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尼燕京人

本人近期完成了历史记实故事,以我家四代为中心,在中国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甚至世界所发生的真实故事。希望让后人知到也可作为历史的侧影,供写这段历史的人参考。也是一为老人在离开世界之前想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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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人我的自述5:最后一面

(2018-05-08 19:00:20) 下一个

         最后一面

逃避

 

 

        1959年8月中下旬的那个星期天,这是我终生难忘的一天。

        那时我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以下简称北航)已读完大三,第二天也就是大四第一学期第一天的晚上,我们要到哈尔滨作一个学期的工厂实习。

         早在暑假开始,妈妈就嘱咐我抓紧时间多到肿瘤医院去看爸爸。医生已通知她:他活不长了,癌细胞已从肺转到肝。

        我只去了一次,把妈妈让我带的东西送过去。我知道妈妈身体不好,拿不了太重的东西,我们上课时她自己送,让我们安心读书。现在放假了我是应当多做一些。但一想到自己是团员,又要争取入党,怕被扣上与右派父亲划不清界线的帽子。我已经因为他是右派而降低了密级,如果再扣上新帽子,送到不需密级的学校就惨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生了癌症。所以一个暑假呆在学校专业教研室作“教育革命”。

         由于我非常痛苦,不愿想到我将再也见不到父亲了。特别害怕见这最后一面时刻的到来,直到走前的星期天。这天中午,我先约了高中三年坐在同桌的多年不见的丽彤、绪文两位好友在北海正门口见面。见面后我们激动之极,决定到里面去像中学时那样玩。先划船,再散步聊天,走到九龙壁,又到后花园。

         玩的让我忘掉了最大的事情,去看父亲。突然一看錶,已五点半。医院七点就不许进了。 我一下楞了,刚才的欢快心情顿时消失,他俩马上发现我不对劲。急忙问我出什么事了?这时我不得已才说出父亲的病情,和明天离京的实情。他俩埋怨我:这次可以不玩或早结束。我这才告诉他们我的痛苦,害怕这一时刻的到来,我故意作这样的安排。为什么我会这样不珍惜这最后一面,而要逃避呢?因为自从知道爸爸的病不能治后,我已偷偷哭过几次。我不能在爸爸面前大哭。因为妈妈不让大家告诉爸爸病情,如果我大哭就漏了真情。如果我去陪爸爸一天,该说什么?我不愿意说任何党八股话:好好交代问题,认真检讨,低头认罪,争取宽大处理等等,当时对右派说的最时髦的话。我不认为爸爸有罪。但如果我表示理解或同意爸爸的观点,我就会被扣上与右派同流合污。如果我关心爸爸的身体,关心家里,这就是划不清界限。总之很想见这最后一面,但该怎样做才不会出毛病?这就是我放到最后一分钟见面的原因。

        我提起脚快步跑了起来。出了正门就有去王府大街的公共汽车。我需在华侨大厦下车,按妈妈的吩咐去买那个西式糕点店的草莓蛋挞,又到外面西瓜摊上买了个小西瓜。妈妈说他已经不想吃其它食物了。买完后急忙跑到去东直门外肿瘤医院的无轨电车。赶到医院已六点半,直冲到电梯,奔向父亲的病房。

 

强吞泪水

 

 

         由于是病危,已住在单人的小房间。房门正开着,在门外一眼就见父亲斜靠在枕头边双脚在地上,半坐半站双眼紧闭很不舒服的样子。一个半月没见,人骨瘦如柴,原来比我高现在已比我矮半头多,太可怕的样子。一个人孤独呆在昏暗的屋里,没有开灯。非常凄凉。

        看到此景,眼泪夺眶而出,我太自私了,明明可以陪他一整天的,但为不让人说我划不清界线,又怕自己痛苦,才来的如此之晚。我不能哭,不能让他知道他快要离开人世。赶忙深呼吸,把眼泪吞到肚子里。

         趁自己稍微冷静的时刻赶忙走进屋,轻声喊了一声爸爸。他惊讶的睁开眼看着我,似乎在问我这么晚了还来。我明白了妈妈没有告诉他我明天离京。我低声的告诉他:明天就离京了,要去哈尔滨实习一个学期,实习回来后会马上来看他。我知道这是骗他和骗自己的话,但必须这样说来鼓舞他。他脸上流出了不舍得离别之情。

         我眼泪又要流出来了,赶忙低下头去打开书包拿出吃的。我切一块西瓜放到他的床头小柜上。他说他不想吃,让我自己吃,我切一小块想让他尝一下以引起食欲。我喂他,他拿开我的手拒绝吃。 又打开蛋挞,让他看到如此漂亮的点心以引起食欲。他说谢谢我买了他过去喜欢吃的东西,但现在实在吃不下。我这才知道妈妈给的信息已过时。

         我真想告诉他他得的是肺癌,只有吃东西才能和癌作斗争。但妈妈怕他知道这是当时的不治之症,而放弃治疗。我劝他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好好地吃。看着爸爸难受的样子我泪水又夺眶而出,嗓子发烧堵的慌,吞口水也不管用。只好忙着作事,别说话。

         屋子是如此的寂静让人害怕。

         突然间爸爸打破了寂静说:你们要爱妈妈,她很爱你们,为你们操了不少的心。

         我明白他怕我们不理解,不谅解妈妈。因为自从外婆去世的1946年,妈妈就卧床不起,有保姆专门照顾她。爸爸工作忙,我们姊妹由另一个保姆照顾。缺少父母的爱。直到1952年苏联专家让她必须起来作正常人的工作,过正常人的生活。她才开始找工作,走出她的卧室和我们一起吃饭,谈天。这时我们都已上中学,自己可以照顾自己了。我们最需要妈妈照顾、爱护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关着房门,除爸爸和那个保姆外谁都不可随便进出。所以爸爸担心我们和妈妈不亲,不会好好照顾她。爸爸知道妈妈是大家闺秀,没有吃过苦,比较脆弱。他担心他先妈妈走后她的生活。

       看到爸爸永远爱着妈妈,照顾她 ,为她着想,实在感动。这就是他的遗言。

       我马上说我们一定永远照顾好爸爸和妈妈。接着爸爸说东北很冷要带多点厚衣服,我说是。我听后非常感动,在外人眼里我是20岁的大学生,但在父亲眼里我永远是他的小孩。他知道我很易感冒,所以特别嘱咐我。

        我感到爸爸心中有数,知道时日不长了。似乎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也不知该如何去问。更主要的是我心里一直在哭。

        我真想抱着爸爸大哭一场说:我爱你,别这样早离开我们,坚强起来和癌作斗争。但妈妈已和医生说好谁也不可说出真相。

        其实父亲很清楚他是癌症,因为他知道他住的是肿瘤医院,医生说他是肺病住在这里用新方法治疗。他看到他和其他病人一样在很多地方画着红方块作放疗。由于这层窗户纸没有撕掉,就很难深聊。我们总是说他会好的,他和我们都不能说他快去世了,就没法问他更多的想法。

        在这样尴尬的场面,不停的冷场,我心都要跳出来了,难受得说不出话。只有低着头作事情。最后我轻声地说我要走了。他马上说天不早了,已过七点,到学校就要九点。他想送我,但站不住,就说:不送了,小心点注意安全。我要大哭了,不敢说话,也不敢看他,只是点头,抱起书包,跑进电梯。

 

嚎啕大哭

 

 

        一进去,我就嚎啕大哭起来。

        幸亏没人,过了一会电梯门开,走进一位年轻很帅的医生。他看我一眼,没说话就转身背朝我,让我哭。看来病人家属大哭他已司空见惯。大概让家属大哭让他们发泄一下是有好处的。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难看的脸看到他,我不好意思再大哭。只一层他就下去了。我自己到了最下一层。走出电梯,最好不要马上走到马路上。

         我走到楼后面的院子,看到夕阳照到绿油油的草地和小草花上非常有生气。顿时让我憋闷的心情打开。深深地呼吸着这清香的草味,安静了下来。呆了一会就去上回校的公交车。这一路让我想了许多往事。为父亲的遭遇难过,生气,惋惜,我真想呐喊,哭诉。但冲谁说?会有什么后果?这一想就慢慢冷静下来。

         回到宿舍我只是埋头整理衣物无心与他们寒暄,然后就睡下。他们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说跟谁玩的这么累都不理人了。我说早睡吧明晚就没这个床了。

         过了一个多月,突然收到姐的来信。我料到这是告诉我父亲去世的消息。写的很简单。我马上报告给牟支书。他说:好,不用再背这个包袱了,好好干。听的是如此冰冷的话语,让我马上冷静,必须表现要划清界限。接着他说将马上报告给上级。我意识到我的“密级”会提高一点。密级对于搞航空的人是一个紧箍咒,把人卡的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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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3)
评论
终于注册成功 回复 悄悄话 看这些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事情,让人泪目,无限感慨~~
月满楼99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兵团农工' 的评论没有人性的社会,是因为没有人性的人很多。包括作者自己都不能免俗 :
江郎山闲话 回复 悄悄话 好文,提醒我们,多做人该做的事,不要辜负亲人。
dong140 回复 悄悄话 不堪设想的年代
兵团农工 回复 悄悄话 没有人性的社会。
高斯曼 回复 悄悄话 巧了,我前面留言说的燕京大学的邻居,他的女儿也是北航60年代初毕业的。
群思 回复 悄悄话 至今沒什麼改變
雪狗2014 回复 悄悄话 但愿中国再也不会有着样的时代
雪狗2014 回复 悄悄话 但愿中国再也不会有着样的时代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写的好,真不容易
思壮思通 回复 悄悄话 那个年代,每家都有点悲惨的故事。好在都过去了。
蓝天白云915LQB 回复 悄悄话 我爸爸也是右派,理解。
corgi 回复 悄悄话 那是个什么TMD的年代啊!但愿不再回来,可看习包子的样,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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