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词(上)
文章来源: 李太太2010-12-08 00:12:56

那年圣诞假期,本来说好要和同事一起去旅行,但是没缘由还是回上海。下了班,直接从学校去机场的,到虹桥机场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在机场打了个电话回家,爸爸妈妈吓一跳。

天气很冷,回到家里看到爸爸妈妈从热被窝里钻出的疲惫身躯,还开玩笑说“捺是老了,刚刚九点多,哪能弄了象半夜里?”

“侬还弗晓得来,老爹住了医院里,阿拉大家轮流陪夜,吃力死了。”爸爸边打花西边说。妈妈好像想起什么了,问道“侬哪能突然之际回来了?”直到今天,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当年怎么会退掉本来安排好的旅行。也许,是上帝给我作出了这样的安排。

原来,祖父半年前觉得胃不舒服,去医院拍片查了以后,说是胃溃疡。大家也没太当一回事,就是吃点药,养一养。到圣诞节前,觉得胃越来越疼,再次到医院检查。结果查出来是胃癌。

祖父七十出头,年纪不算大,大家都主张立即手术。手术过程中出了一些差错,好像是一直漏,情况不太好。我回上海那天,应该是刚刚做完手术,所以家里还没有来得及通知我。

第二天一早到医院,祖父一看到我立即三水同流,很激动地对查房医生说“孙女恩,孙女恩从香港回来看我了。”这种场面医生见多了,面无表情地说“老同志,侬弗要介激动好伐。”反过来倒问了我一句“香港回归了,形势哪能?”我厥倒。

祖父母有七个孩子,这个时候看出优势了。晚上每家出男人陪夜,轮下来正好每星期一人一天。白天每家出女人送饭,一家中饭,一家晚饭,轮下来正好每星期一人两天。

我祖母则是每天早上去医院跟祖父一起吃早饭,下午回家休息。我们第三代小辈,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送点心。其实,祖父根本吃不了什么东西,我好心的孃孃们经常把食物送给隔壁床一个孤老头吃。

那个孤老头作孽啊,刚做完手术就吃医院的饭菜。所以,虽然病房里因为我们家人去的多而嘈杂一些,他也没有太多的投诉,而且时常说我祖父福气好。

大家陪夜送饭两轮还不到,祖父就过世了。前一天晚上就觉得不好,所以大家半夜就都赶到病房了,小小的病房加走廊挤了我们家二十多号人。值班医生不但不阻止还很客气地请我们去值班室休息,我想这应该和医疗事故有关。

第二天清晨大概五点多,我祖母脑子清楚,对大家说“捺快点分批去吃早饭,等些事体多起来就无没辰光吃么事了。”大家都不肯,最后是我和我表哥去医院附近的点心店买了20个肉馒头20个菜馒头。我们两个吃了两碗小馄饨。

带着馒头到病房,还没来得及分,只见好几个医生在病房。没几分钟就把呼吸机拔掉了,我表哥急死了,馒头地下一扔就冲进去了。

大家都哭了,我祖母真伟大,这时候还不忘关照大家“捺轻一点,疙瘩是病房,弗要影响宁家休息。稍微哭两声就好了,等些事体还有交归来,匟眼力气。”

于是,我们都到走廊里,一家一家进去算是最后的告别。这时候已经早上八点多了,病房和走廊里来来去去的医生和家属也多了。“咦,介许多馒头啥地方来厄?”我和表哥看着满地的馒头想笑又不敢笑。

等到我大孃孃进去了,先是扑通跪下,然后哭着说“阿爸啊,侬放心走好了,阿拉兄弟姐妹道里一定会得团结了姆妈周围。”这时候,大家都忍不住要笑了。因为那几年来,新闻联播里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团结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周围。”

“捺阿妹哪能巨下来了,快点去搀伊起来。”我妈妈以因为强忍着笑而及其奇怪地表情对我爸爸说。“娘伊起,娘伊起,伊拉新疆大概是革能厄。”我爸爸这时候也是哭笑不得。

“捺弗要太老实奥,死宁先弗要拔伊拉车。捺爷是医疗事故,医院老软档厄,先到医务科交伊拉谈条件。”旁边有护工在那里戳笔脚。

“弗可以厄,宁也无没了还搅啥么事。捺哭哭也差弗多了,叫伊拉来车脱,让宁家也好休息了。捺快点分头去通知亲眷,订火葬场,还有豆腐饭就订了绿杨邨好来。”祖母始终是脑子唰清。

接下来,大家分头办事情。医务科科长主动找到我们,说要去谈谈。于是,大家派我妈妈还有我小姑夫去。祖母推推我说:“侬也去,弗要让伊拉激动来西,好好叫交宁家讲闲话。”

我们三个人到医务科,那个科长态度很好。首先表态说,医院方面很重视这件事情,对当事医生已经处理了,包括半年之前拍片子那个。然后表示,祖父在医院一切的费用全部免掉。最后关键的地方,以试探性的口吻让我们先处理后事,然后再谈赔偿的事情,让我们提一个数目,然后他跟院长汇报。

我们也通情达理,谢谢人家科长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来处理这件事情。至于赔偿的问题,讲实话都没想到医院方面会有这个表示。之前,大家都觉得可以在医药费上争一争。最后我妈妈说,回家商量一下再说具体数目。

说巧也巧,说不巧也不巧。我有一个孃孃那天早上从医院出来碰到一个老熟人,站在上街沿聊了几句。那个熟人就在这个医院上班,她告诉孃孃说,这件事情他们医院很怕家属去闹,开了好几次会。

回到家后,大家一说,都觉得医院方面在治疗上的漏洞肯定不是一点点,怪不得态度这么好。我孃孃准备打电话给她的熟人再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另外想委托她把病历搞出来。

“啊呀,捺弗要去搞了。宁家医院已经免脱医药费了,可以了。捺再去搞,拔宁家晓得要讲闲话厄。讲阿拉屋里乡来了死宁头高头捞铜钿。”被祖母这么一说,大家都不响了。最后还是医院方面主动表示,给我们家属伍千块钱。

顺便说句题外话,好多年以后,那个在医院工作的熟人,只要一碰到我孃孃就说 “捺屋里真老实,真是太老实了。”据她说,医院当时有一个蛮大的赔偿价位,就等着我们家属去闹得时候一点一点加上去。

看来,当年的医患关系还是挺和谐的。医院有责任也不赖掉,家属也不会去雇医闹瞎搞。死者为大,始终是我们中国人应该遵循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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