偷跑出来的,被长辈发现还了得?你的举动似乎证实了我的猜想。看戏的时候你总是不动声色,刻意地保持一副不屑。有时候稍稍忘形起来用脚打着拍板,但很快便意识到这样做的不得体,于是正襟危坐,不敢有丝毫轻浮。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跑来看戏,因为我在你的眼睛里很少看到任何对戏的痴迷。台下的看客多多少少懂行,他们闭目听戏伴着节拍轻击桌案或是摇头晃脑的时候,你的眼睛却在寻找台旁字幕上那些用拙劣的书法抄写的戏词,一看便知你是个外行。尽管如此你却总是隔三差五来听我唱。我也总是一如既往,尽本分地唱,念,做,打,做着我唯一在行的事。

和其他看客不一样,不论台上台下你对我总是毕恭毕敬,从来不因为我是个戏子而有半分轻贱。我入戏时唱到动情处台下满堂口哨彩声,只有你看得见我眼里的雾水,甚至油彩面具下我脸上因激动或悲愤泛起的不易觉察的红晕。你眼里的忧伤或是同情起初让我不大敢相信,即使习惯之后也常使得我险些在台上忘记那些早已滚瓜烂熟的唱词。渐渐我明白了一些事情,台下的人都忙着看戏,只有你在看这个厚重的彩妆覆盖下的人格。你是最不懂戏的人,却只有你才会花时间研究这个唱戏的工具,知道它也有灵魂。越接近你我越觉稀奇,这年头有什么人会关心一个行头压身的戏子的内心世界?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慢慢地你终于敢在我下台之后跟我有些简短的交谈。你家教很严,长辈们认为看戏是一种低俗的活动,所以如我所料,你是偷跑出来看戏的。可你一次又一次说,唱戏不是丢脸的行当,看戏也是清清白白的事情。一些看不起戏子的人是因为他们不开化,而戏本身,是门艺术。我总是很喜欢听你说话,你比我读过的书多,你说得总是不错的。但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别人认为唱戏好还是不好,只要你看得起我,认我做朋友,其他人的想法我基本上是不屑去知道的。

你有很多怪理论,说一个人被捉摸透了也就没有吸引力了。所以你总是让我捉摸不透。每当我有了难处你就变成老友一样尽心帮忙,我顺利时你却全身而退拒人于千里之外。每次都在我快忘了你的时候,却发现你又出现在台下。面对面你从不讲太多自己的事,只有一个锣鼓登台一个看席上坐的时候,我凭着你在看不同段子时的反应能朦胧感觉到一点你的心事。

 

胡弦锣鼓过门声中,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日复一日对着台下的你,竟然忘记了曲将终人将散这一千古定局。直到昨天你面无表情跑来告诉我说你父亲官升三级要举家上京了。京城有多远,京官有多大,我一个戏子是不懂的,只听明白一件事:说话间你就要动身到一个遥不可及地方去了。

一直以来我都清楚明白,台上台下,那道鸿沟是一辈子无法逾越的,也一直很守本分不去跨越。你离开戏班时我从不送你,因为你不喜欢这种私交的感觉,你一再强调,你只是个来看戏的,除此再无他。我也真的就满足于这样,只要能隔三差五在踩着锣鼓点上场时能在台下一眼扫到你轻轻点个头就够了。自己每天咿咿呀呀,便也能自得其乐。

昨天忽然听到你要走的消息,猛然被不知觉间你已经在我心里占据的分量压得透不过气。绝望之际不由得说出了要送你一程的话。你依旧是不动生色地说何必呢,送君千里又如何。你最擅长讲这些听起来占理却毫不通情的论调。我忍着心里的难受,理智地告诉自己此刻不是计较这些事的时候,不顾自尊苦苦哀求要见你最后一面,你不情愿地同意了……

所以今天这场的意义,非同小可。

 

“咿~~~~矣!”“阿~~~~啊!”我吊嗓。

用前所未有的挑剔眼光审视镜子里装毕的自己,端庄华丽犹如盛放的牡丹。这身行头学艺快十年的时候师傅才允许我试穿。仅头上珠玉就重数斤,浑身的蟒袍全部用真金的丝线织成,奇重无比,能把它穿上场的人本身就需要很深的功底。除非极隆重的堂戏我极少穿它。当年我艺成出山时,穿着这身贴金彩绣蟒彩裙彩鞋登场,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帘未启已众目睽睽,唇未张已声势夺人,一出场掌声爆起,久久不断。旁的资质比我差的同门师兄弟们没机会穿它都眼红得紧。师傅过去常说,祖师爷愿意赏谁的金饭碗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意思是说我唱戏的天分是与生俱来的。或许是真的吧,那个时候的我,别看平日里面黄肌瘦毫不起眼,可装扮停当到了台上便能呼风唤雨,艳气逼人,仪态万千。

“海岛冰轮初转~~~ ……”我试了试嗓子,字正腔圆,余音缥缈,宛如天籁。

对着镜子默默地审视了自己良久,最后决定把头上珠花,身上凤蟒,尽数卸了下来。自从知道你要离开,已经接连几夜睡不着觉了,此刻的我憔悴不堪,虚荣的本能让我感觉应该在离别时把最亮丽的一面为你展示,但我最后还是果断决定冒一次险。今晚,即使你在台下我在台上,也一定要呈现最真实的自己给你。

时间到了。

 

耳边奏起那不能再熟悉的四平调,我机械地开口唱那脍炙人口一句一彩的调子,“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台前无彩声,静寂一片。接下来该亮相了。

我穿着平日里粗糙的便服,只配了双微薄的水袖,横了横心忐忑不安地上场。

聚光灯迅速地捕捉到我,强力耀眼的光打在身上,让我一时间忽然觉得很赤裸,很虚弱。我登台时本该踩跷,此刻穿着破旧的普通鞋子站在台上忽然矮小了很多,没有彩衣加身没有五锦帐幔没有任何道具我便这样裸露在聚光灯下。而你,在台下暗处的某个角落。

一下子有些目眩,慌乱地向台下的黑暗中看去找你的影子,终于看到你已经端坐在最正方的座位里,中规中矩,面无表情。

我心头一热,你毕竟是来了。冒着被父亲家法处罚的后果,来让这个戏子为你饯行。

喉咙有些哽咽。接下来该唱“轻移步走向到阶前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了,我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就这样衣衫褴褛僵在了台上。四周好安静,只听得到我杂乱的心跳。这时幕内悲叹声传来。我回过神来念道,“看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接下来是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充满歉意偷看了你一眼,你摇了摇头,眼睛里的东西难以解读。

我甩袖,长长的水袖却不听使唤拧成了节。幕后的念白传来,“娘娘,这哪行?奴才…… 奴才不敢呀!”

心里忽然好苦。再甩袖,一道白绫带着悲愤直射开去,“呀,呀,啐!”

“不合娘娘心,不顺娘娘意,我便把本奏当今,把你……”再也忍不住了,眼泪,这古老的戏台从未目睹过的异物,热辣辣的,一滴滴掉在了台子上。起初是清澈的,后来我的脸花了,一条条的污水从脸上划过,在地上点了无数黑色的水圈。堂堂七尺男儿,满面黑色的油彩,不人不鬼不堪入目。

轻快的过门不合时宜地奏起。接下来本该是排练过千万遍的移步,嗅花,衔杯,卧鱼,翻身,下腰,转身,甩袖,一气呵成。我却在台上僵持着,没了几乎成了第二幅皮囊的行头,此刻的我竟是举步难行。这时真希望杯里有酒,或是地上有道裂缝。

无助地把袖子甩向你,你抬手接住,我却感到你手的无力。你迅速放开,好像手里抓到了不洁净的东西。那一瞬间我心沉到了底……

 

看着你最后离开时的背影,心里无限凄凉。虽然你反反复复说着自欺欺人的话,尽管我无需你善意的安慰也从始至终清清白白无愧于天地从未轻践过自己,到头来你其实还是把我当成一个戏子,你在有意识封闭的内心底层依然以我为耻,把被自己堂而皇之冠为艺术的东西作为罪恶感的归结。

长……长…… 叹了口气,你还太小,不过是个未经风浪的孩子,我不怪你。人活在温室里有什么不好?如果可能的话我倒情愿你一辈子混混沌沌无忧无虑永远不添增太多累人的大智大慧,因为那代价太苦太丑陋。如果有少数人可以逃得过这昂重的学费,我真心祈祷你会是其中一个,因为你本质是那么善良。


渐渐地开始释然。渐渐地心里忽然觉得很畅快。放弃一切粉饰武装,以最尴尬的颜面姿态把自己摆在无法躲避的聚光灯焦点下任凭照射,为了自己认为值得的,便是值了。平日里雍容华贵锦袍加身,逃不过只是区区一介戏子,满面污垢万分尴尬赤裸裸时的我,却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师傅常无限惋惜地对说,祖师爷给我众人羡慕的金饭碗可我偏不要,这辈子却注定抱着铁碗进棺材,做个不入流的戏子。我敲了敲手里的铁碗,笑。原来师傅的话背后意思是,非是婊子无情,更非戏子无义,人家要吃饭的啊!戏子动了真情,不是死路一条?可我偏偏就从小好胜,也偏不信这个邪。

我喜欢唱戏,所以我想自己还是会继续唱我的戏 (这不折不扣是门艺术,不因为被你经常挂嘴边而因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更想能坦荡纯粹地做条汉子不想有丝毫的虚伪做作。不丢祖师爷的脸也不丢自己的脸。

想到此心里有了些许豪气,从今后再不会惧怕什么。你走后,台下的我仍旧是纯粹的我,而登台后的我,却不会再左右顾盼。唱要唱出极致,舞要舞到淋漓,每一抬手,一投足,一甩袖,一转身,都会是美到纯粹,无懈可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