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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尚,定居美国。打工养家糊口之余,喜爱搬弄几千中英文字,聊解岁月之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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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远方

(2017-11-28 08:05:30) 下一个
沉重的远方
                              李公尚
   
十年前,林惠姗被位于美国中部的印第安纳(Indiana)州立大学录取时,她父母望文生义地想当然:印第安纳州一定有很多印第安人,那地方生活一定相对蛮荒落后。于是就不情愿她去那里。她的父母都是中国一所大学里的教授,年轻时渴望去美国留学,始终未能如愿,为此报复般地读遍几乎所有描写美国的文艺作品,自誉“美国通”。每谈及美国,不许别人插嘴。从林惠姗刚懂事,他们就力促女儿将来要去美国留学。
林惠姗高中毕业报考美国的大学时,好几所大学都愿录取她,在她父母为她选择的专业中,印第安纳州立大学的学费最低。一向习惯少于花钱多办事的父母,一番锱铢必较,还是屈服了廉价,让她去了印第安纳,但从此在人们面前鲜有提及女儿就读的学校。其实印第安纳州的居民绝大多数都是白人,其他族裔并不多。她父母的见识,害得林惠姗想解释一番都无从谈起。
林惠姗研究生毕业时,她父母兴高采烈地去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却遗憾来去匆匆又花费不菲。但“终能在有生之年如愿看到美国”,她父母对一切见闻都赞赏有加,强烈要求女儿毕业后留在美国。林惠姗理解父母的心意:他们花了大半辈子的积蓄让她出国留学,以偿他们自己不能出国的夙愿。在亲友同事面前,每提及女儿留学美国,精神似乎有了支柱,逢人可挺胸直背,眉宇间就有高傲的资本。如果她读完书回国,父母的自豪感就成了破碎的泡沫,钱仿佛就白花了。更难堪的是,如果她回国后找的工作不如她那些没出国的同学,她父母会觉得“从此抬不起头来”。
林惠姗的硕士学的是室内装修设计,为了延长毕业后找工作的合法期限,她又在学校里注册了一门电脑课,延宕了近两年,才在一个叫惠特菲尔(Wheatfield)的小镇上,找到了一份为工艺品设计包装的工作。至此,她的父母总算和印第安纳这个名字相安无事了。
惠特菲尔是印第安纳州的一个小镇,严严实实地被一望无际的玉米地掩藏着。广褒的原野,在金色的阳光下,来来往往的多是开着“公羊”皮卡的农民,膀大腰圆,粗犷豪放。充分的光合作用,让他们粗糙的面孔、沟壑的脖子和毛茸茸的手臂,和当地的作物一样把吸收的营养化作了胡萝卜素,闪着生牛肉一样绯红油亮的光泽。
林惠姗工作的“公司”,是一位韩国裔女人开办的店铺。林惠姗到来之前,她是镇上唯一的亚裔。要不是十五年前,那个在美国驻中国大使馆当警卫的海军陆战队士兵威尔逊,假期去首尔“放松一下”,她可能还在首尔马川路的那家酒吧里当招待。
十多年前朴英顺在北京和威尔逊奉子成婚,跟着“孩子他爸”来到这个小镇。第一次见到亚裔面孔的小镇居民,总觉得她的面目表里不一:泛黄的脖子上安装着一张惨白的尖脸,像烤华夫饼上糊着一层奶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镇居民眼光独到,但孤陋寡闻,当然不会想到朴英顺和很多怀春不丽的韩国女人一样,作过削骨刮面的美容装修。同样无知的朴英顺,常自恨生不具艳之余,以为把头发染黄,把脸削成尖嘴猴腮,就有了西方女人那种鸠形鹤面的“美”。
不过她为威尔逊生的女儿,倒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血美人,浑身的漂亮劲儿就像中国玩具工厂的设计师们竭尽想象力拼图出来的。可惜在她七岁时,车祸让她失去了语言能力。那天晚上威尔逊带着女儿和五岁的儿子看完橄榄球比赛,从三十英里外的奥兰帕克(Orland Park)回家,八十迈的高速,夜雾中躲避一头突然蹿进车头灯光里惊慌失措的鹿,连人带车从路面翻下路基,又滚进了玉米地。威尔逊被人从车里抬出来时,死不瞑目。他和许多三十多岁的美国人一样,正背着各种债务艰难爬坡,预计的轻松日子还遥遥无期,就带着儿子一路西去了。抱着女儿呼天呛地的朴英顺一夜之间就成了遗孀——欠着房贷车贷等各种债务的遗孀。
林惠姗受雇于朴英顺,事先是说好了的:“公司小,无力为员工申请办理政府工作许可,但可以提供受雇证明。”林惠姗想,只要先有个挣钱的地方,就比继续靠父母供应好。至于工作许可,有了受雇证明自己去慢慢申请,申请不到,大不了用挣到的钱再去学校注册一门课,继续保留学生身份。
朴英顺是“公司”的总经理兼唯一的“员工”。几年前,她在网上拍卖丈夫留下的遗物,其中一些是威尔逊从北京琉璃厂弄来的古玩。这些东西,在北京或许无人问津,然而在美国上了网,就招徕了中国的人气。有位中国顾客对她卖的一只薄胎细瓷玉碗大感兴趣,问这是不是当年被八国联军从圆明园里抢到美国去的那只御碗。“朴总”哪知道这一段,不想罗嗦,想写个“No”一拒了之,却用写不利索的英语,习惯性地回了个“Yes”,一下引来了众多中国人的评论。有人质疑:“如果是真品,为什么只卖五十美元?”有人解释:“老外都不懂货,常拿着玉当瓦。”有人推测:“即便是赝品也值不少钱!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的藏品很多都是赝品。”接着就有人圆场:“老外哪会造假?只有琉璃厂出来的东西才会以假乱真。”
唯洋是瞻、挟洋自重,怕是近代中国文化人最习惯走的一条曲线自大的捷径。这几个
“奉古媚外”的中国人,和林惠姗的父母有同样的品性:说起外国,仿佛是到了自家的后院,不容别人置喙。朴总看了半天,不得要领。但却发现在网上叫卖高价的东西总有人要,而开价越低越没人问。于是终于琢磨出了门道,当即把这只碗下架。接着就有中国顾客开始猜“一定是识货的大买家背后给拍走了。那只碗就是五千美元买下,也和白拣的一样。”两天后朴总换了个角度把这只碗贴在网上,狠了狠心,硬着头皮咬牙标价三万美元,不想很快就被最初看到这只碗的顾客拍走了。
这名拍走的顾客收到货后,依然不依不饶,在网上大肆发布心得:此次抢拍到的这只玉碗,比上一次网上见到的那只珍贵千倍。经多名专家鉴定,是军阀孙殿英从慈禧太后陵墓中盗出来后送给军统头子戴笠的。抗战后戴笠为了竞争海军司令,到青岛去求当时在海边疗养的美国驻华武官帮他向蒋介石说情时,送给美国外交官的。
中国的文化达人,总是善于编故事感动自己。在中国当过门卫的威尔逊死都想不到,作古几年后竟能被中国收藏家们追授为驻华武官,享尽哀荣。朴英顺的网店也因此备受关注。于是朴总索性做起了“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古董生意,动静大得连韩国那帮善于篡改历史的考古家们,也常向她询价“高句丽古董”,以求证中国山东是韩国的。
林惠姗的工作,除了设计销售品的包装外,还得用英文在网上回复中国和韩国顾客,满足他们自娱娱人的心理空间。偷空抽闲,就通过中国的“关系”,在北京的琉璃厂、潘家园、报国寺、上庄等古董市场帮朴英淳批发进货古玩。
 

林惠姗是受过书香薰陶的,白净青纯的脸庞看上去不似朴英顺那般造假,因而显得自在一些。镇上的农民们见了她,愿意远远地摘下帽子和她打招呼,于是她给父母写信时,就有了融入“白人主流社会”的沾沾自喜。
朴英顺的古玩店开在惠特菲尔镇的主街上(Main Street)。小镇地价便宜,店铺大得空洞无物。左邻是杂货店、理发馆、咖啡馆,右邻是一家乡村酒吧,意大利餐馆,苏格兰烤肉店和从加拿大赶来凑热闹的赛百味(Subway)快餐店。再过去,是一向大张旗鼓地企图张罗人气,却又一向空怀抱负以致门可罗雀的加油站兼便利店。街对面的教堂、消防队、邮局、银行、牙医所,律师所,会计所等,一字排开,各自为计,给主街上的商家烘托着童叟无欺的庄重。乡下地方地广人稀,每个铺面都宽敞得大而不当,一条主街被拉扯得拖拖拉拉,冷冷清清。唯教堂灰色尖塔上的钟声,到时老态龙钟地响着,孤独地凝聚起乡间的沧桑,警告人们日子还在继续。于是少见人影的镇上,人们彼此相见,自然有了相互亲近的渴望,致意礼让,便成乡俗。店里闲的时间多,朴英顺看着林惠姗在网上搞出各种设计,和中国韩国的顾客你来我往地过招,常怨恨自己一无所能。于是除了一遍遍地擦着店里的货品,就站在门口望着街上发呆。
街上并无新奇可言。每天上午,左邻的咖啡馆门外,总是坐着那几位一杯咖啡加一份报纸,然后昏昏欲睡的老年人,一早就让小镇暮气沉沉。黄昏时分,右邻的酒吧里,也总是那伙下工后相约去喝上一杯,然后趴在桌上打鼾的农民,让小镇醉生梦死。倒是每天早晨,定时出现的扫街卡车,叮叮当当地沿街给镇上带来一丝异样。开车的是位金发碧眼的年轻人,下车搜集各家门前的垃圾时,总是快活得吹着响亮的口哨。翻在工装外的白色领子,远远带给人们清新。朴英顺每次见他路过自己的门口,就不屑地说:“扫个大街也值得这样张狂!”然而这年轻人参加本市公职竞选时,提出的口号颇为响亮:“我们最早衰老的,不是我们的容颜,而是我们最初不顾一切的冲力。”
平时,林惠姗坐在房子里朝街上看,街上空旷无人,晚上,她在街上散步朝每家房子里看,房子里不见人影。她把此番的寂静无聊告诉家里,她父母听了交口称赞:“傻孩子!这就是美国主流社会所享有的高雅、庄严和宁静啊。”进而,她父母有了心得,编成顺口溜说给“傻孩子”听:“你们美国好山好水好安宁,这里中国很乱很糟很折腾。”鼓励她享受眼下的大好时光。然而林惠姗不敢苟同,纠正他们:“人家网上原话说的是‘美国好山好水好寂寞,中国好脏好乱好快活。’美国这边寂寞得连狗都发狂,我还是喜欢中国的快活。”她父母听了大为缪然:“寂寞是富足的一种感受,安宁是富强的一种特权。不要和我们争!我们对美国和中国比你知道得多!”
这种毫无生气的日子,有助于孤独的林惠姗日三省身。她常扪心自问:不远万里来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就是为了在此寂寞苟且?
好在右邻的乡村酒吧,像周期性发作的癫痫一样定能期弄出个热闹。每到周末,人气大聚,店里的生意大喘气般地虚胖起来,呼哧带喘地收集起全镇一周的热烈,月经来潮般地止不住向外释放大红大紫。每听到酒吧里叮叮咣咣的虚张声势,林惠姗就有一种想一头栽进去的欲望。
乡村酒吧的老板道尔顿是个扎实人。除了周末忙的那两三天,平时常在下午酒吧开张后,无所事事地踱到古玩店来。店里的一张三人沙发是他的专座,他一屁股陷进去就占了两个半人的位置,整个身子像瘫在浴盆里,四仰八叉。他定力极好,惜言如金。像罗丹的思考者那样索深思远,像塞尚的浴女们那样以形代言。他游移着目光,呆笑着看朴英顺进进出出,如果不是酒吧里的员工有事来找,他绝不情愿结束这般陈藏不露的憨厚坚贞。
他既不多言,也就从不烦人。看着他憨态可掬的可人气象,林惠姗总忍不住尝试着和他寒暄,他却仿佛“开口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的大肚弥勒,对无缘众生笑而不语。他是朴英顺的亡夫威尔逊的叔叔,一向比威尔逊和朴英顺造就的那个哑口无言的漂亮女儿安琪儿还悄无声息。遇到生意不错,朴英顺心情好,用说不囫囵的英语和他客套几句,他本就红光粉亮的面颊顿时习习生辉。朴英顺对他的出现大多熟视无睹。酒吧的员工有事叫他回去,他喘着粗气,恋恋不舍地从沙发里撑起身,默默无闻地走出店门时,朴英顺照例视而不见。
那天坐在沙发里悄无声息的道尔顿突然轻轻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Son of Bitch)”,就听“叮咚”一声,古玩店的门开了。进门的是威廉姆,穿一身工装,夺目的白色领子翻在工装外面,持一张通知单,笑嘻嘻地露出一张整齐分明的牙口。
他热情地打着招呼,金发碧眼皓齿鲜明辉映,浑身散发出的年轻活力,足以感染每一个人。朴英顺从货架后面急忙站起身来,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瞪大了眼睛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威廉姆笑着朝朴英顺点点头,对上前接待的林惠姗说:“这是第二次通知,也是最后一次,如果到明天早晨九点钟,你们店铺后院的草坪还不修剪,将被罚款三百元。截至昨天,那片草坪已经超过六英寸高了,这在本市是不允许的。”
他掏出一个卷尺,量出六英寸的距离,竖在桌上让林惠姗看,补充说:“六英寸差不多就是十五厘米多一点,我知道你们可能更习惯使用十进制的公制而不是十二进制的英制,这都没关系,但无论使用什么,法规就是法规。”林惠姗在他递上的通知副本上签了字,他又朝朴英顺点点头,笑嘻嘻地说:“我可不希望你们花这份冤枉钱,如果你们需要,我下班后可以来帮你们,不要工钱,只收小费。”
在他转身离去时,店里轻轻传来一句“狗娘养的”,他这才注意到被深埋在沙发中的道尔顿。他回身收敛笑容,紧盯着道尔顿注视了一会儿,认真地问:“你刚才在说什么?先生!我没听清楚。”
道尔顿沉默不语,像受了委屈的狗,把湿润的目光游移到别处。店里一片死寂。
林惠姗轻声说:“一会儿下班前我来剪吧。”威廉姆仍然盯着道尔顿不放,道尔顿低垂了眼睑,似睡非睡。威廉姆怒目而视了一会儿,转过身,以平缓地语气对林惠姗说:“呃,也许是我听错了,刚才根本就没人说什么。好吧,那就请明天早晨之前把后院的草坪修剪整齐。”说完出门,推着放在门外的垃圾桶走了。
道尔顿望着他的背影,费力地从沙发上撑起身,走向门口。威廉姆是他的小儿子,也是惠特菲尔镇少数几位公务主管之一,职位排在市长、审计长、警长和学监之后,负责城管。他平时的工作除了检查整顿镇上的市容市貌,更多的是开着清洁车,清理各条街道上的垃圾、树叶或积雪。他走街串户检查市容卫生时,总是推着一个带万向轮的垃圾桶,随时随地捡拾路上的垃圾。林惠姗原以为他是清洁工,赏识他的积极热情,每见他路过店门前,就赶紧起身把店里用塑料袋分好类的垃圾,提出门放进他推着的垃圾桶里。他于是吹着口哨友善地把下巴向林惠姗一扬,然后灿烂地笑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后来林惠姗听说他是市里的要员,再见面时就羞涩地不敢对他直视。她喜欢他阳光般的笑容,更喜欢他总是热情主动和自己打招呼:“一向还好吗?林小姐。希望我们每一天都有一个崭新的太阳。”“他说的是‘我们’,也就是说他和我。”林惠姗心里一颤,一阵喜感油然而生。此时,在店里的朴英顺见了,多半会说:“不过当了个扫个大街的官,也值得这样张狂”。刚才,道尔顿骂的那句话,如果被证明是骂正在执行职务的公务人员,是要受到法律追究的。林惠姗真担心他们父子会在店里冲突起来。
道尔顿走到门口拉开们时,难得开一次口:“前天他来通知,你们在后面发货,我接的,忘了告诉你们。”
店铺后院剪草的活都是朴英顺做的,有时她眼见的草长高了,还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她不舍得花钱雇人剪,自己剪草又极不认真,每次都是敷衍了事。整个镇上,就数她的店铺后院的草坪参差不整,为此她吃过几次罚单,于是她一见威廉姆上门,就心惊肉跳。威廉姆也就格外注意她家后院的草坪。
半个小时后,道尔顿拽着肥胖的身躯,大汗淋淋地推着剪草机“突突突”地修剪起古玩店后院的草坪。林惠姗不由哑然失笑,对朴英顺说:“道尔顿真有意思,每次来坐那么长时间,话都不舍得说,却舍得为你出力。他好像对你有点那个……”朴英顺撇撇嘴:“谁稀罕!像头猪。真想不出,他竟能养出那么个有模有样的儿子……”


道尔顿开的乡村酒吧,常常和主街斜对面的教堂势不两立。一向和蔼可亲的牧师,做礼拜时经常严肃指责允许酗酒无异教唆好人堕落。然而镇上的居民们贪恋道尔顿对他们赊账,每值周末,似乎全镇的人都来凑热闹。
酒吧里有一位调酒师和四位女招待,每到周末都忙得人仰马翻。林惠姗告诉朴英顺,她想在周末去隔壁酒吧帮忙,多挣点钱。朴英顺白她一眼,幽怨地说:“酒吧是那么好干的?小费就那么好挣?那些猪一样的男人,哼!”
林惠姗仍不甘心,过了几天又在她面前提了一次,意思是想让她帮忙和道尔顿去说一声。朴英顺知道她的心思,说:“既然你想多挣点,就去试试。我这边每周五天,早十点到晚六点,就是那些钱,也给不起你加班费。不过道尔顿那里,还是你自己去说。反正他那边也需要周末帮手。”
星期五下午,林惠姗下班后,到乡村酒吧去找道尔顿,说了自己的意思。站在吧台旁边的道尔顿不置可否,拽着身子,去旁边找了一把宽大的转椅,结结实实地坐进去,无所用心地左右转动着。林惠姗有些不知所措,他就望着林惠姗只是笑。失望的林惠姗转身出门时,道尔顿撑着扶手,转身看着附近的女招待苏珊。苏珊明快麻利地忙完手中的活,走过来,对林惠姗说:“跟我到后面来。”
苏珊把一个头结、一件马甲和一条短裙递给林惠姗,毫无表情地说:“叫我苏珊,有什么不懂的就找我。每星期五晚上你七点钟开工,做到凌晨三点。星期六和星期天下午三点开工,星期六做到凌晨三点,星期天做到凌晨一点。头三个星期的小费只有一半,从第四个星期开始和大家一样。”说完,干净利索地走出更衣室,忙去了。
头结和马甲是粉红色的,短裙是白色的。林惠姗拿起来对着镜子比,觉得手足无措。一名女招待进来拿东西,见了林惠姗,笑嘻嘻地张口来了一句中文:“你好!”林惠姗惊奇地看着她,本能地用中文回应了一句:“你好!”那名女招待笑着说:“我就会这一句,跟我男朋友学的。”
“你男朋友?是中国人?”林惠姗好奇地问。
那名女招待嬉笑着,睁大一双天蓝色美丽的大眼睛,把右手伸向林惠姗,说:“我叫萨莎。从乌克兰来,那里离中国比离这里近。他是从中国……中国什么地方来……反正是从中国来的,在嘉瑞分校上学。”
“嘉瑞分校”,就是印第安纳州立大学嘉瑞校区,离惠特菲尔镇大约六十英里。林惠姗伸出右手和萨握手,兴奋地说:“我叫林惠姗,想不到你有个中国男朋友。嘉瑞分校离这不远,开车一小时。你们每天都见面吗?”
萨莎做个鬼脸,说:“鬼知道他还是不是我的男朋友,近来没怎么来往。那些中国人太注重该死的什么学历……”
林惠姗“呃”了一声,萨莎察觉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纠正说:“对不起,忘了你也是……前天下午,旁边那个韩国女人来这里和道尔顿说起你的事,她说你在大学里读了八九年。她担心她给你的工资太低,你要离开。”
林惠姗换上工作服,不自在地对着镜子反复打量。萨莎过来帮她戴正头结,提醒说:“看到那个角落里的几个男人了吗?”她用头向大厅右侧聚在一个昏暗角落里的几个男人一摆说:“一会儿出去,小心那帮家伙!你最好先不要到那里去,即便他们招呼你,也装忙得没看见。今晚那一片是苏珊负责,她知道怎么对付那些狗娘养的乡下佬。”
林惠姗惊恐地点点头。
“呃,对了,”萨莎盯着林惠姗刚换上的短裙,说:“你的内裤……是红色吗?”林惠姗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是,红色的,没想到今晚会光腿穿短裙。”萨莎说:“红色很性感,但有时太招摇,我是说,那些男人的手,都不规矩。我一般都穿白色的。”说着,她掀起短裙,向林惠姗展示她穿的连裤袜,和袜子里面穿了两层的白色短裤:“这样不太招眼。”林惠姗注意到,萨沙那双腿健美性感,又直又圆又长,肤色白得发青。
“今后你最好也穿两层内裤,外面再套上一双连裤袜。”说着,萨莎转过身,从挂在墙上的她的挎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纸尿布(Diaper),递给林惠姗,挤眉弄眼地说:“里面是海面的,把这个垫在你内裤里面。别忘了,尽量垫厚,不让那些人看出来。要是有人摸你的话,也只是抓到一把纸尿布。”
林惠姗拿着一个托盘,胆颤心惊地跟着萨莎走进大厅,脸上尽量堆积一些笑容。酒吧大厅里不同的位置,布置有十几台电视机,播放着不同的体育赛事,彩光变换,响声震耳。道尔顿坐在吧台外一个宽大的高脚凳上,面带莫名其呆的微笑,默默地注视着她。
不断有人举着酒杯和林惠姗打招呼,林惠姗小心翼翼地穿行在他们中间,尽量显示出殷勤,让他们满意,一刻也不敢停下来,生怕一停在某个地方就会被缠住。
一位五大三粗的男人举着酒杯,摇摇晃晃走到林惠姗面前,挡住她的去路。林惠姗目光慌乱地看着他。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嘬起嘴唇,慢慢朝着林惠姗的面部喷去。他生牛肉一样红的脸庞,大部分隐藏在蓬乱的黄色大胡子后面,肥大并红得发亮的鼻头下面,拢成圆形的粉红色嘴唇,像火鸡的屁股。他张开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和烟味的厚嘴唇,笑着问:“新来的?宝贝!”
林惠姗赶紧低垂了目光,后退半步,堆满笑容向他点点头。
“真像只惊恐的小鹿!”男人让开路,侧身坐了个“请”的姿态,让林惠姗从他身边通过,林惠姗慌忙夺路而逃。他突然伸出粗大的手掌,在林惠姗的屁股上拍了一下,林惠姗惊恐地跳着躲开,男人笑着对周围的人点点头说:“My Lovely Fresh Baby(可爱的新生儿)!”四周的其他男人们哈哈大笑。
一名女招待快步走到林惠姗身边,悄声说:“别怕,这群混蛋!慢慢习惯就好了。”林惠姗感激地看着她,她伸出右手说:“我叫薇莉廖芭,可以只叫我薇莉。”薇莉带着浓重的东欧口音,林惠姗伸出右手和她握手,委屈地说:“不是说美国人都尊重身体互不碰触(America No Touch)这一规则吗?”
“别信什么狗娘养的美国规则!这帮粗鄙下流的乡下佬,只懂得酒精、女人和什么体育赛事!乡下没有什么地方好去,他们每周挣的钱,一大半都花在周末的酒吧里。别太认真。由着他们胡闹,他们才肯大把花钱。”说着,薇莉掏出一块口香糖递给林惠姗,说:“这个或许能帮你放松。咱们到那边去。”
林惠姗跟在薇莉身后。昏暗中一个男人把腿悄悄伸到林惠姗脚下,林惠姗被绊了一跤,身子向前扑去,手中的托盘和脚上的皮鞋都飞出去很远,那个男人赶紧上前,英雄救美般地将林惠姗紧紧抱住,殷勤地笑着:“宝贝,第一天要先学会看路。”说着,帮她找回鞋子和托盘,引起一片哄笑。
林惠姗眼里闪着委屈的泪花,惊慌失措。苏珊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你还好吧?今天你第一天开工,别太着急。先去吧台那边帮忙,我来对付这帮混蛋!那边有事就招呼我,我来帮你。”
萨莎也走过来,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帮她把身后的短裙整理好。
凌晨酒吧打烊后,女招待们清理完酒吧,苏珊递给林惠姗一卷钱,说:“你的,今天的小费。”林惠姗数了数,总共八十四块,先前的委屈和忧郁顿时全消。苏珊把她自己的那份塞进她的乳罩里,朝着胸脯和腋下左右喷了一点香水,说:“你还要练练酒量,陪那帮混蛋多喝点,能得到更多。”
薇莉拿着一瓶酒和几只杯子,走过来对林惠姗说:“你要不要现在就来一杯,庆贺你今天第一次泄洪(Flushing)?”
林惠姗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把做招待叫做“泄洪”,心想也许和中国人说的“下海”差不多。苏珊接过酒瓶和一只杯子,倒满,自顾自地一仰头灌进嘴里。然后从酒吧柜台下的阴影里,拿出一支竖在柜台下的步枪,“哗啦”一声,退出两发上了膛的子弹,把子弹锁进一个铁盒里,把枪放回原处。林惠姗曾听朴英顺说,几年前有两个人深夜持枪到酒吧抢劫,道尔顿见了,不慌不忙,低垂了目光呆笑着,默默走进柜台去取钱,突然抽出枪,一枪放到一个。半年后法庭判决道尔顿无罪,从此道尔顿名声远扬,酒吧从此再也没发生过抢劫和闹事。
林惠姗换好衣服走出酒吧,门外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萨莎站在门外抽烟,见她出门,问她住的远不远。林惠姗指指旁边的古玩店,说:“就住在旁边,店铺的楼上,朴大姐家的房子。”
萨莎嘴一撇:“哼!还朴大姐!她总是嫌酒吧的噪音吵。她忘了她就是干这个出身的。”
林惠姗问:“你住的地方远吗?”
萨莎手一指镇外:“离这里半小时的路,不算远。”
“那也要二三十英里吧。有人来接你吗?”林惠姗关切地问。
萨莎忿忿地说:“有人接我?哼!那狗娘养的,现在还不知睡在谁的床上呢!呃,我是说我的男朋友,约翰王,那个中国留学生。我住的房子是他租的,说是喜欢田园生活。该死的田园!他就是想把我藏起来,不让我见人。到现在差不多欠了两个月的房租,该死的还不露面。”
萨莎狠狠地把烟头弹出去很远,烟头在黑夜中划出一条暗红色的弧线。她掏出车钥匙轻轻一摁,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汽车的灯亮了,发动机自动开启。林惠姗惊讶地看着萨莎:“你的车?”
萨莎得意地说:“车还不错是吧?也是那个混蛋买的。”
林惠姗惊奇地问:“他给你买车?看来你男朋友很有钱啊!”
萨莎不屑地说:“那杂种就是个寄生虫。这车是他玩儿剩下的。注册了他的名字,他也不缴税,政府来过两次信了,说不定哪天就被政府拖走拍卖。”
 

星期天上午林惠姗正懵懂大睡,朴英顺房间外敲门:“还没起床?快起来吧,认真打扮一下,穿上最好的衣服。我是说,要庄重正式一些的。”
林惠姗迷迷糊糊地拿起手机看一下时间,上午十点半,翻了个身又昏昏欲睡。今天凌晨三点钟她从酒吧收工回来,直到五点多,才朦朦胧胧地睡着。
朴英顺继续在门外在催促:“昨天不是说好的吗?十二点去教堂,一点钟结束后,在那里聚餐。三点钟你还要去酒吧开工。现在已经不早了。”
朴英顺的丈夫去世后,教会成了她主要的社交场所。每星期天上午,她盛装待发,迫不及待地提前半个多小时,从街上招摇到斜对面的教堂。牧师对她的积极,不止一次在布道时予以表扬。为此,她常把店里的一些卖不出去的“古董”,如废旧的车牌、破旧的打字机、伪造的古花瓶等,捐给教会表示虔诚,让教会在做礼拜时拍卖。上次,牧师散场后找她个别谈话,让她注意她的邻居乡村酒吧里的不轨行为。因为他听说,教堂的执事去向乡村酒吧募捐用以作礼拜的红酒时,酒吧的调酒师帕尔,常把顾客喝剩下的酒收集起来,送给教堂的执事。
朴英顺多次劝林惠姗和她一起去教堂,林惠姗说不信教,朴英顺就劝她说教会是一个大家庭,去了教会,就算是融入了美国主流社会。
林惠姗知道她每次去教堂,街上总会有人对她说:“上帝啊,你今天真漂亮”、“你和你的女儿真美,上帝和我们都爱你俩”或者“你是个好人,主保佑你”之类。朴英顺英语不好,很难和别人真正交流,但她非常在意人们对她的赞美。她去教会就是为了每星期有一次机会穿上一身最好的衣服,向众人展示自己,向牧师显示爱意。
昨天中午吃饭时,她又劝林惠姗:“去教会能遇到很多机会,如果遇到一个好男人,嫁了,身份就解决了。”林惠姗心想,这么多年了,你也没遇到一个你满意的男人。
朴英顺见林惠姗低头不语,仍然不屈不挠:“星期天去教会,中午至少吃顿免费午餐,你自己就可以少做一顿,我这里也能省一点水电煤气费。”韩国女人喜爱重实就虚,林惠姗想起萨莎说的朴英顺为她去酒吧工作帮过忙,心一软,就答应跟她去看看。
朴英顺十四岁的女儿安琪儿,在嘉瑞的一所聋哑人学校上学,每星期五晚上回来,星期天跟着朴英顺一起去教堂。她去教堂是为了去见和她一起长大、同病相怜的诺拉。诺拉比她小两岁,三岁时发高烧未及时就诊,烧哑了嗓子。她没有去嘉瑞上学,待在惠特菲尔镇上。安琪儿每次从嘉瑞回来,都为她带回许多外面的新鲜事。为了每次和安琪儿见面,她总是让她的妈妈卓丽娅早早地就带她等在教堂外面。
朴英顺一左一右带着林惠姗和安琪儿去教堂,功德圆满,神采奕奕。教堂里十点半那场的礼拜还没结束,林惠姗后悔跟着朴英顺出来得太早。安琪儿远远看到早已等在教堂附近的诺拉,蝴蝶一样飞了过去,两人手拉着手,快活地笑着、跳着,无声地奔向教堂后面的树林里。
诺拉的妈妈卓丽娅,也在酒吧里当招待,但很少和人说话。她大而蓝的眼睛像明亮的湖水,本应用美丽和明静形容,却因她的目光一向阴沉忧郁,一如既往地充满无限的忧伤,也便就像进了屠宰场的奶牛,悲悯的眼睛里总闪着晶莹欲滴的泪花。
朴英顺告诉林惠姗,卓丽娅是格鲁吉亚人,却坚持说自己来自俄罗斯。小镇上的居民大都不知格鲁吉亚在哪里,但许多美国人说到俄罗斯或苏联却谈虎色变。
林惠姗走过去,想上前和卓丽娅握手,卓丽娅却和前几次在酒吧里见到她时一样,表情黯淡地朝她点点头。林惠姗走到她身边,和颜悦色说:“我知道你的家乡出了一位伟人,影响了全世界,他叫约瑟夫·斯大林。我们中国人都知道他,他出生在格鲁吉亚。”
卓丽娅瞪大眼睛,警惕地看了看她,把忧郁的目光转向别处。
林惠姗不甘心,进一步上前去套近乎:“斯大林是你们国家的伟人,他对二战反法西斯的胜利做出了巨大贡献。你看过《解放》那部电影吗?”
卓丽娅再次警惕地看了看林惠姗,湖一般眼睛里荡漾着波浪,一个浪花闪过,目光又转向远方。
“我上初中的时候,正赶上纪念世界反法西斯胜利六十周年,那时我还在中国,学校组织我们看电影《解放》,是前苏联拍的,好像是四集,六个多小时,看得我都睡着了。”林惠姗兴致勃勃地说。
卓丽娅突然用花样跳水般的俄式英语,打着嘟噜暴躁地说:“我的国家和他妈的(Damned)斯大林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有人把他当成一回事。我祖父祖母当年都是被强行安置去格鲁吉亚的。”
林惠姗张口结舌,卓丽娅转身独自走到一个角落里去抽烟。
朴英顺“啧啧啧”地对林惠姗表示同情,告诉林惠姗,卓丽娅十多年前从格鲁吉亚来美国上学,在嘉瑞分校读书,为了维持生活,就在校外打工。一般离城市远的小镇上请帮工,都不太在乎有没有合法身份。卓丽娅买了一辆二手车,来到惠特菲尔镇的乡村酒吧做招待。一个周末,她深夜下班回嘉瑞,出门后,被几个在酒吧里喝醉酒的当地人跟踪到半路,把她拖进玉米地轮奸了。
林惠姗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朴英顺。
“当时她才十八岁,刚来美国不久。这个案子调查了两个月,当地警方认为卓丽娅是外国人,在美国工作属于非法,对该案的发生负有一定责任。警方为了尽快让涉案的四名嫌疑人认罪,和他们达成了认罪协议,对他们提请轻罪处罚,对卓丽娅提请驱逐出境。可是该案在做出判决前,卓丽娅被发现怀孕了。印第安那州是禁止堕胎州,法庭只好允许她留在美国,先把孩子生下来。”朴英顺叹了口气说。
“把被强奸怀孕的孩子生下来?谁愿意这样做?”林惠姗满脸惊讶,不满地抗议。
“不愿意?法律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是个受宗教观念影响很大的州,人们反对堕胎。堕胎的法律是当地人多年前投票通过的。”
“那她以后……我的意思是说,她以后还怎么生活?”
“反正法庭作出了裁决。她从一开始就想堕胎,还想搬到允许堕胎的加利福尼亚去,可是法庭对她作出了限制令,在案件审理完毕以前,她不得离开本县。否则,将会以逃避审讯对她进行通缉。”
“还有这种事!”林惠姗听得目瞪口呆。
 “还有更奇的呢。诺拉出生后,当地政府不愿承担卓丽娅和孩子的经济资助,就质疑卓丽娅生下的孩子并不是因强奸而致,于是提请法庭检验孩子的DNA,查清谁是婴儿的父亲。”朴英顺绘声绘色地继续说。
“这样做,不是连孩子都毁了吗?这会影响将来孩子长大后的生活!”林惠姗说。
“谁会考虑得那么远?政府过几年就换了,才不会考虑得那么远呢。涉案罪犯中一名叫乔布斯的被查出DNA和诺拉相似,法庭就判决乔布斯担负婴儿的全部抚养费。但乔布斯拒绝接受这一判决,上诉说检验结果不准确,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和卓丽娅发生性行为的,法庭认定他是婴儿的父亲,既不合常识,又不合情理。为此,陪审团换了十几拨,检验做了两三回,律师换了五六次,案子拖了七八年,才审理完毕。最终的判决是:卓丽娅可以继续留在酒吧打工,当地政府对她抚养孩子给予适当的补助。四名涉案罪犯按涉案时的先后顺序,由多到少,按比例共同分担孩子的抚养费。判决发布后,舆论哗然,司法界和舆论界称这次判决,是美国司法史上最富有笑料的巨大丑闻。”
朴英顺拖泥带水的英语,像从气味浓郁的泡菜缸里捞出来的,把酸甜苦辣糅得津津有味。林惠姗被其中的油盐酱醋感动地热泪盈眶,揉着发红的眼睛说:“想不到她是这样悲惨!”
“悲惨?”朴英顺仍然不依不饶:“这算什么!比这更悲惨的我都见过!”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林惠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你来美国这些年真是生活在蜗牛壳里!你了解美国社会多少?前些年从俄罗斯和东欧国家跑来美国的那么多的女人,哪个不是年轻漂亮花枝招展?都说是来上学,可个个都没有钱,交上一学期的学费,就跑到中西部这边的小镇上来跳脱衣舞,做娼妓。能在餐馆或酒吧做招待的那算干净的。当地政府所以质疑卓丽娅的孩子不是因强奸所致,就是根据这种情况推断的。那时,很多前苏联国家看起来很不错的女人,来了不久,就失踪了,不见了。永远没有人知道她们的下落。你一个外国人在美国,谁会把你当回事?要知道很多前苏联国家的女人,为了生活,在这边贩毒,被逼着把毒品塞进身体里,做运毒的工具,到了目的地再被人剖开身体取出来。”
林惠姗听得毛骨悚然。
十点半的那场礼拜结束了,散场后人们陆续离开。朴英顺和林惠姗没注意到参加下一场礼拜的人都已进了教堂。不远处威廉姆推着带有万向轮的垃圾桶走过来,笑嘻嘻地冲她们说:“就要开始唱圣歌了,你们还不进去?听!教堂的钟声就要响了。”
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声连着一声,肃穆而深沉。朴英顺对威廉姆敬而远之地点点头,拉着林惠姗快步走进教堂,找到卓丽娅坐的位置,坐在诺拉和安琪儿身边。威廉姆把随身推的垃圾桶放在门外,跟在她俩身后走进教堂,悄悄坐在她们后面一排。
站在讲台下面侧耳倾听台上唱圣歌的牧师,歪头看到威廉姆走进教堂,目光顿时变得阴郁。威廉姆平时除了来教堂检查卫生和收集垃圾,很少到教堂来做礼拜。牧师听说他几乎每隔一个星期的周末,都去嘉瑞或芝加哥的夜总会,很不以为然。每次见到他,就一改和蔼可亲的微笑,心情沉重地说:“人们生就的罪恶,是可以纠正的。接受上帝传达的良知,是在灵魂深处清除邪恶的开始。”威廉姆多以嘻笑相对:“上帝让我们每个人都与众不同,所以我们今天的世界才会五彩缤纷。”
唱完圣歌,牧师站到讲台上,慢慢扫视了一下台下的听众。翻开圣经,面色凝重地说:“人们对自己的了解,大都来自本身的欲望。当欲望战胜了心中的良知时,人们的心就已经死了。哥林多前书,第六章。我们需要记住这段话,经常对照自己。”牧师说完,犀利看着威廉姆。对牧师尖锐的目光,威廉姆似乎并不介意,他把头凑到林惠姗耳边,轻声说:“你不该穿皮鞋。”
林惠姗回过头,困惑地看着他,再看看自己的脚。他笑嘻嘻地说:“我是说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去酒吧坐了一会儿,见你穿着皮鞋走来走去,很不方便。其实做酒吧招待,没必要穿皮鞋,皮鞋跟高,走路多了会累。穿一双行走方便的软底鞋,会更舒服。”
“可是,我觉得穿皮鞋,会显得正式……”
“相信我,我从上中学开始,就在酒吧里做招待,没人觉得穿皮鞋更好。”威廉姆真诚地笑着说。
“可是电影上演的那些女招待,不都是……”林惠姗想起她看过的好莱坞老电影。
“电影都是为了赚钱的。去酒吧的人根本就不在意你穿什么鞋。或许你光着脚,人们还会觉得更性感呢!”威廉姆朝她做了个鬼脸,起身离开教堂。
 

那天下午,林惠姗和朴英顺正在店里忙着向韩国发货,默默无闻地坐在沙发上的道尔顿,突然轻轻骂了一句:“狗娘养的!”
过了一会儿,店门“叮咚”响了一声。朴英顺和林惠姗同时抬起头来朝门口望去。没人进门。她俩低下头继续忙活,店门又“叮咚”响了一声。林惠姗疑惑地朝店门方向看看,放下手上的活,走向店门。
萨莎站在店门外抽烟,见了林惠姗点了点头。林惠姗猜想她一定是找自己有事,就说:“等我一会儿,我忙完手里的活就过来。
林惠姗忙完,甩着洗完的手,在屁股后面裤子上擦干,走出店门。萨莎见她出来,猛地吸完最后一口烟,标志性地把烟头狠狠地弹出去很远,抬起头对着空中,把嘴里的烟慢慢吐出来,然后朝林惠姗惨然一笑,转脸看像远处,漂亮的褐色长睫毛弯弯地拢成一条缝,说:
“林,我需要你帮忙。”
“帮忙?我?”林惠姗好奇地问。
“需要你和我去见约翰王的父母。”萨莎坚定地说。
“约翰王……的父母?你是说,你男朋友的,父母?他们……在哪?”
“狗娘养的约翰出麻烦了!上个星期六晚上,他带着两个中国女孩儿去芝加哥的一个夜总会,大概是喝醉了,夜里开车回嘉瑞的路上,出了车祸,撞死了人。他和两个中国女孩儿都受了伤。前天下午警察找过我,询问他的一些情况。”萨莎恨恨地说。
“他现在……还好吗?我是说,他伤得严重吗?”林惠关切地问。
“我才不关心狗娘养的东西是死是活。他现在在医院里,右腿在汽车翻下公路时被折断了,还断了三条肋骨。”萨莎无动于衷的说。
“现在他父母在哪?”林惠姗问。
“他父母都从中国赶来了,住在嘉瑞的一个旅馆里。昨天上午我去过医院,没见到他们。我告诉那狗娘养的,他必须要交半年的房租和今年的汽车财产税。”
“他同意交了吗?”林惠姗问。
“狗娘养的耍赖,我告诉他,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不想被房东赶出来没地方住。”萨莎面无表情地说。
 “你怀孕了!那,你们……”林惠姗瞪大惊奇的眼睛。
“不要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是第一次。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还没怀过孕,还当什么女人!去年他曾和我去允许堕胎的加利福尼亚,流掉过一个。这次我真他妈的要命!快三十了,还在犯中学生的错误。”萨莎神情沮丧地说。
“那,现在这孩子,你打算……?”
“这正是我需要你陪我去见他父母的原因。今天上午,她父母打电话给我,希望和我谈谈。”
林惠姗陪着萨莎去了嘉瑞的医院。约翰王的父母在医院病房里陪着约翰王,门外站着一名警察。警察查验过萨莎和林惠姗的驾驶证,让她俩进入病房。
约翰王的头上、身上缠满绷带,右腿被高高地挂吊在床头的理疗架上,头重脚轻地躺在床上。见萨莎和林惠姗进门,他垂头丧气地把目光转向窗外。
“你们是……?”约翰王的父母站起身,看看萨莎,然后盯着林惠姗:“你们俩谁是约翰的……”
“她是我的朋友,林,我让她陪我一起来。她能听懂你们会说些什么。”萨莎指着林惠姗对他俩说。约翰王的父母听不懂萨莎的话,伸出手去和林惠姗握手。约翰王烦躁地对他父母说:“那是她的朋友,来给她当翻译的。”
“好,好,你们来,很好……我们很高兴……”约翰王的父亲尴尬地请她俩坐下,仍闹不清谁是主角。萨莎对他俩说:“你们找我来,想谈些什么问题?我愿意现在就知道。”
约翰王的父亲看着萨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这怎么说呢?我,我们做父母的知道你受委屈了,实在对不起你。”约翰王的父亲向萨莎道歉:“我们知道所有这一切,都是约翰的不对。他不该这样……这样对待你。”
萨莎听林惠姗向她翻译约翰王父亲的话,茫然地看着约翰王的父母。
“你们俩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我想你们一定还是有感情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老话。”约翰王的父亲犹豫着说:“现在你们有孩子了,当然比百日恩更有感情。”
“是啊,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就觉得你是个好姑娘。”约翰王的母亲附和着说。
约翰王的父亲看了她一眼,非常同意地点点头。约翰王的母亲趁热打铁,对萨莎和风细雨地说:“我们找你来,是想告诉你,我们希望,希望你能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
约翰王的父亲头点得更殷勤了。林惠姗把约翰王的父母说的话翻译给萨莎,约翰王的母亲不失时机地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萨莎,极力陪着笑说:“一点小意思,第一次见面,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萨莎低头打开信封,是两万美元。抬起头吃惊地看着约翰王的父母,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
约翰王的父亲解释说:“孩子生下来,将来会对约翰的案子判决有利。他在美国有了孩子,将来法庭就会考虑不把他驱逐出美国。我们都希望他能留在美国。对于死者和其她两位受伤的……同学,我们希望尽量用钱来解决,无论需要赔偿多少,我们都会考虑。”
约翰王的母亲接着补充说:“孩子出生后,我们会分别在你和孩子的账户上都存一大笔钱。孩子将来无论谁抚养,我们都会负责到底。”
“可是,”萨莎瞪大了天蓝色的眼睛,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犹豫不决地说:“可是我还没有想好……我是说,这事对我太突然。”
“有什么好想的?”约翰王不耐烦地说:“不都说清楚了吗?我父母给钱,你出个价,把孩子生下来,不就得了!就这么简单!”
“孩子生下来,就这么简单?可是这孩子……将来,你考虑过将来吗?你们有感情吗?”
“扯什么感情?这就是钱的事儿,无非就是你多要点。这两年我在你身上也没少花钱。这个从一开始你心里就明白……”约翰王生气地说。
约翰王的父亲打断他的话,对萨莎说:“我们从约翰那里早就听说过你,你是个好姑娘,美丽聪明通情达理,他是爱你的。我们也喜欢你。我们还曾考虑要在本地投资,一起为你办理身份……”
“他爱我?Nie, Nie, Nie(不,不,不,),他才不呢。他只是把我当成……当成玩具。他喜欢很多女人,他爱的是他大学里那个不要脸的中国小婊子。”萨莎闭上眼睛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
“你!你他妈的胡说什么!”约翰王暴躁起来:“我和你在一起,亏待过你吗?你别在这里骂中国女人是婊子!你比中国女人差远了。他妈的看看你自己,长手大脚、粗腿厚胸、傻大笨粗的,白得就像面口袋,一点儿娇柔可爱劲儿都没有。和你在一起时间长了,我觉得腻。当初咱俩谁不都是为了图个新鲜感?现在了,我父母求你,你和他们假摸假式地扯什么爱,少来这套!你现在不也没有身份吗?说不定哪天你也会被驱逐,还是想想你值多少钱吧!”
萨莎听了林惠姗的翻译,眼里闪着绿光,狠狠地瞪着约翰王,胸脯起伏地喘着粗气。突然,她拿起约翰王的父母给她的信封,转身走向门外。
林惠姗追出门外,约翰王的父母也跟着追出门来,警察见了,警惕地看着他们。约翰王的母亲拉着萨莎的胳膊不放,恳求说:“姑娘,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钱不是问题,孩子生下来给我们也行,我们来养。我们知道你现在也不容易,再好好想想。再说,这个州也不让堕胎,咱们要守法……”
警察走过来,把约翰王的父母拉开,对萨莎说:“你没事吧?他们没有伤害你吧?”
约翰王的父母向警察陪着笑脸:“我们在教育她,要她守法……”
萨莎跑到医院门外的街上,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抬起头对着空中,慢慢吐出。
几年前,她从乌克兰来到美国上学,上了一学期,就到处在夜总会跳脱衣舞、当酒吧招待。两年前约翰王和几个朋友从嘉瑞到惠特菲尔镇去享受“田园生活”,在酒吧里认识了萨莎。住了几天,他被萨莎迷得神魂颠倒,疯狂地追求她,不惜一掷千金。当时萨莎正和惠特菲尔乡村酒吧的调酒师帕尔打得火热,约翰王就提出愿为“为萨莎赎身”。听说当地政府正在推行投资移民(E-B5)计划,约翰王就找律师和酒吧老板道尔顿谈判,希望投资他的酒吧,把酒吧改造成大型娱乐设施。该项计划被送到市议会审批,一直没有结果,后来约翰王对萨莎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他已经把自己给毁了!不值得你这样生气。”林惠姗追到萨莎身边,安慰她说:“像他这样,将来案子结束了,真不如回中国去好。”
“哼!他才不回中国呢!他在美国已经上大学六七年了,转了两三所学校,到现在连一所都没念下来。他父母利用他来美国上学,把他们家的大量财产从中国转移到美国,存在他的账户上。将来他要被遣返回国,那些转移来的财产和投资的好几处房子怎么办?”萨莎低头看看手中的信封,说:“这些钱就当他是嫖客,在我身上发泄了两年性欲的报酬。”
 “那你的意思是,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给他生下来了?”林惠姗问。
“给他生下来?如果能给他生下来,我刚才就同意了。到现在我还不知道这该死的孩子,是不是他的种!要是我知道这孩子是谁他妈的给我捅进去的,就不用这样麻烦了。”萨莎沮丧地说。
 

两个星期后一个星期五,林惠姗从古玩店下班后,去酒吧开工,没见到萨莎,见苏珊急冲冲地进了更衣室,就跟进去问苏珊:“萨莎没来开工?”
苏珊的袜子被人用酒从上到下都弄湿了,她脱下短裙和被弄湿的袜子,丢在一边,擦着她那双又圆又直的长腿,嘴里骂着:“狗娘养的,下次看我把酒全倒进狗娘养的领子里。他妈的敢把手伸进我的马甲里摸,就因为我是酒吧招待!”骂着,从她挂在墙上的挎包里,拿出一双新的连裤丝袜,用牙咬着撕开包装,抽出丝袜,双手习惯性地把腿从下到上分别按摩一遍,把新丝袜套在腿上。林惠姗走过去,默默地把她的短裙捡起来,擦干净上面的污啧递给她,她站起身,扭动着屁股,提上短裙,费力扎紧,头也不抬地说:“那个婊子有麻烦了,不知被哪条发情的公狗给她弄大了肚子。”
“萨莎辞工不做了?”
“鬼知道她还做不做。这帮俄罗斯东欧来的母狗,反正走到哪里都是让人干。”
昨天下午,林惠姗从古玩店的窗子里,还看到过萨莎路过古玩店去上班。她后悔昨天下班后没去酒吧找萨莎。萨莎给约翰王的父母写了一封信,让她翻译成中文,她要把这封翻译好的信还给萨莎。
这些天林惠姗的父母和她视频通话,不断督促她要在美国找个有身份男朋友结婚,以便能留在美国。他们希望她如果一时找不到男朋,就去读博士。最近几天她在古玩店下班后,就回到楼上的住处开始复习资料,准备考博士研究生。听说萨莎走了,林惠姗有些惆怅。
“呃,对了,她凌晨收工离开时,给你留了一封信,放在吧台了。去问帕尔,他收起来了。”苏珊告诉林惠姗。
酒吧的调酒师帕尔,是道尔顿的大儿子。几年前他离婚后,和苏珊同居过一段时间,萨莎来后,他又和萨莎混在一起。苏珊虽然痛恨萨莎,但是也同情她寄人篱下。两年前,她听说萨莎被一个中国富商的儿子搞走了,心里仿佛出了一口气。当帕尔回过头来向她大献殷勤时,她却交了别的男朋友,狠狠报复了帕尔一把。
凌晨两点,酒吧里的最后一位顾客离开后,林惠姗去找帕尔要萨莎留给她的信,帕尔问林惠姗:“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没听说就算了!”
“什么‘没听说就算了’,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这么大的事你都没听说,就是不想听。”帕尔摇了摇头,把萨莎留下的信给她。
沉默寡言的道尔顿,照例在最后一位顾客离开后,到酒吧各处仔细巡视一遍。帕尔和几位酒吧招待开始在各自分配的区域打扫卫生。道尔顿在确定各处情况都正常后,拽着身子,走出酒吧,开车走了。
薇莉打扫完卫生,走到林惠姗身边,问她知道不知道酒吧下星期要关门。
“关门?不营业了?为什么?”林惠姗惊奇地问。
“为什么!你不知道?老板要扩大业务了!有个中国富商来投资,要把酒吧改造成夜总会。今后这里除了提供酒和各种饮料,还要建脱衣舞厅,听说还要安装十几台老虎机。市政厅已经批准了,酒吧下星期开始改建,两个星期,我们不用来上班了。
“不用上班?我们……”
“是啊,老板已经在网站上和报纸上登招聘广告,两星期后重新开张。到时,你是想继续做招待,还是想做脱衣舞女?”
林惠姗觉得消息突如其来,有些不知所措,说:“我,可能,可能还是做招待吧。你呢?”
“我想去做脱衣舞女,可以多挣些。”薇莉说着,对着身后的镜子用自己优美的体型,连续摆出几个姿势,自我欣赏着。
“脱衣舞女需要每天晚上要在好几个不同的夜总会走穴跑串,才能挣到钱。”林惠姗说。
“那咱俩一起去,我开车。这地方亚洲女人少,你做脱衣舞女有你的优势,这里的乡下佬们没见过世面。”
“如果是中国老板来投资,那今后这个地方中国女人就少不了。”林惠姗说。
薇莉听了朝她撇撇嘴:“那也没用,反正我的体型比中国女人的都好。”
朴英顺听说隔壁的酒吧要改成夜总会,大骂道尔顿伤风败俗,破坏了小镇的宁静。等道尔顿再踱进古玩店时,她连着好几次都没给好脸色看,低声嘟囔着骂道:“一天到晚弄一帮酒鬼在身边转来转去还嫌不够,今后再天天搞一伙低级下流不三不四的来,让我们孤儿寡母在这里还怎么过!”
道尔顿依然弥勒喜性,自笑笑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他的大儿子帕尔,迎来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自从夜总会的建造工程开始后,他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在施工现场指手划脚,不懂装懂地指挥着几个前来搞改建工程的中国人忙前跑后。他的小儿子威廉姆接到朴英顺的投诉,恪尽职守,不时来到现场前后检查噪音、上下测量灰尘、不断对施工提出警告。为此,帕尔和威廉姆兄弟俩又吵又和,喜怒交加。沉默寡言的道尔顿私下里用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不知对那个儿子,骂了几次“狗娘养的。”
林惠姗是学过室内装修设计的硕士,非常瞧不上那几个被从芝加哥唐人街请来的给当地华人家庭干过几年装修,就自称是“原中国城市规划院”“高级设计师”的工程人员。她批评夜总会的外形设计古旧落伍,像现代人穿燕尾服戴瓜皮帽。门外街上竖起的牌楼粗俗低级,像老女人穿超短裙裹厚围巾。她像该下蛋却找不到窝的母鸡,像该迁徙却飞不起来的候鸟,为自己的所学无以致用,焦躁地转来转去。
她对前来检查环境的威廉姆抱怨夜总会的设计没有与时俱进,不讲和谐之美,威廉姆对她和而不论,党而不争。她怀才不遇地对坐在沙发上一向只笑不语的道尔顿说:“什么‘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中西合璧’!这种低劣的设计,去骗骗中国那些出过一两次国就极端崇洋媚外,总把美国国会当成白宫的中国教授们或许勉强凑活!我们学校的装修设计专业,世界排名前十,我毕业时成绩在我们学校那一届排前十。”道尔顿似懂非懂地听着她的话,宽厚地没有在意她的牢骚,静静地欣赏着她的愤愤不平。
改建工程在争分夺秒,大干快上,林惠姗终于忍无可忍,向朴英顺指责工程的设计不伦不类不中不西。朴英顺终于找到了反对“伤风败俗”的统一战线,坚决支持林惠姗对夜总会的批判。她去教堂做礼拜时,用残垣断壁式的大酱汤味的英语向牧师揭发:正在建的夜总会里设计的舞台,抄袭日式火锅餐厅里供应食品的自动转轮平台的模式,将来让女人们脱光了衣服,在转轮上摆出各种恶心的姿势,从围坐在转轮输送带边的观众眼前慢慢转过。这种做法是对姐妹们的亵渎,极其有伤风化。
牧师听了,专门去拜访了一次道尔顿,察看即将完工的“日式自动转轮平台”是什么样。他爬上转轮平台,连坐带躺地体验了一下,对道尔顿和风细雨地说:“人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良知。当摩西代表人们和上帝约定十戒的时候,并不是因为我们认识上帝,而恰恰是因为我们不知道上帝代表着一切良知。你和你的儿子应该每星期都去教会听听上帝的声音。人们经常会不自觉地犯罪,这并不是邪恶的本身,只是人们的本性。但如果不去获得良知,人们的本性则必定会变成邪恶。”
道尔顿似笑非笑、似睡非睡地低垂了眼睑,身心入定,以静制动,不予回应。
牧师无可奈何地走了,站在道尔顿身后的帕尔,冲着他的背影对父亲说:“别听他总把自己当成上帝!上次教会的执事在这里喝多了,对我酒后吐真言,说他每次从这里募捐回去的酒,一大半都让牧师喝了。牧师经常看着幼女的裸体照片,喝得酩酊大醉。执事说牧师一直不结婚,就是因为他认为,世上只有少女才是最纯洁的。长大了的女人,都会污染人的灵魂。”
牧师在做礼拜时,抨击了几次夜总会的建筑风格特立独行,不三不四,林惠姗和朴英顺都感觉心情舒畅了很多。然而一向日子过得枯燥乏味的乡下人,却热衷于标新立异。他们少见不多怪,新呈现的建筑风格和镇上的房子与众不同,符合他们对稀奇古怪的猎奇。当地的乡下人和经常路过此地的卡车司机,把新建筑当成本地的新式地标,喜形于色津津乐道地传扬着这个用“中国速度”和“东方思维”创造出来的新模式。
 

将乡村酒吧改建为大型娱乐设施,是约翰王和惠特菲尔当地政府签订的投资移民项目。约翰王的父母本来已在加利福尼亚申请了一个投资移民项目,对约翰王的这项投资并没放在心上。自从约翰王这边出了事,他们对这个批下来的投资项目重视起来,希望通过这项投资,让他们全家移民留在美国。
当建设工程即将竣工时,约翰王的父亲王立通和母亲吴音宣在律师陪同下,作为投资方,来到现场视察。这项投资是该市联邦投资移民计划的第一个项目,市政厅的官员们对他们的接待颇为隆重。市里的十几名警察和消防队员全副武装,闪着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灯在主街上列队,市政厅的十几名“全体政府雇员”盛装列队欢迎。
市长出面致辞,特别请了“拥有本市最高学历的居民”林惠姗去做翻译。林惠姗盛装淡抹,意气昂扬,终于觉得自己学以致用,已在白人主流社会里出人头地。
市长致辞中称呼约翰王的父亲“立通王先生”,这个名字在英语发音里极容易被读成“立透王(Little Wong )”,林惠姗不知道约翰王父亲的名字叫王立通,生译成“小王先生”。王立通听了会心一笑,低声对妻子说:“难怪在中国时听说,到了美国不能问人家年龄,看来美国人也是觉得把年龄说的越年轻越好。你看,他们都叫我‘尊敬的小王先生’,看来我长得还是显年轻。”
“小王”的妻子吴音宣歪头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咬牙切齿地说:“老不死的色鬼,来到美国,心里还挂着国内那个小妖精!她说你显年轻,精力充沛,还不是为了你的钱!你看我这次回去不弄死她!你个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连儿子都受你影响,跟着你学坏!”吴音宣骂的是王立通在中国公司里的女秘书,本来王立通要带她一起来,吴音宣坚决不让,惹得王立通一路上都抱怨“办个事也不方便”。
王立通歪头看了妻子一眼,任着性子,下巴朝林惠姗一抬,低声对他妻子说:“这女孩儿看上去不错,长得挺文静、挺秀气。”
“你还有完没完?说你不要脸,你还真不要脸!你什么年龄了,还看上人家这个姑娘!这是在美国,不像你在中国那样能呼风唤雨!”吴音宣愤愤地低声骂道:“男人真是没个好东西!走到哪都一样。”
王立通似乎并没留意妻子的愤恨,继续低声说:“上次在医院里我只注意那个乌克兰婊子,没怎么仔细注意她,你细看,她还挺耐看。”
吴音宣气得站起身想走,王立通赶紧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我是说她和约翰挺合适。你看,她比约翰看上的那些个女人都强。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吴音宣听了,安静下来,仔细审视正给市长当翻译的林惠姗。看了一会儿,她点点头:“就怕儿子和她不对路子,不是一路人。她要肯,当然好。”
“约翰是该有个好女人来收收她的性子。”王立通说。
“要不,我私下里去和她提一提?她要有意思,我就直接告诉她,咱帮她一起办理移民。”吴音宣说。
王立通点点头:“你说帮她办移民,应该对她最有吸引力。”
“咱儿子就没吸引力?咱儿子哪点儿不如她?约翰在美国上学也上了七八年了,不比她学得少!她要是真能嫁给约翰,我看是她的福气!她不同意约翰的,可能就是嫌咱约翰多交了几个女朋友。现在男人那个不是这样?”吴音宣不服地说。
“你以为现在的女人不是逮住一个交一个?都一样!你看她年龄应该不小了——我看总也有个二十七八岁了,到现在还没成家,说不定前面有过多少男人呢?弄不好还都是被结过婚的男人玩儿剩下的呢。这种女人都爱当人家的小三,我最清楚这种女人,要是放我这,不出三天……”
吴音宣听了忍不住狠狠用肘子捅了王立通一下:“咱这是在说着约翰的事呢,你又瞎扯什么!你想让儿子也像你个老不正经的东西!你个老混蛋!连儿子的都不放过!”
视察夜总会工程时,看到已被改造的原乡村酒吧陈旧简陋,王立通——“小王先生”,终于忍不住向妻子吴音宣低声抱怨儿子没有投资眼光:“那小子要是真随我就好了,一点眼光都没有!都是你,从小就把他惯得不成样子。”说完尤不解气,又加上一句:“让他白来美国来待了七八年!这地方算什么他妈的白人主流社会,你看这些人,个个土得像土地庙里的泥塑。”
吴音宣碰了碰他的手臂说:“别说这些没用的。加州那边的投资移民申请,还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能不能批下来,人家这边再怎么说,也已经批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利用这点投资,来影响当地政府对咱们儿子的案件作出有利判决,让咱们顺利办成投资移民。别的都是小事。”
午饭时,全体公务人员自己买单作陪,市长则破例地用公款请“小王先生”一行,在主街上的苏格兰烤肉店,每人吃了一份热狗。“小王先生”闻着店里的烤肉飘香,吃着味同嚼腊地热狗,看到市长边吃边吮手指头,就觉得与这些穷得没有水平当地人为伍,简直是自己的堕落。
王立通和吴音宣本希望来惠特菲尔镇能见到萨莎,彰显一下他们的威严,可惜萨莎已经离开了。席间他俩听说林惠姗在镇上的一家古玩店工作,就提出希望到古玩店看看。市长听了,把最后一口热狗塞进嘴里,吮一下拇指和食指,热情地向他俩介绍古玩店是本市连接世界的一个窗口,很多商品已经出口到中国、韩国和日本。
饭后,“小王先生”被前呼后拥地来到朴英顺开的古玩店。朴英顺在店里已潜心修炼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阵势,惊得堆起笑脸直往后堂退。跟在人群后面道尔顿,侧着身子,沿着门边奋力地挤到人群前面,宠辱不惊地“噗哧”一声坐进他的专座,反客为主地朝其他人点头致意,定力十足地笑着,不时巴结地看着朴英淳。
道尔顿的沉稳让店铺显得厚实了许多。“小王先生”客气地朝他点点头,又上前和他握了握手表示敬意,然后问林惠姗:“你就在这里打工?”
林惠姗看看躲在人群后面的朴英顺,转过身朝他点点头。
“将来我在美国搞个大公司,跨国公司,你来给我干,帮我做美国这边的总经理,行不行?”王立通财大气粗地说。然后不紧不慢地环视一下店铺:“你这小店里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看看!”
林惠姗传译给朴英顺,朴英顺手忙脚乱,紧一阵慢一阵地四处翻找,终于把林惠姗前段时间把网上翻拍下来钉成册的展品样本,交给林惠姗。
“不用看了,随便找些价钱贵的弄几件。呃,要个头大点的,色彩鲜艳的,看上去够体面的,打个单,送到隔壁去。等工程全部完工了,你就看着给我摆好。”王立通对林惠姗说。
“我们一定把店里最好的货品给您送过去,您还需要什么尽管提。就怕我们店小,让您见笑。”朴英顺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通过林惠姗对王立通说:“我们店里还有一些从韩国运来的古董,您要想……”
“韩国……有古董?这倒新鲜!”出了国的中国人,一向对韩国、印度、新加坡这些周边国家抱有威仪天下的理直气壮。王立通听说朴英顺是韩国人,早已自我膨胀得头重脚轻。他乜斜着眼睛窥视着市长的表情,对朴英顺大张其词:“我看你这店,今后也不要再搞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了。过一段时间,我计划把你们这个店,连同附近着一片,都一道并过去开发,建一个大型酒店式赌场,附带赛马场。”
朴英顺和林惠姗听了,目瞪口呆。市长随即举起双手鼓掌,其他人也稀稀拉拉地跟着鼓掌。
 

四个月后,约翰王伤好出院,法庭开始对他酒后驾车致人伤亡的案件进行审理。
第一次开庭,王约翰身穿深红色衣裤连身的囚服,双手带着手铐,被固定在捆在腰部的铁链上,由两名法警从拘留所里提出来,押送到法庭。林惠姗受约翰王远在中国的父母委托,为他带了一些日用品和食品赶到法庭,希望能交给他。但是法庭在开庭前不允许任何人和被告接触,法警也拒绝在法庭第一次作出裁决前,向在押被告转达任何物品。
开庭后,法官叫到约翰的名字,约翰王被推倒被告席上。法官不紧不慢地翻看着面前一叠厚厚的文件,例行公事地询问他的姓名、年龄、国籍、住址等。核实完他的个人资料,法官悠闲地查阅自己的时间表,宣布下次开庭的时间,然后举起法槌一敲,宣布退庭。
听说退庭,约翰王顿感冤屈,远远望着坐在听众席上的林惠姗,像孩子一般号啕大哭起来。他在监所里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熬到开庭,警车押着他从监所到法庭开了五十多分钟,想不到上庭后不到十分钟,又要被带上警车,押送回监所。他拉着被告席的护栏不愿离开,大庭广众之下,一名法警掏出一个微型刑具塞进他的嘴里,他的哭声嘎然而止。另一名法警用一枚小型电棍,在他腰部的铁链上一触,约翰王拉着被告席护栏的手,触电般地松开,两名法警顺势把他拖出了法庭。
当天晚上,约翰王的父母急不可耐地打电话,询问林惠姗开庭的情况。林惠姗将法庭上的见闻告诉他们,他们听了,在电话那端不胜唏嘘。他们再三拜托林惠姗多到监所去看望约翰王。
两个月后第二次开庭,约翰王的父母都赶来了美国,他们让林惠姗做他们的翻译,陪同他们一起出庭旁听。庭上,法官听取了控案警方、辩护律师和各位证人的初步发言后,裁决组织陪审团,将该案推迟至六个月后再审。法官在宣布退庭前,表示愿意给被告一次机会,批准被告以二十万美元的保释金保释,希望他积极和受害人协商,尽快达成赔偿协议。
约翰王被保释后,没有再回学校,住在他和萨莎曾住过的“田园诗”般的乡下房子里。他父母返回中国前,嘱咐他常去惠特菲尔镇的夜总会去看看,找点事做,不要再惹事生非。惠特菲尔市政厅已经把他父母投资移民计划的批准书和资金使用情况等文件,报到了联邦移民局。他父母希望移民局能在法庭对约翰王的案件判决前,批准他们的移民计划,以让约翰王留在美国。
约翰王对开办夜总会毫无兴趣,夜总会依然由道尔顿在经理。他百无聊赖地勉强在家里消停了一段时间,又想起在芝加哥的中国城一带,认识不少从中国来到美国后非法滞留的中国女人。于是他去芝加哥住了几天,找了几个看得上眼的女人,回他的住处办起一个按摩服务公司。他在华文报纸上刊登按摩服务广告,这几个女人平时在他的住处做暗娼,由他负责开车接送到顾客家里。周末晚上,他就带这些女人去夜总会跳脱衣舞。
夜总会的生意比原来的酒吧大有起色,方圆一百多英里内市镇上的乡下人和卡车司机,经常醉翁不在酒地前来看脱衣舞。跳脱衣舞的舞女,除了约翰王周末带来的中国女人,平时大多是嘉瑞分校的女大学生,她们走穴赶场,整个晚上都在嘉瑞、惠特菲尔,甚至百英里外的芝加哥夜总会巡回表演。薇莉因不愿与这些中国女人为伍,仍然留在酒吧里做招待。约翰王对她说,只要她愿意,他就向她介绍那些喜欢欧美女人的中国人来找她。
那些枯燥的乡下人和卡车司机,贪图廉价,常在欣赏完约翰王带来的女人表演后,和她们分别私下约会,然后找地方销魂一刻。
威廉姆对于夜总会周边的环境,管理得更加认真。那天他又到朴英顺店铺的后草坪上,用尺子量了量,开具了一份整改通知单,来到古玩店。朴英顺见他进门,有些惊慌失措。威廉姆说:
“其实你每星期像别的店铺一样,定期把草坪修剪一遍,就不用这样慌张。”
朴英顺敌视地看着威廉姆不说话。在她的观念里,草坪就是草,属于大自然,不值得人们专门为它操心,能过得去就行。再说,是在自己的后院里,不干别人的事。
“要不你就把草坪包出去,让别人统一来修剪,每年也花不了多少钱。”威廉姆劝她说。
朴英顺依旧不说话。林惠姗不愿意看着事情搞僵,就对威廉姆说:“过一会儿在下班前,我去修剪草坪,就当作锻炼身体。”
威廉姆听了阳光般地笑着说:“你说当锻炼身体?好啊,如果你愿意,过会儿我也过来,和你一起剪草,一起锻炼身体。”
林惠姗听了心里像触电一样,一阵颤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古老的苏格兰民歌的歌词:“你的眼睛像太阳般明亮,照耀在我的心上。”
威廉姆向林惠姗问起旁边夜总会有没有噪音和脏乱,会不会对周围的店铺产生影响。林惠姗奇怪地问他:“听说你更愿意去嘉瑞或芝加哥的夜总会,是不是觉得镇上这个档次不够?”
“这和档次没关系。只是有时愿意离开镇子,走得远一点。”
林惠姗趁机和威廉姆谈起旁边夜总会的建筑风格。林惠姗想不到,威廉姆对夜总会建筑风格的评价和自己相似。威廉姆告诉林惠姗,他在州立大学学的是公共政策和市政管理,同时选修过工程设计和装修的课程。林惠姗听了顿时觉得遇到了知音,兴奋地脸上泛着红晕:
“州立大学?那个州立大学?”
“就是印第安纳州立大学。”
“嘉瑞分校?”
“不,是在印第安纳普勒斯那边的主校区。”
“主校区?那一届的?我也是那边毕业的。原来咱俩是……”林惠姗急不可耐地本想说学长学妹之类,但弄不清她和威廉姆谁的年龄大。只好改口:“真想不到咱俩是校友!真正的校友!在这小地方能遇到真正的校友,真是意外的喜悦。”
林惠姗一直不太情愿承认在嘉瑞分校上学的人是校友。
林惠姗谈兴正浓,道尔顿慢慢踱进古玩店来。威廉姆见了他,笑着点点头说:“爸,我正要去告诉你。从明天起,如果再有顾客在夜总会外面违章乱停车,市政府不只是对顾客罚款,还要对夜总会也进行处罚。甚至有可能让你停业。你最好让帕尔,及时通知每一位进门的顾客,如果附近没有停车位,可以停到远一点的停车场去,然后步行走过来。”
道尔顿垂了眼睑不说话。威廉姆出门时,照例对朴英顺说:“我不希望你花冤枉钱,因为不修剪草坪而被罚款,太不值得。如果需要我帮忙,我下班后帮你剪草,不要工资,只收小费。”
道尔顿等威廉姆出了门,望着他的背影,轻轻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的。林惠姗听朴英顺说,道尔顿的妻子在威廉姆三岁大时,就抛下他和当时六岁的帕尔,跟着酒吧里的一个顾客,私奔去加利福尼亚了。帕尔和威廉姆从小都是在酒吧的环境里长大,威廉姆上完大学回到镇上,就很少再去自家的酒吧。
道尔顿静静走到朴英顺面前,伸出肥胖的右手,亮出一枚绿色的玉坠,巴结地看着朴英顺。朴英顺停下手中的活,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玉坠:“送给我的?”
道尔顿憨厚地笑着。
“哪来的?”
“一个跳脱衣舞的送的。”道尔顿诚实地说。
“有情人了?”
“没有情人。是一个中国姑娘。”道尔顿木纳地说。
“想要讨好你?”
“她说是古董。”
朴英顺转身看了看林惠姗,林惠姗凑过来察看。她猜想这个玉坠在芝加哥的中国城里,大约值七八美元,如果是从中国带来的,就不值钱了。朴英顺见林惠姗没对那枚玉坠评价,想值不了几个钱,就顺手把玉坠放在靠墙的一张小桌上,继续去做刚才手中的活。
林惠姗和道尔顿寒暄:“一定是哪个姑娘喜欢你了,想和你交朋友呢。在中国,送玉做的礼物,可都是当成定情信物的。”
道尔顿对她依旧笑而不语,径自朝店里拽了几步,一屁股陷进他的“专座”里。林惠姗想起了朴英顺说过的那句话:“像猪一样,竟能养出那么个有模有样的儿子”。
她心里想着威廉姆,不觉有些可怜起道尔顿来。她去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道尔顿看了看她,眼睛盯着店门,嘴里突然“哼哼”了两声,费力地撑着沙发要站起身,这次破例没有骂那句“狗娘养的”。接着店门“叮咚”一声,有人推门进了店。
 

约翰王推开店门,伸头朝店里看了看,屋里的三位争先恐后地站起身和他打招呼。他朝屋里的人分别点点头,笑着走进店里。
他手里拿着一份厚厚地文件袋,大大咧咧地朝林惠姗晃了晃:
“帮我看看,好像是移民局来的。我大体上看了看,有些地方看不太明白,是不是移民局要找我去谈话?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吧?”约翰王说。
林惠姗接过文件翻看了一下,心里涌上一阵酸楚。是移民局让约翰王一家去面谈的通知,这说明移民局对他们的移民计划已经批准了。林惠姗想到前段时间,她母亲在电话里问她:“你去美国时间也不短了,上学上得也不少了,为什么就搞不到个正式合法身份。住在咱们院儿前楼二单元王教授的女儿,比你去美国的时间晚,人家都在美国嫁人移民了。他们问起你来,我和你爸就像没穿衣服站在人家面前一样,一点儿也见不得人。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惠姗当时耐着性子,对父母说:“你们对美国不了解,道听途说的一些关于美国的情况,根本不准。在美国嫁人和移民,都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再说人和人的情况也不一样,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她母亲听了生气了,训斥她说:“你说我们不了解美国?我们怎么不了解美国了?我们从还没有你时,就开始听《美国之音》,学《走遍美国》。欧·亨利、杰罗姆·大卫·塞林格、马克·土温、杰克·伦敦、欧内斯特·海明威,还有很多很多美国作家的书,我们哪一本没看过?我们知道欧·亨利的原名叫威廉·希德尼·波特,这根本就没有多少人知道。就算是有知道的,也常把他的姓‘波特’译写成‘伯特’。我们还知道马克·吐温的原名叫萨缪尔·兰亨·克莱门,这么长的名字我们能用英语拼出来。我们和学校里的其他老师谈起来,他们都称赞我们是美国通。还有,我和你爸读过几乎所有的美国文艺作品,像什么《小妇人》、《泄密的心》、《飘》、《觉醒》等等。还有《简爱》,我能倒背如流……”
“妈,《简爱》是英国的……”
“不要和我争!这我还不知道?最后和简爱结婚的罗伯特也是英国的。英美一家!电影上的简爱还没你长得漂亮呢!你说我们怎么不了解美国?美国我们也不是没去看过,人们都很和蔼,见面相互都打招呼,那么容易接触的人,你怎么就交不上个朋友呢?”
林惠姗想起父母的这些话,再看看手中的文件,不由心里难过,黯然地对约翰王说:“这是律师给你寄来的文件,移民局通知你父母和你,两个月后去芝加哥的移民局面谈。”
“面谈?你是说移民面谈?面谈完了是不是移民就该批下来了?”约翰王惊喜地说:“我听律师说过,面谈是最后一关。”
林惠姗默默地点点头:“我也听别人说过,面谈通过了,一般就会批准了。”
“我早就估摸着,我们的移民计划就要批下来了。因为我父母已经和所有受害人都签署了赔偿协议,有的已经开始赔偿了。”约翰王喜形于色。
“这份文件……附带有几份表格,有一些资料还需要你补充填写。”林惠姗眼睛里有了些雾气。
“还要填表格?都已经填了那么多次……”约翰王想起每次填的表格里,都有几栏是“有无刑事犯罪?”“有没有受过刑事追诉?”“有没有违警记录?”“有没有正在经历尚未审理完毕的案件?”等问题,心里不胜其烦。
“这些表格是你去面谈时,要填好交给面谈的移民局官员的。必须要填。”
“那,你,就麻烦你……帮忙填写一下。”约翰王笑嘻嘻地说:“今晚我请客。请你……吃对面的苏格兰烤肉。”
“你的……有些东西我不太清楚,不知该怎么填……”
“没事,你就朝最好的方面填。如果里面有问‘有没有刑事犯罪’、‘有没有违警记录’什么的,你就一律填没有。填好了交给我看看就行。”约翰王想耍滑头,如果表格上内容填的不真实被查出来,他就推托是别人代他填的。他从身上摸出一百美元,攥在手心里,装作无意,碰了林惠姗的手一下,林惠姗敏感地把手移开,但见他手里有东西,又把手停回原处,约翰王悄悄把钱塞给她。
林惠姗若无其事地攥着他塞的钱,斜眼偷看了一下面值,嘴里答应,心里又是一股悲愤涌上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像他这种罪案在身的人,这么容易就能移民到美国,凭什么像自己这么优秀的人才就这么难?
自从上次和父母视频电话后,她已经好几个星期不愿再和父母通电话了。她不愿听她父母每次和她通电话,总是催她抓紧找个美国男人结婚,再不就是催她快考博士,将来能到大城市去,在大城市里有更多合适的好男人。这两年她父母对她的态度越来越紧迫,言辞越来越尖锐,也让她越来越烦恼。她有时憎恨继续呆在美国,有时憎恨自己父母不像约翰王的父母那样有钱,那样有本事,反而对她的困境不闻不问,还严加相逼。
前些天她父母给她打电话来,她索性设置了留言,她母亲在留言中仍然对她不客气:“我知道你不想听我们的电话,但我们还是要说:在国内很多女孩儿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比你好,更没你漂亮,人家就能找个老外,你为什么就不行?你比人家缺少什么?都二十七八了还等什么?过了三十谁还要你?”
林惠姗听了,气得不由大哭,忍不住冲着电话录音,大声质问:“我上高中时,你们不许我谈恋爱,我听你们的。当时班里有两三个男同学,上了大学以后分别写信追求我,你们说他们都出不了国,没出息,又不许我和他们联系。到现在了,你们责备我不早找对象。你们这样逼我,是不是希望我去死!难道你们花钱让我来美国上学,就是为了牺牲我,来做你们虚荣的道具吗?”林惠姗越说越气,怨恨之下,把电话摔了出去。
约翰王见林惠姗对着他的文件一直发楞,催她马上帮他填写。林惠姗百无聊赖地拿过一支笔,铺平文件,当着约翰王的面,一项一项,边问边填。约翰王不时指点着着表格上的一些栏目,用手故意碰了一下林惠姗的手,林惠姗起初不以为意。约翰王就得寸进尺,伸出手去摸她的手。林惠姗像触电一样把手缩回来,惊讶地看着他:“干吗?”
约翰王厚颜无耻地说:“你的手真漂亮,我……喜欢。”
“别胡闹!我是在帮你的忙。再胡闹我就不理你,该找谁就去找谁!”林惠姗不满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这里也没别人可找,别生气,只是我……有些喜欢你……”
“你喜欢的女人多了,谁知道你喜欢谁?你身边并不缺女人,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林惠姗无动于衷地说。
“他们都没有你好,都没你这样……秀气、高雅,有学问。”
“你对谁都这样说。别给我说这些好听的。我对你没什么感觉。”
“时间长了,就会有感觉。咱俩和他们不一样。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的什么事你都知道,还有我家里的事,一点也没瞒你。要是咱俩今后在一起……”约翰王献媚地说。
“别拿我当你的玩物!如果你再这样不尊重我,今后就不要再来找我!”林惠姗严肃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如果我移民成功了,你和我在一起,我也可以帮你办移民啊……这可是好事。很多女人都巴不得呢”约翰王肆无忌惮地说。
“办移民也要看有没有感情,如果只是为了办移民就结婚,我早就嫁给老外了。也轮不到你。”林惠姗说着,转身偷看一眼旁边的朴英顺和道尔顿。
约翰王也转身看一眼道尔顿,头冲他一歪,说:“旁边这个老外,现在没老婆,你愿嫁给他?这头白猪能帮你移民,你嫁给他我看看。”
林惠姗回头看了道尔顿一眼,低下头继续填表。在一旁忙的朴英顺听不懂约翰王和林惠姗在谈什么,她看到林惠姗转过脸去看她和道尔顿,就赶紧堆满笑容看着约翰王,对林惠姗说:“如果约翰有事找你帮忙,你就快去吧。店里有我呢!”
道尔顿再次撑着沙发费力地站起来,拽着身子,走向店铺的后门。不一会儿,后院草坪上的剪草机“突突突”地响起来。
 

星期天教堂礼拜结束后,朴英顺让林惠姗先回店里去照料,她留下来和牧师个别谈一会儿。自从牧师个别交代她,让她注意夜总会的不轨行为后,每次礼拜散场,她都要留下晚走,和一向和蔼可亲的牧师交谈一会儿。
诺拉和她的女儿安琪儿手拉着手跑出了教堂,她坐在大厅里等牧师从内室出来。窗外欢快追逐的脚步声传了进来,她向窗外看去,安琪儿和诺拉正沿着不远处的树林边上,跳着笑着在绿色绒毯一般的开阔的草坪上互相追逐。卓丽娅下午三点钟要去夜总会开工,每次教堂散了,她都把女儿诺拉交给朴英顺,朴英顺从教堂回家时,就把诺拉带回家一起吃晚饭,等到晚上再送她回家睡觉。这是每个星期里,两个女孩儿最快活的时光。
牧师笑容亲切地从内室走出来,仍然穿着刚才布道时穿的黑色衣服。他右手拿起挂在前胸的银色十字架,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冲着朴英顺举了举,伸出左手说:“请到这边来,我们在上帝面前交谈,可以让我们的心灵更加纯净。”
朴英顺跟在牧师身后,走到讲坛前面。牧师对着讲坛上的十字架,曲起右腿,单腿跪了一下,站起来转过身,对朴英顺说:“这里离上帝最近,上帝可以看到我们,让我们把邪恶从心中清理出去。”
朴英顺喜欢牧师渊博的知识和智慧的语言,觉得和他在一起,灵魂可以高尚。她经常拿牧师和道尔顿比较,道尔顿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却觉得每周才见一次的牧师更加清晰可亲。她有时奇怪,牧师为什么不像其他其他教区的牧师一样,找个女人结婚。连道尔顿这种木头人都知道需要找一个女人。
“我不断希望,”朴英顺虔诚地看着对牧师那双灰蓝色的眼睛说:“经常能从身边的邪恶中解脱出来,可是事情并不是那么容易。”
“你是指你所看到和听到的吗?”牧师亲切地问。
“是的。夜总会里每个夜晚的喧嚣,都吵得周围不得安宁。尤其是那个中国来的年轻人,常常在周末带来一群年轻姑娘,让镇上的很多年轻人迷失了方向。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些喝了酒的年轻人,不时带着一两个女人上了他们停在路边的汽车,然后就在汽车里……你知道,路灯下,汽车在不停地摇晃……”
牧师和蔼地看着她,沉默地听着。
“听说那些女人,都没有合法身份,她们很多是从中国来美国旅游时留下来的。她们急功近利,廉价出卖身体,比俄罗斯和东欧来的女人还要低贱。听说,她们本来只是集中在芝加哥的中国城里,专门卖淫给那些中国人的。现在那个中国男人,却把她们带到这里来勾引美国人!”朴英顺义愤填膺地把从林惠姗那里听到的一些零星信息,加上油盐酱醋在牧师面前杂烩一番。
牧师一言不发,但是用那双深沉的眼睛鼓励她说下去。
“警察并不是不知道这些事,只是没在公共场所抓到她们,就不好处理。他们的警车很多时候就停在夜总会的外面,但只是为了防止夜总会里有人打架斗殴,或者只是抓一抓酒后驾车的人。这难道对我们依靠诚实工作辛苦挣钱纳税的人们公平吗?”
牧师依然沉默不语的听着。
“我还听说,那些年轻女人脱得一丝不挂,在大腿根儿处套一根皮筋儿,躺着或跪在转盘上,摆出各种姿势,转盘从从每个顾客面前慢慢转过,客人就把钱塞到那些女人的大腿根儿处……”
牧师沉默地低下头。
“那些有钱的人,特别是那些来自中国的有钱人,把我们原来安静的镇子搞成这样,难道不是邪恶吗?难道上帝就不惩罚这些邪恶吗?”
她停下来,看着牧师,等牧师回答。牧师继续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平静地说:“上帝总是以各种方式来引导人们,引导人摆脱邪恶。有些可能是我们暂时不知道或感觉不到的,但并不是上帝没做什么。相信上帝,人们迟早都会感觉到来自上帝的力量。”
“可是,那些中国人根本就不信上帝,她们可能什么都不信,只信钱”。
“你看圣母怀里的那个婴儿,”牧师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像说:“我们都称他为圣子。当他还在襁褓中时,就已经知道他长大后要去为我们去受难,但他依然要坚强地长大成人。我们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是这样,上帝早已经安排好了每个人的命运。无论人们怎样做,都是上帝安排的。上帝允许他们去用不同的形式,实现他们的生活,同时上帝也让他们承担相应的责任。”
“那她们将来能进天堂吗?”朴英顺急不可耐地问。
“你说天堂?”牧师语微笑着,和风细雨地解释:“其实,并没有天堂。上帝就在我们身边,和我们一样,住在我们这个现实的世界里。但是他能感知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并用他无所不在的感知来指导我们。上帝本身就是良知,他在我们的心里,告诉我们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邪恶的。很多邪恶,实际上来自我们的欲望。当人们离开这个世界时,人们的欲望都会化为乌有,但是他们所做过的一切正确和美好的事情,就会变为良知,永远被人们所记住,并传下去。”
朴英顺听得热泪盈眶:“您说得真好,牧师。一下让我明白了很多。”
牧师亲切地笑着说:“这是我的荣幸。牧师的责任,就是帮助人们获得良知,人们通过获得这些良知,来辨明什么是邪恶,并最终战胜邪恶。”
林惠姗回到教堂来找朴英顺,告诉她:从中国北京发来的一批货,因为地址写错了一个字母,被发到了印第安纳普勒斯西面的一个镇上,离这里大约两百英里。认领通知单是邮局昨天送来,夹在了送给夜总会的信件里,投进了隔壁夜总会的信箱,今天下午道尔顿开门取信时才发现。
朴英顺向牧师告别,去夜总会找道尔顿。帕尔告诉她,道尔顿拿着邮局送来的取货通知单,到她的店里去找她了。朴英顺回到店里,见道尔顿坐在沙发里,拿着通知单在等她。
朴英顺拿过通知单看了看,似懂非懂,让林惠姗逐段解释给她听。
林惠姗一边解释,一边在手机地图上找到那个小镇,递给朴英顺:“就是这里,你去过吗?”
“我去过吗?没事,跑那么老远干吗?来美国快二十年了,最远我就去过芝加哥,车程不到俩小时,嘉瑞倒是去过几次。住在这镇上,和坐监狱差不多,外面什么样也不知道。镇上的人们都这样。”
“从地图上看,离这里大约两百一十英里。”林惠姗说。
“那要开车要四个小时呢。林,你不就在那边上的学吗?”朴英淳问。
“我上学的地方离那里还有一段路呢。不过那里靠近普渡大学,我曾去过普渡大学,去见一个朋友,开车离印第安纳普勒斯还要一小时。听威廉姆讲,他上学时常去那里,那里有个什么年轻人俱乐部,很多年轻人都爱去那里。”林惠姗说。
“要去的话,今天恐怕来不及了。明天一早走,中午到,取了货当天赶回来,也比较辛苦。“朴英顺说。她听林惠姗说过,林惠姗上大学时考取了驾照,但因为她没有车,没怎么开过车。
道尔顿撑着沙发站起身来,走到朴英淳面前,伸手要过提货单,仔细叠好装进自己的兜里。朴英淳看了看他,对林惠姗说:“那明天你就和他去吧。”朴英淳把下颌向道尔顿一点:“货是你定的,你熟悉情况,你去我放心。如果明天回来你们不想太赶,晚上就在半路找个汽车旅馆住下,后天回来。”
道尔顿听说朴英顺不去取货,让林惠姗去,有些失望。
吃晚饭时,朴英淳突然想起了在外面玩儿的安琪儿和诺拉,埋怨她俩天快黑了还不回来。她让林惠姗先做饭,她出门去叫她俩回家。
半小时后,朴英顺心急火燎地赶回来,一推门就大声问:“她俩回来了吗?林,我问你她俩是不是回来了?”
林惠姗正在楼上做饭,听到喊声跑下楼梯:“什么?你说谁?谁俩回来了?”
朴英顺心急如焚地说:“我说的是安琪儿和诺拉,她俩还没回来?”
“我一直在听着楼下的门,没有人进门啊。”
“她俩不知去哪了,这俩孩子,真是!我找了附近都找不到!”朴英顺说着,把门一甩,又出去了。
林惠姗也着急地跟下楼来,看着朴英顺进了旁边的夜总会。
不一会儿,朴英顺和卓丽娅从夜总会里跑出来,后面陆续跟着道尔顿和帕尔,还有几位顾客。他们朝教堂后面的树林里跑去,林惠姗也赶紧换了件衣服,跟着跑了出去。
夜幕完全降临后,镇上的居民几乎全都出来了。人们手持手电筒、探照灯,呼喊着在整个镇子四周不停地寻找,但毫无线索。
威廉姆去警署向值班警察报案,告知两个女孩儿失踪了。值班警察告诉他,如果有人员不见了,二十四小时之内,警署不能立案,因为这个时候,不见了的人还不能称之为法律意义上失踪。不过他可以打电话,通知住在三十英里外的教堂执事回到镇上,来打开教堂的门,让人们到教堂里找一找。
牧师和执事相互住得不远,一个小时后,他俩开一辆车,一起赶来了。人们推开教堂厚重的门,进入教堂,上上下下地寻找。
教堂灰色尖塔上的钟声响了,一声接着一声,沉重地撞击着人们心中的苍凉。即便是那些久历沧桑的人们,也不禁为它的深沉彷徨。
很多人手里端着枪,牵着狗,到树林里,玉米地里,河边的沙滩上各处寻找,最后慢慢集中到教堂前面的主街上,相互询问寻找的情况,依然没有安琪儿和诺拉的下落。卓丽娅哭得晕了过去,人们上前把她扶起来。朴英顺坐在地上痛哭流涕,林惠姗蹲在她身边,把她抱在自己怀里。
约翰王兴冲冲地开着面包车,载着前来跳脱衣舞的姑娘们从镇外来到主街,看到人们都聚在大街上,感到莫明其妙。他们一边议论,一边朝夜总会慢慢开去,却突然发现,聚在街上的人们,开始慢慢地朝他们的面包车汇聚过来。
人们挡住了他们的道路。约翰王打开车门下车,问人们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冷漠地看着他,沉默不语。
约翰王不以为意地对人们笑了笑,坐回到车里,继续朝前开,人群中突然有人高喊:“今天这里不欢迎你!”更多人接着高喊:“回去!回去!不要给我们这里带来污染!”居民们举着手中的步枪,向他们示威,要求他们离开镇子。
 
十一
几个星期过去了,安琪儿和诺拉依然没有被找到。市警署在镇上的各处,在附近的城乡,甚至在嘉瑞、芝加哥和密执根城,都发出了寻人启事,但是毫无线索。
朴英顺和卓丽娅陷入了无限的绝望和深深的痛苦,镇上的居民也觉得找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牧师作礼拜时,多次安慰朴英顺和卓丽娅:“在我们的世界上,人们总是来来去去。当我们的亲人离开我们时,只是一种暂时的分别。世上没有任何人会永远住在一起,但是我们的亲人有时离开我们身边,却会永远住在我们心里。我们可以随时想起他们的美好和善良,所以他们永远和我们相伴……”
道尔顿对夜总会的生意开始漠不关心了。他除了经常到古玩店沉默地去坐一会儿,就是每天独自开着他的“公羊”皮卡车,怀里抱着来福枪枪,胸前挂着一个军用望远镜,在方圆百来英里内转来转去。
那天,约翰王来古玩店找林惠姗,让林惠姗和他一起去芝加哥机场接他父母。他父母从中国赶来美国,准备到移民局面试。他想让他父母高兴:他现在已经按照他们的意思,变成了“一个乖孩子”,正和他们心中的“正经女孩儿”林惠姗交往。
见约翰王走进店里,朴英顺对他怒目而视。约翰王见朴英顺仇视地瞪着他,不满地对林惠姗说:“这个女人真是没料,他自己的女儿找不到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每次来都好像是欠了她的债一样。典型的仇富!想不到在美国也是这样。”
“可能是镇上的人觉得自从开办了夜总会,来到镇上的闲杂人员多了,破坏了镇上的安宁吧。”林惠姗跟着约翰王走出店门。最近,约翰王经常请林惠姗到旁边的苏格兰烤肉店吃饭,并投其所好地送她一些心仪的礼物,她对约翰王的态度渐渐缓和起来。
“那他们的市议会和市政厅当初批准我们来投资时,为什么不说这个?”约翰王抱怨说。
“这里的牧师每次做礼拜,都批评夜总会给镇上带来的不良风气。教会对镇上的很多人影响还是很大的。有些人猜测,安琪儿和诺拉的失踪,可能和这几个月来,来到这个小镇上狂欢作乐的那些大地方的人有关。”
“那美国警察是干什么的?不能只管写写罚单,抓抓酒驾吧?查失踪,抓罪犯才是正业。不知为什么,这些日子我一直都觉得,想在美国干点事,挣点钱,真得很不容易!”约翰王愤愤地说:“要是在中国,哼!哪有这些烦事。”
林惠姗跟着约翰王上了他的车。
“在中国你又能怎么样?违法的事在哪个国家都不能做。”林惠姗心里冒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感。
“听说过白道黑道吗?在中国,很多政府解决不了的事,都得靠黑道解决。白道黑道并存,说明中国的社会制度存在问题。当然,这个制度也给有本事的人提供了大显神通的舞台。中国是人情社会,人情大于法,做事常常有法不依。很多事情只靠白道不行,就产生了道黑道。我父亲在我们那个地方,开了两座铜矿和一座垃圾处理发电厂,政府让他当省政协委员和市人大代表。有很多事情,政府出面办不成或者不能办的,但又不想让上面指责他们无能,就找我父亲。别看我父亲不显山不显水,待人一味谦卑,但他可是做大事的人。”
林惠上坐在约翰王身旁默默地听着,车外的庄稼地向后飞奔。
“比如说我们市里搞的惠民工程建设,是省里压下来的任务,关系到市委书记和市长的政绩和前途。这项工程需要大规模拆迁,光靠政府,根本就搞不定。市里有几户人家为了索要拆迁高额赔偿,就是赖着不搬,政府给他们的赔偿价私下里一涨再涨,他们串通一气,就是不满意,闹得直接影响了整个工程进度。政府对他们软硬兼施,他们不怕,动不动就上访。其中有一家人还借来美国旅游,到联合国来请愿,并把他在联合国门前和外国人拍的照片带回来,在网上散布。政府没办法了,就找到了我父亲。”约翰王自豪地说。
“你父亲能拿他们怎么办?”林惠姗好奇地问。
“我父亲仔细研究了这几户人家的情况,先选准对象。一天深夜,等所有人都入睡后,就带着几十个人,悄悄来到一户老年夫妇家里,用被子把他俩分别裹住扎紧,抬到汽车上,拿他们的手在所有的文件上都按上手印,然后把他们拉到政府早已分给他们的房子里面,把他们应得的补偿款项全额放在他们身边,就离去了。当夜他们的旧房子就被全部铲平。这对老夫妇吓坏了,心想如果这要是被人抬出去活埋了,也没人知道。就算去政府告状,又不知具体是谁干的,政府以调查取证为由给你拖几年,你根本耗不起,等政府的工程都完工了,谁还理你?到时你得到的那点补偿款也就全搭进去了。想来想去,他们也没敢声张。其他几户听说此事后,不到一星期就都答应政府的条件,全都悄悄搬走了。你说,做这些事,是不是黑道比白道管用?”
“这一套在美国可能就行不通。”林惠姗说。
“美国也一样!无论在哪个国家,所有私有经济,都是黑社会孳生的天然土壤。只要私人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就必定会产生黑社会,美国的黑社会势力更大。一旦黑社会控制了政府,黑社会就不再是黑社会,而变成合法政府了。这就是社会学上所说的私有经济的社会扩张效应。”
“行啊!听说你来美国后,学的是社会学,读了七八年,一直都在修这门课。看来没白学啊!”
走进机场,约翰王指着机场内各类来来往往的人,对林惠姗说:“什么社会学不社会学!一切都是虚的。没用!其实我在芝加哥,早就和黑社会打过交道。很多事是你这种读书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如果我移民成功了,不出几年,不信你看着,我肯定就能在这里呼风唤雨。”约翰王大言不惭地说。
“真要是移民成功了,你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更好!人们来到美国,不就是为了过舒服安稳的日子嘛!”林惠姗不屑地说。
他们在接机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下机的乘客差不多都已经走完了,还不见约翰王的父母出来。约翰王一遍遍给他父母打电话,电话一直关机。林惠姗提醒他说:“你不知道啊,在移民局和海关这些地方,乘客是不许打电话的。你打也白搭。”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约翰王有些急了,就打电话到中国去查询,问他父母是不是今天来,并且已经确实登机了。他父亲的秘书告诉约翰王,是她送他父母到机场的,他父母肯定已经登机来美国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约翰王终于接到他父母从机场移民局官员那里打来的电话:他们下机后入关时,被海关及边境保护局(U.S. Customs and Border Protection)官员扣住了。他父母说和他们带来的电脑有关,焦急地让他迅速到机场海关移民局查问情况,看看是否需要聘请律师。
约翰王和林惠姗找到芝加哥机场海关移民局,向芝加哥机场移民的局官员出示美国联邦移民局让王立通夫妇来美国进行移民面试的通知。
机场移民局官员看了联邦移民局的通知,告诉林惠姗:海关移民局官员在王立通携带的电脑里,发现两段色情录像,一段长四分二十五秒,另一段长三分五十秒。另外在他的手机里,发现多个涉及儿童色情的照片和影像。
约翰王看了海关移民局官员给他们放的一段视频,大脑“轰”地一下懵了。电脑里的那两段录像是他在夜总会刚开张不久时,录制下来发送给她父亲,向他展示夜总会的经营状况的。至于手机上那几段儿童色情的照片和影像,是他从其它网站上下载下来,向他父亲说明,将来他想办一个类似模式的有关夜总会网站计划的。他没有想到他父亲看过后保存起来,没舍得删除。
 
十二
约翰王让林惠姗帮忙向移民官员解释这些录像的情况。几位海关移民官员听了,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对约翰王说:“我们相信你说的是事实。但是在美国下载、传播儿童色情影像,属于犯罪。我们给你两个选择。”
说着,移民局官员拿出一张表格放在约翰王面前:“一,被扣人现在自愿离境,我们不以犯罪提起诉讼,但被扣人五年内不得进入美国。五年后移民局将自动消除这些档案,被扣者可以从新申请移民来美国。我们仍然欢迎。”移民局官员说完,双眼直直地瞪着约翰王,窥视他的反应。
“那我们在美国已经投的资怎么办?”约翰王有些气急败坏。
“那就需要你去找律师按合同解决。移民局官员松耸肩,不紧不慢地说。
约翰王还想辩驳,移民局官员用手势拦住他:
“二,被扣人可以在交保释金后入境,但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和指定的地点,到指定的刑事法庭出庭接受审理。审判期间,原联邦移民局安排的和你们的移民面谈暂时中止。如果法庭判决你们无罪,你们的移民程序可以继续进行,移民官员会重新安排你们面谈。如果法庭判决你们有罪,你们就要按照判决的刑期服刑,刑期结束后可能会被驱逐出境。至于被驱逐出境后什么时候才能再来美国,那也要由法庭来裁定。”
约翰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顿时手足所措。一位移海关民局的官员对他说:“被扣人是你的父母对吗?这样吧,我们允许你和你父母见面,商量一下再答复。把这张表格拿去,填上你们每个人的姓名、年龄、住址等基本情况,在你们做出选择的项目前面那个方框里,划个勾就行了,交给我们。我们只给你们四十分钟时间考虑。”移民官说着,看了看手表。
约翰王让林惠姗和他一起进到机场拘留室去见他父母,海关移民官查问了林惠姗的身份说:“她和本案无关,不能进去。”
“我们需要她帮助我们填表。”约翰王说。
“你们自己不能填表吗?”说着,移民官要把表格收回去。约翰王见状,赶紧说:“我会填,我会填,她写的字比我好看。”把表格又要了回去。
约翰王听说入境保释金五万美元,就劝说父母选择交纳五万元保释金,进入美国,接受上法庭。他说可以让林惠姗上网,帮他们找最好的华裔律师。
两个月后,法庭开始审理此案。连续两天开庭,陪审团看了公诉方播放的录像,一致裁定王立通夫妇有罪。案件定于六个月后宣判,最高刑期可判二十九年。为了迅速结案,公诉方方希望王立通夫妇接受认罪协议。如果协议成立,他们最轻可以入监服刑一年,投资移民资格被取消,出狱后被遣返回国。
王立通夫妇深感冤屈,约翰王更是认为陪审团对他们种族歧视,拒绝接受公诉方的认罪协议,要求在判决前提起上诉。律师告诉他们,案件在判决前,不能上诉。但如果有新的证人或证据提出来,可以争取最后一次庭审。律师劝他们接受认罪协议,争取最轻的量刑。王立通一家认为律师不为他们作无罪辩护,接连换了三位律师。法庭最终裁决,给于本案最后一次庭审听证的机会,但在开庭前,不再给他们更多时间找律师。开庭时,他们只好通过翻译为自己辩护。但他们不了解司法程序,导致他们提出的证人无法出庭作证,开庭后的交叉质询也被中止。
为此,法官宣布:鉴于此类案件,大多都是被告在审理中途认罪结案,较少进入终审程序,为了迅速结案,法庭裁决提前进行终审判决。
终审判决定在一个星期之后。为了制造声势,约翰王让林惠姗帮忙,用微信号召当地华人发起维权行动。判决那天,几十名华人,包括约翰王带领的“十多名按摩工作者”出庭声援。开庭前,前来声援的华人在庭上出出进进,找约翰王要“出庭补助”。当法官坐到了审判席后,听众席上依然混乱。法官随即命令:所有没有入座的人员,在十秒钟之内决定,要嘛入座,要嘛离开。
一位约翰王带来的姑娘毫不在乎地问:“我们上厕所怎么办?”
在场的一些华人听了,也附和着抗议:“难道美国一点人权也不讲吗?连上厕所都不行吗?”
法官通过翻译问清了庭下华人们表示的意思,举起法槌一敲:“本庭所有非被告直系亲属的旁听人员,立即全部离开法庭。”几个约翰王带来的女人满不在乎地坐在原处不动,几个法警过来,掏出手铐要对她们进行拘捕,她们见状赶紧站起来,朝场外跑。法警把到场的华人全部赶到街上,一名法庭工作人员跟出来,指着街对面半个篮球场大小的角落,对被赶出场的华人说:“你们可以在那个地方游行,但不准高喊,也不准超出那个角落。”
在法庭外等着进入被告席的王立通夫妇看到这种情况,立即通过翻译向法官申请,同意先前公诉方提出的认罪协议,接受遣返。约翰王听说父母不想上庭了,赶过来问为什么,王立通垂头丧气地说:“不要再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可是,我都费了那么大气力,好不容易把人召集起来,要给美国的法官一点颜色看看,你们一认罪,那不全白费了?”约翰王理直气壮地说。
“我们移民来美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害怕无破门的财产多了,留在中国不放心?还不是因为中国政府把出国留学和归国华侨的地位抬得太高,我们想出来换个身份再回去,继续挣钱?可是你看现在,我们来到美国移民,事没办成,就已经扔进去多少钱了?这都快花去咱们一半的家产了!美国是个花钱而不是挣钱的地方,再这样下去,咱们就输光了。这些钱都是一分一分地拚命拼出来的,容易吗?要把这些钱放在咱们家乡办点事,不比扔给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美国人强?”王立通颓丧地说。
“是啊,我也想了好久。咱们现在回去,你前面那个案子的几百万美元的赔偿,咱们就能拖着不再支付。夜总会的那边的投资,咱们也只是交了个前期首付,就算上你那个案子的二十万保释金不要,咱们还是划算的。只要回到国内,就是咱们自己的天地了呀!”约翰王的母亲流着泪说。
“那,如果法庭让你们坐监狱怎么办?”约翰王泄气地问。
“那有什么办法?只好忍几年。如果能保释,就交钱保释。保释后立即想办法回国。如果美国因为我们弃保,今后不许我们再来,正好,我也不想再来了。只要有钱,在哪不都生活得很好?你怎么还看不透?”
“是啊,当初我们要是让你在你爸爸的矿上或发电厂里找个事做,管一摊子人,不比现在你这个样子强?为了你,我和你爸爸都已经操碎了心……”
 
十三
道尔顿依旧每天抱着步枪,胸前挂着望远镜,开车到处去寻找安琪儿和诺拉。从北京发错了地址的那批货物,已经过了三个多月,朴英顺早已无心去取。邮局来了三次催提通知,最后一次通知说,如果七天内不提货,邮局就将货物拍卖,用以补偿货物放在邮局的保管费用。朴英顺有心无意地问道尔顿还要不要那批货,道尔顿说:“威廉姆正在休假,让那小子和林惠姗去提货。”
林惠姗对道尔顿的提议,喜出望外。出发去提货之前,她把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精心地粉刷装修了一番。能单独和威廉姆一起出行,她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她把随身的小行李箱放进“公羊皮卡”后座上,对坐在方向盘后面的威廉姆说:
“让我开车行吗?自从我在美国考了驾照,一直没有机会练车。你坐我旁边,帮我看着点儿路,指导我怎么走,好吗?”她和威廉姆在一起,总觉得无比轻松。
站在她身后的朴英顺说:“走这么远的路千万不要出事,最好还是让威廉姆开吧。”
“不!既然她有了驾照,就说明政府给了她使用车辆和占有道路的许可,她就有了开车的权利。为什么不让她试试呢?”威廉姆微笑着对朴英顺说。
林惠姗感激得看着威廉姆,朴英顺欲言又止。
威廉姆走出驾驶室,让林惠姗坐在方向盘后面,灿烂地笑着说:“那我的命可就交给你了。”他坐进驾驶座旁边位置:“不过,你要是累了,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要勉强。”
“不是你把命交给我,是咱俩的命捆在一起了。”林惠姗调整着座椅,对他善意地纠正:“这叫做相依为命。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句成语,意思是说,两个彼此需要的人,只有相互依靠相互帮助,才能共同把生命维持下去。现在,咱俩就是相依为命了。”林惠姗发动了汽车,按照设定好的导航仪,小心谨慎地开着车离开了镇子,驶向公路。
 “不同的人能把命运捆在一起?不可思议!看来,你相信命运,是吗?”威廉姆问。
“这……怎么说呢?反正是,信,也不信。我一直都相信个人努力,但有时又觉得人生好像是早已被安排好了的一样。你说呢?”林惠姗问。
“这确实很难说……要看‘命’的定义是什么。如果说命就是上帝,或者说是上帝安排的,我很难接受。因为每个人的命都不相同,如果说是上帝安排的,那就是说上帝对人不公平。不同的人被迫接受了不同的命运安排,还要因为命运不同,彼此间产生憎恨,这似乎说不过去。但是有很多事情,确实不是一个人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威廉姆说。
辽阔的原野上,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一望无际的田野一片油绿,高阔辽远的天空一片湛蓝,昨夜刚下过的一场大雨,把大自然冲洗得清亮新鲜。林惠姗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打开车窗,阵阵扑面而来的浓郁清新,让她顿时觉得心情舒畅:
“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她情不自禁地说。
“你指什么?”威廉姆问。
“我是说,我突然觉得今天我的心情特别开阔,特别舒畅,好久没有这样激动了。”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觉。我每次离开镇子,到别的地方去,那怕是一天,一个夜晚,我都会和你现在一样,有种新生的感觉。”威廉姆说。
“你在镇上没有朋友吗?”林惠姗想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住在别的地方,但问不出口。
“我的几位朋友都住在嘉瑞和芝加哥。一般都是我分别去找他们,他们不愿来镇上。我们彼此都期待着见面。”
“我真羡慕你!我没有任何朋友,来到这个小镇快两年了,绝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呆在店里。现在才觉得,过去我好像要被镇子里的沉闷憋死了。”林惠姗说。
威廉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早就注意到了,你和我一样,一直都在默默忍受着巨大的孤独,都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欲望,都在希望从艰难的忍耐中改变自己,寻求挣脱。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既然我们都与众不同,我们就应该有与别人不一样的生活。你为什么不大胆地交朋友?不去改变自己的生活?我们有自己的权利作出选择。”
“交朋友?改变生活?这个镇里的天地就这么大,哪有人合适做我的朋友?你说我的生活,是我自己能去改变的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快三十岁的孤僻女人,看上去可怜?”
“不,我从没有觉得你可怜。相反,倒觉得的你可敬。因为你从没有放弃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希望去改变生活。”威廉姆身上喷了一种奇怪的香水,散发着淡淡茶花气味。车窗外的风,不断把这种气味送进林惠姗的鼻子,林惠姗觉得,自己已经爱上身边这个坦率正直的男人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常常感到孤独、备受冷漠。我从没想要对谁有害,可是镇上还是有很多人看不惯我,不愿接受我。有时我真想从此一走了之,远离这个地方,再也不会来。可是后来又觉得,为什么离开的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威廉姆说。
林惠姗默默地听着,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坚信威廉姆是个正直严谨、认真负责的人,镇上或许有些人,例如朴英顺、牧师,还有教堂执事,似乎都不喜欢他的做事方式,但事情并没有他自己想得那样严重。她觉得他在市民们心中是个品行优秀的人:
“我认为你的勤奋努力和认真严谨,已经证明了你的正派和正直。我非常佩服你的人格品质。”林惠姗情不自禁地说。她觉得她和威廉姆的心越贴越近了。
“其实,很多事与每个人的道德品质、人格品行完全无关。”威廉姆侧头看看林惠姗,问:“听说你在准备考博士学位?打算离开这里?”
林惠姗点点头:“有什么办法呢?那可能是我唯一的出路。对很多美国人来说,大学毕业已经足够了,甚至上不上大学,一样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继续上学或攻读高学位,只是为了换取更理想的工作或得到更高的工资。可是对于我就不一样了。我首先考虑的是要留在美国,我获取的学位越高或越多,留在美国的可能性才越大。”
“我知道很多来美国的中国人,都是在不断地读书,不断地准备考试。有些人为了留在美国,读的学位都是那样高那样多,把自己的前半生都搭进去了。可是我不理解,那样做,真得能得到人生的乐趣吗?”威廉姆问。
“有时人们做事,并不总是为了获得乐趣,而是不得已。”林惠姗喃喃地说。
“我曾有个中国朋友,大学时的同学。他告诉我,中国古代就有读书人,为了获得做官的品位和官方的荣誉,不惜把自己的大半辈子都用在读书上,即便家中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结果最终也只考到了一个品位较低的荣誉,当人们向他祝贺时,他却高兴得疯了。你说,他这是一种信仰吗?”威廉姆不解地问。
林惠姗知道威廉姆说的是《儒林外史》上的“范进中举”。突然联想到了自己,心中一阵悲哀:自己不正是在演绎着现代版的“范进中举”吗?或许自己还不如“范进”。因为自己能不能“中举”,还不知道。
威廉姆见林惠姗沉默,笑着说:“或许读书,在他们心里,是一种美德吧。”
“别人我不知道。至于我自己,准备考博士,确实是一种不得已。”林惠姗说:“其实,我考博士也并不容易,我过去学的专业,或者说我为我父母学的专业,其实并不适合考博士。当初他们帮我选专业时,更多是从经济方面的原因来考虑。现在我要考博士,就需要先转学其它有更高进修可能的专业才行。这无形中又要多花费两年时间。这两年,你说我能去哪呢?还不是只能呆在镇上谋生。我真怕有一天,目前的工作没了,连镇上都呆不下去了。”
威廉姆听了沉默起来,好一段时间不再说话。林惠姗担心,他会不会因为她的境况尴尬,瞧不起她。
 
十四
到了取货的地点,威廉和林惠姗商量:“今晚我们不要往回赶了。装好货,我们就去印第安纳普勒斯,在那边找个旅馆住下,忘记一切,找个酒吧去彻底放松一下,好吗?”
林惠姗兴奋地点点头:“来美国这么多年,我还从没有只是为了放松,而进过酒吧呢。”
“可能你还没有找到你真正所需要的。今晚我带你去一个或许你会感兴趣的酒吧。在那里我有很多朋友,有些好几年都没见了。昨天我和他们在网上都约好了,我希望你能去见见我的这些朋友”威廉姆兴奋地说。
“真的?你真的愿意,愿意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们?”林惠姗听了惊喜,心想他能把自己介绍给他的朋友们,说明他对她,以及他俩的关系是认真的:“太好了,我愿意和你一起去。”林惠姗庆幸自己遇到了威廉姆这个正人君子,他对她一直都很尊重,从没有迫不及待地引诱她上床。
“当然,你去了那里,或许还能交到你更感兴趣的朋友。”威廉姆试探着说。
“不!我觉得没人比你更有趣。”林惠姗有些娇嗔地说。
下午,林惠姗和威廉姆提了货,装好车。威廉姆对林惠姗说:“我们往回开一小时,就到印第安纳普勒斯了。”说着他在汽车导航仪上设了回程的地址,告诉林惠姗:“到了印第安普勒斯,时间还比较早,在我们的母校附近找个旅馆住下来。晚饭前,如果你愿意,可以回学校看看。我去见一位朋友,我最密切的朋友,他和我约好了。”
“他?”林惠姗听出他说的朋友,是位男性,感到心安理得,便殷勤地问:“你去见他,我是说你的朋友,需要我陪你去吗?”林惠姗似乎觉得她和威廉姆分不开了,并有义务为他处理一些个人事务。
“不,我们在一起要处里一些私事,他可不喜欢别人介入。”威廉姆笑着解释:“不过,我想今天晚上,我一定有机会把他介绍给你。”
林惠姗心情荡漾,感激威廉姆对她以诚相待。
晚饭后,林惠姗把自己精心装扮了一番,换上一件白衬衣,外扎一条蓝色长裙,迫不及待地等威廉姆来叫她。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两次去敲威廉姆房间的门,借问旅馆上网的密码是多少、旅馆的制冰机在哪,询问他什么时候去酒吧。
“呃!去那里啊,一般都比较晚,最热闹的时候都在后半夜,有时会玩儿通宵的呢。”威廉姆说。
“通宵?明天不回去了?”林惠姗好奇地问。她从威廉姆用身子挡住的门缝里,看到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满脸大胡子,正坐在他的床上,心想这可能就是来找威廉姆办事的人。但是威廉姆并没有把那男人介绍给她:
“我们当然不会玩儿通宵,累了就回来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回去。”威廉姆说完,关上房门。
等到九点钟,威廉姆才来敲她的房间门,问她准备好了没有。林惠姗听了二话不说,抓起早已放在床上的挎包挎在肩上,开门就跟他走。威廉姆惊讶地后退两步,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笑着说:“哇!我相信今晚你一定是酒吧里最漂亮,最引人注目的人!”
威廉姆把车开到旅馆门外,林惠姗坐进驾驶座旁的位置,惊奇地发现威廉姆的下身穿了一件平时从未穿过的白色紧身裤,像舞台上芭蕾舞男演员穿的舞服。身上喷满了茶花气味的香水。她感到奇怪,又不好意思问,后悔自己用的香水气味不浓,那是一款廉价的香水,下午她从一家廉价商店里买来的。
他们行驶到一个叫“彩虹”的酒吧,四周灯火通明,警车狼一般地嚎叫着,不时在门外窜来窜去。
进门时,林惠姗被一位身穿背心短裤,浑身都是肌肉的保安拦住,查看身份证。威廉姆笑着向林惠姗解释:“你第一次来,他们要查看你的年龄,看你是否够二十一岁,二十一岁以下不能入内。”
“林惠姗把驾照地给保安,开玩笑说:“幸好我昨天刚过二十一岁生日,你看,我长得像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是吗?”
“那我可说不好。但你肯定还没开苞,这我有把握。祝你填今晚上七窍出火,永生难忘。”保安把驾照还给她。
还没进入入酒吧,林惠姗就发觉自己的装扮多么繁冗多余,进了酒吧,更觉得自己的衣着沉重累赘。酒吧里绝大多数是男人,白花花的晃眼。只有一个角落里聚着一小群袒胸露腿、丰乳肥臀的女人,在吸烟喝酒,窃窃私语。
人群中立刻有几位打扮怪异的男人,欢呼着威廉姆的名字,走过来,分别和威廉姆拥抱、接吻。林惠姗惊讶地看着这些男人,这些男人也好奇地看着威廉姆和他身后的林惠姗,其中一个问:“怎么?两年没见,换双味了?”
威廉姆转身把林惠姗叫到面前,向她介绍身边的男人。林惠姗开始晕眩,早已分不清谁是谁,那些男人并不和他握手,只是举起手中的酒杯,冲着她晃晃。一个光着膀子、长满胸毛、满脸胡须的高大男人,从远处过来,放下手中的酒杯,急不可耐地上前扯掉威廉姆身上的衬衫,紧紧搂住他的头,深深地和他接吻。威廉姆刮得发青的脸庞,深深地被埋进他蓬勃的大胡须里。他用自己穿着短裤的大腿,用力蹭着威廉姆突出的档部。其他人见了,朝他俩举举酒杯,散去了。
林惠姗目瞪口呆。威廉姆等那个男人亲吻够了,才转过身来,向林惠姗介绍:“这是今天下午我去见的那位朋友,迪纳尔……”林惠姗的眼里湿润起来,来之前她曾从旅馆威廉姆房间的门缝里见过他。
酒吧中间有一个大舞池,男人们光着油腻腻的膀子,赤裸着毛茸茸的大腿,搂着拥着叫着往里蹦。烟味、汗味、酒精、荷尔蒙混在一起,把一堆堆白花花的肉,肥的瘦的,黏糊糊地粘糊在一起,耳鬓厮磨,肉堆里不时传出阵阵狂呼。
林惠姗开始恍惚。威廉姆早已激动地已经顾不上林惠姗,大胡子男人紧紧搂住的腰,他搂着那年人宽厚的肩。那男人不时把搂着他的腰的手,滑向他的臀部,去抓着他圆滚滚的屁股。两人一起挤进舞池,淹没在肉林里。
一阵大麻气味扑鼻而来。一个肥胖的女人,拖着肥大的乳房,蹶着厚重的肥臀,在林惠姗面前晃来晃去,她看着林惠姗,笑着,转着,把嘴里的一股青烟,徐徐喷到林惠姗的脸上、头发上。林惠姗用手煽动着飘荡在她面前带有怪味的烟雾,胖女人把刚吸了一口的半截烟,递给林惠姗,笑着说:“你真是只可爱的青香蕉,我喜欢。为什么不到那边去?”她把头朝那边的角落一摆,那边有十几个女人,正朝她这边看。林惠姗没有去接她手中的烟,胖女人把烟放到自己嘴上,又深深吸了一口,再次慢慢喷到林惠姗脸上、头发上。
林惠姗的意识有些模糊,四处张望着找威廉姆,身不由己地已被胖女人搂在怀里,像被老母鸡用翅膀保护着的小鸡,从肉林一般的男人中间挤过。两个留着山羊胡的男人正拥抱在一起狂吻,他们下身几乎是裸着,四条浓毛粗壮的大腿交织纠缠在一起。胖女人搂着林惠姗挤到他俩身边,他俩惊讶得看到是两位女人,便忍痛割爱地自动分开,彬彬有礼地让胖女人和林惠姗从他俩中间通过。
胖女人搂着林惠姗肩膀的手,慢慢从林惠姗的领口伸向她的胸前,一把攥住了她的右侧娇小的乳房,把玩了几下。林惠姗下意识地挣扎着,胖女人松开右手,左手趁势把她拉进怀里,两人的身体面对面贴在一起,胖女人肥硕的乳房挤在她两的胸口之间,堆进她的下颌,嘴里喷着热哄哄的粗气,凑近林惠姗脸部,用嘴唇堵住她的嘴唇。林惠姗不断用力挣扎,胖女人左手抓起林惠姗的右手伸向她仅用一条布包住的下腹部,她扯开林惠姗裙子下面的内裤,试着伸进她的档部。林惠姗一个激灵,本能地用力推开身边的胖女人,挣扎着向酒吧门口挤。
胖女人从后面拉扯着她的胳膊不放,和蔼但急切地对她说:“我做你的第一个,你会感谢我的。我知道怎样让你幸福。”
林惠姗几乎要哭出来,奋力挣扎着向外逃。胖女人近乎恳求地对她说:“求求你,不要离开,我知道我们两个合适,我需要你,你也一定需要……我们在一起,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十五
林惠姗坐在汽车方向盘后面时,意识恍惚。她记不起她是怎样从酒吧里出来的。泪水模糊住她的双眼,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想呕吐却吐不出来,干呕了很长一阵。
她像游魂一样开动了车,神志模糊地跟着下午装车后威廉姆设定的返程导航,亡命般地逃离了酒吧前面的街道,离开印第安纳普勒斯,开上了公路。
她沿着公路拼命地向前开,完全不知道朝那个地方开,只是跟着导航走。她脑子里一个接着一个噩梦:威廉姆和大胡须男人嘴对嘴的接吻、相互紧搂着腰、不时抓摸着对方浑圆的屁股。两个山羊胡子的男人拥抱在一处,浓密的毛腿和浓密的毛腿交织在一起。肥胖女人把肥腻硕大的乳房堆挤她的颌下……
朦胧笼罩着四野,惶恐填塞了时空。她驾驶着汽车高速行驶,车前的大灯,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奋力撕裂开一段乳白色的缝隙,让她免于窒息,得以亡命。然而被她撕裂的缝隙,瞬即又被黑暗不留痕迹地修补得完好如初。
委屈、耻辱、痛苦,怨恨,一阵阵轮番而来,大口大口吞噬林惠姗的自尊。困惑、恐惧、惊悚、震颤一个个大行其道,大片大片瓜分她的感情。空虚、幻觉、恍惚、麻木又一重重接踵而来,大段大段偷袭她的神经。她丢在车座上的手机铃声响了,她的大脑已被吞噬折磨得几乎空白,完全充耳不闻。手机的声音越来越紧迫,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像被惯坏了的孩子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闷着嘶哑的嗓子,一遍遍翻滚踢蹬。
她机械地用已经空白的大脑应付着眼前的黑暗和心中的悲伤,对四周全然没有感应。手机一遍遍响着,不停地震动着,最后终于折腾累了,没电了,消停了。
林惠姗不知开了多长时间,当她眼睛几乎睁不开时,汽车一头栽下了公路,喘着气停在路边的玉米地里,她不知不觉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
一阵敲击车窗的声音,把她敲醒。她勉强睁开眼睛,一丝目眩的阳光越过公路,照在她脸上。她感到一阵头晕,侧了侧身子,又懵懂入睡。这时车外的警察开始拍打她的车门。
早晨六点多,有过往的车辆看到她的车一头扎在路边的玉米地里,车灯亮着,发动机开着,她在趴在方向盘上,以为她受了伤昏迷不醒,就报了警。
她慢慢醒过来,揉着眼睛打开车门,两名警察和三名救护车的急救人员,站在她的车门处。他们从她身上闻到了大麻的气味,面面相觑。一名警察在确定她没有受伤后,让她下车,对他进行清醒测验(Field Sobriety)。警察让她伸直双臂,踩着公路边的一条两英寸高五英寸宽的石阶上,慢慢向前行走。她依旧恍惚,来回走了两遍,都不自觉地从石阶上掉下来。
警察又让她单腿直立十秒钟,让她自己数数。她口齿不清地数着数,摇晃了一下,抬起的那只脚提前落了地。最后,警察说出一个六个字母的常用的单词,让她拼一遍,然后再倒着拼一遍,她照做了。两名警察对视了一下,一名警察掏出手铐,把她的手扭到背后,给她戴上手铐,把她推进警车。另一名警察打电话联系拖车。
林惠姗被带到警署后,渐渐吓醒了,很快就清醒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心里不由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她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地方,离惠特菲尔镇有多远。也不知朴英顺的汽车和车上的货物怎么样了。她身上的所有物品都被警察拿走了,她不知怎样才能和镇上的人联系上。她开始怨恨、自责、后悔。她担心警察会不会根据她护照上的信息通知中国使领馆?中国使馆会不会因此通知她的家人?她的父母接到通知后能不能接受的了她目前的现状?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悔恨。
当警察认为她已经完全清醒了时,告诉她,她可以给她的亲属打一个电话,让亲属来保她出去。警察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是警察署所在的地址和名称。
林惠姗打通了朴英顺的电话,未语先哭。她抽抽噎噎地还没把事情经过述完,电话时间到了,电话自动挂断。
两个小时后,道尔顿来到警署接林惠姗。林惠姗见了道尔顿,忍不住泪流满面。道尔顿依旧对她憨厚地笑着。警方指控林惠姗“涉嫌吸食大麻”、“涉嫌酒后驾车”、“神志不清状态下使用车辆”三项罪名,要求林惠姗一个月后,到指定法庭出庭应诉。道尔顿陪同林惠姗办理了保释手续,林惠姗在保释书上签字时,看到她的保释金是两万美元。因为没有现金,朴英顺用古玩店的资产作为抵押。
走出警署,林惠姗忍不住失声痛哭。道尔顿垂下眼睑,默默地站在她身边。等她哭够了,带她进了一家咖啡馆,递给她一套朴英顺托他带来的衣服,让她去洗手间洗漱,他为林惠姗买了早餐。
今天凌晨两点多,道尔顿接到了威廉姆打给他的电话,告诉他说,林惠姗驾驶着车辆失踪了,不知去向。朴英顺得知消息后,和道尔顿一直都在为她担心。道尔顿是在朴英顺接到林惠姗从警署打去电话后赶来的。
林惠姗回到维特菲尔后,下午威廉姆也心急火燎地回来了。他首先登门去向林惠姗道歉,后悔自己错估了林惠姗的性取向。林惠姗不愿见他。朴英顺叹口气说:“想不到道尔顿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难怪牧师一直就不待见他,总说他个性叛逆。”
三天后,法庭寄来一份通知:警方起诉林惠姗的案件,属于刑事案件,让林惠姗选择聘请律师,或放弃聘请律师,委托法庭为她指定政府免费律师。
林惠姗打电话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父母。她父母听了先是震惊,接着就是愤怒、怨恨、痛心。他们抱怨美国警察不问青红皂白,随后大骂美国不讲人权。林惠姗在电话里静静地听着,任由父母大发雷霆。等父母发泄完了,她告诉父母,如果聘请律师,就要一大笔钱,她自己没有足够的钱聘请律师。如果由法庭来指定政府免费律师为她辩护,政府律师一般倾向于说服被告接受控方的认罪协议,以求轻刑。
林惠姗的父母终于冷静下来,他们分析说,如果出庭,被判有罪的可能性极大。一旦被判有罪,她就必须服刑,刑满出狱后,就会被立刻取出出境。这个记录将会成为她人生中的污点,永远跟随她一辈子。即便她这次侥幸被判无罪,再继续像过去一样留在美国等待绿卡,也不知何时才能如愿。因此,与其出庭受审,倒不如“英雄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在开庭前悄悄地一走了之。
林惠姗犹豫地告诉父母,如果她在出庭前离开美国,朴英顺作为她的保释人,为她必须出庭所担保的财产,将会被法庭没收。她父母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对着电话说:管她呢!谁还顾得了那么多?你赶紧悄悄离开美国,别的东西都不要了,只带上护照和钱包。反正你又没做错什么,是美国警察冤枉了你,回到国内,也没有人知道你在美国发生的事。先回中国来待一段时间,就说是回来找材料要考博士。以后再找机会,咱们考学到欧洲去。
 
十六
开庭前两个星期,道尔顿陪同林惠姗去了两次法庭,去见法庭指定的政府律师。律师是位刚从业的年轻人,希望在本案中有所作为。他告诉林惠姗:“美国宪法第六修正案规定,为保证刑事案件中的被告人受到公平对待,被告人有权要求法庭组成陪审团对案件进行审理和判决。”
林惠姗听了不置可否。她早已无心参加庭审了。
律师向林惠姗分析:“对于醉驾、吸食毒品这类刑事案件,法庭一般倾向于通过简易审理程序,由法官单独审理。但既然本案属于刑事犯罪案件范畴,被告就有权要求组织陪审团审理。被告有罪无罪,最终由陪审团投票一致决定,而不是由法官决定。”
“这有什么不同?”道尔顿见林惠姗对律师的建议不感兴趣,罕见地开了一次口。
“由陪审团参与的案件,法官的责任是援引和解释有关法律条文,指导庭审按法定程序进行,保证听证过程公证,而不是作出有罪判决。如果陪审团对本案作出有罪或无罪决定时不能达成一致意见,法庭就必须解散陪审团,重新组织陪审团,重新开庭审理。这在时间上对你有利,有时会拖上几年,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寻找新的证据。从这一意义上说,陪审团不是陪法官审案,而是法官陪陪审团定案。”
林惠姗在律师极力建议下,索然无味地同意提出申请,要求法庭对本案组织陪审团,审理这个案件。开庭两天前,道尔顿陪同林惠姗去法庭,和律师去一起挑选陪审团成员。路上,林惠姗问道尔顿:
“这里离芝加哥机场有多远?”她已经在网上订了三天后回中国的机票。她想在最后一天说服道尔顿,让他送她去机场。他知道,如果她提前离开镇子去机场,人们发现她失踪了,就会报警,警察会发出通缉,在机场截获她。
“为什么要放弃?”道尔顿朝她宽厚地笑笑。
“我不想出庭了。即便是我被判无罪,将来我要留在美国也很难。我想回到我父母身边,回到我自己的国家去。”林惠姗哭着说。
道尔顿继续冲着她笑,说:“我快找到了。”
“找到什么?”林惠姗擦着眼泪,不解地问道尔顿。
“找到那两个女孩儿。”道尔顿说。
林惠姗听了,突然想到朴英顺和她的孩子。自己如果悄悄走了,朴英顺怎么办?道尔顿怎么办?
林惠姗和道尔顿来到法庭,和律师一起将陪审团的七名成员和一名候选成员选定后,法官援引法律,反复向全体陪审团成员强调:“被告在被宣布有罪之前,是被假定为清白无罪的。证明被告有罪的责任,完全在于起诉方,如果起诉方不能证明被告有罪,被告则无罪。本案的起诉方是本州政府。被告既然现在无罪,她就没有义务和责任证明自己是清白的。最终陪审团投票决定被告有罪或无罪,只能以你们在此次法庭上听到的双方辩论的事实和被认定的证据为依据,以你们自己的常识和经验做出判断。不能用以前读到、听到或者其他任何与本案无关的任何信息为依据。”
开庭的前一天,林惠姗的父母给她打电话,催她赶快设法回国。她告诉父母:“我想留下来,接受法庭审理。如果我走了,对不起为我担保的……”
她母亲听了,气急败坏。对着话筒大骂:“你这个孩子真不懂事,从来就不听我们的。我们让你回来,是为了你好。你本来就是被冤枉的,离开美国不接受他们的诬陷,不存在什么道德品质问题。美国的道德观念,本来就和中国人不同,咱们中国人没必要接受他们的那一套。如果你执意留在美国,被判了刑,就说明你真的有问题了。我把话说在前面,如果你被判了刑,今后你就再也不要回中国了,我们再也不认你这个女儿,我们为你丢不起这个人……”
法庭开庭那天,道尔顿陪同林惠姗出庭。庭上,公诉人讲述了案件发生的经过,强调被告人因吸食大麻,或饮用酒精等,在精神和情绪失去控制的状态下,无法对自己的行为后果作出“正当判断(Correct Judgement)”,从事了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公诉人公布了有关录像、警察报告,以及其他证人证言。最后建议陪审团考虑:为了社会安定和被告本人的安全,判决被告有罪。
接下来,辩护律师开始辩护。律师认为:从当事人的一系列行为看,他的当事人在整个案件中,始终都在清醒地选择并作出“最佳判断(The Best Judgement)”。他的当事人从没有吸食大麻、也没有饮用酒精的纪录。当发现自己被误导进入一个充满大麻、酒精和同性行为的不利的环境时,力图极力摆脱。这是一种正当判断。当事人开车逃离后,发觉不适,及时停车休息,恰恰说明她再一次作了最安全的选择,这仍是最佳判断。律师强调他的当事人受过高等教育,平时工作努力,诚实可信,纪录良好,陪审团应判她无罪。
面对被告在被捕后,承认过自己当时神智有些恍惚的事实,律师的辩护策略是:不直接否定公诉方起诉的被告人有罪,而是试图驳倒公诉人提出的证明被告有罪的各种证据。当公诉方提出的证据无法证明被告有罪,被告自然无罪。
接下来,公诉人依次召唤当时到达现场的两名警察和三名救护人员出庭作证。这五位证人都证明被告被发现时神志极不清醒,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说不清自己是怎样到达她被发现时的地方的,也不知要去哪,她当时甚至分不清东西南北。五位证人都证明从被告的头发上、衣服上闻到了大麻气味,有三位说也隐约闻到了酒精气味。公诉人据此认为:被告在驾车之前可能饮用过酒精,更有可能吸食过大麻,这都会导致被告神志恍惚。被告在这种神志不清的状态下驾驶车辆,是一种危害公共安全的不负责任行为。
律师开始分别质询五位证人。他首先分别询问两位警官是哪所警察学校毕业,毕业后从事现有工作多长时间,办理过多少神志不清驾车的案件。他晃着手中的一份警察的现场报告副本,问一位警察是不是他写的。这位警察刚从警校毕业几个月,律师清楚,一般警方出现场,记录现场情况的文字工作,大都由新入职的人承担。
警察看过报告副本后,承认是他写的。律师指着报告说:“你在报告中,记录了对被告进行清醒测试的情况。你写道,被告在受测试单腿直立时,没有数够十秒钟,另一只脚就落地了,因此没有通过测试,是吗?”
警察点点头,说:“是。这是工作程序。”
律师追问:“你在警察学校培训时,是否记得警察手册上规定,在多少秒钟之内,单脚落地,才算通过测试?警察抓耳挠腮答不上来,见律师一直在紧紧地盯着他,犹豫了一会儿,回答:“不记得了。”
律师继续追问:“警察手册上有没有写明‘十秒钟之内单脚落地’就算没有通过测试?”警察被质问得有些慌了,想来想去还是回答:“不记得了,但是一般在工作中都这样做。”律师追问:“只回答有,还是没有。”警察无可奈何地回答:“也许……没有。”
律师听了,看了看陪审团,想以此来证明,两位警察先入为主,认定当事人神志是否清醒的经验不足,办理此类有关的案件能力不够。他建议法庭,将这份作为证据的警方报告宣布无效。
公诉人立即提出反对,并质询律师:“你是否知道,警察手册上有没有规定多少秒钟之内单脚落地才算通过测验。”法庭上没人清楚律师是否知道这个问题,但是律师没有义务回答公诉人的质询。律师看着公诉人笑了笑,转身向法官提议:“现在是质询证人时间,我本人不是证人,公诉人对我本人提出质询,违反法庭辩论公平原则,建议更换符合资格的公诉人。”
法官把公诉人和辩护人都叫到审判席前,低声警告他俩:“公诉人不得在庭上质询非证人,辩护人不得提议更换公诉人。我不想因更换公诉人中止本案,拖延本案的审理时间。”
公诉人和辩护人回到各自的席位,法官宣布公诉人对辩护律师的反对无效,对辩护律师的质询也无效。同时法官也否决了辩护律师关于更换公诉人的提议。
质询证人继续进行。律师询问一位救护员,是否参加过火场的现场救护。救护员说参加四次。律师问他从火场里出来有什么感受,救护员说眼睛被呛得流泪,嗓子里辣得冒烟,全身都是烟味。律师听了双眼直视救护员,突然问:
“我能不能因此证明,你一向习惯并喜欢这种感受?”
救护员回答:“没人喜欢这种感受。”
“那么你告诉我,我的被告人身上有大麻气味或酒精气味,你能证明她吸食大麻或饮用酒精吗?”
救护员无法回答。
公诉人和律师又分别传讯威廉姆出庭作证。威廉姆说:他发现林惠姗不见后,曾找过她。为了找到她,他询问过很多在场的人,在场的人都说林惠姗从一开始就像头受惊的小鹿,进场没待多长时间,就被吓跑了。
法官作出裁决:“不采纳警察和救护员关于被告人身上有大麻气味和酒精气味的证言。然后宣布休庭一小时,午饭后继续开庭。”他告诉陪审团成员,休庭期间,法庭为陪审员准备了盒饭,陪审员不得离开法庭,可以给家中打电话,但不得谈及与本案有关的任何信息,不可接触陪审团以外的任何人,陪审团成员之间不得互相讨论本案。
下午继续开庭。公诉方放弃对被告吸食毒品和饮用酒精的指控,集中焦点证明被告是在受到刺激后,神志不清醒的状态下驾驶车辆。鉴于警方报告已经不能作为起诉证据,公诉方提议使用林惠姗被带回警署时的录像和她自己的供词作为证据。辩护律师针锋相对地提出,要找精神分析专家对录像的记录作出评估,并对神志清醒作出定义。
法庭一时难以寻找到符合资格的精神分析专家,法官只好宣布休庭到下个星期三继续开庭。
回镇上的路上,林惠姗告诉道尔顿,她打算在下星期开庭前,接受公诉方的认罪协议,换取获得轻刑,即被判入监一个月,然后被驱逐出境。她认为目前她被判决有罪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一旦她的罪名成立,最高刑期可能被判刑五年,刑满后照样被驱逐出境。
道尔顿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已经知道她俩的下落了。你的案子结束后,我就把她俩带回家。”
林惠姗哭起来:“我在和你说我的事,你从来都是答非所问,不上心。”
道尔顿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嫁给我吧。无论怎么判,留下来!”
林惠姗听了,目瞪口呆,潸然泪下。
 
十七
林惠姗的案件最后开庭的前一天,道尔顿和威廉姆一起,去把朴英顺那辆被拖走的皮卡和车上的货物领回来。道尔顿把车开进古玩店的后院,和威廉姆默默地卸车。卸完车朴英顺等威廉姆离去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想不到这批货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道尔顿看着她,垂下眼睑笑笑。朴英顺看着远处树林,擦着眼泪说:“这生意,我看差不多是做到头了。自从安琪儿失踪后,我对一切都心灰意懒了。林惠姗再这么一走,我一个人是搞不去了。”
道尔顿拽着身子,往屋里搬货。她对道尔顿说:“我啊,我真想嫁个人结婚算了。”
道尔顿停下来,看着她木纳地笑。朴英顺瞪了他一眼:“你木头人啊!连句话也没有。也不问问我要嫁给谁?”
“牧师。你喜欢他……”道尔顿说。
“牧师?你说我喜欢他?我试过,可是,可我还是有点儿拿不准他……他那么......我曾嫁过别的男人,他可能很在意……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嫁给你呢?”朴英顺娇嗔地说。
道尔顿摇摇头,固执地笑着:“你不会嫁给我。”
“你怎么知道?你不问怎么知道?”朴英顺不满地白了道尔顿一眼。
“我已经结婚了。”道尔顿说。
“什么?你结婚了?哼!你也不看看你自己,谁会和你结婚!”
“她,昨天……”
“昨天?和谁?”朴英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昨天在市政厅登记了。让她留下来。”
“你说什么?和……林?”朴英顺不由自主地朝楼上林惠姗住的房间看看,昨天晚上,林惠姗从外面回来,什么话都没有和她说过。“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道尔顿依然看着朴英顺笑,继续往房子里搬运货物。
“你,你怎么能……我还没结婚,你怎么就……那我,我怎么办?”朴英顺追着往屋里搬货物的道尔顿,让他解释。但她却张口结舌,说不下去。
“我找到她了,今天就会把她们带回来。”搬完货物,道尔顿擦着汗,对朴英顺说。
“找到谁了,你在说什么?平时你连一句话都 不愿多说,今天 你话多了?鬼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朴英顺仍不明白道尔顿在说什么。
道尔顿整理好货物,看了看她,出门开着车走了。

       
几天前,道尔顿在离惠特菲尔镇大约三十英里的一个小镇的超市外,看到安琪儿和诺拉坐在一辆停在超市停车场的汽车后座上,笑着朝他招手。他大吃一惊,立刻把放在身边的步枪抓在手里,四处仔细察看。没错!确实是她俩。他很惊讶,两个女孩儿并不是在向他求救,而是和她笑着打招呼。
 
道尔顿并没有下车去找她俩,而是坐在车里静静地等待。过了不久,惠特菲尔镇教堂的执事从超市里推着满满的一手推车日用品出来,走到车旁打开后备箱,向车里装物品。装好车,教堂执事打开车后座门,把头伸进车内和两个女孩儿分别亲吻,爱抚,分别给她俩一些食品,然后关上门,坐进驾驶室。
教堂执事开车驶出小镇后,道尔顿远远地跟着他。走了大约十几英里,执事开进了一座小型养马
场。养马场周围是开阔的草地,道尔顿把车停在远离养马场的公路边上,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养马场里的情况。车子开到养马场主人的房子前面停下,教堂执事下车卸车,两个女孩儿下车后在旁边玩儿。一会儿,道尔顿吃惊地发现,远处的草地上,牧师骑在一匹马上,身后还牵着一匹马,款款走来。
牧师骑马走到房子前面,下马后把两匹马拴在门前的马桩上,笑着走到安琪儿和若拉身边,亲切地弯下腰,分别和她俩拥抱、亲吻,相互爱抚。安琪儿和诺拉跑到那两匹马旁边,牧师分别把她俩抱到那两匹马的马背上,然后一手牵着一匹,为她俩唱着歌,走向远处的草地。教堂执事朝她俩挥挥手,把车里卸下的物品慢慢搬向室内。
道尔顿继续坐在车里用望远镜耐心观察。大约一个小时后,牧师牵着马回来了。他先后把两个女孩儿抱下马时,分别把她俩抱在怀里亲吻。教堂执事从屋里出来,走到他们身边,也分别和她俩接吻、拥抱,然后把马牵进马房。
道尔顿等天黑后才回到惠特菲尔镇。他没有将这事告诉任何人。他知道,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但是从此,他经常守在牧师和教堂执事的这座养马场外面,仔细观察。

      
道尔顿开车去了三十英里外教堂执事开办的养马场,静悄悄地把车停在养马场外的公路上,把前车盖打开。远远看去,他的车像是在路上抛了锚。他藏在车里,对养马场仔细观察。

        一个多小时后,牧师开车离开了养马场,路过他停在路边的汽车时,朝他的车子瞥了一眼,急驶而过。又过了一会儿,安琪儿和诺拉走出房间,两个人在房前玩儿了一会儿,手拉着手,一起走向房后远处的草地。道尔顿见了,提着枪,拽着身子,悄悄绕到房后面的草地上。
突然,一声枪响,走向草地的道尔顿应声倒地。
教堂执事端着一支步枪,从屋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向躺在草地上的道尔顿。道尔顿躺在血泊中,望着天,呼呼地喘着粗气。
教堂执事走到道尔顿身边,看了看他,哗啦一声,把另外两把子弹推进枪膛,说:“你持武器,擅闯私人家园。”道尔顿吃力抬起头撑起身子,朝他呆笑,脸上的汗水流向衣领。
教堂执事举起枪,对准道尔顿的头,道尔顿突然单手奋力举起枪,向他射击,执事应声扑倒在他身边。执事身体里冒出来的血,和他身下流淌的血混在一起,向低处流淌。
马房里的几匹马,恢恢地叫着。有一匹突然睁开缰绳,冲出马房,跑向远处的草地。安琪儿和诺拉远远地看着血泊里躺着的两个人,惊吓得不知所措。
执事身上的手机响了。是牧师打来的。他在不远处自己的住家里,听到了这边的枪声,打电话给执事,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报警!能拯救你自己。否则,上帝也救不了你。”道尔顿吃力地掏出执事身上的电话,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电话,坚定地说。
第二天上午,林惠姗没有按时出庭,辩护律师焦急地和她联系,获悉她正在医院里陪护她受伤的丈夫道尔顿。
法庭决定对案件缺席审理。公诉方播放了林惠姗被带回警署时的录像,精神分析专家对录像作了分析,认为林惠姗在被捕前和被捕后一段时间,神智处于模糊状态。
辩护律师听了,轻轻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双手一摊。
接着,法官向陪审团强调解释了公诉人起诉的行为是:“神智恍惚状态下操作车辆(Operating Vehicle Under The Wandering)”。这不是“酒后驾车”、不是“在药物影响下驾车”,同样也不是在“神志不清(Dottiness)”或“神志昏迷(Delirious)”状态下操作车辆。这里使用的是“操作(Operating)车辆”,而不是“驾驶车辆(Driving)”,因为被告被发现时,她坐在方向盘后面的驾驶位置,钥匙插在汽车启动位置,发动机在转动。但是没有人看到过她在开车,她的车停在公路下面的玉米地里。尽管她的车是被合理推断是从其他地方开来的,而不是被拖来的。
陪审团的成员静静地听着,大厅里鸦雀无声。
法官扫视了一下整个法庭,最后对陪审团成员一字一句地说:“好吧,我今天的任务,到这里就已经完成了。剩下的最后一项工作,并不是最不重要,而是最具决定性的工作,就交给你们了。请各位记住:用你们的常识,用我向你们解释过的有关法律,用法庭上认定的证据和证词去做出你们的决定。有些被我认定、裁决和驳回的不适宜的问题,即便是被告人或证人作了回答,无论这些回答对被告有利无利,都不能用作你们对这个案件的判断和依据。女士们先生们,请履行你们对我们这个社会的神圣责任。”
陪审团成员在法庭书记员引导下,离开法庭,进入旁边一个房间。二十分钟后,陪审团出来回到法庭。法官让其中一位陪审团成员代表陪审团,读出陪审团的一致决定。决定是:“被告人罪名成立!”
法官听了,向陪审团表示感谢,然后宣判:“被告在神智恍惚状态下操作车辆,对公共安全造成了可预期及潜在的危害,判处被告有期徒刑一个月。鉴于被告需要长期照料其新婚丈夫,该刑期缓期一年执行。执刑期间,被告不得离开美国。”说着,举起法槌一敲,案件审理结束。
两个月后,道尔顿从医院回到家里,躺在楼上向阳的床上,默默看着窗外镇上的景色。远处主街上夜总会金黄色琉璃瓦的中式大屋顶,高高地翘着飞檐,与对面教堂灰色的尖塔,在金色的阳光中争奇斗艳。他再一次因使用枪支向人射击,被法庭判决无罪。
林惠姗告诉他:“朴英顺准备结束生意,和牧师结婚了。婚后他们将一起搬去加利福尼亚。他们的婚礼将在下星期举行,由她的女儿安琪儿和诺拉做伴童。
道尔顿听了木纳地笑了笑。喃喃地说:“两个正处于青春期,却因从小遭到不幸而残疾,又长期得不到人们关注的姑娘,在她们敬重的教堂牧师和执事的诱惑之下,还能怎么样呢?这个结局也许对她们最好。对镇上的所有人最好。”
远处教堂的钟声响了,一声连着一声,深重而孤独。林惠姗已经对这钟声的枯燥和单调麻木了。窗外清洁车隆隆地驶过,威廉姆穿着洁净的工装,白色的领子翻在工装外,带给人们清新和明快。他停下车,挨户收集各家门前的垃圾时,依然吹着响亮的口哨。林惠姗走到窗边,默默地注视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

        她无奈地摇摇头,回到道尔顿身边,散碎的心,像教堂前空地上被钟声震飞的鸽子,在空中盘旋几圈,又飞回到原处。


         (完)
 
2017年11月14日
 于美国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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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鹭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实深刻,现实在哪里都是沉重的,更多的时候,我们选择一叶障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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