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余华
文章来源: 明亮2009-03-27 18:22:32



下午去听了一场余华的讲座。余华这次应该是配合他的英文版《兄弟》新书的宣传活动,这一个月来跑了不少地方,他及时取消了纽约的行程,很高兴地说,明天就可以回北京了。

我喜欢他的《活着》,但也不知他长什么样,老觉得应该和书里的富贵样子差不多。但其实,鸡蛋是鸡蛋,母鸡是母鸡。和我同去的R也没见过他的照片,我们落座以后,不知怎么盯上了一个有个圆镜片的老头。因为上年纪的人都同他热情打招呼,还有人称他为“余老师”。看着他秃顶的脑袋,我们非常悲哀。余华应该是48岁,但老头看上去有58岁。我们琢磨半天,得出结论是写书的人太耗神了,精神气都被吸到书里去了。我立刻决定一定不能写小说,而且是受苦受难的小说,甭管主人公有多淡定乐观从容。

直到主持介绍人说完,请余华上台,我们才发现盯人盯错了。看上去余华还行,比我想象的要圆乎,尤其和老头一比,他年轻很多,才让我喘了口气,舒服欢喜很多。而且他说话也淡淡带着幽默,不紧不慢的。也没法快,因为总是说一句等旁边的教授翻译一句,不是很流畅痛快。不过也慢慢习惯了,我还掏出来小本子认真记录了。因为我们那帮没能逃出集中营在里面上班的他的女文青扇子们,一再叮嘱我,就等着看你博客了。还有的想让我们勇敢地引诱他去中文学校和女文青见面,我觉得压力很大。

好了,下面我贴一下R同学的记录关于这个报告的记录。

讲座的大概内容是,他最近在美国做了5场讲座,一般有2个主题,第一个是关于改革开放三十年后的中国现状,因为今年是中国建国60周年,同时又是六四20周年,所以今年是很特殊的一年。第二个是关于《兄弟》和写小说的。但是,第一个主题他讲了一次,遭到了在场中国留学生的反对,所以他觉得揭露现实不受欢迎,而第二个主题他讲太多次了,自己都腻了,所以不想再讲。于是他选择了第三个主题,还是关于中国现状。

关于中国现状就是说现在中国的社会有很多的问题,例如社保问题,贫富不均的问题,阶级对立的问题,等等。然后他说了俩个故事,说他正在写一本书叫做《一个中国作家眼里的当代中国》,最后简化成《一个作家的中国》,由他亲身经历的一些小故事组成。其中有俩个小故事,他认为在中国不可能被发表,所以在这里说给我们听。

第一个故事叫做《人民》,是说他生于1960年,是跟着新中国成长的一代,人民这个词是和毛主席这个词一起,伴随他成长的俩个关键词。然而,他直到29岁那年,才真正的意识到人民的真正含义。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5月底的夜晚,深夜清凉的12点钟,他在从广场回家的路上,在本应凉飕飕的夜里,忽然感受到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再往前走,才发现那是一个路口,聚集了2万多群众,自发的团结起来挡军车。他第一次感受到人民的力量

第二个故事叫做《领袖》,是说他从小就被教育伟大领袖bla bla,他甚至晚上做梦都会梦见主席,每次梦见主席他都能兴奋好几个月,而有次主席还跟他说话了,让他兴奋了一年。后来才知道,是因为他们家拿《人民日报》糊天花板,所以他每天躺下后都看着头版的主席相片入睡。后来在76年的时候,上课的时候忽然被叫到礼堂,宣布敬爱的毛主席离开了我们。然后礼堂里哀声四起,一千多人都在哭,而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可笑。因为在上课前大家都还在叫主席万岁万万岁,而一千多个人一起哭,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这个场景很滑稽。于是他忍不住就笑了。可是又害怕别人发现,就只好埋着头,耸着肩膀哈哈大笑。结果最后,老师同学们却都认为,他是哭的最伤心的人。

讲完了故事后开始提问。有个小孩问该如何从历史中学习教训,不要矫枉过正。有个老师问说,柴琳当年让大学生们去爱国自己为中国保留火种,还有个清华小女生一边号称要收回台湾,一边却认为应该让民工去打仗。这是不是说明了精英视民众如草芥?

余华的回答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理论上来说,屁股决定嘴巴,所以他大概的意思就是,他在讲座的过程中,也有学生反对他对当前中国现状的批判,认为中国是进步了的,因为自己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所以中国也在提高。可是这些学生们,因为收到国家,家长,学校错误的引导,并没有真正的看到社会现状。他们只看到自己住上了大房子,却没有看到给他们盖房子的民工还在睡工棚。而现在中国一切往前看的思路,加上当初枪响的一刻浇灭了无数人爱国的热情,所以现在形成了一种自私的社会风气,每个人只关心挣钱,没有人关心别人。

我后来抢到机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说别人问的都是针对他社会活动人士的角度来问,我想问问作为一个作家的,如何定位自己,认为自己属于严肃作家还是畅销书作家,他怎么定位他的读者群?换句话说,他的心里在面对什么样的读者写作?他希望把自己的价值观传递给什么样的对方?而现在出书的时候必然受到市场的影响,所以会采取一些促销手段,要在书里加佐料,让书更加好卖,他怎么看待。然后我替明亮问了一句: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梦见毛主席了?

他的回答大概是说,美国很多的严肃作家的书都很畅销,例如《百年孤独》,最近一版又卖出了几百万册,连不识字的人都买了这个书。说明严肃作家的书也可以很畅销。然后我又强调了一遍说,我问的是他个人。然后他说,他觉得自己就是作家,比如人家介绍他的时候要说著名作家,他都让人把前面的著名俩字儿去掉。而关于读者群的问题,他说一个作家是无法为了读者而写作的,因为众口难调。而且他不会为了市场写作,因为他没法操作市场。哦,他解释了他很早很早就不会梦见毛主席了。

 就我有限的记忆,这大概就是全部过程。最后明亮到前台找他签字的时候又问了他一些问题,问他,为什么我们觉得《活着》更好看,我们感觉《活着》更为诚实,更诚恳。他说,他最喜欢的是《兄弟》,你们不这样觉得是因为审美观发生了变化。然后说,《兄弟》很受欢迎,都被清华北大的教授拿来当教材呢。正在这时,一个小姑娘把相机递给伙伴,站到余华身边,一边摆出剪刀手的姿势准备照相,一边不以为然的接口说:咳,也就清华北大才会那么做。当时我简直乐死了。主持讲座的一个中国教授在我请余华签字的时候,笑眯眯的说:小姐你的问题还很尖锐嘛,哈哈我干笑两声,哈哈。

基本就是全过程了。我补充一下就是后来当余华在众多小姑娘和他排队照相时候,我见缝插针地问了一些问题,替S问的,比如《兄弟》下半部很有争议,大家觉得写得荒诞,他自己觉得如何。我还问他,写这部书是心态和当初写《活着》是否很大区别,这其中有没有市场名利等等因素的影响。他说心态当然会不一样,而且他强调说,“我写《活着》的时候已经很有名了啊。”。我楞了一下承认自己孤陋寡闻。《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他认为自己越写越好,《兄弟》是他自己目前最满意最好的一部书。他的理由是,“那就是中国目前的现实,所以清华北大都用来当教科书。”

这次印象与其是听一个作家在讲座,不如说是听一个民运人士在谈时事和中国。他今天提起很多国内新闻事件,瓮安,海南,民警冲突纠纷,和民工命运的悲惨凄凉。说中国媒体的不实连上层都要媒体稍微暴露出一些问题。讲到国内30年高速发展的代价,里面隐藏的隐患早晚会在近几年里爆发出来。也许,这就是他的转型。从一个纯粹的作家更往社会批判家的道路上走了。不过,他本来定位也是残酷的现实主义人生素描,只是我怎么都不会喜欢《兄弟》下半部那种透着杂乱透着交作业最后赶场子的急,换句话说,远没有了当初那种诚实恳切和心平气和。关于《兄弟》上,下两步走的事情,他解释出版社当时是为了参加书展,要求有重头戏,才出了《兄弟》(上),他本人并没有赞成的。所以,外传的炒作应该不算是他的本意,况且,他说,很多书都是先出一集,后一集的。他很喜欢举其他人书和做法来说明,嗯,其实他这样做早有国际惯例。

我还是喜欢《活着》,虽然我的审美观没有像余华老师那样与时俱进。我也喜欢R在下面写的这段话。她准确的说出了我对《活着》的感觉。

王安忆早年在复旦曾经做过一系列文学讲座,非常非常的精彩,也极其诚恳。其中有一段她提到《活着》,这样说道:人的生存之外的东西一层层地剥落,美食,佳酿,女人,赌桌上的冒险,这些做人的奢侈没有了,然后,亲情,平安,天伦之乐,柴米糟糠之趣,人生最起码的点缀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赤裸裸的 “活着,一个本质的 “活着。在这里,人生的枝枝叶叶都剥落了,就余下人生的主干,而它还是立着,不会倒下。 当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点点积雪做水,一点点土里勉强长出的颗粒作粮食,当我们就靠这么点东西在活着,也是只剩下赤裸裸的 “活着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却得到了升华的空间。

这就是我喜欢《活着》的原因,因为它讲述了一个人和命运之间的故事。一个人他如何在命运的手掌之下挣扎,无数次跌倒了又爬起来,然后坚持的活下去。也许所有的悲剧都发生在他一个人身上有些夸张,可是他那种活下去的精神,最让我感动。 我常常会想起这段话。

我曾经写过一段文字: "当然 it will not be inevitable degraded if it focuses on 国家,社会和政治。也有很多非常好的关于国家社会和政治的电影作品。我只是觉得,这个小说当初最打动我的,就是它所强调的人与天之间的斗争和挣扎,而不是人与国家社会之间的反抗不幸。对於富贵来说,我是说书里的富贵,他的从容反抗,更多的是针对命运,而不是所谓的国家社会。

当不幸仅限于某个社会或者意识形态,这种不幸相对于命运来说,命运的无法回避更加可怕。 书中的富贵,对自己命运的不幸,很从容。这是让我最感动的一点,而我在电影里面并没有看出来,看到的只是苦,除了苦,还是苦。而书中除了苦之外---人们指责余华也在於,他不断的让人死去,---可是除了这些苦之外,还有富贵的从容。从书里我看出一种“活着”的本质,这种本质脱离国家社会和政治独立存在,只要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在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社会,它都独立的存在。 

我们在离开会场的时候,余华老师还在闪光灯中亲切的和一个又一个的文学女青年合影。还好,这是最后一站了,我看他也真的是累了。只是,我没有那种愿望替我们那里特别崇拜他的女文青请他吃饭搞小聚会了。也许,吃鸡蛋就行了,认识不认识母鸡真得没关系。我们一路回去,春天的校园青草上开满了白色黄色的小花,空气湿润,还是赤裸裸地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