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上不了情 (三)
文章来源: 馄饨侯2007-01-12 10:18:36

作者 涟漪

从“东北一家人”出来,已是入夜十二点了。天上飘下细细的雪花,落在身上即刻融化,落在发热的脸膛上顿觉清爽和惬意。是啊,在北大荒那漫长而寂寞的寒冬里,正是这些晶莹剔透的六角形的雪花,陪伴着他们度过了无数的日日夜夜,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寒冬,见证了他们圣洁的心灵和青春辗转的脚印。

那是一九六九年,由于战备需要,在飞机场组建了十四连。飞机场是每年喷洒农药的安二型飞机起落的地方,地势高,有战略意义,知青们称它为“迎风岗”。那一年的冬天,风雪肆虐,格外寒冷。知青们扛着铁镐和铁锹,怀里揣着两个馒头,顶风踏雪往返二十里去飞机场刨地槽。路上,他们时常不断地抽出手来捂一捂双颊和鼻子,以防冻伤。

北大荒的冬天,地冻三尺。抡起铁镐去刨冻得坚硬的土地,常常被弹回来,震得虎口疼痛难忍。有时一个躲闪不及,还容易被土渣将脸扎破,费了半天劲也挖不出多少土。中午歇晌,大家从怀里掏出冻得硬梆梆的馒头啃上几口,渴得难受,抓几把雪吃。就这样经过几个月的奋战,在开春前终于挖成了三百平方米宿舍的地槽。夏天,知青们盖起了自己的宿舍。第二年冬天,在学大寨运动中,连里决定:凡是到团部去的人,必须拉着爬犁走,回来时捎一爬犁粪,送到连队菜地里。干部到团里、营里开会,通讯员每天取信,战士去团部买东西,都要照此去做。晴天还好,遇上雪天又顶风,拉着装满粪的爬犁非常吃力。有一次,北京知青,通讯员小张,在取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他右肩拉着爬犁,左肩挎着装满信件和报纸的书包,揣着双手,胸前夹着给文书买的两瓶墨汁赶回连队。风助雪威,雪片像一把把利刀刮在脸上。把头扭过去,看不见路,迎着风雪,又怕冻伤了脸。他坚持着往前走,脸发木,胳膊和腿也逐渐失去知觉。墨汁掉在了雪地上,他想拾起来,胳膊已不听指挥了。小张一睹气,用脚狠狠地把墨汁踢到路边,转过头艰难地赶回了连队。当文书找他要墨汁时,他一头扎到床铺上大哭起来。当时他只有十七岁,而现在十七、八岁的青年,还仅仅是个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家庭温暖的高中生。可当年十七、八岁的知青却远离家乡和亲人,一下子被抛到了北大荒,过早地去体验人生的艰辛。真不知道,为什么上帝给了两代人两把不同的钥匙,要他们去开启人生中怎样的锁。

兵团组建后,哈尔滨、北京、上海等地的大批知青相继来到二龙山屯。连队里招架不住,办公室和食堂都搭满了上下铺,每人只给七十公分宽的铺位,全团各连队急需盖房。冬季,各营组织采伐队从小兴安岭往山下运送木材。二营每年都是由有经验的老白带队上山,八个知青配一副杠,当然挑选的队员各个都是有力气的棒小伙子。十一月份上山,到第二年五一节前才能下山。

冬天的小兴安岭,延绵不断的山脉连着无尽的苍穹,银妆素裹,真是好一派壮丽的北国风光。老白带领三十多名知青来到小兴安岭深处的红皮营林场。冒着雪花,选好一个离公路不远的空地,打桩后支起帐篷。帐篷里两边是通铺,中间盖起一段火墙,门两头各支起反扣的半个油桶作为烧火灶。木拌子填进火灶,立时帐篷里有了温度。帐篷的另一端是食堂,米、面、油、盐是从连队带来的。做饭的老职工叫老邱,他是贵州人,解放前曾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班长,解放后建农场时来到二龙山屯。他为人倔强、耿直、侠义。虽然当年食品供应相当匮乏,但老邱总是想尽办法,变换花样让大家吃好、吃热、吃饱。

山上一呆就是几个月,生活单调而枯燥。在抬木头的知青中,少有想在仕途上求取“功名”的人,因此,相互间不存戒心。大家在一起可以海阔天空,信口开河。北京有一个叫“小崽”的知青,每天晚上吹灭了油灯,尽兴发挥的给大家讲上一段“七侠五义”。酒喝多了,有人痛哭一场,也有人放声高唱。有时,知青两个人一较劲,立马拉到帐篷外的雪地上摔上三跤,分个高下。老邱则端着个酒瓶,边喝边向围在身边的几个知青讲述在旧部队里的故事。还教给他们唱岳飞《满江红》的歌。大家在油灯下借着酒劲,唱起这悲壮的歌曲“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他们各个涨红着脸,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用不协调的声音,唱着同一首歌。老邱在歌声里表达着他对过去军旅生涯的怀念,而知青们却抒发着自己内心的压抑、抱负和惆怅。

知青驻地离林场装车的楞场二里地。老白是当地打猎的高手,据说他曾一次打死过三只熊瞎子,险些丢了性命。他玩枪、下套、也识踪,每天上班时手里总是拎着两三只铁夹子。路上根据雪地里各种动物留下的足迹,他能准确辨认出黄鼠狼的脚印,识透它来去同踪的伎俩,在雪中埋好夹子。下班回来,准保有一两只黄鼠狼能趟上。黄鼠狼的腿被死死夹住,吱吱地惨叫着,欲逃不能。有一次,居然有一只黄鼠狼自己咬断了腿,逃掉了。每年开春下山时,老白剥下的黄鼠狼皮,都会给家里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快到春节了,运送供给的汽车,由于大雪封山迟迟未到,急得司务长贵生不知如何是好。主食还能顶几天,副食和调料晾厨了,司务长急中生智,和其他相邻农场的采伐队做了调剂,三十晚上的饺子总算有了着落。他又寻思,如果能搞一点年货回来,不是更能给大家增添些快乐吗?红皮营的靠山屯离驻地八里地。走!不妨去试试看,他拉起爬犁径直往屯子走去。

傍晚时分,贵生进了屯。只见雪花笼罩着整个村庄,一排排的木板屋上冒着袅袅炊烟。屯子里静悄悄的,空中偶尔传来几声稀疏的鞭炮声,人们已进入除夕之夜了。贵生在屯子里转了两圈,幸亏遇到了一位热情的大嫂,那位大嫂听说他是大城市来支边的青年,三十晚上还没啥可吃,非常同情的把贵生领到商店经理家。一幢俄式尖顶的木板房,好像在过去的童话里见过,很觉新鲜。推门进去,只见满满当当的房屋中间,放着一张不大的餐桌,上面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迎面扑来一股饭菜浓浓的香味。孩子大人四口之家,正围坐在一起欢度除夕之夜。此时此刻,这种家庭温馨的气息,一下子,让贵生涌出了泪水。那位心直口快的大嫂,向经理讲明了贵生的来意,经理看了贵生一眼,一下子像是明白了什么,忙说:“俺这穷山屯里也没啥好吃的,就整两筐冻柿子回去过年吧!”

谢过了大嫂和经理,贵生拉着装满冻柿子的爬犁,向驻地返回。雪停了,山路上静悄悄的,没有车,也没有人。贵生多么想念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啊!此时,全家人一定也会团团围坐在一起,共度佳节,也一定做了一桌全家人最爱吃的年夜饭。或许母亲正站在院子里,泪眼蒙蒙地仰望着圆月,思念着远在北大荒的儿子,为他祈祷平安……。

不知是谁别有匠心,用水桶扣了两个冰灯,里面还点燃了两只蜡烛放在门的两边,以此来点缀节日的气氛。老白把炸药和雷管装在一个玻璃瓶里,引燃了导火索。“轰!”的一声爆炸,响彻山谷,随即四面八方响起无数的回声。震得一群群飞鸟惊慌四散。这些知青们在困境中的乐趣,是那么弥足珍贵,让他们至今回味起来还津津乐道。

北大荒无霜期只有一百天,鲜花盛开的季节很短暂。在漫长的冬季里,能够尽染这千里疆土的,唯有这飞舞的雪花了。虽然它没有那么绚丽多彩,也没有沁人的芳香,但它的晶莹如玉、纤尘不染和融尽自身润春华的高尚情操,常发人深思,给人以深刻的启示。

喧闹的城市即将入眠,空中飘舞的雪花交织成一张稠密的网。老二哥们在这张熟悉的雪网中前行,仿佛又回到了小兴安岭的楞场上,扛起“蘑菇头”,抬着沉重的原木。领杠的“大老伯”,吆喝起劳动号子:“嗨呦,起来喽!”“嗨呦!”大家应和着。“挺起腰啊”“嗨呦!”“抬起头啊”-“嗨呦!”“齐心协力,往前走啊……”这高昂而嘹亮的声音,震撼着山谷河川,回响在飞雪和丛林间,荡气回肠,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