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章 三妹谈灵县血案

        土压死人后约一个星期，来了一个年轻的新犯人，她在办公室办完手续后，队长要她暂时在七桂那儿帮忙，这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虽长著一张娃娃脸，但身子很单薄，且个子很矮小。罗竹青问她：“小妹妹哪里人？”“我已经不小了，都十八岁了，灵县人。”“为什么事来的。”“为活命。”“听不懂你说的。”“刚才那干部也这么说，其实有什么听不懂的，真的是为了活命就到这里来了。”“不到这儿来就不能活命啦？”“真的，我若不到这儿来就不能活命了，我是恶霸地主出身啦。”“恶霸地主成分就不能活命了？我家也是恶霸地主呢。”这位新来的姑娘向她们讲述了她的身世和灵县的农民法庭对地、富、反、怀、右的屠杀。

        她名余三妹，她的爷爷和爸爸都是在土改反霸时被镇压了，妈妈在公公和丈夫被镇压的当天上吊自杀了，她是余家的唯一的女儿，因为爷爷、父母去世时她才两岁，谁也不愿抚养她，当地政府只得把她送到孤儿院，送去时她是第三个进孤儿院的女孩，所以给她取名余三妹。她在孤儿院里十六年，长成人后就在孤儿院工作，给比她小的弟弟妹妹们煮饭洗衣，每月拿二十四块钱的工资，日子还算过得去。不管什么运动她煮她的饭洗她的衣，日子倒还过得清闲自在，就在去年 X 月，她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青年，被原出生地押回和当地的地富反坏一起被农民法庭的人杀在家乡的一条小河旁，说是最大的八十三岁，最小的才三个月，一个大队一次杀了六十多个人，血把那一段小河的水都染红了。这样的消息越来越多了，她心里害怕，就到家庭成分好的姑姑家去问，姑姑看着弟弟这一颗独苗，哪一天被农民法庭想起来了也将难以保命，她抱著三妹痛哭流涕，还是姑爷有主意。他对三妹说：“我把你送到公安局去，你就说是在孤儿院长大，问你什么出身就说不知道，我送你去也得有个理由，就说你喊刘主席万岁，喊打倒毛主席，干部审你，你就点点头，估计判不了好多年，躲过这一阵子再说。我们必须马上做这个事，迟了就不行了。现在好多大队农民法庭的人到城里到处抓人，每天都有被处决的人，乡里乡亲的都杀红了眼。一般都是早上通知地富反坏右，要他们做一顿好的吃饱些，晚上就要请他们上路了。每晚杀人都是先杀青壮年，再杀老弱病残，说到目前全县已经杀了三千多名地富反坏右了。都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姑妈给三妹做了好多好吃的，那是姑妈的心意，她的心里难受极了，从小生活在孤儿院里，现在又要为保命去坐牢，她曾憧憬著要和自己一起在孤儿院长大的那个人结婚，生儿育女，而那个人已经在前几天就被原出生地农民法庭押回老家处死了。她想，我这个命本来就不该出生，既出生了就不该在孤儿院长大成人，现在已经懂事了，已经有生的留恋，有情的悸动，没办法，只得在受苦的道路上逆来顺受了。她提出再回一次孤儿院，姑妈和姑爷都没有答应，说要尽早的去到那保命的保险箱里去。

         就在当天晚上八点钟左右，余三妹被她姑爷送进了公安局，她对自己的‘犯罪’供认不讳，只有两个多月就被判了有期徒刑二十年。在送监狱劳改的前夕姑爷姑妈来看她，等狱吏不在的时候对她说：“好险啦，我送你后从看守所出来就碰到你们大队农民法庭的人找你，问我看见你了吗？我说你在孤儿院，他们说刚从孤儿院出来。你看当时你要回一趟孤儿院就没命了，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明天就到陵城去了，怎算是活下来了。”余三妹给姑妈姑爷下跪叩头，跪著说：“如果有命活著回来，一定给你们养老送终。”她姑妈姑爷无儿无女，泪流满面地说：“我们等著你回来，当初就想养你，又怕自己生了孩子处不好，没想到我们竟没有孩子，我们将来还是一家人。”告别了姑妈姑爷，余三妹被送到监狱来了。

        余三妹接著说：“当地法院说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否则农民法庭早把我从看守所领回去杀了。”金七桂和罗竹青听得毛骨悚然，没想到灵县竟把地富反坏右灭绝了，那么其它的县呢？她们在为自己的亲人担心。余三妹很聪明，马上接著说：“你们放心，说全国就灵县和北京附近的一个县这样做了，其它的地方没有这样做，就这两个地方也没做完中央就制止了。但不少的地富反坏右家庭已经绝门绝户了。房子被贫下中农分了，田地家产被贫下中农瓜分了，他们谓之第二次土改。”金七桂和罗竹青听得不是滋味，要人家的财产就要人家的命，这比明火执杖的杀人越货更卑劣，杀人越货的人还要把脸抹黑或戴上头套，这些人却打著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号干著杀人越货的勾当。金七桂看着这个姑娘穿着单薄，她给她送了一件背心，要她加在外衣里面，对她说：“不能再给人家说这杀人的事，什么都不用说，多做事，少说话。这儿的人很复杂，别人听去给政府汇报了轻则开批斗会，重则坐小监子戴刑具，甚至于加刑。这儿不比社会上，不比看守所，这儿是社会渣滓集中的地方，集合了一切丑恶和阴暗。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那别人问我怎么来的，我怎么说？”“你就说不准谈案情，不就得了。”“干部问说不说呢？”“就说判决书上有，不要说是为了活命来的。更不要说是为了反对大屠杀来的。”罗竹青给余三妹送了一双鞋，对她说：“我们给你送衣服和鞋都不要给人家讲，这里面不兴送东送西，讲出去了既影响你自己，也影响别人。”“你们讲的我都记住了，庆幸我一进来就碰到好人。”

        两天后余三妹分到农业大组喂牛组，与柳冰兰做三人制，像她这样年龄的人是应该分到运输组或土方组的，但队长们看她矮小瘦弱的样子，怕她做不起，先让她放一段时间的牛。她在喂牛组做事很卖力，这大概是她在孤儿院做惯了，整饲料、扫牛粪样样都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欢这个多做事，少说话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