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以后---为存活的记忆

翟孟云,退休前是位于波士顿的CVC by PAC,电气工程师。中国出生,美国公民。居住在波士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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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渭河两岸

(2018-08-11 20:22:19) 下一个

13. 渭河两岸

      我们单位在陕西华县和渭南县交界的河滩买了一块地,作为改造知识分子的农场。汽车沿着前往陕西潼关方向驰去,过了坝桥,公路还是直挺挺地躺在这秦川平原上。公路两旁那高高的白杨树,竖直地站在这西北大地上。像一排排祭天的蜡烛,恭恭敬敬地排列在道路两旁。看到这些白杨树,不由想起我家乡的成都诗人流沙河,他第一次北上,看到那些高大挺拔的白杨树,诗人赞美它,歌颂它,把白杨树的高大挺拔譬为高指蓝天的长剑。诗歌的誇张,被人有意无意地曲解为攻击党,招来橫祸。流沙河啊,当初要是把这些白杨树比为其它什么,或许不至遭人曲解。流沙河,我总为你的现实境遇感到担忧。流沙河,你怎么会让我如此挂念,看到那白杨我的心就会颤抖啊,怎么能不思念? 

      还未到华县,汽车就转身进入那渭水的河滩地带鄉间土路。尘土扬起,敞蓬车中的我们,个个落得满面尘灰黄土色。到了住宿的村庄下车,我们都像是  "泥人张" 揑揉出来的泥土娃。农人以欢喜的笑容迎接 了我们,这二十来人分住在他们的家中。也给他们带来点微薄的收入。河滩农场还处在蛮荒之中,荒草丛中隐藏着山野雀鸟及它们生下的蛋,这些青绿色鸟蛋,毫无掩盖地暴露在肉食动物出没的地带,可以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此外,草丛中还有善于奔跑的野兔。这些没有枪枝的青年,他们在荒草丛中抓野兔不成,就捡回一些雀鸟的蛋,以为这也是一种野味鲜。那知,煮熟之后,一咬,一股恶惺的气味直冲,让抢先尝试的人大喊:" 吃不得" ,都不想想毫无隐蔽的蛋,如果是可口好吃的,还能留着等我们这些人来吗?这些山野雀鸟又怎样繁衍它们的种群。这种恶惺的臭味,是种自我保卫后代的自然选择法则的体现。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农人,他们不侵袭这些雀鸟和它们的蛋,和平共处,保持一种生态平衡,是他们在此生存的依据。生态平衡,对人类在地球上健康活着的重要性,这群知识分子慬得太少!“上面"说,到农村去改造这些知识分子的思想,不是指如何向农民学习保护自然环境的品质,而是要学习他们忠于革命忠于党。生活在农民中才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或者说绝大多数都是知道,如何种地,以及一些生存于社会中的求生本领。他们中有不少农民的态度是少谈国家大事,他们说“因为我们也不懂那些事,对革命是绝对拥护就行了”而且,都会众口同声“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好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只有这样说才会是忠于革命忠于党,这是值得学习的。什么是“生存于社会中的求生本领”,我根本就不懂得。难怪,那时宣称“知识越多越反动”, 知识分子对待“革命”的态度,都像农民那样该多好啊!

      几天后,机器除掉了荒草,拖拉机翻松了河滩黄土,又播上高梁种子。对知识分子的改造便告一段落,只等老天发善心下点雨,让种子早点发芽。空闲了,这些人在村子里游动,有带鸟枪的人,起个大早射击那些刚从梦中醒来的大鸟小鸟,一枪一个,又可饱食一餐。农民们也是没事跟着玩,孩子们都紧紧跟随,帮助捡那些被打伤而残废的大鸟小鸟。这样的改造,能学到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些什?还留下了些什么?买鸡买蛋为物质短缺的家,市面上食品供应稀少,我们都是傍晩时分向养鸡的农家购买。在物质的补充上比在单位上班时得到的多。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对我而言,对大自然的认识,使我意识到自己知识的欠缺。

      听农人说,这一带的村庄,过去是大荔县的地方,如今又是由渭南县管辖。这就是人们常说的 " 三十年河东,又三十年河西 "。渭河水土流失严重,河床常有改道,河水冲击河堤,河堤泥土松弛。保住渭河堤岸的水土,是防治河水改道的一项重要措施。为了探秘,我和杨培智到河滩边观看,想看看大自然的魔力所在。果然,我们刚接近河岸边,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响声。那是河岸泥土大块大块往河里扎下去的响声,水花沾起几丈高,河岸变成了悬岸。难怪人们说,我们生活的大地是在无穷的变换之中,沧海桑田在互变。站在轰轰隆隆响声不决的河岸上,真为这水土流失担闲忧,有没有办法防治啊,这是一时的情思的担忧。

      一九九一年,我在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访问时,住在一个中国留学生家中。傍晚聊天时,谈到祖国大地,也谈到大西北的黄土高原。他讲了他们学校一个研究培植"防治水土流失的青草 "的洋人教授,大概叫Smith先生。他研究培植出一种适宜在黄土、红土生长的草。这草的根系粗大,且可深入地下十几米,能耐干旱抗严寒,是防治水土流失的好草。中美建交后,中方邀请了一批美国科学家访问。Smith先生在邀请之列,这位防治水土流失的专家,在中国的有关专家的陪同下,到了陕西考察渭河一带的水土流失的情况。他对这块黄土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邀请了陪同他的专家,及陕西省的有关人员访问美国,也参观了他的实验基地,赠送中方一台草籽收割机,和一吨多那种草的草籽,说一年后归还新的草籽。( 是否签约我没有问,听他讲述,好像是一种义务性质的帮助。),一年后,不见草籽归还,也联系不上有关人士,Smith先生也忙于去非洲等地开展工作。又过了几年,他在无人邀请的情况来到中国,去到陕西想看看他的草,也因无人陪同到不了渭河边,此事不了了之。Smith先生也不再过问此事。其实他的这种草在世界许多地方都用上了。朋友问我想不想见一见这位教授,由于我也忙于自己的事,又对防水土流失的问题是门外汉,也就免了。

      我们在村子里就听说,河对岸的大荔县内有个 "沙窝 "。这沙窝很奇特,它遍布沙子和不大的石子,这些沙子、石子不随风移动,而且那一带很少有较大的风,雨水还丰富。它不像沙漠干燥贫弱,也不像戈壁在石头下保水土。这里虽然遍地是沙是小石子,交通不便,人煙稀少,物产还丰富,盛产高质量的"金针菜",即干黄花菜。核桃、红枣、花生和柿子饼。在我们听来都是家里需要又欠缺的。我和杨培智渡过这条渭河,来到大荔县这边。这边的河岸是一派很宽很广的河畔沙滩地,沙是那种白色的细沙,如果建上几栋楼房,开上个旅舘,这里就可能会成度假胜地。可惜这里什么都没有,过往的行人都很稀少。河畔沙滩的旁边是一大遍西瓜地,大匹大匹的瓜叶下结着一些不大的小瓜。在阳光下暴晒的我们,这些瓜就是解去暑热的好东西。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西瓜地,远处只有一个小小的瓜棚。按常理应该有好几个守护西瓜的棚子才对,在疑惑之下我们向那个小瓜棚走去,我们刚走近瓜棚,就有人喊:" 快来吃瓜啰!" ,  " 好多钱一个?"," 不要钱,只管吃 " 有人给我们解释:" 这瓜叫'打瓜 ',放在手上,另一支手用力一拍打,瓜就裂开了,手一掰就可以啃了。"," 这种瓜的瓜籽必须留下,专门有人来收,价格还很高,……" 真的,这是名符其实的打瓜,手一拍瓜汁就往外流,瓜芯嫩而甜。很多年都没有听说过吃什么不要钱的了。记得在小时候拉车去到成都附近的金堂县的赵家渡,那里的橘子随便吃,不要钱。但是,要留下橘子売,也是有人来收购。我们问去沙窝的路,瓜棚里的人觉得很奇怪," 去沙窝干什么?"," 去玩!","那里有什么好玩的 "," 为了好奇心 " 他们才啊呀,啊呀,回复,并指了去的路,还指出我们的鞋不宜走沙地。

      沙窝,真的没有固定的路可走。来人说,这里是走三步退两步,我们的鞋也不得劲。很吃力的走了一段,都是靠着身子向前倾用的力,差一点都象是在爬行啰。走着,发现前面的沙面上,有一层厚厚的金黄色的细细的草,而且形成网状。手按上去很得劲,用脚踏上去感觉是比较踏实,于是我们就踏着这种草网向前走。大约两三个时辰后,见到有树,是一些枣树,估计前面会有人家。翻过一道沙梁,一个好大的庭院就在不远处。远远望去,那庭院埋没在层层树木之中,庭院由土坯墙围住,大得有点像个"地主庄园"。沙梁下面不远处,有一条路,一条没有沙石的路。在沙石中走路实在太烦人了,走三步退两步,比不上乌龟的爬行。见到这正规的路,说不出心里有多高兴,我们急忙下到这条正规路上。庭院确实很大,围墙上有两扇厚厚的黑漆大门,显示出这庭院的庄严。院内绿树成荫,站在门外就己经感到十分凉爽。我们还未来得急敲门,门已开了一条缝,主人好似“毫无戒意”地让我们进入院中。而且有茶水招待,非常友善。这里好像是可长住久安的好地方。主人是一对老夫妻,看上去身子骨还很硬梆,走路敏捷,十分健谈。关切询问来此的用意,当我们谈到是为了“好奇”来沙窝时,他俩都笑了,还说,“只有你们这些读过书的人才有这份好奇心,为了生活奔波的农民就不会有这份闲心” 这才把刚才的“好似没有戒心”的心放下了。让我们参观了他们的家。庭院宽敞,地面平坦踏实没有沙石。房屋成两三个四合院串联组合而成,前庭种有滿庭花草果树,是儿女们的住房和客房,俩老住中庭,院中是些奇花异草,后院是厨房,牲口棚及农具库房。看得出家境是殷实厚重的。空闲之时,俩老在家摆弄这些奇花异草。他们的生活,在我们看来是过得很顺心的。后院两口深水井,供饮用和浇灌农作物,围墙是土坯墙,后墙是用一捆捆的柴火堆积而成。墙外是他们的片片农田及果树林。他们世代居住在此,生活自给自足。很少出外,他们的儿女现在都在外面做事,很少回家。出走在外的儿女应该知道,他们的家就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世外桃园。话又说回来,他们家的儿女们当然更知道:这个沙窝是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平静,那样的与世隔绝。在中国的那个时候,不能幻想有个没有政府管辖的“世外桃园”。大概是我主观的一种渴望,渴望遇到个没有渗透政治的安静地方。主人告诉我们,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在沙窝深处还有好几家,由于交通不便往来不是经常。

      此行买了些核桃、红枣、花生及干的黄花菜。见识了"打瓜"和"沙窝"这些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这世界让我想到了些什么?回到渭河边的村庄,久久不能入睡。生活在城市的我们,生话物质由政府控制,思想活动受政治约束。来到农村似乎松快了一点,去到大荔县的河滩西瓜地,在沙窝见到世上少有的宁靜,思想也得到片刻的安宁。那俩老人的儿女,怀着对外界的奇思幻想,飞出了那安静无忧的世界,他们的见识得到满足吗?沙窝就真的像看起来的那么宁静吗?这一切我都在想,这一切都是中国文化大革命中的现实生活,我的见识在这小小的天地中,也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扩充。外面的世界何止如此啊!短见而己,是否就很真实?那怕是亲眼所见。

其实我们住的这家农妇还有许多话想说。她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在西安工作,小女已经十六,儿子是村里有名的"二癞子",好吃懒做,也是有名的恶棍。家里的男人为了这儿子,要将小女卖掉,为儿子取媳妇。小女的妈妈托我们请假回趟西安,把她家的事告诉大女,让大女悄悄把小妹妹带到西安藏起来。那个可邻的母亲在怏求我们时,她的声音,她的苦脸,她那不时痛苦抖动的身影,......让人不能不帮她。她那始终藏在阴暗角落中的小女啊,让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一个正常的人卖掉,为了那些恶棍般的男人去传种接代,让恶人能代代相传?这好象是这个族群的文明?是顺天理的啊?这些也扰得人睡得不够安稳。在这渭河边的农村中,让我明白地认识到:中国的穷人分布太广,穷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城里人有城里人受不完的穷,没想到农村人还更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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