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三十载,重返北大荒---(15)再见
文章来源: 馄饨侯2006-09-06 02:01:40


歌曲:乡恋

第二天一早,老刚仍是天刚亮就醒了。和昨天早上一样,他依然是一个人走出旅馆。他拿着照相机,沿着旅馆前的路,边走边看,他觉得他远远没有看够。他要把这些拍下来,他要把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让更多的人知道,包括有过和不曾有过上山下乡经历的人。或许有一天,他会心血来潮,把这些经历写下来,贴到互联网上。

一个老乡赶着几只奶牛,从龙山宾馆前走过。这种情景只有在这北国的边远小镇才能看到。以前,割资本主义尾巴,老乡自己多养几只猪和鸡鸭都要受批判,问你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到公家的事业上,弄得人们鸡蛋都吃不上。

旅馆前面的马路,已经修的很不错了,那漂亮的路灯,足以和城市里的媲美。当年,全团没有一条柏油马路,也没有路灯。大家都把有柏油马路作为梦想。现在,终于有了。虽然,这仅仅是个开始,柏油路还没有多长,但你可以感觉到,新的蓝图已经画好,新的建设规划正在实施。

老刚沿着这条马路再次向以前的团部商店走去。以前,大家都把团部商店作为见面碰头的地方。在不同连队的朋友要想见面,都是先用电话约好哪天在这里碰头,到时候走十几里路来这里。那时的电话都是全连只在连部里有一台,是那种手摇式的,要经过接线员转到另一个连,再靠人跑去叫人。尤其是到了放假休息时,知青们更是愿意走十几里路来到这里,希望能不期而遇的碰上自己的同学,朋友。

老刚看到商店门前坐着几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其中有几个人在卖自己包的粽子。下乡期间,端午节这个词已经完全从知青们的脑海中消失,更不用说粽子了。那时,商店门前会有几个老乡在卖炒熟了的葵瓜子,东北人管它叫毛客儿。男知青的那点零花钱用来买烟,女知青们爱买毛客儿。一毛钱给一茶杯。装在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嗑,就像今天的孩子们一边走路,一边吃着冰激凌一样,觉得享受极了。这差不多是知青们唯一能够买到的零食。偶尔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碰到老乡卖从山里采摘来的山丁子。那是一种和酸枣差不多的野果子。酸酸的,略带一点甜味,除了皮和核,没有多少肉。

老刚凝视着这几个老人,想着长久以来徘徊在心中的那个问题。如果文革没有结束,如果没有知青返城,我今天会不会也坐在这里?几千名知青继续留在这里,到今天会是什么样子?他知道,没有人会给出答案,因为,这仅仅是如果。老刚看到的是,大部分知青回到城里后,靠着自己的奋斗和努力,靠着从北大荒的历练中学到的和积累的,在经过了八年多的蹉跎岁月后,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最终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没有被时代的潮流所淘汰。

老刚很小的时候,看过两部描写北大荒的电影,一部是《老兵新传〉,一部是《北大荒人》。故事情节老刚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讲北大荒的。老刚没想到,后来,自己也来到了北大荒,而且一呆就是八年。他这回可是真正见识了北大荒和北大荒人。这八年,可以说影响了他一辈子。北大荒在他心中留下的烙印最深。

商店前面,是几幢新盖的商品住宅楼房。老刚昨天听显峰他们讲起过,大约是八百块钱人民币一平方米,和北京的房价相比,大概只有北京的十分之一。买的人差不多都是像他女儿女婿这样的年轻人。老刚听着这些,心里由衷的高兴。下一代要是不比上一代好,那还叫什么进步呢?这些楼房早晚会把家属区那些围着东倒西歪的篱笆的旧房取代了。

沿街停着一辆辆的出租车。有趣的是,这些出租车都是摩托车,人们叫做“摩的”。坐上它,去方圆百十里内的地方都没问题。老刚以前在这儿的时候,交通工具就是自己的两条腿,路上碰上什么车就搭什么车,牛车,马车,拖拉机,大卡车,都搭过。可常常是车老板们只爱搭女生,不爱搭男生。老刚有一次和几个男生在北黑公路上截车,截了好几辆都不停。急得无奈,一个老兄在头上包了一条头巾,在前面截车,车果然停了。可当司机看清是个男的后,还是一踩油门跑了。

老刚看了看手表,该往回走了。马路两边,有许多商店的招牌。老刚起初没搞明白,话吧是什么。后来才捉摸出来,原来就是打长途电话的地方。这里现在也有不少人外出打工。在电话还没普及到每一家时,人们就到这里来打长途电话。

那立着炝菜招牌的地方,就是当年全团唯一的一家饭馆的所在地。那是一间里面黑黢黢的土屋,只有两三张桌子。四五个菜,写在一块小黑板上,经年不变。人们不用问都知道是什么。最好的菜是溜肝尖,但卖不了几份就没了,还不常有。剩下常见的是炒粉条,炒西葫芦,当地人叫绞瓜。知青们为了解馋,常常攒上几个月的零花钱上这儿来补点油水,那时也没有什么 AA 制,都是大家轮流做东。做一次东,可是好几个星期的饭钱呢。

老刚走着,看着,回到旅馆门前。旅馆斜对面的新房子是公安局,以前这里是兵团时,负责治安的叫保卫股,负责人事和户口的叫军务股。

紧挨着公安局的是医院。这新医院盖的很是漂亮。当年的医院就是几间破旧的砖房。近万人的一个团,只有几个医生。一般的病,就靠连部的卫生员和一个药箱来解决问题。老刚眼前不禁又浮现起当年抢救因缺氧窒息而濒临死亡的知青小黄的情景。那颗年轻的心脏在拼命的和死神搏斗。老刚和好几个知青就焦急地站在团部医院的门口,看着从兵团总部赶来的医生进行抢救。那时也没有起搏器,医生好几次像拍皮球一样使劲地拍着小黄的胸部,挤压着那颗停下来的心脏,帮助它重新搏动。那是老刚头一次见到医生帮助心脏起搏,直到后来老刚来到美国,学习救护时,才懂得,真的是要那样使劲做才管用的。

老刚一气照了几十张照片。他要带回去给那些去过兵团的朋友们看,他知道,他们愿意时不时地回忆兵团的过去,却更愿意看到它今天的变化。北大荒一点一滴的变化,进步都会让他们感到高兴。

老刚回到旅馆,叫起儿子,和他一起在旅馆吃过早饭。八点整,昨天所有的人都来到了旅馆,为老刚父子送行。

短短的两天,中断了三十年的纽带又重新连接了起来。老刚发现,这里其实并不遥远。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要你想去,就一定能够找出时间,找出办法去。踌躇不前,最大的障碍还是在自己。这里虽然还没有普及互联网,但手机已经相当普遍了,交通更是四通八达。凡是火车能到的地方,都有长途汽车可以到达,而且比火车还便捷。

老刚和众人一一握手告别。儿子也和大家握手。老刚相信,这些天,他在这儿看到的,一定会在他心里留下一些印象的。轮到和显峰的夫人告别时,老刚对儿子说,和吴阿姨 hug 一下吧。就是不说,儿子其实也想拥抱一下。他觉得这里的人太可爱了,和他们在一起,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豪气。儿子像在美国那样,和吴丽娟拥抱了一下。 老刚看到,吴丽娟转过身子,抹了一下眼角。

车子开动了。老刚和显峰挥着手,他不知道,下一次再来,会是什么时候, 这里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了。眼看着几个人就在视线中消失了。

车子拐了个弯,亚涛对老刚说,我带你去看一个东西。然后对显峰的女婿说到,把车开到场标那儿吧。

车停下后,亚涛领着老刚走到一块约有 5 米长, 1.5 米高的灰白色的大理石碑前站住了,碑的正面分作两部分,左面的一部分写着“团结奋斗,开拓进取”八个红色大字,旁边是碑文。右面的一部分,刻了一张农场的地图。亚涛回身后对老刚说,看看吧,你们在上面呢。


老刚站在碑前,心里默默的,一字一句的念着碑文上面的字。

二龙山农场概述

二龙山农场地处小兴安岭余脉,地理坐标为北纬 48 18 --48 38 分,东经 126 8 -126 49 分。农场地跨北安,五大连池市两境。总面积五点三万公顷。年均温度为 01C, 主要生产小麦,大豆。。。。北黑铁,公路穿场而过。

农场是由中国人民解放军东北军区政治部青干教导第一团于一九四九年八月创建的。一九五二年五月该团奉命集体转业,定名为国营二龙山机械农场。一九五六年八月,成立中共二龙山农场委员会。一九五八年三月,农场改名为二龙山人民公社。同时成立乡政府。同年十一月廿 X 日,周围农村并入农场。一九六九年一月,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沈阳军区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一九六三年至一九七零年累计接受来自北京,上海,天津,哈尔滨,双鸭山等地知青九千零九十八人。一九七七年一月,撤销兵团,改为农场。

。。。。。。


老刚默默地念着,念着,心里感慨万千。

“二龙山农场。。。。。。一九六九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六团。。。。。。知青九千零九十八人 ” 。。。。。。“

此刻,他站在那里,在心底积压了几天,不,应该说是几十年的情感再也压抑不住了,这情感实在是无法拿几句话来形容的,这是一份挥之不去,怎么说也说不清楚的情感。老刚拼命睁大眼睛,抬起头,想把泪水留在眼眶里,但无论他怎样使劲,终究没能控制住。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他去过华盛顿,看过那里的越战纪念碑。那是华裔建筑师林樱设计的。她设计那座有名的“哭墙”时,只有 22 岁。纪念碑上面刻着越战中死去的几万名美国军人的名字。老刚觉得,虽然越战和上山下乡之间没什么可比性,但知青们也应该有这样一座纪念碑,好让人们不要忘记那个年代,让人们反思那场运动。老刚知道,这样一座碑大概是不会有的。但是,他已经很满足了。在这里,北大荒的人们没有忘记知青,他们把来过这里的知青一个也不少的在这块碑上记载下来了。

老刚心里无比地感激这些重情义,敦厚纯朴的北大荒人。。。

知青们从北大荒学到的东西太多了。。。

站在一旁的亚涛过来对老刚说,我们该走了,要不然赶不上火车了。老刚只好随着亚涛上了车。

这次比来时快多了。老刚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车就到了北安火车站。百里相送,终有一别。男人之间的送行很简单。几个人互相拍拍肩膀,就此分手告别了。

老刚和儿子踏上了归途的列车。他又带着儿子绕道黑龙江的第二大城市,齐齐哈尔转了一下,当父子俩经过一天的旅途之后,走出北京站时,两人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老刚站在车站的广场上,回头望着北京站的候车大楼,想着这梦寐以求,筹划已久的旅行终于如愿以偿了,想着再有几天就又要飞回美国了,想着再过两个多月,儿子就要一个人离开家去东部上大学,开始他十八岁新的人生,他回想着这一路的历程,嘴里不由自主地念出了杜甫的那首诗里的最后一句,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念罢,搂着儿子的肩膀,走进了不远处的地铁站。

全文完

2006 年 8 月 24 日于加州硅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