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娘子（22）

   

二十二

 

斯蒂夫坐起来，把安妮拦在怀里，拍着她的背：

“这是使馆，离外面都很远，怎么可能听到小孩的哭声？好了、好了，睡觉吧，你一定是做梦了。”

安妮不肯睡：

“不会吧？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哭声就像在耳边，真真切切的。”

斯蒂夫说：

“Honey睡吧！有我在啊！”

这种事情隔三差五地发生。有时安妮惊醒之后，就会久久地坐在那儿，黑暗当中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在等什么。眼看着安妮日渐憔悴，斯蒂夫非常担忧，就陪她去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得知二人结婚好几年了，于是说，可能有个小孩，就会好了。斯蒂夫对安妮说：

“安妮，咱们两个人结婚这么多年啊，一直也没有小孩。要不然咱们也试试……”

安妮问：

“试试什麽？”

斯蒂夫小心翼翼地说：

“现在科技这麽发达，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有我们自己的孩子啊！”

安妮正色道：

“斯蒂夫，有没有孩子，是上帝决定的，DNA那是上帝的工作，用人为的方式硬造，人们把上帝的工作拿来做，又不了解上帝的意图，只按照你自己的意愿随便改变主的安排，我不喜欢。”

斯蒂夫只好把自己的想法硬咽了回去。

有一天夜里，安妮又突然惊醒了，她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觉得堵得厉害，又好像空的厉害。

看到安妮如此痛苦，斯蒂夫很心疼。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安妮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她非常排斥试管婴儿一类的方式，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母性是最伟大的，不能成为母亲的女人，是很不幸的，斯蒂夫很心疼她。

 

“Honey，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送你一件礼物。”这天早上，安妮刚刚醒来，斯蒂夫就对她说，“吃完早饭，你跟我来。”

斯蒂夫带着安妮来到一所孤儿院。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一看，来的是一对美国夫妇，非常热心，专门挑选最漂亮的男孩女孩，他们个个可爱。

斯蒂夫觉得都不错：

“Honey你喜欢男孩儿，这个虎头虎脑的，眼睛骨碌碌地看人，一看就是聪明的孩子。”见安妮不说话，“要不，这个女孩儿也不错，看上去非常伶俐可爱，很爱笑，将来一定是一个美丽的小公主！”一连看了好几个，安妮却总觉得不是自己心目当中的那个孩子：

“斯蒂夫，谢谢你的礼物。但我希望她也是上帝给我的礼物。”此后，他们夫妇又拜访过好几家孤儿院，一直没有下决心。

有一天夜里，安妮又突然惊醒了，她说：

“清清楚楚的，我真的听到了这个小孩子的哭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个小孩子，我还能够感受到这个孩子在我怀里，”斯蒂夫没有反应，这个戏码上演得太多了，他已经不惊不怪了。见斯蒂夫没有反应，安妮推了推他，“斯蒂夫，我想，我想去一个地方。”

斯蒂夫这才睁开眼睛：

“想去哪儿啊？”

安妮趴在枕头上，歪着头看斯蒂夫：

“我想去，那个派出所。”

斯蒂夫伸手抚摸着安妮的头发：

“哪个派出所？”

“就是我们捡了那个小孩，送去的那个派出所。”

  

“那个女孩儿，已经送到孤儿院去了。”派出所的女警官接待了他们，“因为没有任何她父母的线索，所以只好送到孤儿院去了。”

安妮问道：

“取名字了吗？”

女警笑了说：

“因为是安妮从故宫护城河边树丛里捡到的，我们几个民警一起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宫树妮。”

斯蒂夫和安妮就来到了宫树妮所在的孤儿院：

“我们想看看一个叫宫树妮的孩子，她还在你们院里吗？”

接待人员说：

“宫树妮还在，她已经8个月大了。估计她可能永远不会被领养了。”

安妮问：

“为什么？”

接待人员说：

“这个孩子，先天愚型。”

“我们想看看她。”不一会儿，一位老师把女孩儿抱了出来。安妮接过来：

“孩子长得挺健壮的！”

“可惜是个傻子！”老师叹息着说。

“斯蒂夫，我想领养这个孩子！”安妮说。

斯蒂夫问：

“你想好了吗？”

安妮笃定地说：

“想好了，她就是上帝送给我的！”

“安妮，收养一个智障的孩子，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可能是一辈子的责任，要不然，再想想吧！”斯蒂夫劝道。

“那好吧！”安妮把孩子送回到老师手上，“我们回去再想想。”孩子交到老师手里时，突然就哭了。安妮听到这个哭声，浑身一震，“斯蒂夫！就是这个哭声。”

斯蒂夫拉着安妮的手，向外走去，安妮蓦地甩开斯蒂夫的手，回过头去。只见老师抱着大哭的孩子往里面走去，安妮忍不住追了过去，一把拉住老师：

“再让我抱一下！”孩子一到安妮手上，马上就不哭了。“斯蒂夫，你看，她不哭了！”

“安妮，不能冲动决定，还是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再做决定。”斯蒂夫说着又拉起了安妮的手，向外走。安妮一边走，一边回头：

“斯蒂夫，不行不行，我不能走，这个哭声就是我一直在梦里听到的。她牵着我的心，她一定是上帝送给我的。”说完，又跑回来，从老师手中接过孩子，刚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就不哭了，而且在她的怀里拱来拱去，安妮的心融化了。她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死也不肯放手了。

他们夫妻领养了这个孩子。为她取名Angela。自从有了安吉拉，安妮很快就脱去了稚气，焕发着母性光辉的她，有一种圣洁的魅力，令斯蒂夫十分着迷。安妮与孩子是寸步不离，这不仅没有令他们夫妻生分，反而更恩爱了。二人为对方的爱心而感动，对孩子也充满疼爱。决心全心全意培养她，即便是先天愚型，也是上帝的赐予，绝不会放弃！

他们查遍了各种书籍，了解到即使是先天愚型儿，也各不相同，智力较好的孩子，也可以学会阅读和做简单手工劳动，但学习的过程将相当艰难。他们下定决心，不管怎样，都要尽全力培养她。一般的孩子6个月就能坐起来，安吉拉直到9个月才能坐，两岁多才学会走路，却一直不能开口说话。安妮不相信教不会她说话，无论安吉拉有没有反应，她仍然每天坚持教她说话。安吉拉5岁时，有一天，斯蒂夫刚下班，回到住处，见到安吉拉在门口，他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刚要进门，忽然听到：

“爸、爸。”

斯蒂夫怀疑自己听错了，高声地叫安妮：

“安妮，你快来，听听，安吉是不是说话了？”

安妮一把把孩子搂进怀里：

“真的吗？安吉，说话了？快，说给妈妈听！”

安吉拉说：

“爸、爸。”

“叫我，叫我！”安妮高兴坏了。

“我。” 安吉拉说。

安妮更高兴了：

“她会学习了！她知道‘叫’这个词的意思了！”

安吉拉7岁时，智力基本上没有发育，不及三岁的孩子，但是不管安吉拉本人是不是明白，斯蒂夫和安妮都不愿意让别人对安吉拉另眼相看。而做到这一点，首先是他们自己不能对安吉拉另眼相看，因此，斯蒂夫夫妻决定让她读正常孩子的学校。可就是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收她。斯蒂夫通过领馆的帮助，还是把她送进了国际学校。即便是在国际学校，也还是逃脱不了小孩子的那种不知深浅的残酷。安吉拉经常被其他的小朋友嘲笑、欺负，没有人看得起她。但是，由于她是智障，并不懂得回到家里来哭诉委屈。每天笑着出门，笑着回来，看到有人流泪，她必跟着哭。安妮常说，安吉拉就是天使。

有一天安妮去接孩子，发现她的身上和脸上有伤：

“安吉拉，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妈妈！”安吉拉笑嘻嘻地拉着妈妈的手。

“这样不行，我要去找老师谈谈。”安妮就带着她去找她的老师，“老师，请您关注一下，安吉拉的身上和脸上，都有伤。”

老师只瞟了安吉拉一眼，完全没有检验她的伤，说：“哎呀，这些孩子们欺负她，您也不是不知道，这7、8岁的孩子，也没有个轻重。安吉拉是一个智障的孩子，她本就不应该上这个学校，因为她不可能适应。”

安妮很激动，说：

“您不能这样对待她，不能有歧视。您知道她智力有残障，就应该照顾她，要对她好一点。”

老师轻描淡写地说：

“那就完全不必要了，她是个傻子，根本就没有感觉。你对她好，她不知道感恩，你对她不好，她也不会伤心，因为她根本没有感情。”

这个时候，安妮盯着老师的眼睛，说：

“我要见校长。”

于是安妮就跟这个老师还有校长，坐在一起就讨论这件事。安妮非常激动，责怪老师，说她歧视安吉拉，老师还是一再强调，她是一个智障的孩子，而且这个学校是为各国外交官的子女开办的，她是一个中国孩子，她不应该上这个学。安妮说：

“您不仅歧视残障儿童，您还有种族歧视，安吉拉是我和斯蒂夫的孩子，我们都是外交官，她为什么不应该上这个学校？”

“对不起，我说错了。”老师马上道歉，“但是，不管怎么说，安吉拉毕竟是个傻子，你对她再好，她也不会知道，因为她没有感情，你对她再坏，她也不会伤心，还是因为她没有感觉，不会被伤害的。”

这时安妮真正被激怒了：

“校长先生，您的教师不懂得尊重人。无论如何，安吉拉是人，只要是人，就有最基本的人权，她的尊严必须得到尊重和保护！您的教师不配在学校工作。她不配教人、育才。”

校长为了安抚安妮，只能严肃地批评这个老师，老师不服气，委屈得哭了。这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安吉拉从妈妈的腿上下地，她眼泪汪汪地走到老师跟前，用她的小手给老师擦眼泪，自己还抽抽搭搭地说：

“乖，不哭！”而且她还从兜里掏出了一块糖，放到老师的嘴里。虽然没有剥糖纸，但是老师还是被感动了，她抱住了安吉拉。安吉拉在老师的怀里，还是抽抽噎噎地哭，而且一直用手给老师抹眼泪。

这时安妮说：

“您还能说她没有感情吗？您还能说她没有感觉，不知道感恩，您还说她是傻子吗？”

说得老师和校长都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不停地道歉。

回到家里以后，安妮就对斯蒂夫说：

“这个孩子，她是天使，她是上帝给我们的天使，她是来净化我们的灵魂的，她是来净化世界的。她的善良，她的单纯，她的宽容，实在令人怜爱啊！”

夜晚，安妮回到卧室。斯蒂夫问：

“安吉睡着了？”

“睡着了。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这个孩子啊！真是令人怜爱。我常常觉得，不是我在抚养她，而是她在拯救我。拯救我的灵魂，净化我的心灵！我非常非常爱她！”

斯蒂夫说：

“我也非常爱她。”

“斯蒂夫，我想和你有个约定。”安妮攀着斯蒂夫的脖子说。

“什么？”斯蒂夫吻着安妮的头发，问。

“将来，我们之中，不管最后剩下谁，都要陪伴这个孩子走完人生的路，走到生命的尽头。”安妮说。

“安妮，你想想看，我们再怎么长寿，也不可能比安吉拉活得更久，总有死的一天，我们都死了，安吉拉怎么办？我们应该这样约定，无论怎么忙、怎么难，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培养安吉拉，让她能够自食其力，有独立生活、自己照顾自己最基本的能力。只有这样，即使我们俩都不在了，她也能自己活下去，我们也才能放心啊！”斯蒂夫说。

“你说得对，我们尽一切努力，培养安吉拉。让她能够自立。”夫妻二人紧紧相拥。

 

有一天放了学之后，安吉拉像往常一样，站在校门口等待安妮。安妮有一点公务未处理完，来晚了。几个男孩子从安吉拉身边走过：

“看，小傻子！”

“留级生！”

“咱们逗逗她！”

“嗨，小傻子，来呀！”安吉拉被一群小孩子，引到学校后面的一个背静的死胡同，他们几个围着她，骂她，推搡她 ……

安妮下了班，急急忙忙赶到学校时，没有看到安吉拉，就跑到传达室询问，传达室大爷说：

“您问的是那个傻……那个女孩？每天站在门口的那个？”他指了指，“跟几个男孩子，到那边那个胡同里去了。”

安妮急忙跑过去，拐了一个弯，才发现那里是学校的后墙，一条死胡同，平时很少有人出入。这时候她看到几个孩子围着安吉拉，推搡她、骂她。安妮急忙跑过去：

“住手！你们不可以欺负她！”孩子们一看到安妮，全都吓坏了。

“妈妈，不骂他们。”安吉拉拉着妈妈的衣襟说。那些孩子急忙跑开了。安妮蹲下来搂着安吉拉：

“安吉，别害怕，妈妈在这儿。”她站起来拉着安吉拉的手，“咱们回家吧！”

“安吉拉玩。”安吉拉仰起头，看着安妮说。安妮抚摸着安吉拉的头发：

“好，妈妈带你放风筝吧！”

安吉拉高兴地说：

“风？”

“安吉拉就是天使，天使是会飞的啊！”安妮带着安吉拉来到了一个公园，在公园门口，看到了卖风筝的小店，她们挑了一个风筝，安妮对店主人说，“能不能在风筝上写一个名字？”

店主说：

“当然可以，写什么？”

安妮摸着安吉拉的头，说：

“就写安吉拉，是她的名字。”

店主人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打量了一下安吉拉，提起笔来，只寥寥数笔，安吉拉的素描像就出现在风筝之上。

“安吉拉！”安吉拉指着自己的画像说。安妮付了钱，拉着安吉拉准备离去。店主追出来：

“对不起，找您的钱！”

安妮说：

“不用找了，付给您画像的钱！”

“画像不收费。”店主坚持把找的钱塞给安妮，“你们两个都是天使！”

安妮带着安吉拉在公园里放风筝，风筝高高地飞了起来，安吉拉高兴地跳着：

“飞飞飞！安吉拉飞飞！”

这时有三个人走进公园，高个子的说：

“是这里吗？”

瘦小的说：

“是这里，没错！”

“怎麽还没来呀？时间地点都对吗？”高个子又问，“我要你确保安全，万无一失的！”

“就是在这儿交易，这里避静，没什么人。”瘦小男人说，“还差5分钟，不会有问题的，再等等！”

“瞎呀！没看见那个放风筝的人吗？去，赶走！不赶走她们，交易就不能进行。趁他们还没到，把这地方清理干净了！”高个子的男人说。

“哥，我去。”三人中的一个胖子边说边向安妮走去，“唉，别在这放风筝，说你呢！听不见啊？呦，还是个洋人！对不起，能不能请您到别处去放风筝？”

“为什么？这里不是公园吗？”安妮扯紧风筝线向相反的方向跑开。

“叫你走你就走，不要找不自在！”说着就要扯断安妮的风筝线，安吉拉跑过来，扯扯胖子的裤子：

“飞！”

胖子低头一看安吉拉的容貌，认出了先天愚型儿的容貌特征：

“哪儿跑出来一个小傻子！”一抬腿，就把安吉拉踢倒在地。安妮心疼啊，跑过去要救孩子，瘦子过来把腿伸到奔跑中的安妮脚下，安妮立刻被绊倒，加上惯性，向前飞出去两米，重重地摔到地上，头撞到了一块石头的尖利的角上。血流了出来。

高个子发现要出事，拔腿就跑，胖子和瘦子紧追其后，胖子喊道：

“哥，等等我！”

瘦子喊道：

“头儿，别跑啊，事儿还没办呢！”

失去控制的风筝，掉了下来。安吉拉把风筝捡回来：

“飞！妈妈，飞！”安妮自觉意识模糊，怕晕过去没人照顾孩子，强打起精神，靠着一棵树坐下，安吉拉就坐在了妈妈的腿上。手上还拿着风筝。安妮没有任何可供包扎的东西，血就一直流着。而安吉拉并不理解流血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懂得呼救，虽然她已经七岁了，但是她的智力还不到三岁。她只是觉得在妈妈身边很安心。就把头靠在妈妈的身上，玩着风筝，嘴里念着：

“安吉拉，飞。”安妮感觉到越来越虚弱，神智也正在离开自己，身上很冷，她就用双手环抱着安吉拉：

“学会唱歌了吗？安吉拉？”

安吉拉就用她非常稚嫩的声音唱：“小鸡、小鸭、常在一起，小鸡叽叽叽，小鸭嘎嘎嘎，叽叽叽，嘎嘎嘎，叽叽叽，嘎嘎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