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踪

3月19日侄女在微信群里发布她妈妈因肺部感染、呼吸衰竭于16日下午去世的消息。经过一年多无谓的折磨（吸氧、鼻饲），大嫂终于得到解脱。我虽然泪流满面，但也放下了日日的牵挂。回首往事，历历在目：

按族谱，大嫂的妈妈是我同宗的远房二孃，她是我的表姐。大哥远离故乡在灌县当年国军的空军幼年学校上学，常去成都二孃家，他们青梅竹马，自然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五五年大表姐从重庆建筑工程学院毕业，分到北京化工部工作以后就确定了关系。那时我还在念初中，大表姐经常给我写信，那娟秀的字体，带着香气的信封上贴的不是新出的纪念邮票就是特种邮票，心中的欢喜不言而喻。听说我爱集邮，每封信总会附有成套的邮票。什么开国大典、第一届人代会、历史名人诞辰纪念等，还有著名的匈牙利特种邮票，苏联的、捷克的、罗马尼亚的各色尔等。有次是个牛皮纸包裹的印刷品，拆开一看，三本装璜各异的精美集邮册。仔细地将邮票嵌进册里，拿在同学面前显摆，很让被人歧视的baiber(瘸子）我长脸啊！

我们外语课学俄语，。知道她大学也是学的俄语，我从给她的第三封信起，抬头就用俄文“亲爱的大姐”称呼。在我母亲的要求下，大哥寄来了他俩的合影。英俊的大哥肩旁的女孩，梳着两支乌黑的大辫子，微启朱唇却笑不露齿，即使用今天的审美标准，也足足称得上是大美人。把母亲乐得来立即拿去人民银行给我外婆（在职员家当褓母）看。不知为何引得一群女职员都抢着观赏，并啧啧称赞。要知道当时人民银行的女将们大多是解放初期从成渝两地招收的学生，被山区小城的年轻人认为见过世面并引领时尚的。后来在成都拜见二孃一家，大嫂的相貌既不像爹也不像妈，跟亲妹和同父异母的哥哥们也一点不相像，据说是因为一直由奶妈喂奶。可见那奶妈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第一次见到大嫂，是1967年我经过“斗争”，被批准赴蓉医脚。下了公共汽车，一问化工部八设计院，几乎无人不晓。听说我有亲属在化八院工作，均露出钦羡的神情“那是中央单位啊！”。我在传达室通报了大哥的名字，守门的老头要我在外面等。他穿过大院（许是办公区），向后面高喊了几声“刘毅中，有人找。”隔会儿，一个30多岁的青年向我走来。大哥离开会理时我刚刚会说话“大哥马马骑，奔门（昆明）读朱朱（书）”。此时相见，忍不住眼泪奔涌而出。大哥的眼圈也有些红。他接过我的提包，走了几步，突然冒出一句“妈妈说你走路只是脚有点垫，怎么会歪成这样？”进入后院，对面一幢灰砖碧瓦的二层楼。上了楼，大嫂牵着侄女在楼梯口迎接。然后穿过向外有木栏杆的长长楼道，引进一个不足20平米的单间。房内靠墙一溜两床，床与床之间顶多相隔三十厘米。室内除了一张吃饭的园桌和几只凳子，也没有什么家俱。做饭的蜂窝煤炉子就在楼道上，靠着栏杆。我长这么大，除了教室、会议室、营业室，似乎还未见过这么大的房间，对大嫂说“你们这屋子好宽啊！”

“哪里是我们的。这是院里专门安排的母子宿舍，由带孩子的两家人共用。只能女的和娃娃住，男的另外去住集体宿舍。分来这间的同事不想跟我们挤，到外面租了房子，我和你大哥才能搬到一起。”大嫂一面说，一面指着正对楼梯的小房子，告诉我那就是厕所。我去看了看，里面只有一个蹲位，却是整个二楼不下10家人共用的。晚上大嫂把两床中间铁丝上吊着的6尺床单拉开作隔断，要我睡外面，他们一家三口睡里面。我问褓母呢？（侄女刚满三岁）大嫂说有专门的集体宿舍，平时是大哥睡外面，她们母女睡里面。

看得出来，家务事几乎都是大嫂的。褓母只负责带娃娃和煮饭，菜洗好后等大嫂下班回来炒。大哥烟酒茶都来。每天睡前必喝二两，一般是花生米下酒。

有天大嫂下班回来，递给我一张汇款单，是三哥从太原寄来的，请大哥取钱转交给我。大哥却一言不发，脸色很难看。吃晚饭时也故意找渣骂人。饭后独自喝闷酒，屋子里的空气似乎要爆炸。我以为是大哥认为我住在他这里，又向三哥要钱，扫了他的面子。便对大哥说：“我没有向三哥要过钱，也不晓得他为啥要寄钱给我。你哪来这么大的气？”大哥顿时两眼园睁，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墩：“你怎么也帮倒外人来欺侮我？”做出就像是欲挥拳教训我的様子。大嫂赶紧对我说“六弟，不是这样的。”随即要褓母带着侄女走开。然后拿封信给我看。信封上写着大嫂的名字，来自甘肃。抽出信签，是个男士的笔迹,内容回忆当初在京与大嫂同事，处过朋友，但最亲近的举动就是有过一次拥抱接吻，当大嫂声明已经许配表兄不能另嫁他人时就分手了。而且表明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如今各自都建立了家庭，还有了小孩，为何还要旧事重提，彼此伤害。

我猜这封信是大嫂央求对方写来向大哥释疑的，而且说的也有道理，就说现在类似的事多得很，大嫂又不是婚后背叛，劝大哥别做亲者痛 仇者快的事。岂知大哥说“她这样的事可以做得。我的一个战友托我照顾一下他妹妹就大逆不道了。”我这才想起，前两天大嫂拿报纸把煤炉后的木栏杆之间空隙糊起来，随后指着一个走进院子的人对我说，那女的总是朝我们这方看。意图是挡住她的视线。原来两个人都在吃醋，其实是在意对方。

此事可能在大哥心里留下阴影。几十年来，大嫂对大哥关怀备至，称呼从来是毅中、毅中。尤其是年逾古稀，大哥患了老年痴呆后，更是当个孩子般的将就。但大哥一直性情暴躁，动輒就对大嫂发脾气。大嫂总是默不作声隐忍退让，从来没有跟大哥对吵过。

七零年，有两个外调的人来益门办事处，领导通知我去见。来者很不客气，就像审问一样，要我谈谈自己的兄长。此前我只晓得三哥出了问题，以为是为三哥而来，便说了六八年我去太原三哥那里的情况。他们听得心不在焉，突然问我“你哥刘毅中是党员吗？”我说不知道。

“怎么亲兄弟，哥是不是党员都不知道？”

“的确不知道。要是入了党，那是很光荣的事情呀！”

过了些年，好友马楠才告诉我，当年他替我运木床给大哥（因为我看到大哥一直用向公家租的窄床，就买了些木料，在会理请人做了乘宽床）。传达室的一听他说找刘毅中，就进去带了两个人出来，盘问他是刘毅中的什么人，干啥来了，耽搁了许久才把大嫂叫出来。走进大门，就见到办公楼下贴的大标语“坚决支持我院揪出国民党大特务刘毅中”。大嫂一路上都在流眼泪，但叮嘱他回来后绝不要告诉我。

七三年，大哥大嫂得知我有了女朋友，高兴之余更是关怀备至，又是给莉寄布料，又是挑皮鞋。我们决定七四年暑假结婚。大嫂出差上海时，专门给我们选购了系列礼物：一束塑料花，一个仿景泰兰的花瓶；一个底座是翡翠绿，呈腰子形，立柱中间嵌有菱形水晶的台灯，配上粉红色的纱罩，旁边一个乳白色的火矩状小灯；一件肉色的确凉女衬衣；雪白的尼龙围帐，上面是绣花帐顶……并专门让10岁的侄女来参加婚礼。这些东西，当时哪怕在成都也是稀罕之物，更别说夹皮沟的益门。莉的一个学校同事，重庆人，老公家在上海，看到后也连称新奇。引得好些人来参观。

自母亲去世后，大哥就很少给家里写信。每月寄钱，几乎都是大嫂代笔。七八年妻考上师资短训班，大嫂立即来信，说联莉没有收入了，打算把每月寄的钱改成30元（此前20元）。说实话，要是老爸不将兄长们寄的钱拿出来补贴家用，我还真的撑持不住。

后来无论我们回莉的老家资中，到美国转机，抑或是旅游路过，大哥家均是落脚点。食宿玩都是大嫂操劳规划。我和莉能插得上手的也就是争取饭后洗碗。

2002年那次，我们逛人民商场时看上一部小天鹅全自动洗衣机，就订下来。回去后告诉大哥大嫂，我们六年前就用全自动的了，而你们还在用八十年代的双缸洗衣机，大嫂年纪大了，冬天这么冷的水，还要捞起来换缸，早就应该淘汰了。大嫂听后微露笑容。大哥却立时马下脸，恨恨地对大嫂说：“假如洗衣机运来，除非我死了，你才准用！”这是何等不可思议？大嫂赶紧让我去把机子退掉。我和莉擦着眼泪走出化八院家属区的大门，几分钟后洗衣机便运到，只好央求送货师傅改运到玉林小区的侄女家。由此我怀疑大哥对大嫂的精神折磨有时可说是存心的了。当然，那时大哥已查出脑萎缩，阿尔兹海默症的前兆。

大哥大嫂退休后很少去远处旅游，因为在职时出差，几乎全中国都跑遍了。九十年代他们还每天顺着一环路走一圈，哪里累了哪里歇，哪里饿了哪里吃。零八年大哥去世之前，似乎从未听说大嫂发过什么大病。大哥一走，大嫂突然啥病都跑出来，尤其是高血压、心肌缺血、早搏、心律不齐，一年要住几次院。不说是大嫂强撑，仿佛有事、有累、有耽心、有寄托，病被吓跑不显现，而一旦肩上的重担卸下来，反倒不适应。这人啊！真怪！

按农历，大嫂的诞辰与2485年前的孔夫子同日，而其一生的确温良恭俭让，无论家人、同事，有口皆碑。

               江城子•清明祭大嫂

     一年生死任铁床。肢不动，眼无光。

     万唤千呼，谁与话凄凉？

     纵使容颜仍血色，心如绞，泪成江。

     昔日欢聚凝相框。从邮票，到服装，

     点点滴滴，关爱半亲娘。

     孔子真传恭俭让。颊存笑，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