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之花(十七)
文章来源: JinLan2006-07-10 09:32:38

第十七章 全国山河一遍红

        大垄县的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是公元一九六六年九月,从省会来了一支芙蓉师范学院燎原战斗队红卫兵来大垄县串连,煽风点火,说毛主席已炮打司令部了,大垄县的运动应把斗争的茅头从批黑帮、小邓托、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转向走资派。燎原战斗队终于使大垄县乱起来了。政府开始接待毛主席的客人__各地来大垄县串连的红卫兵。学校里出现了很多红卫兵和红小兵组织,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街道、农村开始出现战斗队、兵团组织,都忙于刻章子、做袖标、做战旗,接著是战旗飘飘,战团蜂起,山头对立,司令遍地。从此无宁日,学校不上课了,工人不做工了,机关不上班了。街上贴满了大字报,挤满了争观点的人,不断地有人被押著戴著高帽子,挂著黑牌子游街。那高帽子园锥形,内用竹篾或钢筋扎架,外用纸糊成形,再写上“封号”和大名。常见的“封号”有走资派、地主分子、富农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牛鬼蛇神、国民党残渣余孽、黑五类孝子贤孙、黑五类狗崽子、铁杆保皇派、黑手、黑干将、......大名上则打上大红叉。那黑牌子则大部分用现成的写字板、黑板、门板,系上麻绳或铁丝挂在脖子上,板上写上与高帽子相同的内容。游街人一手提著一面锣,一手拿著锣槌,走几步,敲几下锣,呼一遍“封号”和大名。后面跟著一群造反派,手持棍棒,他们随时可以采取革命行动,碰到造反派发威,革命行动如暴风骤雨,游街者被打得头破血流,有的甚至棒下毙命。即使如此,并不解恨,打得头破血流者被骂作罪有应得,毙命者被骂作死有余辜,不愿受辱受磨自杀者被骂作畏罪自杀。那些学生们更是最彻底的革命者,他们批师道尊严,把老师剪阴阳头,涂黑脸,极尽滑稽之能事,灵魂扭曲的一代年轻人作起恶来真的令人发指。

       紧接著还来了湘江风雷,不管什么组织都高喊保卫毛主席,保卫党中央,都揪走资派。但毛主席对走资派并没有下确切的定义,他虽然贴了“炮打司令部”的第一张大字报,但也没说要炮打的是哪些人。“二十三条”“十六条”文件里都没有给走资派下确切的定义。人们只能对所有的领导开火,不分延安西安,不分北京南京。一个单位的负责人常常被各个组织抢著批斗。领导干部的黑牌子、高帽子、铜锣随时随地准备著,造反派一发勒令,就马上去接受批斗游街示众,低头弯腰的任人谩骂。谁执行的是毛主席路线,谁执行的是刘少奇路线各人有各人的标准,观点不同,就分成了两大派,即保皇派、造反派。大垄县的保皇派是“工农总”,即工人农民造反派总司令部;造反派简称“红革筹”,即红色革命造反派筹备委员会。开始是街头巷尾和床头灶尾的口头辩论,十字街、各机关单位的墙上出现了大字报的辩论,路线斗争进入了家庭,蒋二蒋三各执己见,真是扑不灭的火焰。“湘江风雷”和“二四指示”后,动口也动手了,石头代替了笔,枪炮代替了嘴,终于酿成了武斗,两派都由君子变成了小人。一九六七年八月XX日革筹抢武装部的枪被打死了八人,从八月XX日起,“联总”把“革筹”围困在百货大楼、新华书店、县委招待所一带。外地造反派“沅水风雷”“造反有理军”“六号门”“常杰工联”等开始介入大垄县武斗,支持“红革筹”。八月到九月大垄的武斗到了白热化,工农业生产停顿,商店被劫,打、砸、抢不断。信发不出去,电报发不进来。干部被枪杀,群众遭残害的事屡屡发生。更严重的是把邮电局、百货大楼等建筑付之一炬,两个多月的武斗两派共死了三百多人。

        有一个理发师傅姓陈名侃,平日爱开玩笑,他家住在百货公司后面,傍晚出去上公厕被革筹的人捉住了。问他干什么?他说做秘密工作,问他平日从事什么职业?他说削脑壳的。几个全副武装的人把他五花大绑,拖到总司令部。要他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行,他还在笑眯眯的开玩笑说做秘密工作无罪,削脑壳无罪。革筹的几个头儿认为碰到顽固不化的人了,命令把陈侃用铁丝穿了锁骨,并从锁骨的上方打一个洞直通胸腔,把烧开的水灌入胸腔,陈侃那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方圆几里,直被一壶一壶的开水活活地烫死。

         常杰华莹山纵队有八个援助革筹的队员被工农总捉住了,也死得很惨,他们是被用生了锈的钝菜刀慢慢地割下头颅的,死者的喊叫声撕人肺腑,碎人心肝,两手的指甲个个抓破,地下抓起了两条槽。

        一九六七年九月,支左的解放军表态说革筹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引起了工农总的不满,在田家河伏击了军车,打死解放军三人和一位司机,烧毁军车一辆。后又在杨家溪打死一名解放军。解放军被激怒了,他们抬著解放军的尸体在街上游行,“还我长城”的标语随处可见,随后就宣布大垄县军管了。“革筹”弹冠相庆,为自己一方的死难者开追悼会,强迫“联总”的头头和“走资派”向死难者叩响头。乱揪乱斗,酷刑拷打,既伤及皮肉,又伤及灵魂,还危及性命。文教战线的“惊雷动”“追穷寇”和“湘江风雷”召开了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批斗文教战线的头号走资派教育局书记杜秋松,刚上任不久的教育局局长党卫国和几个校长陪斗。主持批斗会的是“湘江风雷一中战斗团”的司令吴鹏程,他是戚兴的校友,他的父母都是一中的老师,都曾被划为右派。爷爷奶奶经商,因解放前夕无心做生意,关闭商店,只划了个小商贩成分,他家前人一直经商,未置田产,小商贩和贫下中农是一个阶层,他是属于出身好的人。是他邀请了戚兴参加了这次批斗会,他坐在台下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静静地听著。吴鹏程虽年纪尚轻,但父母的坎坷使他早熟了。在批斗会上他讲起了父母被打成右派的往事。

        那是杜秋松刚调来大垄任团委书记时,应邀来一中作报告。他文化水平属半文盲,报告底稿自然是秘书写的,他只照著念。“......目前的国际形势并不太平,美国正在侵略黎巴椒()”台下的学生轰然大笑,主持报告会的吴付校长干咳了几声,杜继续念:“革命的人民要提高革命警扬()”台下的学生又笑得此起彼伏,吴校长走到台前说:“请同学们安静,安静,要集中注意力听杜书记的报告,这是严肃的政治课,请同学们严肃。”学生们安静了,安静得鸦雀无声,杜书记又继续念著他的讲稿,当他念到年轻人应该像保尔可察金那样活著的时候,他念到了保尔可察金的碑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差()(),也不因虚渡年华而每()恨,......”学生们笑得前仰后翻,有的学生还吹起了口哨,会场一遍混乱。杜书记生气地走下了讲台。事后他找到了当时的管文教的县委付书记说一中学生不守纪律,作报告讲不下去,他把到一中作报告的事讲了一遍,说一中的学生太不像话,老师的工作做得太差。这县委付书记马上就去一中找当时主持会议的吴付校长,当吴校长将杜作报告时讲错字的情况说给这位县委付书记听时,听者也忍俊不禁地笑了。事后这位书记找到杜把情况说明白,并语重心长地要杜加强学习,秘书写的讲稿要先看一遍,不认得的字可翻翻字典,不要再闹笑话。杜觉得很丢面子,从此对吴产生了怨恨。后来杜调到了教育局当书记,趁机把吴付校长打成了右派。其实吴付校长是一个夹著尾巴做人的典范,他无意中得罪了姓杜的,无凭无故的当了右派,当了一年烧炭翁,下山后付校长当然是当不成了,仍然教语文。塞翁失吗,焉知祸福。当了右派而今就不当走资派了。

        吴鹏程讲完了这段往事后问杜秋松;“我讲的属实吗?”“属实’杜低著头说。“你还挟私报复了那些人?”杜秋松的嘴动了动,未发出音,欲说又止。这时上来了一个老汉,一上台啪啪就是两耳光,打了才讲话:“你斗大的字认不得半箩筐,抖起威风来比谁都神气,困难时期谁都饿得半死,可是你看完电影后还要到食堂加餐,我稍有怠慢,你就掴了我两个耳光,今天我还你两个耳光。”上台打走资派的是教育局的炊事员老张头,他孤人一个。长期从事炊事员工作,油水足,长得肥肥胖胖的。年轻时是有名的赌徒,据说连堂客都输掉了,远近名声不好,再也找不到女人,解放初期,民风纯朴,他只能当老老实实的光棍儿了。几个造反司令拉著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他说:“我不会再打了,一报还一报,一耳光还一耳光,有仇不报非君子。”老张头很激动,边说边大摇大摆地走下了台。杜觉得嘴里咸咸的,吐出来落到台板上有响声,他斜眼看去,血水里有一颗白白的牙齿。来不及细想,又有几个人走上台来,对杜拳打脚踢,杜一下子就面目全非了,肿胀的脸上瘀满了血,青一块紫一块的,他睡在地上双手捧著胸嗷嗷叫,泪水和汗水滴滴哒哒地落到台板上,口里轻轻地说着要文斗不要武斗。几个造反司令商议决定休会,晚上再继续开。吴鹏程大声地向与会者宣布这一决定,学习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接著他领著大家喊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现在我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人们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挥动著红宝书散去。

         杜秋松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他身居教育局党委书记的宝座,教育战线是女性云集的单位,但他因心狠手辣而臭名昭著,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个。上级也做了几次工作,但都一次约会还好,二次约会就吵,三次约会就吹。凡知识女性谁愿意嫁给一个半文盲且十分残暴的人,有的农家女愿意嫁给他,他又嫌人家不是吃的商品粮,他不愿当半边户,真是高不成,低不就。他望着斗室四壁,又望望桌子上的闹钟,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再等三小时又要上台了,他必须把脸上的血迹和泪痕处理掉。他蹒跚地到外面公用的水管接了一桶水,对著镜子用毛巾把脸上的血泪擦掉,看到自己的尊容他不禁浑身颤抖,已经面目全非了。这样下去非被打死不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但死了意味著一切都完了,不能死,我必须想办法活下去,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熬过了这一关再说。杜秋松主意已定,到街对面烧□铺里买了半斤卤猪耳朵,还买了一瓶二锅头边吃边喝起来,不一会儿酒菜都下了肚,他飘飘然,口干舌燥,悠然地喝了一大壶龙井茶,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他倒到床上呼噜呼噜地睡著了。

         晚上的批斗会杜秋松一上台就主动向群众请罪,叩头,并主动地跪下,主动地要求检讨,都认为他的态度有很大的转变,不好再打他。他的检讨说得全面且中肯,说得哭哭啼啼,有时还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就这样的过了关。

        一九六八年二月大垄县军管会负责人在反省无联、县无联的的高潮中宣布了“各组织的联合声明”和“论大垄县武斗的性质”为反动的毒草。六人被逮捕,革筹被解散。直此以组织形式的两大派别就不复存在了,各级革命委员会纷纷诞生。昔日的走资派大部分成了革命干部,成了各级革命委员会的官员,他们又能主宰一切了。文化大革命进入了清理阶级队伍阶段,清三亲四戚,清祖宗八代。当时有二十一种人属敌对阵营,除地、富、反、坏、右分子外,还有十六种人,他们是杀、关、管、逃人员的家属、国民党残渣余孽、劳改劳教释放人员、有海外关系的人员、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子女、摘帽人员、四不清干部、新兴资产阶级分子、走资派、坏头头等。 清队的第一步是把个人嵩拜的造神运动推到了高峰,每天早晚每人都要到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晚汇报,或早请罪、晚请罪,每餐前、会前都要高举毛主席语录挥动著喊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林付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家家户户门内红宝书台占据了神龛,门外忠字旗飘扬。毛主席像章、语录牌成了时尚,毛主席语录更是到处都是。一些应用文人更是写出了一首又一首肉麻的歌曲,传说中国的十大元帅之首朱德委员长不唱这些歌,造反派问他为什么不唱?他说他最亲的人是他的 母亲。不能违心地贬低父母。就为这,朱德委员长的名字被造反派写到大街上打上红叉,打倒朱德的标语随处可见,朱德对此嗤之以鼻。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说最亲的人是生我的人和我生的人。这是千古不变的人伦纲常,是永恒不变的骨肉之爱。天下多少文人墨客写下了多少歌颂骨肉之爱的传世之作和动人的诗篇。可是在文革中有些文人却忘了这人伦纲常,写下那些拍马屁的文章和歌曲、舞蹈。何故?有的是吓出来的;有的却是要和疯狂者一起疯狂。

        随著造神运动向纵深发展,撩拨阶级仇恨的忆苦思甜教育在全国各地展开。谁的哭劲大谁最革命。天门学校请来作报告的是桂花村大队的贫协主席金鼎贵。首先是吃忆苦餐,这忆苦餐是麦麸子、米糠、地地菜、磨枷粮(一种野菜)、鸭脚板(一种野菜)、锅麦菜(一种野菜)、浮萍(一种长在水面上的浮生物)混合起来做成的黑褐色的糊。老师员工各盛了一碗,金七桂第一个吃完了忆苦餐,当众洗了碗。一个个老师看着这个地主少奶奶,摘帽右派分子,小邓拓可真是脱胎换骨的表现啊,连教育革命委员会主任杜秋松都在心里惊愕,她是用什么障眼法把一碗忆苦餐吃得干干净净的?他希望她一口都咽不下去,作报告时才有话好说,可是他哪里知道金七桂是用一天不吃饭为代价,才这么顺利过关的。是苦日子锻炼了她,过苦日子这些东西都是吃过的,当时还吃得津津有味。古人说:饥不择食,寒不择衣。

        其它的人端著这烫手又烫心的忆苦餐,并没有想到旧社会,旧社会谁也不吃这个饭。只是过苦日子吃过。吃吧,实在吃不下去,不吃吧,怕别人说阶级感情有问题。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用擦鼻涕的手绢包著丢进了厕所,有的偷偷地倒入了潲水桶,别人看见了就说吃到泥巴了,讲卫生不能说是资本主义思想。有的说要端回家让孩子尝尝,好教育孩子不忘阶级苦。

        忆苦餐吃了一个多钟头,总算是吃完了,大家集合起来要开忆苦会了。教委和学校领导都在台上就坐了,首先挥动著红宝书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付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接著唱起了忆苦歌:“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那撩拨人们心魂的歌词,把临界疯狂的人们撩拨得完全疯狂了,诉苦大会还没开始,人们的脸上已有点点的泪珠。真奇怪,男儿有泪不轻弹,只为未到伤心处,猛然间怎么大家都伤起心来了。金鼎贵走到了台前,首先大家看到他那灰褐色的披披挂挂的穿着,比乞丐还乞丐,大家就肃然起敬。他举起了手中的毛主席语录说:“现在我们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林付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大家挥动著红宝书跟著喊。接著他领著大家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贫下中农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他哽咽著开腔了:“我家在旧社会家破人亡,妈妈被戚老抠霸占了,至今还在他家中。我靠乞讨过日子,猪狗不如。......”呜呜,呜呜,......他哭得很伤心,用赃西西的衣袖不断地擦着眼泪,真是泪如泉涌啊,哭了一阵他又开腔了:“我这一辈子过得最苦的时候还是过苦日子的时节,过去饿了还可以去讨,过苦日子到哪儿去讨哇。我吃过枇杷树皮,吃过打了油的枯,吃......”台下一遍哗然,都交头接耳地轻轻说这贫协主席讲了实话。杜秋松不知想什么走了神,听见台下一片嘀咕声才回过神来,不用多想就大吼起来:“金鼎贵,闭上你的臭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受人尊敬的贫协主席一下子变成了狗。杜走到台前义愤填膺地说:“金鼎贵,你竟敢攻击诬蔑三面红旗,攻击诬蔑人民公社,你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我们要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捍卫三面红旗,我们现在就开始批斗反革命分子金鼎贵。”

        当田春桃跌跌撞撞来到天门学校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文革的夜幕似乎比以往来得早,黑得狠。风呼呼地吹著,真是月黑风高呀。嗡呀,嗡呀,婴儿的哭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她顺著哭声找去,敲了几下门,开门的是一位抱著孩子正在喂奶的女人。“海河,你出来,我怕。”李海河从内房里走出来。田春桃说:“老师,我是人,不是鬼,我是金鼎贵的妈妈,听说他坏了事,现在还在这学校里吗?”他想起了白天忆苦思甜大会的贫协主席,很和气地说:“大婶,进来坐坐,他讲错了话,已被送到治安指挥部去了,你家成分好,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别担心。”海河边说边给田春桃端来一杯水,她走得舌干口燥,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下了这杯水觉得焦躁的心似乎平静了许多。这样黑的夜,她摸不回去了,也摸不到治安指挥部,到哪儿过夜呢?她想到了金七桂,问李海河:“你们学校有个金老师吗?”有,她就住在这栋房子的最西边,你认识她?”“金鼎贵和她是一个村子的,按辈份算起来,鼎贵还是她的堂叔。不知我在她那儿搭个歇方便不?”“应该是方便的,她的丈夫和儿子都不在家。不过你若再碰到人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说是金鼎贵的妈妈。她的处境您一定知道,这年月,空隙都会来风,注意影响。”田春桃听了李海河的话,知道这俩夫妇是好人,她感激他们为她开门,安慰她,指点她。“老师,您贵姓?说了半天还没问您的尊姓大名呢。”“免贵姓李。”“李老师,再见,我到金老师那儿去了。”“好走,记住,一直往西走,最西边的那间就是。”田春桃从李海河家出来,顺著墙往西摸,一直摸到了西边,摸到了门,她敲了几下门,“谁呀”里面有人轻轻的问。“七桂,是我,春桃婆婆。”金七桂翻身下床给田春桃开了门,把田春桃牵进了屋。关上门后轻轻地说:“春桃婆婆,您是为贵叔的事来的?”“嗯,活得好好的,忆什么苦啊?”“别说了,墙内讲话墙外听,这年月,少说为佳。”“好,我不说了。”“还没有吃晚饭吧?”田春桃点点头。七桂开了电灯,又点燃了煤油炉,给田春桃做了一碗鸡蛋面。田春桃虽然午饭晚饭都没吃,但挂心著自己的儿子,吃了几口就没口味了。儿子虽然不成才,不争气,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血和肉。金七桂看到她吃不下,理解她做娘的心情,小声地劝慰她:“春桃婆婆,吃吧,没什么大事的,贵叔一定在治安指挥部吃饱了喝足了睡大觉呢,你们成分好,不会有大事的,吃吧,别饿坏了身子。”田春桃在七桂的劝慰下还是把那碗面条吃下去了。七桂给她烧了一壶热水洗脸洗脚后就睡了。她太累了,头一著枕头就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倒是七桂有些睡不着,她又想起了白天的事,吃忆苦餐不就是吃的过苦日子时吃的那些东西吗,说过苦日子苦有什么错?过苦日子时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是空前绝后的,说要吃忆苦餐自己不是一下就想到了过苦日子吗?二姑妈不就是过苦日子饥饿难当,误食了没漂好的石蒜茸中毒死亡的吗?还有姨妈一家五口不就是过苦日子吃了枇杷树皮氢氰酸中毒死亡的。......那黄色的糠、那白色的石蒜、那褐色的麻兜、那腥红色的枇杷树皮、那浅褐色的观音土、那绿色的浮萍、鸭脚板、磨枷粮、锅麦子......金七桂在回忆中睡去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中国的牛鬼蛇神游街示众、游乡示众可算是世界顶尖级的悲哀的奇观。一些平日斯文的文化人带著一米多高的高帽子,挂著两平米大的黑牌子被一群野蛮的疯狂的造反派吆喝著,驱赶著,辱骂著,折磨著。野蛮人喊了:“低头弯腰九十度前进,是要你们向人民请罪,不是要你们挺胸亮脯的向人民示威。”这些示众的人必须马上双手扶著头上的高帽子,以免那钢筋扎的高帽子骨架伤及走在前面的人,弯成九十度后脖子上的黑牌子又著地了,又马上誊出一只手来,把黑牌子扶正,使之与地成九十度,猛看去,这一群斯文的文化人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一群怪兽在街上或在乡间的田坎上爬行,谁的动作稍微慢一点,就被身边的造反派用棍棒猛击后脑壳,有的后脑壳被打出了血。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赶著用鸟蛋大的鹅卵石打这一群人的头,若是光头会被打得咚咚响。他们并无恶意,纯脆是为了好玩。这是他们疯狂的长辈用疯狂毒害了他们幼稚的心灵。黑牌子套在脖子上的半环多用铁丝做成,站著有双肩受力,弯腰九十度后,重量都落到颈椎上,多半被铁丝拉破皮,久了铁丝陷进了肉里。一路上有人流血,有人流泪,有人流汗,有人倒下,甚至有人倒下了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这种游行示众的队伍遍布城乡,乡里的牛鬼蛇神多半是教师和技术推广站的科技人员,农村干部,队伍虽没有城里那样壮观,但粗人所为,比城里更野蛮,更残暴,当时桑植县有一个放牛娃儿出身的公社武装部长当上了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竟要一个不愿与他上床的寡妇脱光衣裤一丝不挂,脖子上挂上一串烂草鞋游机耕道,这位主任边拓她的衣裤边粗鲁地说:“你这个千人骑,万人坐的骚婊子,老子今天就是要看看你那臭鱼。”一个壮年妇女赤裸裸的走在机耕道上,绝大多数人都会背转身去,不忍心看这光天化日下的兽行。这位寡妇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她跳进了澧水想借一河清水洗净屈辱。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哪里死得成啊,她被人救起来了,一位农机工程师拿了一床被套将她包起来送进了公社医院。这位创造“奇迹”的革委会主任后来因此事被判了七年徒刑,那是后话。

        在造神运动和忆苦思甜中掀起了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高潮。到处都开讲用会,请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来讲用。天门学校请了双眼无路的王三婆讲用,她是社教时学校附近生产队的驻队干部培养的典型,创造的奇迹。她除双眼瞎外,还不识字,且有轻度的耳聋,只是嘴巴会讲而已。她在讲用会上一讲就是几个小时,在金七桂她们学校讲的时候,把大家讲得都笑出了眼泪。她说:“我学了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知道人都有一死,有的重如大山,有的轻如茸毛,什么是茸毛呢?就是我们身上长的那种禳禳毛,就是胳肢窝里和下身不方便讲的那地方长的毛。”台下的人都笑出了眼泪,还拍起了手。她接著说:“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要用表嫂(较少)的钱去办表哥(较多)的事,也就是说要用我们妇女的钱去办男同志的事。......”在这紧绷阶级斗争弦的时候,人们的笑容真是久违了,大家趁机笑笑也觉得挺开心,阵阵的笑声和阵阵的掌声溢满一室。主持会议的人也认为这是上级指定来学校讲用的,不好说什么,陪著一起笑,一起拍手。

        只是天公不作美,哗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讲用会结束后王三婆不能回家,学校给她安排了晚饭,还给她烧了一盆炭火。天慢慢地黑下来了,学校得给她安排住处,她被人撑著伞扶著来到了金七桂的宿舍。金七桂看见她冷得发抖,马上把自己的棉衣披到她的身上。“三婆,有点冷,披上吧,小心着凉。”第二天早晨雨虽住了,但天气阴阴沉沉的,又吹起了大风,走时无意脱下金七桂的棉衣。七桂说:“三婆,你就把棉衣穿去吧,以后我顺路时来取。”“好,好,吹这么大的风,我还真的脱不下来呢。”王三婆穿走了金七桂的棉衣,后来她去取,这个老婆子大声地念著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不肯把棉衣还给她。金七桂一来看她可伶,二来也不愿与她过多的纠缠,她无可奈何地丢了一件棉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