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三十二)
文章来源: JinLan2006-08-09 09:19:42

三十二章 杜鹃劳改去米江

        李杜鹃从常杰起解后也在省会住了一晚,她住在省会市看守所,同号住的是一个叫王亚琼的姑娘,比她大一岁。第二天她与王亚琼一起上了军吉普改装的囚车,同车的还有邵自立、谢阳春。邵和谢都是徐娘半老了,从上车到车子开动好久了,她俩一句话没说,眉宇间堆满了心事,倒是两个姑娘说个没完没了。“那荷花好漂亮啊!”王亚琼说。“再漂亮与我们无关了。”“谁说的?我们不是也能看着它吗?”“看着有什么用?要是能自由自在地摸摸多好。”“不能摸到看看也好吗。”“别说话,谁叫你们说话的?”女狱吏说。“又没有说别的,人不说话嘴巴都闷得臭了。”王亚琼说。“再说就要把你们的嘴巴铐上了。”“那就让我们见识见识你的嘴巴铐子吧。我还从来没看见过嘴巴铐子呢。”王亚琼不怕这位女狱吏,她似乎摸透了她的脾气,在看守所里她都从来不惩罚犯人,在路上她就更加不会惩罚她们了。“你们虽然年轻,但也应该懂一些世事了,吃了那么大的亏,还不学乖。到了劳改场所,要在思想上有个嘴巴铐子把自己的嘴巴铐上,真正的嘴巴铐子还没有人发明出来。”“我知道你的心不黑,说的是好话,我记住了,其实,我是不乱说话的。你想,半年多没到外面来了,这半年多天天看的那扇铁门,那个铁窗,今天再看到这青枝绿叶百花盛开的世界,高兴了才说说。其实年纪轻轻的就要坐牢,愁都愁死了。”王亚琼不再说话,她和杜鹃都看着窗外,生怕到了服刑场所像看守所一样,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车子在一个集镇的餐馆前停下了。那狱吏对她们四个人说:“吃早饭了,你们可以自己点菜,但超出五毛的部分要自己出。另外,我去拿菜谱,在车上点,给你们买来,在车上吃,拣好吃的点。”邵自立说话了:“想想吧,到了监狱,生活一定很差,有好吃的吃一顿也好,我们四个人不要点相同的,一起吃就可以吃到四样菜,我想点辣子鸡。”谢阳春说:“我想点排骨□笋。”王亚琼说:“我想点卤鸭。”李杜鹃不作声,王亚琼说:“最小的,该你了。”“我没有钱,我就吃白饭。”“点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出钱。”邵自立说。“还是我出吧。”谢阳春说:“我看就我们三个人平摊吧。”三个人都催李杜鹃,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喜欢吃扣肉,软软的,油油的,吃到嘴巴里满口油。”邵自立拿出了笔和纸,记下来了。那开车的大兵也说了一句很滑稽的话:“听说这蔡仁饭馆的菜味道很好,犯人路过这儿都吃一顿作为记念。”女狱吏拿来了一张纸,是她临时记的,饭馆没菜谱。她第一次送犯人不知道,她政法大学毕业后工作还不到一年。邵自立说:“我们已经点好了。”她把刚才记下的纸条给女狱吏。狱吏拿到手上和她记下的菜谱对照,四样菜都有,算了算账说:“总共六块八毛钱,减去政府伙食费,每人还要出一块二毛钱。”邵自立拿了五块钱给女狱吏说:“你先去买,我们再算账。”狱吏去后,她们结清了账,李杜鹃说:“真不好意思,让大家为我破费。”“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客套。几岁了?”邵自立说。“很快就满十六岁了。”“作孽啊。”谢阳春说。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不满十六岁的小犯人,苍白的脸,乌乌的嘴唇,齐肩的头发扎成两个刷把,一对大大的眼睛倒是炯炯有神,个子矮矮的,身子很单薄。穿的衣服好像比她大了两码,就像挂在树桩上,大垮垮的。她显得很文静和沉稳,大家开始喜欢她了。饭菜拿来了,是用一个大条盘装著的,四个人用八个膝盖抬起条盘吃起来。每一道菜三个人都往杜鹃的饭碗里夹,不一会,那大兵还送来了蔬菜和三鲜汤。“这蔡仁饭馆的菜还真不错,在这穷乡僻壤能吃上这样好的菜不容易。”谢阳春说。“连你都说好,那是真的好了。”邵自立说。“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味道好的菜。”李杜鹃说。她说的是真话,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可口的饭菜。“我也是,我爸爸妈妈是搬运工人,姊妹又多,吃的饭菜像猪潲。”正当她们四个人吃得起劲讲得起劲的时候,那大兵带著一个手提四连罐的人来了,那四连罐的四个罐子都冒著烟,喷香喷香的。那人边给她们加菜边说:“我是来加菜的,四位姊妹够吃吗?到了这儿就不必客气了。不瞒你们,我曾经有过和你们同样的身份,我路过这儿时在我现在家旁边的水井里打一壶水就著从省会带来的馒头,押送人和被押送的人吃的都是一样的馒头。我刑满后就在这儿开了这个饭馆,让过往的犯人在我这儿吃个够,你们就放量吃吧,我盼望着你们回来再吃。”四个人都很感动,人各有志,这位蔡仁先生竟把押解途中的犯人吃一顿看得如此之重,以此为业,且是那样的仁慈,劝路过的犯人吃饱喝足。她们四个人都举起了带着手铐的手作揖道谢。她们不知道自己带的是一种自紧手铐,举一下那手铐前进了几个齿,铐子嵌进了肉里。蔡仁马上说:“罪过,罪过,我害了你们。”他噗通一声给那大兵跪下,求他给她们把手铐重新弄一下。那大兵被这店主兼大厨所感动,给她们重新带了手铐。待她们吃完后,他为了避免她们再挥手,从地上站起来一手端著条盘,一手提著四连罐不声不响地跑掉了。狱吏也来了,车子又开动了,四个人都没说话,想著这蔡仁饭馆,不是留恋那可口的美味,而是留恋那种仁爱之心。车子有些颠簸,她们向那小小的窗口望出去,窗外已经不是那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山峦起伏的丘陵,再往前,山越来越高,越来越多。吉普车总是在山沟沟里穿行,颠簸得很厉害。四个人都不约而同的把手铐抱在胸前,怕无意中受撞击自紧嵌进肉里。女狱吏对她们说:“茶陵,茶陵,已经看到丘陵就不远了,坚持一下吧。”但并不是狱吏说的,吉普车开始上山了,在那窄窄的盘山路上,吉普车艰难地孤寂地爬行著,车子没有原来那样颠簸了,但那太阳光毒毒地晒著车子,坐在车内也感到火辣辣的。不一会六个人都像穿着衣服洗了一个澡,这种恶劣的天气,恶劣的地域都是年轻的大兵,年轻的狱吏始料莫及的。他们开著车子上山又下山,下山又上山,一直到傍晚才又觉得山比来路的山小了一些,视野也开阔一些。傍晚的凉风吹走了炎热,把车子也慢慢地吹冷了,车内的六个人都觉得比白天轻松多了。车前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啊,到了县城了,他们把车子开进了县司法局,茶陵县司法局派了一名干部上了他们的车,在那干部的带领下很快到了米江茶场。到传达室办完交接后她们四人被送到了入监队。这入监队是刚进来的犯人临时住所,在这里这些犯人要打扫个人清洁卫生,学习监规制度,进行形势教育和认罪服法教育。她们四个人今天坐了一整天车,还是早上在蔡仁饭馆吃了的,真是又累又饿,好在坐下不久晚饭就送来了,她们津津有味的吃完了晚餐,想洗个澡已经没有热水了,她们到外面水龙头上接水在厕所把身上擦了擦,换上干净衣服就睡了。

        第二天天朦朦亮就听到悠扬的军号声,她们睡了两个上下铺,邵自立和谢阳春睡上铺,李杜鹃和王亚琼睡下铺,她们四人看到同室的人都没有动,又不好问别人,也学著别人不动,在铺上躺著。不一会听到了哨声,同室的人都起床了,她们也跟著起来了,跟在别人的后面洗脸,跟著别人去拿早餐,跟著别人走进了集合的坪场里。约有三十几个人,成四路纵队站好了。来了一个狱吏,走到队列前点名。点完名以后她说第一组把行李打好包,在监房前走廊上等著,今天有人接第一组的人到劳改队去。第二组、第三组接著昨天学习监规制度,昨天晚上来的四个人是第四组,打扫个人卫生。等解散后第四组留下来,我再给你们讲讲有关事项。现在二组、三组去学习室分开学习监规制度。除李杜鹃四个人外都走了,这女狱吏开始给她们四个人训话:“我看了你们的判决书,你们都是青一色的反革命罪犯,这个罪出在脑袋里,不像刑事犯罪,杀了一个人有一具尸体,偷了东西有脏,放了火有灰烬,一目了然。但反革命犯罪是要千百万人头落地的事,所以你们是人民最凶恶的敌人。党和人民希望你们好好改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从你们入监的第一天起,党和人民就殷切的盼望着你们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要想回到人民的怀抱,第一点要做的就是不要对抗,就像一个病人不要讳疾忌医一样。你们入监的第一件事是打扫个人的卫生,有些注意事项我得给你们说说。第一件事是去领衣服、被子,衣服是按刑期由政府配给,但也可以不要,被子则是只发给没带被子的犯人。第二件事是女犯不准留辫子,男犯一律剃光头。你们四个人除李杜鹃外都留得有辫子,等一下都要剪掉。第三件事是个人卫生要搞彻底,有的人在看守所长了虱子、臭虫,这是必须要清除干净的。如果有,办公室备有药剂可以领用,剪下的头发要及时地收拾,不要让这些小东西到处爬。第四件事是自己带来的衣服如果在这儿打算穿的要印劳改字,如果不穿的要打好包,寄存到政府,不能带入监内。你们第四组暂由邵自立担任小组长,有事可通过组长给政府反映。最后要求你们打卫生的时候要节约用水,节约一切物资。同时要抓紧时间,打卫生在三天内完成。现在你们跟著我到办公室拿单去仓库领衣服,领完衣服邵自立到办公室拿剪头发的剪刀。”她们四个人到办公室拿了单,走到仓库领衣服,李杜鹃领最小号的穿到身上也是大垮垮的,选去选来选不到合适的。谢阳春说:“就拿最小号吧,我可以给你改。”那发衣服的狱吏说:“改一下可以,但不能改变式样,更不能把劳改字改掉了。”“实质上已经到监狱来了,不会在乎那表面上的东西,你就放心吧,我们给她改是可伶一个未成年的孩子,让她穿得得体一点,让她的心灵少扭曲一点。实际上不改也能穿啊,衬衫照著屁股,裤子挽上几折,她就是一个小丑人了。”“我不是不同意改,我是要你们在改的时候要注意的方面,出了问题,怕你们受不了。”“谢谢你。”四个人领了衣服后邵自立到办公室拿来了剪头发的剪刀,“相伴了这么多年的头发,实在有点舍不得剪,留什么样的发型实在和犯罪无关啊。”邵自立自言自语地说。“我看像我们这样的人失去得太多太多了,再失去点头发,小事一桩,要我剃光头我都同意,剃光了,早晨起来还少一件事呢。”“说得也对,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有的人在文化大革命中连生命都失去了,比起她们我们又幸运多了。只要心在,就一切都在,头发剪了还会重新长出来,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先剪我的吧,今年十六岁,坐满十年才二十六岁,到那时还可以留长辫子,头砍了就没了,头发剪了马上就会长起来。”谢阳春三下两下的就给王亚琼剪了一个包菜头,王亚琼圆圆的脸被头发遮去了一些,显得比以前秀气多了,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比原来更精神。而邵自立和谢阳春则相互剪了个中国三十年代知识女性流行的披肩发。四个人去澡堂洗澡,这儿的澡堂就只有一间安有冷水管的空屋几只提热水的大桶,几个洗澡的大盆。李杜鹃把一澡盆认真的洗了又洗,准备把热水倒入盆里洗澡,邵自立一把捉住她的手说:“不能用这里的盆子洗澡。”“为什么不能用盆子洗澡?”“这儿的人很杂,有性病的人大有人在,传染上了那种病一辈子就完了。”“什么是性病啊?”“性病是一种生殖器官的疾病,传染上了轻则下身奇痒,重则毒害血液,甚至危及生命。”谢阳春接著说:“常人说的梅毒就是一种性病,农村里叫生杨梅疮,这种病开始就在腿部、阴部长出一块块颜色形状都像杨梅状的红斑,故得此名。”李杜鹃赶紧把桶里的热水倒到脸盆里,再加上一些冷水洗起澡来。庆幸有年长的人关照她,使她避免了疾病的传染。她们洗完澡后除李杜鹃外都穿上了劳改队的衣服,白衬衫,灰西裤,背上有两个三公分见方的劳改字,裤子的劳改字则印在膝盖后面。四个人洗完头发洗完澡并没有洗衣服,她们要利用剪头发的剪刀给李杜鹃把衣服重新裁剪一下,四个人一起动手把李杜鹃的两套衣服缝好,主剪的是谢阳春,找不到尺子,她就用线代替,一个上午基本上做好了。李杜鹃穿上了大家给她改的衣服,从前面看还的确可以,但从后面看,因为她的背比成年人窄,那两个劳改字就显得特别大,腿比成年人短,膝盖后面的劳改二字也显得比别人大。她们三个人都有这个感觉,但谁都不说,反正这字是给别人看的,自己看不到。犯人谁也不看谁的劳改字。李杜鹃穿上这新衣服虽然高兴不起来,但她还是感受到了一种人与人之间关怀的温暖。她对邵自立、谢阳春、王亚琼微微地笑了一下,这是她失去大姐后第一次微笑。

        吃过午饭后她们开始洗衣服,所洗的衣服都是她们自己的,这些衣服洗好后就要打包寄存了,她们商量,外衣裤和棉衣、夹衣都寄存了,回去时才取出来穿,洗得格外仔细,洗完后晒到向阳的地方。在回监房的路上她们碰到了一个脚镣手铐的女犯人,花百的头发已经很长了,长得过了肩。风吹著她那散乱的头发把脸盖去了一大半,苍白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凄苦,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在四处张望。她戴的脚镣很重,所以走得很慢,脚裸不时的流出脓血,手铐是铐在反背的。她们从她身边走过,闻到了一股屎臭味、尿骚味、酸汗味、血腥味,那衣肩、衣袖擦满了饭渣菜渣,那是嘴巴啃食饭菜后擦的。难怪跟著她的女狱吏和她隔了至少三丈远。她们回到了监房里猜测这个老犯人的身份。“一定是一个受了冤枉抗争到底的人。”邵自立说。“我看这老人似乎有神经病。”王亚琼说。“我看一定有重案在身,你看,政府已经把她往死里整了。”谢阳春说。“我看她是一个外国人,你看她穿的衣服鞋子都是我从来没看到过的。那衣服标记和皮鞋标记都是英文,中国的衣服和鞋子不会用英文的,说不定是一个特务。”正在她们议论纷纷的时候,狱吏叫邵自立把理发用具提到队长办公室去一趟。邵自立到了办公室,看到刚才在路上碰到的那个老犯人坐在办公室外面的阶檐上,镣铐都已经除去,在靠墙的地方还放著一个大帆布箱子。狱吏指著她对邵自立说:“这是周五娘,她快要新生了,你给她剪剪头发,提几桶热水让她洗头洗澡。把你们一起来的都喊来给她洗洗衣服。”“周五娘,到澡堂去吧。”周五娘打开了帆布箱子取了衣服什物,邵自立拿著理发工具,陪著步履蹒跚的周五娘来到了浴室。“怎么称呼你?”“你老就叫我邵自立吧。”“小邵,你就给我提水去吧,等我洗干净了再剪头发,我身上臭死人了。”“不,我还是给你先剪一下,洗好了剪,留下头发在身上不舒服。”周五娘脱去了外衣,邵自立很认真的给她剪了个披肩发,给她提了两桶水,还用她拿来的消毒剂给她洗了一个澡盆,对她说:“您洗头洗澡吧,我去给你喊人洗衣服。”“谢谢你。小邵,臭到你了。”“没有,不用谢。”她回到监房把情况告诉了大家,王亚琼说:“我还认为她要死定了哎,没想到她要回去了。”“我想她一定是受了冤枉”李杜鹃说。四个人边说边走,走到浴室外面的时候,周五娘已经洗头洗澡完毕穿戴整齐了,她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衬衫,外罩一件黑底雪花尼上海装外衣,裤子是一条青色华达尼西裤,脚上穿上了一双新皮鞋,她正坐在那儿用卫生纸擦镣伤渗出的淡淡的血水。她们现在看到的周五娘和一个多小时前看到的周五娘判若两人。“我已经把衣服泡起还换了两次水了,真是太麻烦你们了。”“你老是那儿的人啊?”“祖籍芙蓉郴州人,爷爷闯南洋,我是在马来西亚生,马来西亚长的。”“为什么事到这里边来了?”“说起来话长啊,我三个弟弟,老二五0年回到中国,说是响应祖国的召唤,回来建设祖国,四年前打成了小什么拓,我们兄弟姐妹就我不上班,大家推举我来看看他,过海关时邻座的一位女士说要上厕所,要我给她看看行李,海关人员检查行李时不知查出了她行李中有什么东西,问这行李是谁的,我说行李的主人上厕所去了,他们没找著那位女士,就硬说这行李是我的,在凭祥海关就把我下火车了。还把我送到郴州看守所关了四个月,判了十年有期徒刑,就送到这儿来了,说我不认罪,说我是美蒋特务,一直把我关到小监牢里,现在又说是弄错了,放我回马来西亚。我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怕家人都认不到我了。”正说着有狱吏叫走了周五娘,过了一个多钟头她又回来了,说是给她检查了身体,还给她的镣伤上了药,说是等镣伤好了就送她回家。谢阳春问她给她补偿金吗?她说说是给,要到走的时候才给她。邵自立把她的衣服晒的地方指给她看,她说:“除了身上穿的外什么都不要了,到时候送给你们作过记念。坐过牢的东西我不会带回家的,我的婆婆还在世,她迷信得很,其实也没有什么,她会说这不吉利。”“那要问问队长行不行。”周五娘走到办公室对狱吏说:“任队长,我想给帮我洗衣服的几个人送点小礼物,行不行?”“行,都送给她们省得请车子给你拖。”周五娘本不想带这些东西走,说是可以送给帮过她的人,心里很高兴。她走到她们面前把这一消息告诉她们,杜鹃和王亚琼跟著周把她的大帆布箱子抬到了入监队监房前的坪场上,周五娘从大帆布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帆布提包,剩下的全部送给她们四个人了。等周五娘走后,她们决定把周五娘的衣服分了在这劳改队穿,四个人把自己寄存的衣服都包好,装在这个箱子里。谁最后出狱这箱子就归谁。

        三天打扫个人卫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三天内又来了十多个犯人,有六人编到她们这个组,开始入监教育了。她们十个人是青一色的反革命,教育的第一个内容自然就是阶级斗争学说了,管教股的干事专门给她们作报告,说她们的犯罪是阶级斗争的产物,是她们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的结果,要她们承认失败,不再和人民为敌,努力改造自己才是她们的唯一出路。讲了一个上午,下午开始讨论了,讨论的题目是用阶级斗争的观点过好认罪服法关。可是十个人讲了一下午,没有一个人讲自己的犯罪是阶级斗争的产物,没有一个人承认是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李杜鹃说:“我帮姐姐寄信,我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她说是提意见,我认为写信也好,提意见也好,一不是枪二不是炮,怎么能向无产阶级进攻呢?我们的国家的宪法不是给人民言论自由吗?怎么写封信提个意见就是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呢?”王亚琼发言说:“我家父母亲都是搬运工人,是红五类家庭,在毛主席和共产党的领导下我家翻了身,打心眼里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可是我就是领同学喊口号时喊错了,从小我们喊毛主席万岁,刘主席万岁喊惯了,在喊的时候压根儿就没想到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邵自立说:“我从小就热爱文学,读小学时就有写日记的习惯,母亲远在农村,有时进城看我和孩子们,这是常事。有时她回去碰到吹风下雨,碰到下雪,这都是常事。我碰到这种情况心里很焦急,写篇日记舒缓一下焦急的心情,做梦都没想到是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啊!”谢阳春说:“我出生在上海,从小爱看戏,真的看到过江青演赛金花,她在上海名声很臭,这都是事实,我没说半句假话,因父亲的关系我认识了江青,我对她没有半点的恶意,更谈不上猖狂地向无产阶级进攻。我就因为认识江青被判了十五年徒刑。我看目前我国的政治生活很不正常。”第五个发言的是一位农村姑娘,她说:“我名叫陈金玉,新田县人,不识字,我出身贫下中农,剪鞋样剪到了报纸上毛主席像,我不是有意的,更谈不上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啊。”“我是写错了毛主席语录,我们平常笔误是常事,更和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挂不起勾来。我家祖祖辈辈做篾匠,就出了我这个读书人。我要向我出身的阶级进攻干什么呢?”“我家祖祖辈辈烧砖烧瓦卖为业,我家两眼窑为节约占地背对背,一眼窑门向东,一眼窑门向西。我给爸爸在窑门向西的窑前烧火时恰恰吹东风,风逼著浓烟和火舌向窑门外窜,熏烤得我眼泪直流,我对爸爸说要是今天吹西风就好了,被过路的红卫兵听到了,说我妄想变天,实际上怎么变我家都是烧砖烧瓦卖,我妄想变天干什么?今天又说是向无产阶级猖狂进攻,我们手艺人,做了才有吃穿,哪里有时间向别人进攻啦。”掌握学习的狱吏说:“你们刚才的发言都是不认罪服法的表现,没有深挖犯罪的思想根源和社会根源,没有认识犯罪的严重性和危害性,这认罪服法关没有过好,以后的改造就是一句空话。希望你们要端正态度,用阶级斗争的学说深刻批判自己的犯罪。认识自己的犯罪是千百万人头落地的大事。”犯人陈金玉说;“队长,我剪坏了报纸上毛主席像就毛主席像掉到地下,没有千百万人头落地。”“你给我闭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队长,什么狗嘴,什么象牙,我真的不懂。”邵自立说:“陈金玉,不要说了。不懂就不要说。”

        第二天,辅导学习的狱吏找来了两个认罪服法的女犯人给这十个新入监的人讲用。第一个讲用的犯人是杀害前妻儿子的杀人犯,她津津有味地讲她挖坑,把小孩背到坑旁,把一大把水果糖丢进坑内,小孩爬进坑内捡糖,她趁机用锄头掩土活埋了前妻的小孩。她的嘴角讲出了白沫,听的新犯人一个个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的结束语是这样说的:“我真是罪该万死,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是政府宽大了我,给我重新作人的机会。但我的犯罪和你们不同,我杀人只杀了一个,你们的犯罪可是千百万人头落地的事。听队长说你们不认罪,我非常气愤。希望你们认罪服法,争取光明前途。”大家先是起鸡皮疙瘩,后来一个个就像吃了千万只苍蝇,一个个都想呕吐。第二个讲用的是一个有一点文化的农村妇女,她咬文嚼字地讲了从不认罪到认罪的过程,讲了主观和客观的关系,她的犯罪事实是过苦日子的时候生产队安排她给食堂筛米,她偷了食堂的米,被一个小女孩看到了,她怕小女孩告发她,把那个小女孩打死了。她因为是军属,只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刚到监狱时她不认罪,说是要是不安排她筛米,她就不会偷米,要是女孩不发觉她偷米,她就不会弄死她。她说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使她认识到这是典型的外因论,毛主席教导外因要通过内因才能起作用,客观要通过主观才能起作用。为什么其它筛米的人不偷米呢,更不去杀人呢?大家听她转过去转过来说偷米,说打死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说得是那样的轻松,就像是不小心踩死了一个蚂蚁一样,对她的恶性和残忍都无比的厌恶。她们讲用完了就走了,新入监的人又继续讨论,大家一个字都不提刚才两个犯人的讲用,主持学习的狱吏对她们说:“要向刚才讲用的两位犯人学习,要学学人家是怎么认罪服法的。”谢阳春心直口快地说:“我们怎么能向她们学习呢?尽管政府说我们的犯罪要千百万人头落地,那是说归说,没有一个人头落地,她们可是血淋淋的杀人凶手啊,善良的人怎么能向她们学习呢?我听了她们的讲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哎。”“这样的人怎么没判死刑呀?”“这种人还留著干什么啊?”“怎么政府对这样的人反倒仁慈起来了?”“这就是对人民的残忍。”主持学习的狱吏没有料到讲用的效果会是这样,她生气了,生气的样子很难看,板著脸,眼睛瞪得很大。怒目瞪视著在坐的人说:“说你们反动,一点不假,看问题的观点和政府就是有天壤之别,人民政府认为她们认罪服法,对罪恶有深刻的认识,你们不但不好好地学习,还要攻击别人,真是不可救药。”大家都不作声了,不能再说什么,再说就会说出麻烦来。

        入监的第二步教育是监规制度的教育,那制度就是剥夺犯人作常人的权利,把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跟著狱吏的号令亦步亦趋,才算是遵纪守法接受改造的好犯人。人与人之间互相友爱,互相关怀,这是人之常情,但监规制度规定犯人之间不能拉拉扯扯,所谓拉拉扯扯就是不能有感情色彩,物质不能互通有无。互相不能称兄道弟,称姐称妹,只能直呼其名,十多岁的小姑娘对八十岁的老太婆也只能叫名字,主持学习的狱吏一条一条的给大家解释著,忽然有一位女狱吏急急忙忙地走进来把主持学习的狱吏喊出去了,接著那主持学习的狱吏哭哭啼啼地走了。那位喊人的狱吏走进来对学习的犯人说:“你们去到监房拿凳子,到办公室前集合,到大礼堂参加临时召开的犯人大会。”

        入监队的三十多人很快在办公室前排成了四路纵队,在两名狱吏带领下约莫走了一刻钟,她们看到了一栋东南西北都有两个大门的大建筑物,这就是大礼堂吧。东西南六个门都有犯人的队伍进入,女犯人是从西门进入的。李杜鹃、王亚琼等随著队伍走进了礼堂,北边是台子,她们在离台子不远的地方坐下了。台口的上方挂著一条横幅,黄底黑字,墨汁多的地方还在往下流,显然是才写上的。那横幅上写的是:杀人犯谭成亮宣判大会。六个门都走进来犯人,进来了就坐下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只有人走动的声音、小凳子移动的声音。进来完了,都坐下后,寂静无声。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宣判会弄朦了,以前开宣判会前前后后讲几天,总有好多小道消息,谁会被枪毙,谁会被加刑,谁会被减刑,谁会被记功,谁会被记过,总是在犯人中讲来讲去。今天突然召开宣判会一定发生了什么突发事故。大家正在猜测,看到管教股长宣布宣判会开始,把杀人犯谭成亮押上台来。两个大兵把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犯人连推带搡地押到了台子的右前方,用穿着皮鞋的脚将他踢跪。“现在请何付政委宣判。”何付政委站起来宣读了刚刚写好的判决:一九XXXx日早晨八点钟,制做队队长张小虎因教育铁工组犯人谭成亮的产品质量问题,谭犯成亮不但不接受教育,还凶狠地用打铁的大锤向张队长头上打去,把张队长头颅打破,脑浆四溢,不治身亡。谭犯成亮原本杀人越货,害人一命,政府念及年轻,给予重新做人的机会,只判有期徒刑十五年。谭犯不死悔改,变本加厉,穷凶极恶地打死队长,对这样恶贯满盈的死不悔改的坏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现在把杀人犯谭成亮绑缚刑场,执行枪决。又上来了两个大兵给谭成亮插上了一块木牌,四个大兵把他推下了后台。管教股长说:“现在请范政委训话。范政委北京话说得很地道,讲起话来不快不慢的。他说:“今天我们米江茶场发生了建场以来最惨痛的事件,劳改犯人打死了队长,我们很痛心,现在为我们的好干部张小虎默哀三分钟。”正在默哀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两声沉闷的枪声。全体犯人都低下了头默哀,听到沉闷的枪声都知道谭成亮被枪毙了。“现在默哀完毕,在这个大会上我要警告那一小撮反改造份子,只许你们规规矩矩,不许你们乱说乱动。谁敢乱说乱动,谭成亮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我们无产阶级专政是改造人教育人的伟大阶级,不希望杀人,但谁要向无产阶级专政猖狂进攻,我们一定杀无赦。我希望大家从谭成亮身上汲取教训,努力改造自己,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管教股长带头鼓掌,台下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管教股长接著说:“各中队下午不出工,学习一天半和两个晚上,一定要提高认识,靠拢政府,检举揭发反改造行为,把谭成亮式的人都揪出来,希望大家都要擦亮眼睛,看清反改造份子的面目,让他们的阴谋不能得逞。也希望谭成亮式的人物引以为戒,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总的说来要受到教育,收到效果,达到改造人教育人的目的,现在散会。”

        犯人都提著小凳子在狱吏的带领下离开了礼堂,六支单列纵队向这劳改场的各个方向走去。入监队的几十个人回监房刚吃完饭就有狱吏来叫她们出去做事。她们被带到了刚才开会的礼堂,台上的几张桌子上放了一大卷白纸,剪刀,白线。地下还有一捆铁丝,钢丝钳子。台上已经有两个女狱吏等在那儿。带她们来的狱吏说:“邵自立的那个组随我去砍松枝,剩下的人都到台上去,台上有队长指挥你们扎花和花圈架子。”李杜鹃等十个人跟著那个队长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后面还跟著一名武装,她们顺著监狱围墙的小路走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队长说:“为保护森林,只能采些小松树枝扎花圈用,现在就开始采了,不能走远,要在我和武装的视线内。以自己能搬得动为限,采有了就到我身边来。”第一个走走到狱吏身边的是李杜鹃和王亚琼,她们手脚快,搬得少。狱吏看她们年纪小也没说什么,只是要她们坐著休息,不要乱跑。可是王亚琼却坐不住,说口渴了要找个水井喝水,那狱吏说:“这半山腰里哪儿有水井,坚持一下,回去喝吧。”“我坚持不下去了,喉咙里就好像起了火。”这狱吏倒还有一点恻隐之心,她把自己带的喝了几口后说:“我这儿有水,拿去喝吧。”李杜鹃轻轻地说:“别人有病怎么办,不要喝人家的。”“我知道,我是想去玩,并不渴。”那狱吏看她不来取又说:“我没病,有病不会喊你们喝的。”“你留著喝吧,虽然有点渴,但还能忍受。”十个人都陆续采好了松树枝,她们开始往回走了,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她们看到了一辆板车往山上爬,两个人在前面拖,两个人在后面推,后面跟著一个武装。走近了才看明白那板车上放著一个木匣子,匣子旁放著那块木牌子,木牌子上写著杀人犯谭成亮,原来是去埋谭成亮的。那狱吏说:“何苦呢,同归于尽了。”

        十捆松枝,无数朵白花加上那捆铁丝,扎成了六个直径一米的花圈,被犯人打死的张小虎的灵柩由八个大兵抬著进了礼堂,六个花圈分别放到灵柩前和灵柩后,李杜鹃眼尖,她对身边的邵自立说:“先主持我们学习的那位队长是死者的妻子。”“她们正在气头上,小心撞霉头。”“我懂,放心吧。”她们还在那儿帮著布置灵堂,就有三三两两的人来悼念了,都是在山上采的野花放在灵柩的周围。他妻子向来人哭诉著早晨都还好好的。几个小时就变成这样了。去年转业时本来可以回南京工作,是场部留他在这儿,现在是永远地留在这茶山上了。

        一个下午这些新入监的犯人都在忙著布置灵堂,到处在一种无形的恐惧之中,打死人的人被枪毙了还先埋进泥土,这本是罪有应得。但她们从中看到了这种地方的残忍和血腥。那红红的鲜血,那白白的脑浆,那活蹦乱跳的生命,那冰冷死硬的僵尸,在人们的头脑里盘旋,每一个人都心惊肉跳。吃晚饭了,这些生命力旺盛的人应该食欲也是旺盛的,但她们食不甘味,形同嚼□。李杜鹃晚饭只吃了一半就放下了,邵自立也没有吃完就不吃了,她们都在思索,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中国人到底怎么了?似乎疯狂的多,清醒的少之又少。

        学习了一个星期的监规制度,她们这个组的人都被分下了队。邵自立和谢阳春分到采茶一中队。李杜鹃和王亚琼因不满十七岁分到了少年犯中队。她俩跟著接她们的队长走的时候,舍不得邵自立和谢阳春,十多天的相处,她们觉得这两个人就像慈母般的关怀著她们,接她们的队长说:“以后见面的机会多著呢,真是小孩子气。”邵自立和谢阳春送了她俩一程,直到接她俩的狱吏喊顾和谢回去。她俩来到了少年队四号房,各人一个上下铺,上面放行李,下面睡人。这间牢房住著十二个女少年犯,都是把行李整整齐齐地放到上铺,睡到下铺,晚学习开始了,大家坐在床上,李杜鹃和王亚琼先听大家发言,几个人发言后,她俩总结别人的发言,知道现在正在开展一打两挖运动,一打是打击反改造行为,两挖则是深挖重新犯罪,深挖余罪。发言的人不多,断断续续的。李杜鹃和王亚琼用眼神相约不要随便发言,两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听著。在快要下学习时来了一位队长问新来的发言了没有,李杜鹃说:“我们要先听听,先向大家学习,以后再发言。”“要学习才会进步,明天下午学习后新来的可以去办个借书证,就可以随时借书看。不管你过去怎样,人活著就要为明天着想。”李杜鹃认为这位队长的话说得有道理,她对王亚琼说:“明天我们去办借书证。”“另外,新来的如果要学习文化可到小组长那里报名。一三五下午是文化学习时间,可去扫盲班、初小班、高小班、初中班学习。学习自愿,如果不去学习就在监房政治学习。这种学习只有少年犯才能享受,成年犯的文化学习一律在晚饭后的休息时间里。”李杜鹃和王亚琼都体会到这位队长是为她们而来,杜鹃礼貌地说:“我初中二年级肄业。愿意参加文化学习。”王亚琼也说:“我也是初中二年级肄业,也愿意去学文化。”

        第二天她们在队长的带领下由武装看守著上了茶山,那青翠欲滴的排列整齐的一个个茶叶树山丘一望无际,那漫山遍野劳作著的犯人就像一群群蚂蚁,这是高压政治下无数犯人在这儿创造的奇观。已经是采二边茶的季节了,新来的少年犯在两排茶树之间站著,听狱吏传授采茶的技术,向她们交待如何向先来的人学习。讲完后她们回到了自己所在的组,跟著先来的犯人一对一地学采茶,采的茶叶都放入先来犯人的茶叶篓子里,算先来犯人的产量,所以先来的犯人都乐意带一个新学的。产量可是考核犯人改造的硬指标啊。近来新来的犯人特别多,少年犯也很多,所以很多人都是新手。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太阳当顶啦,那女狱吏从几颗高的茶树下站起来吹了收工哨子,也许她打瞌睡误了收工时间,因为山上做工的犯人队伍有好多都快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