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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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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区情人(九)

(2019-01-01 17:46:13) 下一个
红灯区情人


 
    李公尚

 

   

 

 

    一年多后,我开始在纽约执业。我一直猜想并希望,江霞就在纽约生活。纽约华人多,适合那些没有合法身份的中国人居住和生存。我希望某一天能在纽约遇到她。我幻想过很多种和她不期而遇的情景,我猜想她也可能和老栓在一起。但我觉得无论怎样,只要遇到她,我都会让她回到我身边,并和她结婚。

 

 

    又过了一年多,我接到一件母亲虐待幼儿的案件,案卷中幼儿的出生证上,豁然写着:父亲,陈永栓,母亲江霞。我心跳加速,颤抖着手翻阅卷宗,希望找出江霞的信息。心里苦涩地想:江霞,是重名吗?陈永栓,是不是就是老栓?我急不可耐地阅读卷宗。案卷中记载,幼儿的父亲陈永栓因一年前杀害两名警察被捕,被判终身监禁。被虐待的幼儿皮肤二度烫伤,烫伤面积达百分之八十五,现经医院治疗后,由儿童保护组织代为养护,正在寻找收养家庭。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急急忙忙到拘留所去会见江霞。见面后大吃一惊,该案因虐待幼儿被捕的母亲不是江霞,而是吕雯,是两三年前我在华盛顿见过的吕萍花的女儿吕雯。

 

 

    吕雯见了我痛哭失声,站在她身后的一名女警两次提醒她保持安静,她都不能自己。女警最终训斥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停止哭闹,立即取消这次会见。”我朝她身后的女警点点头,示意她离开一会儿,那名女警不情愿地转身向别处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恶狠狠冲着吕雯吼道:“你还有五分钟!”。

 

 

    吕雯的额头上有一大块瘀肿,眼眶上也有伤痕。她哭诉说是被同囚室的其她犯人打的。在她被羁押的囚室里一共住了三个人,其她两人逼她早起清洁马桶,她表示不满,其她两人就按着她的头往马桶上猛撞。她哭喊救命,看押的警察不耐烦地把她带到羁押所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隔离开来,让她站在那里不许动。她站了一天,盼到开饭的时候也没人叫她去吃饭。她腿站肿了,脚麻木了,以为是监管人员把她忘了,但仍不敢喊不敢动。直到晚上,她晕倒摔在地上,才被抬回囚室。她哭着请求我早点把她保释出去。

 

 

    我问:“你为什么虐待你自己的孩子?你为什么使用别人的名字?江霞在什么地方?”吕雯听了,低头抽泣着不说话。我告诉吕雯:“如果你不愿意合作,不回答问题,没人能帮你的忙。”吕雯仍然只哭不说话。几分钟后,那名女警察走到她身后大喊一声:“时间到,本次会见结束。”吕雯绝望地看了我一眼,慌忙哭着喊道:“你去问我妈吧!一切都是她搞出来的。我不认识江霞。求求你把我保出去!”

 

 

    我按照卷宗上的线索,到州重犯监狱去会见陈永栓。陈永栓是老栓的真名。过去很少有人知道。

 

 

    陈永栓身穿一套深红色连身囚衣,胸前和背后都印有“极度危险”的字样,被一名监管人员带进一间房子的玻璃窗后面,隔着玻璃,我们可以看到对方,双方通过传声器对话。

 

 

    老栓的背上,背着一个八磅重的背包,里面装着电击装置,他自己无法解下来,每天二十四小时压在背上。由于他晚上睡觉只能侧身而卧,他的脊背已经开始变形。他背上的电击装置,用几根电极连接在他身体的不同位置。这是一种惩罚器具,监管人员用遥控器打开电击设备,电击设备立刻释放出电流。这股电流每次通过人体可持续两秒钟,人体受到电击的部位就像突然受到了锥刺针扎或蜂蜇蛇咬一样钻心的疼痛。身体受到电击的部位不会流血,但会留下一个红点,渐渐变黑。如果连续受到电击,一般人不超过四次,就会晕厥过去。

 

 

    老栓满脸疲惫,已经没有上次见面时浑身充满活力的那种精干劲了,但他两眼依旧炯炯有神,放射着能穿透人心的目光。他一见到我,脸上就显现出一种心满意足的幸福微笑。他坐下后,朝我笑着,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对我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因此我一直在耐心等着你来。你能找到我,就说明你一直在找江霞。你为了江霞,也一定会到这里来看我。”

 

 

    我向他点点头,承认道:“我是为了那个孩子,为了那个孩子的案件来的。”

 

 

    老栓获胜般地笑笑说:“这我就放心了。谢谢你,能为了我的儿子来看我。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后代,我的骨血。”

 

 

    我问:“那孩子的母亲到底是谁?是江霞,还是吕雯?为什么吕雯要用江霞的名字?江霞现在在什么地方?”

 

 

    老栓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哀伤,但瞬间烟消云散。他自豪而又坚定地说:“有些事情,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我向江霞发过誓,这是我和江霞之间的秘密。现在,你知道她是永远属于我的了吧!”

 

 

    我告诉他:“我现在办理的这个案子,是因为吕雯虐待她两岁的儿子。现在那孩子全身二度烫伤,面积达百分之八十五,但她在案件中使用的名字却是江霞。我去羁押所去探视过她,她的处境很不好。”

 

 

    老栓亮晶晶的目光里突然冒出一股杀气,张大的鼻孔向外喷着粗气。半天,双目收拢,渐渐眯成一条缝,凶狠地说:“这个婊子!”后来,无论我怎样询问他和江霞及吕雯的关系,还有那个孩子的来历,他都缄口不言。

 

 

    为了这次会面能继续下去,我无聊地指着他背上的电击装置,问:“这个经常给你造成痛苦吗?”老栓点点头,自豪地笑着说:“你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但愿你能经受得住心理撞击。”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笑着说:“这种电击装置对人体上造成的痛苦,不是用语言可以形容的。但这不是它的目的,它的目的是给被强制装上这种装置的人造成心理恐惧。当你被认为是做错了什么的时候,你会立即受到电击。这时或许你可以忍受一次、两次。但处罚过后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遭受电击。所以你会每天二十四小时都提心吊胆。有时你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什么,准备着接受电击,但监视你的人并没有电击你,这会让你心存感激,感激他对你的宽容,但实际上,这可能是当时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你。更多的时候是,你可能一直都在小心翼翼,觉得自己并没做错什么,但你突然就遭受到了电击。因为很多事不是你自己认为做错了什么或没做错什么,而是监视你的人觉得你该不该又要被电击了。有时有人来到监狱来参观,想看看人在遭受电击时的反应,他们也会像对待动物一样,随心所欲地使用遥控器启动电极装置,直到他们心满意足。”

 

 

    我惊恐地听着他的叙述。他见我惊慌失措的样子,笑着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人并不怕死得很惨,只怕活得很惨。这两样可能都被我遇到了,但是我并不在乎。人不能生得轰轰烈烈,但能死得轰轰烈烈。我想我能做到这点。”他指着身上无数被电击过的红点和黑点,对我说:“他们每星期来换一次电池,顺便更换电击的部位。电极连在我的身上,如果我试图断掉一根,所有其它电极就会短路,造成对我更严重的连续电击,我撑不了多久就会昏死过去。你看,我身上几乎所有的部位都被电击过。但是我不怕。我能忍受!我能熬得住!我身上有了抵抗力,我昏死过去还能再苏醒过来!我熬着,就是坚信有一天你会来找我!”

 

 

    我问:“你怎么肯定我就一定会来找你?如果我不来找你,你还能撑多久?如果不是办理这起虐待幼儿案件,连我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找你!自从上次和你见过面后,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你的踪迹。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和你再见。”

 

 

    老栓坚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这是江霞安排的。所以你一定会来,早晚会来!”

 

 

    我对他的话不解其意,但他不再开口。我离开他时,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老栓的脸上第一次收敛起笑容,严肃地问:“有一件事,你帮我吗?为了江霞!”“什么事?”我问:“只要是我能做的。”“你能做!”老栓继续严肃地说:“请替我多关心那个孩子。那是我的儿子,我和江霞的儿子。他出生在美国,是美国人,应该受到和其他美国孩子一样的待遇。不能让人再虐待他!”我认真地点点头,严肃地说:“我一定尽我所能!”

 

 

    老栓听了,长长舒了一口气,像孩子般地咧嘴又笑起来,说:“终于等到了今天,熬过来了。我在这里面所忍受的一切,值了!”

 

 

    (未完,待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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