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金彪

趁着还有记忆,给世界留下足迹。
正文

在没有红绿灯的海口

(2017-12-18 20:52:56) 下一个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 北岛


 
                                              第一章

      八八年八月初,农历三伏尾稍。被关在火炉蒸笼里炙烤数周的江城人,终于像死囚盼皇恩大赦,天天扳着指头数立秋的日子。

      正是毕业季,倍受煎熬的是一批求职乏门的惶惶学子,这个酷夏给他们平添更多辗转反侧夜。数年前包分配的好景不再,自由择业绚丽面纱后是权势人脉暗潮汹涌。这座中国高等学府云集的大都,消化不了漫不经心的滞销品,毫不留情像抛弃垃圾般遗弃。曾被嘲讽的资本主义毕业即失业的悲剧在此无情上演。田泽农和程首义不幸沦入溃逃大军,他们绝望眼光最后投向大特区海南,希冀在那里寻到公平与自由,自由岛梦幻成最后的精神鸦片。


       午后时分,杨建国来送行。建国是他俩研究生学兄,三年室友,情谊深厚。他没有体味求职的酸甜苦辣。毕业论文还没答辩,市委组织部就来调档。学位一到手,许多同学仍急如热锅上蚂蚁,他已悄然到市委政研室报到。身为将门之后,市委副书记乘龙快婿,根红苗正。大学入党,研究生会主席,血管里满是红彤彤细胞,前程似锦。

       相形之下,泽农身世卑微若尘埃。田氏祖辈窝在穷山恶水的田家坳,几亩薄田,脸朝黄土背朝天,沉寂百年。忽而时来运转,祖坟起气,泽农高考成县文科状元。本想鲤鱼跳龙门,毕业留省城,改写田家历史。可十五岁的泽农不幸得跟一帮三十多的叔叔阿姨辈同窗比拼,神童沦为玩童,才气化作怨气,毕业时哪里来回哪去,打回县城做月俸五十二块教书匠。他一气之下悬梁刺股,回炉考研。无奈人算不如天算,时过境迁,前路茫茫。

     出校园到公汽站,有两里多坡路。幸亏建国遣伏尔加车代步,免他们在发烫的柏油路上烧烤。二人汗涔涔扛拉杆箱下楼,领受杨建国的高规格送行。

 

      程首义笑着说:“火车傍晚始发,你这么心急撵我们,莫不是怕我们赖着不走,巴望你安排工作?”

 

      “何等冤枉,这一去千里,想你们再登黄鹤,一览大江,惜别江城,把酒话别。”建国装作很抱屈说。


      田泽农打趣说:“这才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建国还不想留下我们?可惜他初到市委,得韬光养晦,不能拉帮结派,任人唯亲。”

 

      建国接话:“真的羡慕你们,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而我人生轨迹都划定了,一点挑战性都没有。说不定哪天你们发达了,我还要来投靠。”

         “苟富贵,勿相忘。我们另辟根据地,各占山头,遥相呼应。”首义说罢,众人车上坐定,望黄鹤楼进发。

        银灰色伏尔加“砰砰砰”吼响,噪声盖过拖拉机。抖动一阵后,颤颤巍巍上了路。建国说:“休干所老爷车,有些年头了,跟我父亲一样老资格,凑合坐吧,总比公汽强。”建国当然是奢华的低调。对于常年挤惯沙丁鱼罐头公汽的人来说,老伏尔加的游街已是豪华至极,大喜过望。平生破天荒乘专享轿车,体面光鲜地告别伤心城市,总算得几分安慰。

       老爷车没有冷气,窗户洞开,热风扑面。程首义脱下汗衫,露出搓板身段,让汗珠自由飞。他将汗衫伸出车窗,作旗帜迎风招展,破锣嗓吼起了《一无所有》: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

         泽农也情不自禁唱和,歌声淹没伏尔加引擎声 。多日来淤积心头的失意,怅惘,像长江七月洪峰 ,破堤而出,奔腾咆哮,在歌声里宣泄殆尽。别了,江城!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不经意间,蛇山在望,阅马场在即。首义轻拍司机肩膀,示意停驻红楼,想拜谒中山铜像。

     午后的太阳正毒,阅马场空空荡荡。历经火炉锤炼的江城人,此时销声匿迹。远处鼓楼洞阴凉处,偶尔传来雪糕少年有气无力的叫卖声。神情严峻的中山先生在酷热里依旧长袍马褂,孤寂落寞,身体前倾,似仍奋力挣扎前行,欲完成未竟伟业,嘴唇似嗫语: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这座城市是健忘的。七十多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起义,结束了帝制,开创新时代。而今这里却寂寥落寞,日渐拔起的高楼,挤压着首义广场的空间,红楼色褪,中山矮化。只有程首义无法忘却。他用自己名字顽强提醒世人,是他曾祖父打响首义第一枪。一座千年矗立的宫殿轰然倒塌,民主宪政萌芽迸发在万里长城石缝里。

      照理,程首义不需拜谒铜像,而孙先生该铭记程家的英勇。辛亥革命成功没给程家带来飞黄腾达,却是梦魇连连。曾祖几年后被革命同志滥杀。祖父用血染的抚恤金置下几十亩薄田,土改却招来杀身之祸。地主狗仔的磨盘重压在父亲背上,他身板永远没直过。文革红卫兵刨开他祖坟,挫骨扬灰,还田复耕。如今祭奠先祖,意无寄托,心无安放,拜谒中山铜像是他的寄托。

      深深三鞠躬后,建国跟他开玩笑: “我们是国共合作的典范。你首义,我建国,承先启后,继往开来,同室而无干戈,相逢一笑泯恩仇。要是两岸亲和如你我,这统一大业不就易如反掌? ”

      首义摇头苦笑道: “程家国共两头不落好,四代单传到我,苦大仇深。合作也罢,统一也好,不是我一介草民操的心,就让我程家好生生活一代吧。”

    说话间,三人登顶黄鹤楼。放眼远眺,三镇尽收眼底。但见天无碧空,江有浊浪,火风扑面,热浪袭人,全无诗情画意。再加上前路茫茫,心思沉重,他俩诗兴全无。杨建国却兴趣盎然,要司机拍照留念。作为城市未来主人,他当然踌躇满志,心境明亮。

     建国说: “有合照,该有题诗。李白硬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唬住多少文人墨客。我们无知无畏,斗胆赠别。”

     首义说:“建国才思敏捷,那你开个头,我们接龙打油七绝。”

     建国也不谦让,遥望东湖方向,起句道:“珞珈山头聚三友。”

      “黄鹤楼顶话别愁。” 首义应和,对字还工整,平仄就不计较。

     泽农诗锋一转,道出忐忑心境:“莫道南行万重山。”

     建国极目大江,沉吟片刻,“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的意境跃然浮现。天尽头,有出海口。学友天各一方,云山雾障,却友情永存,山水难隔。他一拍脑门说:“有了,长江尽处是海口!”

      首义拍手叫好:“妙!看似平实,意蕴无穷。君在江城,我在海口,江河归海,友情连绵。”

      泽农说:“ 权作打油,题上照片,孤芳自赏好了。再吟诵一遍:
                            
                            珞珈山头聚三友,
                            黄鹤楼顶话别愁;
                            莫道南行万重山,
                            长江尽处是海口。”

      建国坚持要进黄鹤酒楼宴客。首义说:“老兄,心领了,排场不讲。看我短裤乱衫,叫花子一个,进豪华包房不自在。要不拐到司门口江边,找个摊子喝靠背酒,岂不畅快?” 三人下了江滩,找个有遮阳蓬的食肆,光了膀子,沐着江风,几盘家常菜,一箱“行吟阁”,边喝边聊,依依话别。



     薄暮时分,闷热依旧难当。武昌车站黑压压挤满人,密不透风,室温骤升。候车的长蛇阵逶迤盘旋出站室,在发烫的石板广场上转几大圈,尾不见首。仿佛一瞬间,亿万人蜂拥而至,争先恐后要挤上这趟赴海岛淘金的绿皮车。这座狭窄破旧的半世纪老站,被滚滚人潮蹂躏得奄奄一息。

     田泽农惊叹这只有春运才得见的人山人海。建国安慰他:“我有特别通行证,直接送你们上月台。”

     寻到出站口,喇叭一按,就有穿制服的铁道员冲出,麻利拉开铁闸门,行恭敬注目礼。程首义调侃:“这才叫真正走后门。”

      三人月台中间正想多叙几句,却见进站门洞开,人群蜂涌,狼奔豕突,月台瞬间成了八月十五的钱塘江潮。杨建国眼疾脚快,惊兔般往出站口撤退,再晚就被海啸般人潮淹没。两人起先愣着,没明白时态严重。待回过神来,腿长的程首义三步并做两步,抓住车厢扶手,扛住人浪,中流砥柱般掩护矮墩墩的田泽农从腋下钻入车厢。胜利完成阻击任务后,他才放心松手,让人流洪峰淹过,腿也不用动,随波逐流漂进车厢。泽农腿短些,可步伐敏捷,身轻如燕,捷足先登抢占座位,屁股钉在座上。

     程首义神魂未定,喝口水压惊。汗衫已贴在背脊上,拧得出半桶水。肚里几瓶“行吟阁”还没尿过,就蒸发泄汗出干了。站台依旧混乱一片,没挤上车的人在骂娘,推搡,拉拉扯扯。连斯文的女生,也变成泼妇,角斗士般冲杀抢位。


    停靠待发的列车,既无冷气,又无活风,闷得像火炉上炙烤的铁罐头盒。一群大活人 ,胸贴胸,背靠背,呼吸对呼吸,车厢有火葬焚化炉的感觉。好在田泽农身体调节机制好,老婆称他人肉空调,冬暖夏凉,喜欢贴他睡。如果人类因全球气候变暖而消亡的话,他应该是坚持到最后一秒的一位。不过今天境况异常,他也觉胸闷气麻,头皮发麻,巴望车快开动,夜风吹进,疏通窒息人的闷热。

     就在人们昏昏沉沉,闷不欲生,绝望到快跳车时,列车骤然抖动,退后半步,然后缓缓前行,车轮撞击铁轨接缝“喀嚓---喀嚓---”声音有节奏响起。开始低沉而悠慢,不久高亢又短促,进而欢快且急促起来。从来没人欣赏过这“喀嚓喀嚓”单调的乐曲。而今天满车厢人,聆听此声,便觉仙乐一样美妙动听。

     掌声响起来!每个人,无论站或坐的,此时此刻,心同境,人同愿,集体欢呼列车正点出发。晚风吹进来,有些许凉意,人们毛孔舒张开来,每个末梢都在急迫亲近夜空的清凉。几近爆炸的车厢在风的疏通下,情绪舒缓下来。虽然依旧拥塞,针插难进,但人们不再争斗,烦躁。不管有座没座,秩序已定,命运已安排,只好随遇而安,相安无事。坐着的开始无聊,想法找乐。打升级,读小说。程首义故弄风雅,念海子的诗。田泽农想老婆女儿,打开笔记本,记录远游的思念。走廊间挨站的众生就没此番闲情逸志,身子和脑子一刻都不得安闲。靠座旁站的还有个依托,斜依着休息片刻。那些四面落空插在人缝中的就悲催了:双腿坚定落地,也保不了平稳,恨不得找根长钉,把脚掌钉实到车厢地板,稳当如泰山顶上一青松。一不留神失衡撞人,又得引起混乱,叫骂。遥远的本次列车终点,二十二小时的炼狱煎熬,谁又练过站立睡觉的少林功夫?指望有人发慈悲让座只有中彩票的几率。唯一希望是在某个时刻,某个车站,某个座位空出来,可几十双如狼似虎的眼睛都在巡视着,到时候又是骚乱争斗,丛林法则。

    广播里唱起《大约在冬季》。齐秦不知旅人苦,在空调劲吹舒适宽敞的台北机场,怀拥画中人王祖贤无病呻吟,尽往车厢里渴望一丝冷气半口凉水几寸空间的悲惨之众伤口上撒盐: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
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漫漫长夜里 未来日子里
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
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
虽然迎着风 虽然下着雨
我在风雨之中恋着你
没有你的日子里
我会更加珍惜自己
没有我的岁月里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问我何时归故里
我也轻声的问自己
不是在此时
不知在何时
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泪在田泽农眼框打转。幸亏没让妻子拖着未满周岁的女儿老远从县城赶来送行,不然这离别的车站更是凄凄惨惨戚戚。他不是那种多愁善感,情绪外泄的诗人气质。从泥巴地里爬出,木讷的家庭没给他细腻情感熏陶。他好像哭肌笑肌皆未发育完成,沉郁脸上永远书写着田家百年沧桑。偶尔忍不住笑,也不过是嘴角咧开,扯动脸表皮蠕动几下而已。此刻听歌,触景伤情,着实被齐秦击中,有点不能自持。周围有哭声,像感冒一样开始传染,忽而哭声一片。他差点加入了伤感的团队,不过当着众人,他擒住了泪。

     齐秦还在广播里没完没了煽情,“王祖贤”却飞进了车厢。昏黑里忽而闪现一道光,像夜空的流星划过。不过她不是流星一闪而过,转瞬即逝。整车厢眼睛的焦距都对准那一个方向。这光亮滞胀在程首义眼帘,炫丽耀眼,令他智昏目眩,方寸大乱。他不敢直面,装作看窗外夜色茫茫,满脑子海子的诗忘得干干净净。

     也许是上帝为了拯救这车难民,宅心仁厚,令她安琪儿般降临,点亮昏黄,击溃抑郁,抚慰忧伤!上帝指着车厢说:“要有风”。于是有了清凉;“要有水”。于是没了干渴;“要有音乐”。于是齐秦在唱。“要有女人。”于是刘芳惠现面!可上帝怎么没说“要有座位”呢?

     刘芳惠不是第一眼美女,没有艳若桃花,仙女下凡,惊为天人的美貌。把她扔进美女如云的大海里,也许惊不起涟漪。但把她带进这污浊烦闷的长途车,却是股沁人肺腑的清新空气,茫茫沙漠的汩汩甘泉。勿用置疑,她身上散发出的青春气息和成熟智慧水乳交融,沁入骨髓,显露出的高雅气质更是光芒四射,如磁铁石般引人入胜。她五官端正,看起来很顺眼,虽然比不上王祖贤那样眉清目秀,玲珑精致,但越看越耐看。与王祖贤可媲美的,是她窈窕身材。一米七的骨架,柔柔地撑起梨花般的雪肤和恰如其分的肌脂,一袭剪裁合体的白连衣裙将身材勾勒得凸凹有致,如玉树临风,秀丽俊俏。绸缎般柔软的长发如尼亚加拉瀑布飞挂,经车窗呼呼夜风一鼓动,漫卷舞动,将周遭人撩拨得心旌摇动。唯一遗憾的是,纤细的胸围上高耸着两座珠穆朗玛乳峰,没有青藏高原般雄厚脂肪的强力衬托,略有比例失调,稍显突兀峻峭,但的确让人心旷神怡,心驰神往。

    刘芳惠晃眼的珠穆朗玛峰让田泽农忆起儿时屋后菜园里精瘦藤条上挂着的大白葫芦。仅仅是白葫芦而已,没有任何非分之念。乡里人心中的葫芦是一身宝。青黄不接的初夏,生产队过度积极交公粮空了家里米缸,一顿葫芦煮麦米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葫芦老了锯水瓢,籽瓤晒干了过年炒瓜子待客。再说她的身材,对只有一米六半残废的他只能高山仰止,抬头仰望,如珠穆朗玛耸入云端。即使没结婚,也不敢有癞蛤蟆的天鹅肉幻想。从遗传角度考虑是十分诱人,足以改变田家卑劣的基因。但从心理学考虑就极思恐怖了:日日生活在泰山压顶之下,夜夜担心变武大郎第二。如此胆战心寒人生,不如放弃在起点。严格来说,没有起点,连萌芽都不可能。

     满车厢想入非非的男人中,程首义应是最沉醉痴迷的。他懊悔不已,有点责怪杨建国。不是他主动积极开后门,坐伏尔加不接地气假作贵宾狐假虎威,应该在车站排队就遇见了她,那故事情节就别样精彩了。即使进了月台,也不该匆匆上车抢位,该等在进站口巡视徘徊,肯定能遇见这丁香般的姑娘。然后扮演白马王子,英雄救美,以他一米八零的伟岸身躯,挡住汹涌人潮,悉心保护,贴心照料,顺势揽她小蛮腰,在拥挤中不经意紧逼,甚至再改革开放些,她会半推半就,不娇不嗔的。如此良机,失之交臂,他肠子悔青了,悻然若失。

      车过咸宁,没几个人下,倒是多人挤上来。刘芳惠本来卡在车厢结合部,在人潮冲动下,便移了几步,离程首义近些,但还有半个车厢距离。他仍只有行注目礼的份。刘芳惠似乎也瞟他两眼,起码方向是对视的,又似乎不确切,她眼镜背后的眼神难以捉摸。他妒忌围站在她周围的男人们,他本应在那个位置,保护着她。更多的是忌恨。有两个贼眉鼠眼流里流气的家伙 ,故意往她身上贴。火车行进得很平稳,桌上茶杯里的水安静得很,没理由怪火车不平稳。可其中一家伙身子故意 趔趄,一不小心往她珠穆朗玛峰上扑,吓得她尖叫躲避。这把戏他看得透。换了他,也会演点戏,起码主角能入戏几分,温情脉脉一些,情节委婉曲折些。这就是爱情与强奸的区别。他恨不能冲过去,揍那小子几拳,救她到自己座位上来。冲动极强烈,屁股却没有挪窝。一来因人太挤,不方便动弹;二来与她素昧平生,突然打抱不平没有缘由;再说满车厢人眼光毒辣,脸皮还厚不到城墙的他面子拉不下。

     其实不用程首义拯救,她已开始自我救助。她竭力往车厢中部一寸寸挪,极力摆脱那小子的纠缠。可挪到哪儿都好不了多少。到处人贴人,肉挨肉,如此零距离接触已无国防线可言。女性敏感的臀和大腿早沦陷为公海,磨磨擦擦的肌肤之亲已不可避免。只要不是主动往身上黏贴,都算谦谦君子,保守绅士。被动亲热一律视为友好往来。人在此局促窘迫境况,已毫无尊严可言。即使一车厢美国人民,挤成肉饼,恐怕也无机会昭告人权宣言。在无限退让后,她最后的红线,仅仅是胸前两座珠穆朗玛峰不容侵犯。问题是,她山峰太高,个子也高,侵占公共空间多,挤过通道又着急,免不了峰尖戳了男士的头脸,顶了别人汗背,也只能算她主动进犯,咎由自取,不能归罪他人。

     她并不是涉世未深的毛丫头。应该说,也算是城墙上的麻雀,见过些炮火的。金融研究生毕业,虽未婚,大三就有男友。学历和经验铸就了她的成熟和练达。前天才去机场送男友留洋美国。江城的工作已找好了,银行职员,工资百把块,折合美金不到二十刀,辛苦一年都买不到一张追随男友去美国的机票。男友鼓励她不如闯海南,找机会,多赚些钱,早日美国团圆。听说十万人才下海南,她着急心焦,今天票都来不及买,五分钱一张站台票,就蒙混上了火车。

    挤到离田泽农只有三四排座距离时,她眼睛一亮,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田泽农身着黄色巴西足球杉。他球技特臭,却心比天高,背着“白贝利”济科的十号。人家济科是进球机器,他到球门前就阳痿早泄。江城研究生联赛一季下来,他只球不进,颗粒无收,仍恬不知耻戴着队长袖标。不过比起中国足球队来,他起码有精气神,外号叫“跑不死”,身先士卒鼓勇气,无愧于队长袖标。正是他胸前“江大研究生”几个字,吸引着刘芳惠。她奋力向前,一步步逼近了他。

     程首义乐死了,心怦怦跳,紧张得手心冒汗,呼吸急促。像一个雪地里守候多时潜伏的猎人,看心爱的猎物步步趋近,心在颤抖。他盯她看,猜度是否为自己而来,心又有点虚,不敢相信,此生从未遇到这等好事,想必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当她更近时,他已不敢直视,生怕冒犯惊吓她,让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他低下头,装作读海子,眼角余光瞟窥着。

     “同学,你是江大研究生?”标准的江城普通话,清亮悦耳。

     程首义屁股像装弹簧般跳起,惊奇问:“对对对!你怎知道?我们认识?”他显然忘了田泽农的足球杉。也不一定忘了,只是此刻他太忘我了,何况别人。

     泽农心里明镜一般,只是不戳穿,笑着点头不搭茬,让他们接话。

     “看着面熟,没打过交道,想必不在一个学院。我叫刘芳惠,经济学院88届。”她本来是跟田泽农套近乎,程首义却先起身接话:“校友校友,荣幸荣幸!我文学院的,同届。你受苦啦,快坐下休息!”她的手伸出来,本是给泽农,却半路被打劫,也不好收回,自然就被首义抢握了。纤细光滑的手指,柔若无骨,软乎乎如一团海绵。他不想不愿松手,生怕松开她就溜走了。他顺势一拉,她已坐在程首义的座位上,完成了一个蓄谋已久的阴谋。

     田泽农让出半个屁股,另半个屁股落了空。首义麻利地插到中间,没给泽农一丝亲近她的机会。这叫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瞻也,泽农只有闻点香气的权利。泽农心里笑骂:还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就想独吃独占,醋意浓浓,重色轻友,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友誓抛到九霄云外,此友不可交矣。不过泽农君子成人之美,愿做灯泡照人。看程首义猴急认真的样子,好像动了真情。不管以后结局,起码这二十来小时的旅途,不再是白开水味。程首义想求里座打牌的小情侣退让点空间,却讨了个没趣。不是每个人都有田泽农的高尚情操,人家不高兴有人夹塞,坚决不退让半寸领土山河。凭什么你献媚调情,却让别人付出,忍受双重煎熬?这边三人只好挤两座凑合。刘芳惠见泽农半坐半悬,一只腿强撑身体另一半重量竭力保持平衡,很不好意思,就大方地将首义拉近贴紧些,让泽农屁股另一半有个着落。此举主观为泽农,客观亲首义,一箭双雕,正中首义下怀,他狂喜不已,开始胡思乱想。

     刘芳慧总算躲进了安全区,有了核保护伞,长吁一口气。问题是,她喜乐了一人,伤害的是大众。最悲苦的莫过于长路漫漫忍受站刑的无座阶级们,他们心灵的天空充满雾霾。刘芳惠陪站的时候,给他们些慰藉:连美女都陪站,何苦之有?原来离她近的可亲肌肤,嗅香汗;远她的可看亮丽风景,充饥馑,因为秀色可餐嘛。而今她跃升有座阶级,带走了悲惨世界人们的最后安慰和梦幻。她由大众情人变成皇室私享,连远观都不自由,因为程首义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梭巡,时刻准备狙击任何图谋不轨,心术不正的眼光。程首义不经意间树立起众多情敌,原来得罪人是那么的无厘头。

     程首义已没工夫装模作样读海子了。刘芳惠的闪现,点亮了他炽热的心火,干瘦黧黑的脸上映出了光。此时此刻,她就是太阳,他是地球,一刻也不停围她转。他递茶送水,嘘暖问热,还细心地削苹果她吃,俨然是热恋情人。须不知,他们真正对上号的时间还得用分秒计算。虽然她说似曾相识,只不过是心机女搭讪套近乎的伎俩,绝不是贾宝玉初见林妹妹的真情意。文学院与经济学院,山前山后,没什么交集,见面的几率很低。不过往昔认不认识不重要,相见恨晚尤珍贵。缘分就是这样奇怪,近在咫尺难相识,远赴天涯却巧逢。  

     稍事休息安定,刘芳惠恢复了精神,忽然记起没票混上车的事,便像做过小偷 样惴惴不安起来。她问程首义: ”我得补票,待会查票来了,还得罚款。你看哪里能办?“

     ”你看这架势,水泄不通,脚都没地方插,谁还来查票?“

     ”迟买不如早买,总逃不掉。早买早安,心里少个事,可以睡个安稳觉。“睡觉那只能是奢望,又不是卧铺厢。她的意思可能是靠在首义肩膀上打个盹,如果幸运,睡几个小时,好恢复体力。

     这话说服了他。一想到她依靠自己熟睡的美丽画面,心就醉了 。”好,前面是八号车厢,列车长的,我去帮你办!“ 她的愿望,就是军令。他是马前卒,指向哪里,打向哪里。

     刘芳慧塞给他三十块,他推脫说:”别让众人看笑话,我先垫着,你收起来。“

     田泽农也起身要同去,顺便上厕所。啤酒还在,尿憋半天,无法行动,实在不能再忍。再说他不愿独自面对刘芳惠,那场面想必很尴尬。话少了不礼貌,拒人千里;话多了更可疑,有见色思淫之疑,且盖过首义的风头,喧宾夺主。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首义抓不到把柄。还有个原因,君子有恻隐之心,泽农怜悯旁边一女同学站得太久太累,让她坐半个小时,歇息一会,也是积德,做雷峰一回。起码比首义让座的动机要纯洁高大上得多。他起身招呼那女同学坐了,赢得感激涕零的谢谢。

     首义又得献殷勤美差,乐得屁颠,斗志昂扬出发了。一路杀入站立敌群,披荆斩棘行路难,有个帮衬更有底气。二人迎着许多敌视的目光,在人肉丛林里左冲右突,艰难前行。路过那位曾调戏过刘芳惠的家伙时,借有有人壮胆,他故意挑衅对方,胳膊肘有意无意重重撞过去,那家伙疼得嗷嗷叫,却不敢还手。毕竟首义高他一头,还跟着位墩实的运动员警卫。首义秀了肌肉,杀鸡吓猴,其后的敌视目光便散乱而暗淡了。人们纷纷让道,前进的路忽然开朗起来。

     厕所门是新战场,要为生理而斗争。战斗民族的伟大战斗性格就是在无处不在的万千拼争中百炼成钢的。每个人都在喊“憋死了”,厕所铁门被敲得咚咚响,里外人都难受。最糟糕的是,谁也不知先后秩序,队有多长,要憋多久,乱糟糟一片。一群人在门口上演罗马角斗戏。每次门开,人群便骚动混乱,你推我搡,骂声一片。惨裂厮杀后,胜出的往往是最强壮最拼命最不要脸的。动物世界的法则,成厕所门口的定规。

     田泽农显然不应是这弱肉强食的牺牲者。二十六岁,如狼似虎的年岁,足球场上跑不死撞不倒的马拉多拉,健身房四年如一日的体操肌腱石头一般硬。他有足够的硬件装备打赢这场生理大战。可他毕竟是读书人,有同情心,有面子包袱,礼让三先。结果二十多分钟过去了,他还是厕所门里三层外三层蚁众的边缘人。这种憋屎尿的痛楚,小时候有过,但决没有如此惨烈。父亲总说“庄稼一只花,全靠肥当家” ,不许他乱拉乱尿,一定要憋回家上自家茅缸(厕),肥水不留外人田。离家远了,实在憋不回去,也不必担心挨父亲扫帚条,找个旮旯 解决了,只好肥他人田。可现在,车上连 旮旯都找不到,大有活人被尿憋死的危险。

     程首义办完补票回头,见他还在人圈外徘徊,喝道:“窝囊废,你都快尿憋昏迷了,还礼让,终点站到了你都拉不上。”说罢拉了田泽农,像拎小鸡一般,一手排开人缝,一手死顶他,一寸寸往里挤。边顶边哀告:“对不起对不起,肾有病,再晚了就要急救,就两分钟完事。”

     终于摸到厕门,程首义“梆梆梆”猛敲,急促喊:“快快快,救人啦!”他演技炉火纯青,周围人迷惑了,一愣神,没有去抢门。待门开了缝,不等人出来,他就将田泽农塞进门缝撑开门,抢了坑位,然后一把拉出上一位,自己也蹩进去顺便方便一回,可谓一举两得。

     内急解决,凯旋而归。程首义急着向刘芳惠邀功请赏,巴不得一步夸回原座,依旧打了头阵,拨开人丛,牵引田泽农回返。

     可惜她睡了,靠在女学生肩上,两人酣然入梦。恬静的面庞,像秋日金黄山岗上两朵绚丽的野菊花。

     两人不敢惊扰她们,暂时放弃座位,靠椅背站了,先体验一番无座阶级的痛楚。程首义心里哪有痛苦?欢喜都来不及。即使挨站,也心甘情愿,倍觉甜蜜。乐为护花使者,忠心鞍前马后,幸福而充实,旅途充满阳光。稍有遗憾是,刘芳慧入梦太早太快,靠的肩膀却不是他的。好在旅途还长,机会多多,他也就释然了。

     睡意开始传染田泽农。他倦意袭来,血液二氧化碳似乎堆积太重,情不自禁张开嘴大口吸气,然後长长呼出,反复连环竟刹不住车,引得旁人也跟着呵欠。夜已深沉,有座的大多酣然入梦,无座的许多人一屁股坐地上,靠门靠椅旁若无人地打盹,管它世界洪水滔天。田泽农没这福气,头不倒下,睡不安稳。

     他脑子飞转,忽然发现自己座位下有空,没塞行李,空间足够容纳他短小精悍的身躯。当然颀长的程首义是没戏的,也就没跟他商量,先下手为强。茶几上有几张旧报纸,是邻座打牌垫桌的。他匍匐下来,顾不了地板上痰迹和灰尘,将报纸展开,塞进椅下,然后小心翼翼从刘芳慧长白腿下钻过,如一条轻灵的黄鳝,杳无声息地溜入椅底,将咫尺空间筑建成梦幻洞穴。程首义嘴张大了,差点惊得叫出声。他捂住嘴,生怕惊醒了芳慧。眨眼功夫,他看着田泽农像练了轻功,杂技英豪般隐没在刘芳慧腿后。

     田泽农舒展开四肢,脚掌正好抵住椅架,没侵袭到走廊的站客。这椅子长度天生为他设计,真可谓多一分则长,少一分则短。钢铁地板是硬些,可这是名副其实的硬卧。好在他屁股有肉,背肌发达,骨头也不致磕疼。换了程首义,那就悲催了,搓板磕铁板,骨头碰石头,可以听到砰砰声响。当然他要想钻进来,腿子先得锯一大半。幸亏没听杨建国的,多花五十买硬卧票。同等待遇,躺着睡一觉,犯不着浪费半月工资。列车有豪华软卧,那不属他们的世界。天花板是低了点,鼻尖快触到椅底破皮坠。但海拔度低,空气氧分多,还掺杂些刘芳慧幽幽的汗香,醉人心脾,程首义是不知风景这边独好的。唯一担心是,等会儿程大个再压上椅座,激动得弄出什么动静,不堪承受的椅身崩溃,泰山压顶下来,那他就革命先烈了。不过得相信毛主席时代的好工人,绝不会偷工减料,造出豆腐渣次品,贻害良民的。

     想到此,田泽农 心放回肚子,迷迷糊糊想睡。朦胧中,火车开进冬季,还是齐秦在唱歌。窗外瑞雪飘飘,银装素裹,故乡熟悉的田园无限静谧 ,空气里弥漫着腊肉腌鱼春节味 。他没有冬衣,身上还是那件印有十号济科的黄足球衫。腰里缠着鼓鼓的黑腰包,拉链都快胀开了 。忽然女儿的摇窝(篮)飘过来,他打开腰包,印有工农兵头像的五十元大钞雪片飞出,飘进摇窝。女儿嫩藕般小手抓一把绿钞,噙在嘴里,“咯咯咯”笑个不停-----


     
                                                             第二章

“琼州一号”渡轮靠秀英港,夜幕已深沉。田泽农他们被滚滚人流裹挟,脚终于落到海口的土地上。他觉得站立不稳,腿像弹棉花一般,平衡觉还留在海浪里,摇来晃去,趔趄像个醉汉前行。好在他底盘低,足球腿粗壮,加上有拉杆箱支撑,踉跄几步后定住重心,适应了脚踏实地的陆栖动物生活。程首义倒像没事一般,兴奋麻木了平衡觉,忘情地搂住三层楼高婆娑挺拔的椰子树,像深拥刘芳惠在怀一样深情呼唤:“海南,我来了!” 可应和者甚寡,几声喝彩,稀拉掌声,更多人仍处在长途舟车后的疲惫和劳顿。

程首义的热情对上的是海口的冷竣。“海口欢迎你”五个斗大红字,在忽隐忽现鬼火般暗淡的灯光里恍惚不明,躲躲闪闪。一脸阴郁的检票员,像谁的祖宗欠她陈年八斗米一样,在高高的栅栏后用高音喇叭吼,像不耐烦的牧人驱使一群群野性难驯的牲口回栏。成千上万的人蚁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涌来,看着就虐心,烦躁,难得有好脾气。远处一台发电机“突突突”忽高忽低地哀嚎,应着灯光的一明一暗,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就要断气停电。下弦月未出,几点星星迷离,天穹空阔得一无所有;海面迷茫一片,连浪都懒得动弹,只是躲在暗淡里无力喘息。只有一排排参天的椰树,在轻柔海风里梳理发丝,在沉郁的夜空挥动几许生气。

琼岛的忧郁惶惑是可以想见的。看祖国版图像大母鸡,海南只是一只孤蛋。只因家大口阔,窘困潦倒,自顾不暇,她便用雷州半岛的长腿,硬生生踢它进茫茫南海,以海峡无情阻隔,任其孤独流浪,孤悬海外,缺失母爱哺乳,发育得畸形丑陋。琼岛最大城市海口,赶不上内地一个发达的县城,房屋低矮破旧,污水沟泛滥成河。缺电少水,大街上连红绿灯都没有。大特区建省让丑小鸭变金凤凰,但落后的基础设施承载不了十万大军的汹涌如潮。

走在滨海大道上,田泽农他们的失望情绪降到冰点。也许到达太晚,每个旅馆都挂出“客满”标牌,拒人千里之外。客店老板的脸死人般冷冰,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反正天天爆满,客人挤破了门,不用陪笑脸揽客。看你不顺眼,就根本不想搭理,快轰出门。他们走了两三里地,问了十几家,连加床的可能性都没有。车厢里挤着还能打个盹,海阔天空的自由岛却找不到一张小床。

刘芳惠昨夜没睡好,又累又饿,鞋跟又高,走着走着就挺不住,蹲下歇息。幸亏程首义早体恤她,帮她拉了行李。他关心问:“能行不?要不背你一程?”

“没那么夸张,我歇口气,能自己走。”

“那就好。再坚持一会,或许找得到铺位。”

田泽农见前面有亮光,是夜食摊,就提议:“要不吃点东西,恢复气力再找?”三人顺着那灯光而去,围着矮木桌坐了。

昏黄的光源来自两盏老马灯,跟田泽农高中上晚自习用的差不多,只是型号大一码,光亮一些。想不到十来年后,在千里之外,又穿越时间隧道,回到田家坳的从前,过上忆苦思甜的日子。高中到镇上过夜,第一次在白炽灯下读《艳阳天》,那光明亮堂的感觉像上了天堂。觉着此生能做城里人,点上大电泡读书,就死而无憾了。

摊主是个中年人,操海南普通话,五官昏暗中迷糊不清,常年恶毒热辣的太阳烤炙蒸干了他的水分脂肪,身材消瘦干瘪。田泽农寻思:海南还真少胖子,天然减肥岛。哪些天天愁发胖的美女,何不热岛一游,天然桑拿一番,回去廋一大圈,多好的旅游减肥项目。美中不足的是,白生生来,黑炭般去,得不尝失。摊主热情周到上茶,诚恳恭敬,算是他们在屡经冷漠忽略后的慰藉。

菜单用大号字印刷,鱼肉海鲜青菜饭面皆齐备。贵则十来块,便宜才三五块。芳惠说:“两天都没吃口好饭,好生点几个菜,吃饱人不愁,不睡觉也无所谓。谢谢你俩一路悉心照顾,今天我请客。”说罢,掏出钱包,抽出三张十元币给程首义:“票钱先还你,趁现在记得起,怕明天分手后给忘了。”

首义推回她的手,心里一沉,怔怔说:“你总看不起人。二十多块钱的事,老是提起,我都不好意思。你明天上哪儿,怎么就说分离?”他感觉很突然,一路上她从未提过有亲朋投靠。

“具体倒没有,只是想有缘相会,终有一别,迟早罢了。”她解释道。

他心放下了些,但还是着急说:“你看这人慌马乱,全无着落的,你一个女孩,孤身一人,多难啊。不如三人结伴,有个商量,一个好汉三个帮,等工作安定下来就好了。”

泽农想笑:这家伙谈话艺术速成提高。干嘛掖着藏着,干脆面朝大海,直抒胸臆得了。话圆滑得滴水不漏,躲躲闪闪的。

她叹口气说:“是啊,一上路就没有顺利过,看来辞掉江城工作有点草率。看海口这阵势,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连吃住生存都难。”

“别别别,我都没泄气,你多好的条件?才上岛个把小时,水深水浅没试过,肯定会有办法的。”他生怕她打退堂鼓,打道回府。他想既为她鼓劲,又为自己打气。话说得堂皇,心里并没有底。

过了一会,他故作情绪高涨,说:“我们干嘛第一天就像世界末日到了的。明天太阳升起,又是充满阳光。来来来,今天就听你的,好好搓一顿。你请客,我买单,再不提什么票钱的事,咱们两讫了。老板老板,过来点菜,有什么好吃的尽管推荐!”一副大款口气。

泽农本只看戏,作壁上观。却怕首义心潮澎湃,面子当头,把摊主的强烈推荐照单全收,严重超支。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他得出面控制局面。他对老板说:“三个人,三十块,老板你看着配菜,酒水除外。”他知道首义荷包的斤两。读书时,他是“月光族”,七八十块助学金半个月就光光,全靠老母养“助学猪”。这回下海南,家里两头“助学猪”出栏,再变卖旧书自行车之类,凑二千块盘缠。原本想几个月找不到工作也不急,“助学猪”可以抵挡半年没事。如今横空飞出刘芳惠,献媚消费成本估计猛增。长此以往,他完成海南投资必将最快,率先打道回府可能性最高。

老板安排不错:鲳鱼两条,基围虾一斤,蒜蓉通心菜一盘,冬瓜蛤蝲汤一大碗,另加珠江啤酒两瓶。芳惠不喝酒,天然椰子奶一罐。白米饭老板奉送。酒足饭饱下来,三十五大洋搞定。应该在可承受范围。

接完帐,向老板打探附近住处。他说:“太晚了,肯定找不到。前面不远沙滩上,每天都有大陆仔唱歌跳舞过夜。海边蚊子也少,对付一晚上,明天早上很多人出岛,床位就空出来了。”顺他手指的方向,一里地外,一团篝火闪现,人影幢幢。老板又说:“我这里有两块旧尼龙布,带上铺在沙床上,软软的舒服得很。明天回头吃饭,记得还回来。”老板有生意经,头脑好使,不经意之间,助人又助己,拉个回头客。

三人谢了摊主,别无选择,往沙滩逶迤而来。

酒足饭饱后,程首义精神饱满,长腿有力地丈量着海口大地。他两只箱子在手,一刻都怕累着芳惠。他特意显示高昂情绪,以激励她斗志,鼓舞士气。他边走边念叨起海子的金句来:“当我痛苦地站在你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芳惠彻底被他的浪漫情绪感染,心情开朗多了。下弦月已挂上蓝绒的天,海口的身形渐渐隐现,沉静而安娴。海的空阔愈加深邃迷人,轻浪抚慰浅滩的温柔声,像母亲为婴儿哼摇篮曲,舒缓而沉静。温润清凉咸湿的海风拂过,舒适人每个毛孔。江城的苦夏变得那么遥远,车厢的污浊荡然无存。多好恋爱的时刻。她步履轻盈紧随他,轻轻哼起<绿岛小夜曲>,为他的诗朗诵配上绝伦的背景音乐。不经意间,两条颀长的身形聚拢,手搭在同一拉杆箱柄,像是互助,更是连心。

沙滩聚了两三百人,多是闯海的学子,天南海北,南腔北调,同是天涯无宿处。今宵酒醒何处,椰榈岸晓风残月。大家抱团取暖,相互激励,度漫漫长夜。自由岛的梦幻就像海滩上熊熊篝火,吸引成群结队的飞蛾,即使化为灰烬,也要前仆后继,为了梦中的篝火。

一位戴眼镜的小伙,伴着篝火,北面神州,弹起吉他,略显忧郁唱起【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流浪远方 流浪
还有 还有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 橄榄树”


程首义带头鼓掌喊:“好听好听,就是沉郁了点,应该来点欢乐抒情的。”他把泽农抓起来,推到篝火旁报幕:“下一个节目,【敖包相会】,演出者,著名厕所男高音歌唱家田泽农。”泽农每次足球赛后,在厕所冲凉,中气最足,总要引吭高歌几曲,因此有“厕所歌唱家”美誉。

厕所毕竟私密,小众音乐,自娱自乐可以。真到公众舞台,大庭广众,泽农没勇气试。他挣脱首义的魔爪,挤回人群,一屁股坐沙堆上罢演。

首义鼓动群众起哄:“多来点掌声,好不好!”大家鼓掌更热烈,叫喊声,唿哨声,大有猴子不上树,多敲三遍锣之势。泽农更怯场,赖着不动窝。

首义闹得更来劲,再放一狠招:“没有心爱的姑娘对唱,田歌唱家没精神。有没有蒙古姑娘上来?”他显然不情愿芳惠上台,特地加了重点强调修饰。万一芳惠主动请缨,那他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为人做嫁衣裳。

真有个虎背熊腰的壮实姑娘站起身,门板一样身型,高高颧骨宽脸盘,一看就是蒙古摔跤冠军的女儿。她大大方方走到泽农面前,一躬身,行了草原大礼,宽大的手掌伸过来,足以捂住他整个脸。蒙古美人在前,逼得他没有退路,只好战战兢兢跟定她,赶鸭子上架。

有手风琴响起,拉了过门。泽农鼓足勇气,歌不够,情来凑,颇似深情地对残月思满月:


                     “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哪
                      为什么旁边没有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 ”


泽农顾不得丢人现眼,努力进入些角色。对唱要有互动,得有情意绵绵。可这太难为小小的他,脖子仰折了,才找寻到姑娘贝加尔湖深邃的眼光,算是完成了深情一瞥。掌声稀稀落落,预示着厕所歌唱家走向世界事业的终结。可姑娘一开声,就四座皆惊。草原的人都是歌唱家。那雄浑的女中音一出,空阔嘹亮,直刺天穹,绵远的长调,带你回到草原,骏马驰骋,飞向心爱的蒙古包。


昏黄的沙滩忽而变成欢乐的草原,激情的舞池。有舞伴的,旋转到海边;没舞伴的,也耸了身段,沉醉其中。天是幕布,海是背景,浪花是伴奏,沙滩是大舞台。首义拉起芳惠,避开闹众,边舞边来到沙滩边缘,离浪花最近的地方,忘情慢舞,注目凝视,忘记周围一切,沉浸在二人世界里。歌声已住,风琴停息,群舞已散。只有轻柔的波涛,声声叹息,伴他们独自共舞。浪花爬过沙滩,打在腿上,沾湿裙裳,他们浑然不觉,任风吹浪打,任海水浪漫。
 

最后,大家一起合唱《明天会更好》:
                  “谁能不顾自己的家园, 抛开记忆中的童年, 谁能忍心看他昨日的忧愁, 带走我们的笑容 ,青春不解红尘胭脂沾染了灰, 让久违不见的泪水,滋润了你的面容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 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日出唤醒清晨, 大地光彩重生, 让和风拂出的音符 ,谱成生命的乐章 ,唱出你的热情 ,伸出你双手, 让我拥抱着你的梦, 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夜深沉,海沉静,许多人依然不肯睡去。椰风海韵,咸润空气,异国情调,梦想期待,让人夜不成寐。田泽农知道,挑战在前,得养精蓄锐,去直面充满未知和困苦的明天。他铺了旧尼龙布,枕两件旧衣,努力睡去。

田泽农突然感觉有人拿烙铁烫他的脸,灼热剧痛难忍。他吓得猛一蹬腿,倏忽坐起,尼龙布蹬裂出大口子,塑料凉鞋灌满了白沙。看来食摊老板的愿望要成泡影,回头客不好意思回头还破布。不过真要感谢尼龙布,美美睡了一大觉。如此宽大豪华免费海景房,饭钱也捞回来了。其实没人灼他,是热辣辣的大太阳刺痛他。近赤道的太阳就是狠毒,岛上女人出门,个个像穆斯林一样蒙着厚厚纱巾,依旧晒成黑焦炭,干瘪枯黄。岛内男人们终于艳福天降,一群群白生生未经毒阳洗礼的花姑娘漂洋过海送过来,大特区的优惠福利最先得到落实。太阳挂得八丈高,田泽农估摸不出时间。他生就不爱戴表,总觉得身上挂个东西,浑身不舒服。他不理解男人为什么要把金晃晃劳力士半斤重钻戒锁链般金链累赘身上,麻烦不说,更多是诱人剁手腕砍脖子削手指。他忽然想起首义芳惠,四处梭巡,沙滩上横七竖八都是人,不少还在打鼾。不远处发现了首义瘦骨嶙峋的长腿,胸口裹了他花格子床单,跟芳慧交错而眠。睡得那样沉醉,海南的太阳都辣不醒,一定尽是好梦。好梦归好梦,想必他们是没机会大庭广众下滚床单的,虽然同眠一尼龙破布,衣裤却穿得整齐。芳惠在连衣裙下,还特加青色长裤,一来防夜风,二来严正宣示主权。

 

泽农心里多少有葡萄酸味,对他嗤之以鼻:饭碗八字没一撇,床都不知何处放,满脑子桃花盛开,贾宝玉情圣一个,云里雾里海阔天空。他过去狠狠踢他一脚,像射足球门一样重,发泄点不满和妒恨。首义“哎哟”一声疼醒,也惊醒了芳惠。
 

“大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赶快找房去,总不能今晚又住沙滩!”泽农催促道。他将破尼龙布折成小豆腐块,捡块石头压在沙滩上,免得海风卷走。说不定今晚新的流浪者用得着,算是废旧利用绿色环保。忽觉嘴里涩苦,眼角有垢物,硬硬的缠紧睫毛,搓不下来。海水是嗽不了口的,待会吃些东西,也就盖住臭味了。蹲在滩边,等海浪打过来一些净水,便掬一把冲了脸,眼垢润湿掉了,眼睛却被咸水刺得生疼,脸皮黏糊糊的,好像给刷了一层薄漆,怎么都不舒服。他后悔不该只想洁净,拿咸海水抹脸。身上自己都闻出酸臭,只盼快点找个旅馆,爽爽冲个凉,把从江城就开始淤积的汗污彻底冲刷一遍。
 

幸运得很,在海秀路,海员俱乐部,他们找到铺位。其实也不是幸运,上午总有空出的床位。秀英港好多艘几千吨轮渡,一大早便出港,将一堆堆面有菜色,郁郁寡欢,钱包干瘪,无油水可榨的落魄者卸弃海安,然后装满更多的面露喜色,心有梦幻,荷包圆鼓的追梦者回返,倾倒在海口,填满大大小小旅馆,客栈,让他们活蹦乱跳地蹦跶数天。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十万人才下海南,不如说十万人财扔海南。海口不相信眼泪。机会是没多少的,买路钱是要留下的。一个个闯海人,砸锅卖铁,凑几百上千盘费,带热望上岛,归去空空的行囊,和无尽的忧伤绝望。


旅馆前台是个瘦黑单薄的小伙,笑肌跟泽农一样不发达,应该说完全没有。泽农脸上还有些肌肉,可他就是皮包骨,指望他肌肉扯动皮肤挤点笑是痴心妄想。“八块一张床,四人间。你们住几天?”小伙看着泽农还粘着沙粒,汗渍斑斑的黄里带黑足球衫,不大耐烦说。
“有双人间吗?”泽农见他不高兴,不敢得罪他,怕被撵出门,低声问。人多住一起,不知底细,他怕不安全。


“有啊,房费翻倍,押金二百。”小伙不信他们是住双人间的主,压根就没提这茬。“还有单人间里呢,三十五一晚。”他追加一句,分明在揶揄。


“那倒不必。”泽农弱弱地应了,问首义怎么想。
“四人就四人,不就倒头睡一晚?大学寝室,还住七八人呢。”他显然没想安全问题。
“先凑合住一星期吧,不方便再换。”芳惠插话。


小伙显然不喜欢“凑合“两字,边办手续,边回芳惠: ”美女,你口气好大,我们海员俱乐部,大名鼎鼎,海口是排得上号的,不信你走走看?你还瞧不起,要摆谱,你住海口宾馆去啊!“。
首义看他冒犯芳慧,想抽他嘴巴,但忍住了。首义根本不懂他话里的阴毒,要是真理解了,他会跳进柜台,拧断小伙脖子。海口宾馆是找”鸡“的地方,让女孩住海口宾馆,比操祖宗都难听。
首义浑身痒痒,脸上糊着一层胶,最关心的是水。他仍不知趣地问:”供热水吗?“
”热水?有冷水就不错了,你以为是五星级酒店。记住啦,冷水四小时供应,早晨七点到九点,晚上八点到十点,过了时间停水。你们这帮人疯子,像蝗虫一样,搅得海口水没水,电没电,物价天天涨,还让人活不?“ 他一边收钱,一边咒人,好像这些送钱上岛打水漂的穷学生是当年的日本鬼子。
大人不计小人过,只能靠点阿Q精神。他们三个相对苦笑,拿了钥匙上房间。令泽农最难受的还是等水的煎熬,想必他俩也一样。才中午十一点,还要熬九小时才来水,真他妈见鬼。这海口鬼天气,在烈日下奔波,一天不冲四五个澡,身上都要成龙须沟。好在晚上清凉,能睡个觉,不像江城炎夏,白天晚上都是蒸笼。


泽农再三叮咛他俩先上银行开户存钱,廉价旅馆连个寄存箱都没有,几个保命钱,放身上不安全。反正今天出不了门,各自准备简历,熟悉街道,等明天出去不至于手忙脚乱。


一坐下准备简历,泽农就痛恨自己专业。读到研究生,看起来还是一无所长。如今这时代,像他父亲的很少,文盲找不出几个。是人是鬼,开口都成言,提笔也写字,你就是读到博士,说穿了还是写几个方块字,没什么高深莫测。不像人家搞原子弹,写方程式,生物遗传工程之类,起码看起来像个专业技能。误入歧途,害人不浅,又无可奈何。要怪就怪那帮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祖师们,像什么胡适陈独秀鲁迅之流,硬要”我手写我口“,废了文言,停了科举,断了这后辈文化人的活路。在如今”搞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的时代,这专业更是跌入九等之后,人不聊生。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中文什么都不是,却什么都能沾点边,是个单位都可进,投简历基本可拿飞机空投,撒到哪里就是哪里。想到此,他又有点恢复自信。
 

房间摆四张床,已塞得满满,一张小桌都放不下,更不用说电视的奢华了。程首义和泽农坐个小板凳,掀开床板当写字台,认真修改推敲简历,语不惊人誓不休。刘芳惠敲门说:“我出去洗个头,你们自己吃午饭,不管我。”她住走廊另一头,相隔三十米。程首义急忙放下笔说: “我没什么事,陪你去。”他恨不能二十四小时陪她,像火车沙滩上一样。旅馆男女分开,他怏怏不乐。她笑笑说:“你忙你的,路不远,一会功夫就回。”
 

出门不远,她就后悔了。倒不是想他,而是他的保护。一路过来,他让座倒水买票拖行李,无微不至,温柔贴心,胜过自己男朋友。她也享受他的热忱和浪漫,让旅途充满情趣和快乐。萍水相逢,天涯知己,实属珍贵。以女性的敏感,她已接收到他的密电码,却刻意不想破译。男朋友在美国等她,海南只是驿站,她行色匆匆,背负不起太多的感情行囊。热聊之中,她有过暗示,望他明白,不知他是装聋卖傻,还是情深蔽目,他的热烈如阳关岛的太阳一般炽烈,丝毫不减退。她也就不好太直白残忍,不刻意抗拒他的温情。


长发已经汗得快打结,像长虱子般痒得难受,里头还裹着沙粒。等不到天黑来水,先去洗个头,剪短些,扎个马尾,满街跑方便。正午的阳光针扎般刺人,斗笠宽大的遮阳帽也挡不了多少锋利的射线。她竭力想寻些树荫处走,可排排椰树高高头顶上稀疏的发辫,没遮拦地泄露出太阳的火爆。


她感觉到周围饿狼眼睛一般绿森森的幽光。她下意识双手环抱罩蔽住胸前的高耸处,收紧些臀肌,以显示不那样性感诱惑。她后悔不该穿线条毕现的连衣裙,最好换上宽松的长衣裤,不至于太曝露又可遮阳。几天没洗澡,没来得及换,就这么出门,便吸引许多诡异淫邪的目光。海南街头的男人探究女人的眼光像这正午的太阳,坦白直露,直刺靶心,你感觉就像赤身裸体一样不自在。她没有犯错,不用自责。同样衣装走在江城江汉路上,同样吸引眼球,但目光多些欣赏,如磨山赏桂,东湖看菊。甚至有些羞涩,当你迎上目光,看见的是躲闪和遮遮掩掩。那起码还有点情趣,温情脉脉,有些做俏佳人的骄傲和荣耀。而这里,如果你迎上那目光,那一块橡皮糖就粘上来,你想躲都躲不开。


这不,刘芳惠眼光向空气,目中无人,却有人扑上来了。“小姐,打炮不?”一个中年男人赤裸裸地搭讪,脖子上金项链在太阳下闪亮。


芳慧怒火中烧,真想骂“炮你老妈”,骂到嘴边又咽下。没有程首义在旁,她不敢惹麻烦,就昂立着头,不理不睬地向前。男子在背后还在侮辱:“呀呀,还装正经,怕老子付不起?开价吧,包月都行。”
她装做是聋子,全没听见,拐进路边发廊,躲开他纠缠。神魂未定,就喊:“老板娘,洗头剪发。”一个胖胖的女人出来打招呼,听口音是湖南四川一带的人。
“美女,哪里人啊,找到工作了?”老板娘和蔼可亲,边洗头边热情拉家常。


芳惠满脑子塞的是带问号的大写的“鸡”字,一听“美女”称呼,头都是大的。她宁可别人喊她丑八怪,也不愿美女小姐的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自己就那么容易跟““鸡””联系上。海南文昌鸡好吃,所以喜欢就叫鸡?难道我胸脯大,腿肉多就叫鸡?她没兴致谈天说地,冷冷回了老板娘。
“同饮一湖水,半个老乡哦。”她说的一湖大概指洞庭湖。芳慧懒得考据,没心思攀上这一湖带亲的老乡。
不过她自弹自唱,话匣子关不住:“来海南混不容易,我也是苦过来的。都以为这里遍地黄金,拿麻袋装,都是骗人鬼话。没有免费的白饭,你不抹下面子,豁了出去,捡不到热钱的。”她顿了顿,继续给芳惠免费教授人生哲理,职业培训:“你看,尽是海南赚傻呼呼大陆人钱,一拨一拨地自动送上门,吃喝拉撒睡,都是真金白银血汗钱啊!内地挣个钱多不易,一分一毛地,一年攒下的,来这里俩月就哗啦啦流光了,然后空手回去,太不值得。”她愤愤不平,大有为十万人才报仇雪恨的侠义风骨。
芳惠想:谁叫这大特区办在海南的?要是来个环洞庭湖大特区,你我不就照样可以忽悠全国人民,吸金收银,还用得着千山万水跨海峡,主动送钱送货上门?
老板娘见芳惠神定气稳的,知道不是等闲之辈,花言巧语搞不定,但还是不甘心,和盘托出真实用心:“美女我看你气质高雅,相貌出众,修养更好,这就是最好的本钱。我要再回去十来年,像你一样出众,肯定会把海南富人口袋掏光,叫他们吞多少,就吐多少出来,外加利息!”
才脫“鸡”笼,又遇鸡婆,芳惠海口一日,就逃不脱被意淫诱娼的魔爪。
她实在听不下去,打断胖婆说:“你能不能快点剪完,我还有急事。”
胖婆心有不甘说:“别傻啊,听人劝,得一半。等你人老珠黄,后悔都来不及了!记住,不是老乡,就不会拔心拔肝地讲真心话。你要是想通了,来找我,六百底薪,外加提成,包吃包住。忙个一年半载,当个两万元户,回家嫁人,过个舒舒服服小日子,一劳永逸。”
芳惠扯掉围裙,付了钱,头发都没吹,一头扎进毒日头里,跑得飞快,像背后有人追着绑架她。

刘芳惠回房时,哭得梨花带雨,气都差点缓不过来,好像地球末日一样。程首义扔了简历,追到她房里,要寻个究竟。泽农觉得她人完整回来就好,有首义在,自己多余,便下楼校改简历。
拿到校稿,他本来就严肃的脸抹下来,乌云密布,吓得小姑娘要哭。中学老师出身的他,出名的严肃且严厉,女同学犯错都被他骂哭,更不说男同学挨板子罚站抄十八遍《岳阳楼记》。“小妹,你花一个多小时打字,五百字错二十几个,让我来跟你校对,我是顾客还是来打工的,你们老板该倒找钱我。”他没喊““小姐或美女”,怕生歧意。平常他本随和,但一涉及他唯一能引为自豪的不是专业的写字专业,就有捍卫尊严纯洁的欲望,像孔乙己竭力显示茴香豆的“茴”多种写法一样。他终于找到专业自信,一屁股坐到电脑前,亲自修改错别字,差点要抢那可怜姑娘饭碗。
老板过来陪不是,说她新手刚到,多多原谅。原来熟练工被人高价挖走,打字复印行业如今正火热,好人工不好找,小姑娘正在培训期。稿子改好,泽农气消。老板很诚恳,小姑娘也不容易,他也就不再计较。
“老板,听你口音湖北人?”泽农到底是语文老师,研究过方言,耳朵尖语感好。
“对对对,老乡老乡。”老板看泽农的黄衫上脏脏的几个字,连连点头。
“猜你黄陂孝感一带,如果不错的话。”
老板头点得更像小鸡啄米一样说:“黎元洪黎黄陂老乡。”程首义最知道黎元洪了,他曾祖打了一枪,黎元洪从床底爬出来就当上都督,总统。泽农总拿黎总统跟他首义开玩笑:“黎总统当年国会提案,以黄陂话为国语普通话,差点通过。要真那样,我现在就是中央电视台第一主播了。”田家坳与黄陂隔河相望,说话一个调调。
“尖黄陂,狡孝感,又尖又狡是汉川!”田泽农用土话抑扬顿挫地念道家乡妇孺皆知的俗谚,像《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跟杨子荣对暗号。
老板笑得前仰后合,一把抱住他:“太神奇了,天涯海角,两个黄陂人差点讲口打架了。”
泽农提醒他:“我是孝感双峰山的,与你一河之隔。”
“那也是地地道道,货真价实的老乡啊。黄陂到孝感———现(县)过现(县)。”老板说:“我叫付斌,文武斌,海南边防干部退伍,找了个海南老婆,就不回黄陂了。”
“田泽农,孝感人下海南,昨晚才上岛。”他再强调孝感,更拉近距离。开玩笑说:“黄陂孝感加一块,用日本鬼子汉奸话说:太君,敌人狡猾大大的!”
那是他们儿时电影的经典台词。应该是大稻场上放《地道战》里的。付斌长泽农五六岁,都是看《地道战》长大的,不可能不记得。他俩又抚掌大笑,仿佛田家坳稻场上俩兄弟玩伴一样亲密无间。小姑娘当然没学过黄陂普通话,不知俩人对什么暗语,一脸懵懂。她唯一明白的是:客人开心死了,再不会责怪她的粗心。
付斌吩咐小姑娘:“这是我家乡人,分文不收!要复印多少就多少。虚心请教田老师,他可是大学者。”
“不敢当不敢当。你做点小生意不容易,不收费我就不来了。
“这样说,你指教指教她,新手上路,多多扶持。今天就算缴你学费,你我黄陂到孝感了!等你带朋友再来,我就照价收钱。”这就是黄陂人的精明狡猾,刻意让泽农欠了人情,就要拼命为他拉客。
泽农不再坚持说:“再有一事求老哥,我简历冒得(没有)联系电话,肯不肯让我用你的号码。万一有工作面试,人家好找到我。”
“那有么问题,只愁你不开口!不过你也莫抱太大希望,那个会主动打你电话,除非日头从西边出。你自家应该跑断胯子(腿)追别个屁股。能有个人给你追,你要蒙(捂)倒后脑壳笑。”付斌开始跟他讲求职经,说得头头是道。
付斌海口当兵十六年,海南人女婿,也算是“海南通”了。他也许没求过职,没吃猪肉,也见过猪满地走。咫尺打印室,见证过多少闯海人的辛酸和梦断。人地不熟,初来乍到,缺的是有人指点。见此老乡,也是泽农的幸运,他只有洗耳恭听。


部队呆久了,突然家乡话,还是有点不习惯。付斌操起黄陂普通话说:“老弟,只有真正老乡,才给你掏心窝。我十六年的海南经历,希望能有借鉴。”他顿了顿,转入主题:“部队里的事就不多说,简单带过,单说求职,你最关心的。我不像你有高学历,出众的才华,但也不是芸芸之辈。一个农民儿子,出身贫寒,既无关系后台,又无钱送礼,全靠拼命表现,还考上军校。从战士到营级干部,一干就是十五年。海南建省,我跟你们一样,兴奋激动,渴望成为大特区参与者。为此,动了脑筋,跟海口女友结婚退伍转业,按政策不用回原籍。凭这一点,我比你有优势,起码他们得安排,不管是政府部门,还是企事业单位。档案到海口,先说要降格,处级没位子,降就降吧,总得有口饭吃。海口仍是地级市,庙小规格低,和尚原本就多。新干部纷纷南下,北京派,各地支援,那都是市长局长的人物,挡都挡不住,本地干部都挤到科级。现在我这个外来的本地人又去抢他们饭碗,他们不干了,顶住不办。最后省军转办把我转到琼山县,这我又不干了,一气之下,拿三万块自主择业,开了这小店,还有家小饭馆,自由自在,免得看人眼色受气。你想想,我这个为国服役十五年,政策规定必须安排的军转干部都这么难安排,何况你们这些热血小青年?”
泽农听了很失望,问:“政府企事业僧多粥少,没什么岗位,外来投资呢?”


“老弟你糊涂,海南孤岛一个,天远地偏,缺水少电,那个敢来?这不是深圳珠海,背靠大陆,南临港澳,位置优越。而海南,中央只给政策,没有钱,连政策也不落实。外资不敢进,内资更指望不了。看洋浦港,荒野一片,熊谷组影子都没有;三亚湾美吧,总理说是东方夏威夷,还是仙人掌泛滥。整个海口,没几家像样的企业,除了一个椰奶厂。海口数万人就业已困难,何况外来者。”
泽农怅然若失,关切地问:“照你这么说,希望渺茫,你说我这简历还有什么用?”
“要我说真话的话,告诉你,没多大用,擦屁股都嫌纸硬。如果你不是老乡,我要做打字复印生意,我会说,递总比不递强,死马当活马医。将来说不定有机会,问题是你能不能支撑下去,等到有机会那天的到来。如果,你在黎明前就倒了,还能看见太阳?”
泽农叹口气,忧心忡忡感叹:“这么严峻的现实,海南政府为什么就不能发个告示,劝告这些纷纷涌来的人,不要盲目上岛,职位有限,三思而行呢?”
“这你又书生气了。你以为人家那么傻,硬要去戳破已经吹大上天的气球?建省热潮掀得天高,可资金不来,政策不到,再要是人气也没了,这大特区不死定了?人多了,既是旅游,也是投资,每个人丢点钱,积少成多,总比没有好。看你们不来,这旅馆要关门,我的店无人问津,只有回黄陂老家。再说,全国人向往自由岛的热情,洪水决堤一样,想挡都挡不住。这是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
泽农已经垂头丧气了。付斌的话句句真实,字字扎心,如忠言逆耳,但现实就是如此严酷,不能不直面。这成千上万高智商,高学历的人才精英们,蒙着鼻子哄眼睛,不冷静面对现实。他们真的就是群昏头的飞蛾,望着大特区那熊熊燃烧的烈焰,明知焚身,却奋然扑火,义无反顾?唯一的动因,就是人们被禁锢太久了,火山爆发,找到海南这突破口,突然迸发出来。这是一次思想的大解放,自由,开放,梦想,追求实现自我价值的意识和摆脫旧体制的愿望在朦胧中觉醒,大特区建设的超前理念在他们心中燃起熊熊烈火,不满现状,厌倦平淡,充满幻想,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在绝望的峭壁上开凿一条希望的路。
付斌最后说:“从长远看,海南还是要发展,有机会,所以要等待,要坚持,要自救。像当年红军到陕北,不就是靠生产自救,南泥湾大生产,保持火种实力,才等到西安事变,咸鱼翻身的。这也是我坚持的缘由。我不是叫你死心,而是泼凉水,清醒你头脑。简单给你个药方吧:如果你梦想几天就找到工作,口袋里又只有几百上千块钱,你最好把回程票买好,再作环岛游,大吃海鲜文昌鸡,然后高高兴兴回家,免得流落街头被遣返;如果你决心大,要坚持在海南,打持久战,那从明天起,先找份临时工,哪怕建筑工地搬砖,然后骑马找马。当然最义无反顾的做法是,像我一样,筹几千上万资金,一头扎进海里游泳,自谋生路,跟海南一起成长!一句话,生存第一,自救自助,再寻找机会,不能只云里雾里空想。”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有付斌的警示和棒喝,泽农清醒了,看见了道路,心里亮堂多了。付斌见他情绪高涨了些,笑着说:“还是毛主席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明天会更好。客从家乡来,我今晚尽地主之谊,到我小馆为你接风。” 泽农道谢,高兴接受邀请。












                                                        第三章
一大早,程首义仅穿三角内裤,满世界乱转找西短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昨晚睡前,分明折叠齐整,放在枕边,怎么就自己长翅膀,飞不见了呢?裤兜里有文凭,身份证,还有今早准备买自行车的两百元。幸亏昨天存了款,存折给芳惠一起保管。泽农翻身下床,本能一摸大腿,用胶布缠着的证件存折现金硬硬的还在,心放下了。这是他发明的”人肉保险箱“,真正钱不离身。只是有点不舒服,血液流通不那么畅快,可踏踏实实,人在物在。他早该让首义也仿效,昨晚少说了一句话,后悔莫及。
房间四壁徒空,一览无余,无处可找。外边两张床空了,昨晚分明睡了人。夜里停电,黑魆魆的。三人跟付斌吃饭侃大山回来,赶紧冲凉摸黑倒头睡了。同房客人没打过照面,横鼻竖眼都不知。泽农第一反应,叫他赶紧下楼报警,或许来得及。
还是那黑小子值班,睡眼惺忪,无精打采。见首义叉了长腿,站在柜台前,腰里缠块浴巾,不用开口,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从柜台后摸出沾满露水泥巴的西短裤,冷冰冰告诫:”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你这样粗心人都要丢了。“
首义没理他,低头细细摸口袋,证件还在,钱却无影无踪。”我要报警,你们得陪我钱!“他想找旅馆算账。
黑小子把柜台上的告示牌推到首义面前,上写”钱物妥善保管,旅馆概不负责“字样,义正辞严说:”看清楚了,自己负责,早有免责告示,你找不着茬。“
”那你把那两人身份证号交出来,我去派出所报警。“首义不依不饶。
”多大个事啊,不就一两百块,人家警察吃饱没事干?睬都不睬你。小偷已经不错了,还把裤头证件扔门口树丛里,没扔进大海算对得起你。”他说话口吻,好像反而应感激涕零。
两百块,内地人两个月的工资,他存款的十分之一,必须追回来。“拿出身份来,我一定要报警!”首义僵持着,一手扶紧浴巾,另一手指点到黑小子鼻尖。
他拿不出信息。登记旅馆明明规定要身份证,这小子只认钱,短住一两晚客人他打马虎眼,随便登个名就算。一个索要,一个拿不出,二人争得快要打架。好在泽农下来及时,拦住了怒气冲天的首义。他知道报案也没用,这类偷偷摸摸小案在海口一天百起以上,警察都变成孙悟空,也追不来钱。再说二百报案,可能连立案的下限都达不到,只好认倒霉。偷钱的人也许跟他们一样的文化人,花光盘缠,仓皇出岛,动了贼心,偷点钱,路上也不至于饿肚子。他小时候也摸过邻居家蛋窝,换几角钱买小人书看。读书人盗钱不算偷。就算是发善心,救人于急难。不过让首义搞慈善也冤枉,本靠“助学猪”过活,这一来就小半头猪没了。他求施舍都无门,却被动慈善,心底流血啊。也算花钱买教训,下回长记性,学泽农“人肉保险箱”。
田泽农跟黑小子讲条件:“我们长住户,应该跟常住的同房。今天安排房,不准让只住一晚的人进来,起码三四天有押金证件齐全,我们再不愿看陌生脸走马灯一样。”
黑小子自知理亏,又见首义恼怒的脸,不敢多作声,点头答应尽量照办。
刚存款,首义就得上银行取。弄得好像不是在银行,就是在去银行路上,跟大富豪的人生轨迹差不多重合。可怜少少金库,流血不断,情势岌岌可危。面对危局,他也不得不开始精打细算起来。
泽农他们一出门,钱哗哗直往外流。水是必须的,三毛五毛不起眼,一天下来也得一两块。本来可以煮点开水带好,可海员俱乐部电也没有,水也不定时。盒饭得有吧,两三块一个。最费的是交通。城市不大,二三十万人口,但东西沿海岸拉开一条线,一二十公里长,只有主干道有中巴,多是个体营运,起价五毛一块的,没有江城一两毛坐到底的公汽。出租车不在考虑范围,三轮“蹦蹦车”倒方便,大街小巷窜,可一上就是两块三块。你抢时间想多跑几个单位,怕下班午休不对点,不能仅靠双腿十一·路车,一天下来光交通就得一二十。程首义急着要买单车,这样天天可接送刘芳惠。芳惠是发毒誓不再单独出门的,除非万不得已。
他们搭车来到人民公园,先看看招聘信息,顺便买辆自行车。
东湖人才墙边,夹竹桃树荫下,一位胡子拉茬,衣衫褴褛的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唱着忧郁的《海南梦》:
谁不爱自己的家?谁愿意浪迹天涯?
只因为走自己的路,只因为种子要发芽。
创业的一颗雄心,伴着椰子树长大。
海风阵阵吹进胸怀,流血流汗一样潇洒。
我们做饭,我们做菜,我们卖衣卖报;
我们唱歌,我们跳舞,我们亲如一家。”
人才墙前,挤满引颈顾盼招聘信息的眼镜们。可偌大墙面,尽是求职信息,招聘寥寥无几,形成极端不对称供需,海口人才市场的行情可窥一斑。离岛的人来卖掉最后一点家当,弄点回家路费。刚上岛的人们,聚集在这里,寻求一点希冀安慰。这里是流浪者之家,落魄者之乡,幻梦者之所。
见他们仨迎面过来,卖自行车的摊子骚动起来。四五个积极推销者,挡了去路,将他们围成一圈,巧舌如簧游说,一声盖过一声。送上门的不香,强扭的瓜不甜。首义瘦长手臂挡住两个想贴上刘芳惠的家伙,大声呵斥:“闪开点,你们越强推,我越不买。让我自己看行不行?”
泽农脑子弦绷得紧,不愿上当受骗。早晨丢钱的事警醒了他,出门要格外小心。他反复提醒首义,买贵一点不怕,最怕的是买辆被盗车,被警察逮住,或被人当街认出,钱财两空不说,万张嘴长身上都辩白不清。自行车又没牌照,查不出来历,只有察言观色,耳听八方自己判断好。这些围上来积极推销的职业卖手,他是不敢沾边的。
他的眼光落到一个戴眼镜身材单薄的小伙身上。他身上那件白色汗衫,皱巴巴的,好像半年都没洗过,厚厚的汗渍将它染成了浅黄。他似乎对自己的车没有信心,放弃了吆喝,旁若无人忘情地啃嚼半截红甘蔗蔸子,像饥饿不堪的婴儿专注吮吸母亲甘乳。那半截甘蔗也是趁人不注意,从地上捡来的,上面粘着沙粒,还有活鲜乱爬的蚂蚁。他胡乱在短裤上擦一把迫不及待就咬,大概已饿了几餐没吃东西了。一辆年份很久的“永久”牌车躺在红沙土上,油漆剥落,黑锈斑斑。车支架脫落,不能立起;后座架光秃秃,后轮挡泥板成光屁股;车铃铛就不提了,纯是刹车基本靠脚避让基本靠吆喝的一类。这车一看歪歪撇撇奄奄一息要不久于人世了。田泽农第一次学骑车,就是偷父亲的“永久”牌,在村里姑娘们羡艳目光下,摇摇摆摆晃到镇上,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风光之旅。这辆车跟那辆酷似,要是父亲的车还在,恐怕也是这般模样。
他相信“永久”的永久,便弯下腰,扶起年迈体弱的它,抚摸着车座包皮裂口,用力压低几公分,好适应自己腿长。“嘿,小伙,我喜欢这款。”泽农脸上露出上岛来难得的微笑,好像淘到千年古董一般。
小伙开始诧异地张大嘴,露出多年未清洗的黄牙,甘蔗屑仍卡在门牙缝间清晰可见。待他真的看清了眼前景像,天真的笑意便洋溢在脸上。“哈哈,你真有兴趣,我就可以背一包馒头回老家啦!”
田泽农一蹬腿,跨上“永久”,猛蹬一脚,广场上一股红尘飞扬。除了铃当不响,还真的没什么可响。他一拧手刹,车便钉在沙土上,省了他腿刹车的烦恼。还是“永久”好,宝刀永不老。他心中一喜,骑上这老爷车,品牌可敬,随处一靠,放心无忧。
“你开个价,我要了!”
“我喊的四十,你要嫌弃不中看,可以减点。”小伙没有洞窥泽农心理,怕交易砸了,主打降价。
“你说说,回老家至少要多少钱?”
小伙说:“要不混票,那实打实就得百十块。我只说最低消费:十五块买馒头和水,先把肚子顾着。过海国营船大,偷个票有机会。海安到湛江汽车难混,尽是些个体运输户,只得花十二块。候车室熬一宿,省了住宿费。买张站台票,想办法混上车,反正人多。车上被抓住了,估计不会推我下车。拿毕业证身份证押给他们,老实说闯海南钱花光了,写欠条回家再还。”
泽农心里一酸,说:“祝你逃票好运。这里五十块,不用找钱,’永久’再老,也值这价。”
小伙千恩万谢,拱手作别:“老天保佑大哥好运,在海南坚持永永久久!”
泽农只顾试车,不知首义他俩去向。四下张望,才见远处有自行车铺,吸引他俩盘桓逗留。他潇洒跨上车,倏忽间骑到首义背后只有一两尺,突然来个急刹车,惊得他本能一退,和芳惠撞个满怀。芳惠瞥见泽农豪华名牌座骑,捂住嘴笑得不亦乐乎。
“笑什么笑?你以为光鲜漂亮好啊,一到街上,人人动心思,个个心钩钩。你不是身受其害?我这老破车,跑起来是小伙,扔路边是老太太,省力省心,物有超值!”
芳惠笑得抽不过气,弯下了腰,一双乳峰颤动得快要冲出那白衬衫。
首义东选西选,已经花了眼。想买个漂亮八成新以上的,没二百下不来。便宜了的,入不了眼,怕委屈芳惠。一个大美女,坐一破自行车上,是哭是笑呢。她当然永远没机会坐泽农的永久,缺失的后座架保证了那样悲催的画面不会浮现。泽农暗里讽首义:看你讲排场,美人美车皆想,招摇过市,到时人被钩走,车也丢了,那才掉大了。
实在看不下他的选择困苦症,泽农说:“别浪费时间,还有正事要做。你又不是选宝马奔驰,费那个心思干嘛?我推荐这一辆,英国产 ‘鳳头“牌的,进口名牌,百年老号,车身高又轻,适合你俩。后座宽大,绑个软座垫,芳惠坐了像神仙。”
老板喊价一百一,首义拦腰一砍到八十。老板大喊亏本,决意不卖。首义加十块,表示诚意。老板已看透他心思,坚决要一百,搭送圈锁,实际价格九十五。首义摸出百元老人头大钞,拍上柜台成交。末了,精明的老板不放过任何生意机会,对泽农说:”来把琐?看你朋友面上,八折优惠,四块给你。“泽农摆手说:”三十块的破车,送人都不要,不锁不锁。“他撒了善意的谎,实际花了五十,当然是慈善。老板警告:”别说三十,十块都有人看得起。“泽农不咬钩,扭头走了。
芳惠说: “我今天主要在金融大厦活动,我走过去,就几步路。”金融大厦是海口地标,在人民公园隔壁,走路几分钟。首义坚决不让她步行。再说,刚买的英国俊骑,她还没来得及享用呢。于是他跨上座骑,芳惠跳上后座,轻揽首义廋背细腰,泽农殿后,车队护送她奔金融大厦而去。
安排妥她,首义安了心,说:“我们专业相近,目标一致。干脆一辆车走,换着骑也不累。”泽农犹豫车无处搁,首义拿出圈锁讥笑:“几块钱锁你舍不得,现在后悔了吧。用我的锁,我们两个人还怕看不住一辆车?”
“好。海南日报不远,我们先去那儿。”泽农赞同道。
他俩发誓要告别文化人,可一找工作,无别路可投,还是脱不了文化圈。泽农吸取江城求职教训,来海南前重新包装自己。他索取老婆二千八私房钱,求同学买书号,出版了自己毕业论文注水扩充成的小册子《鲁迅论国民性》。老婆抱怨,说这是女儿奶粉钱,人家出书赚钱,你出书倒贴。泽农耐心说服她,这是投资,包装费,敲门砖,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省钱,书才印百十本,自费邮寄送国内各大图书馆请求馆藏,剩下几本就随身带了,希望成海南求职杀手锏。今天出门,塑料袋里藏专著两本,见人就得展现。
到日报只有十分钟自行车程。日报在琼岛一报独大,正统权威,硬邦邦铁饭碗。另外几家民办报纸,在人们眼里属野鸡之流,乌合之众,泥饭碗一个。所以求职报业,日报首选。
报社北门敞开着,正好有卡车从印刷厂出门,所以门洞大开。首义见状,猛蹬脚踏,“鳳头”昂首扎进大院,泽农只觉耳边热风嗖嗖。突然一只手忽地插到泽农屁股底,拉住车架,“鳳头”一颤,挣扎了一两米,差点翻车。幸亏首义腿长,旋即撑住,不然泽农会摔个仰八叉。
拉车的壮汉神力无比,功夫不凡,一定是从嵩山或武当下来的。他气急败坏骂:  “吊你老母哦,瞎眼睛了,不登记就乱闯。”门卫的圣神受到侵犯,怒火中烧。
泽农神魂未定,忙道歉:“对不起,没注意,抱歉抱歉。”两人进了门房小屋,像两小偷进派出所样被盘查。查完户口,登记完毕后,门卫问:“有没有预约?”
首义脑筋转的快,有板有眼说:“事先通了电话,人事处一位姓符的同志叫我们来的。”付斌老婆姓符,她说海南一半人这个姓。撒这个谎错不了。
孙悟空样火眼金睛的门卫可不是那么好哄骗的。他桌面透明玻璃下压着各部门人员名单,一眼能看尽。人事处两个姓符的,他追问:“姓符的哪位,约几点?”
“对不起,我粗心大意了,忘了问名字,就这个点。”首义谎撒出去了收不住,只有硬这头皮往下编故事。
门卫抓起电话,拨通人事处:“喂喂,人事处吗,老符啊,请问十一点有约人求职面试吗?啊啊,知道了。”门卫压了电话,脸拉得马脸一般长说:“你都听见了,人事处说最近根本就不安排面试,商调函都快发完了。”
泽农脸臊得热烫,不敢正眼看门卫。首义还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词。
也不能白跑一趟,泽农请求:“既然没时间面见,求大哥转一下我们简历,上面有联系电话。”
门卫依旧虎着脸,没好气说:“放下吧,只要你愿意,谁有闲功夫看那玩意。”他俩恭敬奉上简历,连忙推车走人。
首义仍有点不甘心。人都见不着,这职怎么求?他带泽农上车,绕日报环行一圈,却找不到第二个门,最后悻悻离开,到别处撞运气去。
正午太阳更毒,从来不喜欢戴帽打伞的泽农乖乖投降,忍痛花四块钱买斗笠戴上。他竭力忘掉不愉快的求职初旅,脑子里想些有趣的事。他记起“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的歌词,想到海南妹子的贴心。洪常青们是多么矫揉造作,斗笠挂背上不遮太阳,烈日下竟狂舞而不流汗,文艺得太高于生活了。真正到太阳岛才体会到样板戏的假大空。
一路上他俩恨不得见庙就烧香,见佛就礼拜,求职心诚远胜黄陂木兰山的佛徒。文化局,图书馆,中学校,连琼剧团都想试。反正跟文化文学文字沾上边的,都递上简历。好一点的单位给你个笑脸,赏杯水喝;更多的是吃闭门羹,不是开会,就是事多,没招人名额。但他俩决不放弃,不管三七二十一,简历要递,联系电话要索取。人进不了门,门缝也要塞份简历。可惜泽农的核武器没处使,书没人瞧一言,留下一本太贵,他只有等关键时刻才放大招。正如美帝二战对付日本,原子弹一放,天皇就投降。
首义建议下一目标到《海南纪实》杂志看看。一帮湖南作家,到海南文联,创办杂志,开深度分析社会先河。大半年时间,风靡全国,发行过百万,创出版界奇迹,自然钱财滚滚,养得起人,应该有机会。
见到一处树荫阴凉处,有农妇挑箩筐叫卖菠萝,泽农说:“停停,吃口菠萝歇歇,商量下对策,不能再吃闭门羹。”言毕翻身下车,一块钱要了两大片,蘸着盐水吃,解饥止渴。两人坐在小板凳上,喘口气转脑筋想计策。
泽农说:“再不能像去日报那样,玩脑筋急转弯,临时编剧本,一戳就穿。去找湖南作家们,都是大名人,架子不会小。我辈无名小卒,初出茅庐,谁会跟你浪费时间?”
首义点头称是,皱眉想计策。他忽然一拍瘦腿,灵感忽现,计上心来:“我们都是研究现代文学的,对当代作家也很关注。湖南新生作家群的崛起,是改革开放后文坛一景,我们也熟悉。要找他们感兴趣的由头切入,才有机会面见。”
“好主意!能不能这样。我们装作不是来找工作的研究生,人家一听就烦心。我们应该是正写毕业论文的在读生,应导师要求,必须来海南拜访作家本人,获取第一手背景材料,才能更好研究作家作品。再说,我们导师是国内一流文学评论家,经常在《文学评论》上发文,每个作家都希望被研究,宣传,扩大名声。”泽农受到他启发,兴高采烈说。
“主意是好,还是有点悬。你想,作家对自己作品最有心得感受,如果我们胡乱空谈,没一点独到见解,擦不出火花,这所谓研究论文就露馅了,假李鬼暴露无遗,落得鸡飞蛋打一场空。”首义讲得在理。
“也顾不得了,我们也不完全是骗,起码现代文学研究生是货真价实的。只有硬着头皮上。不编点故事连见人的机会都没有,能见面才有机会表现。”
首义点头:“事到如今,也没有选择。说点具体的吧,四五个作家,作品我们不都熟悉。再说,见谁都不知道,怎么准备谈话主题?”
泽农说:“我们先碰一碰,分工协作,发挥特长。你有熟悉的作家,我也喜欢其中一两个,重点放在叶永文身上,他是海南文联副主席,德高望重,名气最大。旁边就是海口图书馆,我们上去临时抱佛脚,翻几本书,就有材料了。我们到底是名牌大学的,功底在,脑子灵,应付得了场面的。”二人言毕,立即行动。几块菠萝长足精神,他们直奔图书馆。忽然记起车没锁,正好门口有看自行车的,五毛钱又得出。
文联是清水衙门,破庙一座。忽然从湖南云游来一群名闻遐迩的和尚方丈,破庙挤满,所以招待所成了办公住居的地方。幸运的是,招待所没门卫,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等进了杂志门,前台小姐就必须面对了。请坐,端水,软语问候,还有舒服的冷气,令二人仿佛行进到另个时空,先前的屈辱蔑视仿佛已万里之遥。
弄清了来意后,小妹说:“叶主席今天正好在,我去请示,看是否有空。”五分钟后,她笑眯眯回来:“你们真幸运,再来晚一小时,他就去通什市开文联大会去了。快去快去,有五十分钟。”她把他俩领过去。
这是间普通单间,跟他俩住的房间一样大,只是一人独享而已。因为挨省委机关近,电足水通,更有冷气,跟海员俱乐部比,是天上人间。屋里陈设简单:靠门处几把椅子,留客人用。隔一张大木桌,坐的是叶先生。背后一张木板单人床,一个挂衣架,和一台十四寸日立彩电,跟泽农结婚买的一摸一样。书桌上倒是奇大,差不多跟床一般长,上面堆满的,除了书还是书,大概是屋里放不下书架的原因。在书峰中间,有块小盆地,不过二尺见方,搁着一副老花带近视眼镜,一叠书稿还躺那儿。
叶先生跟泽农父亲同岁,矮矮胖胖的,皮肤粗黑,看起来不像个文化人,大概与他年轻时多年下放农村生活有关。他看起来有些疲倦,眼袋大得像澳洲袋鼠的胸兜,常年熬夜抽烟熏得脸干涩又焦黑。他示意他两落座,径自点了支万宝路,有空调的房里便漾起挥之不去的呛鼻烟味。年近花甲的人,还跟年轻人样,别妻离子,独闯海岛,寻找自由天空,着实令人钦佩。
“你们学者啊,就是吃饱没事干。如果鸡蛋好吃,还管母鸡干什么?母鸡一下蛋,早就忘到脑后了。”叶先生深吸一口烟,谦逊地调侃起来。
泽农强烈感受到叶先生的慈和宽厚,礼贤下士,不敢再往下撒弥天大谎。他是他亲眼见过的最大牌且唯一的作家名人,这趟海南,算是没白跑。先生《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获奖中篇小说,是他最爱。能面见作家,他觉得像在做梦。
首义大场面永不怯场,也许他曾祖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的基因还在。他是下决心要将故事写完整的,跟眼前这位故事大师较个高低。他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叶主席,您说得有道理。但作为研究者,跟普通读者不一样。我们除了品味蛋的鲜美,还要拿放大镜,研究蛋鲜在哪里,土鸡蛋还是洋鸡蛋,鸡又吃什么饲料,放养还是圈养,甚至得过鸡瘟没有,这些都直接影响蛋的味道和营养。我们把研究结果报告读者,他们就更有分辨力,选择真正的好蛋细细品尝。比如您吧,就是地道的放养的没吃抗生素的农家土鸡蛋,我们宣讲出去,您的蛋不就门庭若市,一蛋难求了?”
“哈哈哈--,我就是一只湘西山坳里的老土鸡,一点不假。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下放潇水两岸十二年,对那片土地痴情一片。《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就是我面对历史悠久的潇水衷心倾诉!”叶先生对首义的形象评议很赞赏,自热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叶先生把话题扯到《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首义这下子就有了掌控力。他起码读过此小说五遍,颇有心得。说:“这是新时期文学最早的一篇生活流的小说。与其他伤痕文学相比,格调清新而高昂,忧伤而美丽。小小竹排一路航行,故事和人物随着发展,一路上让你领略湖光山色,品味民风民俗,更体验具有执著情感,深沉胸怀,甚至还有点粗犷偏拗性格的土地之美,普通人性之美。真是一篇美不胜收的散文诗小说。”
诗歌语言般的溢美之词,弄得叶先生有点不好意思。他谦虚地摆摆手说:“不能拔得太高,伤痕文学有很高的历史地位,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份子。当然,我的生活经历独特些,所以视角不一样。我迷恋潇水的山川,富饶而美丽,但人民生活却十分贫困、压抑。这种矛盾沉重地、痛苦地折磨着我的心灵。七二年夏天,我随一只木排在潇水、湘水飘流了二十四天。下放劳动的我心情抑郁、愤懑、不平,但又渴望自由与光明。于是我对河道上的景色非常敏感。看见潇水曲折的河道,便联想起舜帝南巡的古老传说,想起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看见暮色中两岸模糊的景物,便联想起光明与黑暗交替的最后时刻;看见夕照中温柔的河水,便联想起慈祥的、宽大为怀的母亲;看见远方的一抹幽蓝时,甚至涌出了泪水,我觉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前面召唤着人们……八年后,当我执笔写《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时,潇水两岸的景物,便很自然地带着感情色彩,从笔底奔涌而来。主题的多义性,思想感情的丰富性,正是我在《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所追求的。”
话到投机处,首义便进一步推波助澜,来点高屋建瓴的点评,显露出文学研究生的水准:“以我之愚见,第一,您努力探索而且找到了与所要表现的内容十分和谐的艺术形式;第二,成功地塑造了盘老五的形象以及其他一系列各有特色的人物形象;第三,您以充满爱国主义感情的笔调描绘了祖国大自然的景色。小说里的诗情画意和民情世态风俗画,唤起人们一种强烈的自豪感。”
泽农见故事已到高潮,火候已到,应该见好就收。如果再扯远了,马脚要露出来,忙王顾左右而言他:“亲耳聆听叶先生背景介绍,更加深我们对作品理解,我们的论文就有更深邃的理论洞察。如果毕业论文能在国家核心期刊发表,应归功先生的指点迷津。有趣的是,先生的作品发表快十年,关照现实的意义却依旧鲜活,富有永久的生命力。看今天的没有红绿灯的海口,激情涌动,梦想放飞,但现实又如此严酷,这不正是您那潇水上的小小竹排?只是演员多些,河流换成大海,气候成了亚热!”
“比拟得好,正是我冥思苦想探索的。你们不愧名校青年才俊,眼光毒辣!”叶先生一拍桌面,激动地站起身说,震得烟灰缸都跳起来了,烟尘撒了半桌,泽农忙不迭上前帮忙擦净桌子,免得污了先生珍贵的手稿。他顺便恭敬奉上自费著述《鲁迅论国民性》,求先生签名。
时候不早,叶先生要赶到通什,五十年代的战备公路上,还要辛苦颠簸四小时。泽农趁机拿出简历说:“我俩到海南除拜访先生外,还有一目的,想投身大特区建设,离先生更近,研究更深入,以后成为国内研究先生作品的一流专家。如果有机会的话,望先生提携!”
“欢迎欢迎!我这里是创作机构,暂时没有合适岗位,将来时机成熟可能成立文研室。我先写信介绍你们到海大文学院,院长是作协会员,他一定会欢迎你们的。”叶先生当即挥笔写推荐信,用印有“海南文联”大红字样的公函信封装了。“我今天急着赶会,有机会再深聊,祝你们好运!”他叫来前台,吩咐道:“你们中午盒饭,别忘了多买两份,替我招待这两位。”言罢,招呼司机上路。
他俩激动得差不多掉了泪,千恩万谢叶主席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俩本想能在杂志谋份差,生存下来就大喜过望的,可惜自己挖了当代文学研究者的深坑,得硬着头皮往下跳,就像一个有恐高症这自吹自己最能玩蹦极一样。无论如何,机会来了,不但文联有戏,海大也有敲门砖,眼前光明一片,就像海口夏日的太阳亮瞎人眼。更令人感动的,当然是浸透叶主席关爱的文昌鸡盒饭,那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餐。
首义饭未扒完,忽然大叫一声,惊得泽农满口干饭在喉,差点噎得闭气。“我的自行车还没锁啊!”跑出去看,“鳳头”安静地在哪儿静候主人。毕竟省府所在地,光天化之下,小偷还不至于那么猖獗。
二人看时间尚早,刘芳惠估计还在金融大厦乱窜,不如趁热打铁,往海南大学走一趟。
海南大学处在海甸岛的腹地,环境优美。海甸岛在
区北部,约十四平方公里,位于海南母亲河
入海口,海口市内最大的
。海甸岛与市中心似连非连,似断非断,一衣带水,隔江相望,人民桥一带相连。岛上地势平坦,水系密布,湖泊和沟渠交织,一派
的风光。这回上海大,泽农蹬车,首义享受风景。不过首义说,他宁愿踏车,长腿有处安放。现在坐在后架,腿是在拖地,好像立志要清扫海口的肮脏。
海大多少有些文明模样,门卫也不凶神恶煞。学校正在暑假,校园冷寂,门卫就不那么警惕了。他俩一亮文联主席红字信封,说声找文学院长,就挥手放行。逶迤到文学院,杂工说院长回大陆休假探亲,两星期后回返。他俩车一调头,往校办公大楼碰运气。
人事处有人办公,门敞开着,竭力纳入几丝海风。办公室靠发电照明,师生离校,白天省油停机,电风扇转不了,里面的中年人边摇蒲扇,边写着什么,心情大致也糟糕。海大刚与华南热作学院合并,成立新海大,目标高远,致力创办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可惜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路途漫漫应堪比二万五千里长征。新校伊始,百废待兴,求才若渴,所以暑假的人事处,还是马不停蹄连轴转。这写字的林科长没捞到大陆招聘团的美差,能四处游山玩水,吃喝玩乐,甚至有机会收些烟酒土特产红包之类,却只窝在闷炉子般的屋里写向政府伸手要钱要人的乏味无油水的报告,自热是气不打一处来。正好,两个倒霉鬼撞枪口来了。
没法敲门,泽农很有礼貌轻轻敲墙,低声问:“可以进来吗?”就像一个犯错的学生被叫去老师办公室问话。
林科长眼皮未抬,知道没好事,哼了声:“什么事快说。”
首义见此状况,知道基调既定,无可扭转,便托词说看自行车去,逃之夭夭。泽农不放弃,偏向虎山行,反正丢点面子又不值钱,大胆趋近说:“文联叶主席介绍来找文学院长,可院长休假不在,只有找您。”
“什么乱七八糟文学院武学院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依旧不抬头,漠视泽农的存在。
“我研究生毕业,研究现当代文学,叶永文主席是我研究对象,希望文学院成立海南作家研究所,在国内独树一帜,所以介绍我来。”
他这才抬头,也许看在叶主席面上,打赏泽农一个瞟注礼。“你不就简单说找工作呗,拐七绕八一大串,不就这个意思?搞得人蒙查查的。”
“对对,就是就是。”泽农连声附和。
“这样吧,看在叶主席面上,你留下简历,我们研究研究。本来学校对找上门求职不会考虑,只有我们自己反复筛选,派人到大陆各名牌高校抢挖的人,才可能发函要人。”
“谢谢,知道了。能否要个联系电话,好有个联络。”
“不必了,听通知。”他断然一摆手,像赶一只围着他家饭桌的苍蝇,下了逐客令,脸上一副鄙夷的神情好像说,你不配有我电话。
泽农谢了退出,依旧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大人不计小人过。有叶主席撑腰,他已经感觉胜利就要招手了。
首义楼下等得不耐烦:“跟那种势利眼周旋,不怕掉价?快回吧,芳惠等急了。”泽农知道是他自己心焦,想赶快见她,汇报胜利成果。无法电话联系,他怎么可能知道她在等,难道真有特异功能,心灵感应,心有灵犀一点通?

与程首义他们分手后,刘芳惠没有直接进金融大厦,忍不住到附近的人才中心走一遭。昨晚在付斌那儿聚餐,付斌就建议他们先去人才中心登个记,死马当活马医。泽农以为交流中心最多是个中介,看起来信息广,联络多,但多是过时无用的,办事效率也低。最大危险是,你信息还没出门,就被中心给筛选掉了,无交不流而胎死腹中,苦等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不如直闯用人单位,说不定瞎猫撞着个死老鼠。不过她对自己国际金融专业有信心,凤毛麟角,是稀缺又短缺的人才,不像中文专业大路货,相信人才中心不会轻易忽略。
人才中心的景象堪比江城火车站售票大厅,只是小巫见大巫。五个接待窗口挤满了人,长龙拐出内厅,尾巴翘到大街上,众多的镜片在火太阳下闪光。已经出炉的人才还嫌自己竞争力不够,抱着《新概念》英语,《机械工程学》,《美的历程》,《如何空手套白狼》排队苦读。大家“空手”是实实在在的,“白狼”却众里寻他千百度,望断天涯路。芳惠估摸排队得个把小时,毒日头又烤炙,也不急迫,回头人少些再说,就走了回头路。
其实刘芳惠哪儿都不想去,金融大厦才是她意中人。顾名思义,金融大厦唯金融,楼高二十五层,除一楼免税百货商场,二楼粤海西洋餐饮外,各大银行营业部占据三四层裙楼。再往上就是人行,建行,农行,中行的首脑机关了。毫不夸张说,如果阶级敌人搞破坏,想切断琼岛金融命脉,只要在这里放颗炸弹就完事大吉了。如果把海口当大船,金融大厦就是那高高撑起的巨帆,推动海口破浪远航。在众多低矮破旧的楼房衬托下,她高傲而自豪,鹤立鸡群,一枝独秀。
芳惠一进门,一股彻骨冷气扑面,差点打了寒战,分秒之间像从江城夏天走入了冬季。大厦是海口独立王国,自备高功率发电机,不受停电停水干扰,不然二十多层闷热的楼梯间,会制造多少惨案?这里是海口显示现代化文明的唯一窗口,工作在此的男男女女们,都有充分的理由自豪且高傲。男人西装革履,女人正装蓝裙,个个昂首阔步,眼光高远,仿佛海口就踩在脚下。不过当芳惠踏进电梯间,这些男女的眼界低下来,头仍旧得高仰,努力探究她的模样:端庄大方,英气飒爽,傲岸挺拔。电梯间顿时变得亮堂堂。男人们开始期盼,能与她同层出电梯,就有了五百年修行的缘分,继续搭讪的理由。终于有胆大的恭敬礼貌地要寻谜底:“美女,上几楼?”芳惠愣了一下,犹犹豫豫答:“随便,顶层吧。”她的随便,却伤人心。顶层是行长室,人事财务机关,底下人的梦幻就砰然破灭了。
幸亏穿件衬衫,蓝长西裤,可以抵御些寒气。职业的打扮更凸显她的智慧干练,又不失熟女逼人的清丽。跟看尽黑脸吃够闭门羹可怜的泽农首义相较,她的境况迥异,眼前尽是阳光灿烂,欢声笑脸。高雅智慧是她简洁的名片,傲人身材是简单的敲门砖。在这个男权社会里,按物理定律“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美女的生存似乎游刃有余,而被侮辱被损害命运,只有落临到泽农首义他们头顶。
芳惠今天目的简单:摸个门,熟个脸,递上简历。如果幸运,收集几张名片,就有了联络的线索,套近乎的理由。她像蝴蝶般轻灵舞动,穿梭在最顶几层楼间。科长们是派不上用场的,处长门,行长室才是她的主攻。幸运得很,除少数几人因开会未见外,几大行的高层她都如愿以偿地打照面,问候。耳鼓里塞满的是软语轻声,满眼中收集的是温柔关爱。不用她请求,名片自来,求关注之情殷殷切切。不到两小时功夫,她已汇集了尽二十张重量级别的名牌,足以凑够半副扑克牌。肚子开始咕咕叫,是午饭的时候。她收兵下楼,想找点东西填肚子,待午休后再上楼补访几位上午没见着的领导。
二楼的酒楼,正是营业高峰,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中式海鲜楼·,色香诱人,可最便宜的蒜蓉通心菜,也十块一个,外加茶位费。你大大咧咧坐进去,穿得挺职业,一杯乌龙茶,一盘通心菜,一碗泰国米饭,大庭广众下展示自己穷酸。万一见了刚拜访的领导下来,要尴尬得找个地缝钻,何况十几块吃盘青菜已经大大超过心理预算。西餐厅自助午餐更贵,十八一位。但体面合算,花色品种繁多,放开肚皮任你吃。当然她弱女一个,饭量有限,只有派泽农首义之流来三大盘牛排海味加橙汁冰淇淋才划算。卖盒饭快餐登不了大雅之堂,赚的钱恐怕摊位电费空调都付不起。芳惠咽了口水,下楼想出门找个食摊,三两块钱打发自己。
江城机场送别,她把所有做家教的积蓄兑换成五百美元塞给男友,自己仅留下一千多元闯海南。毕竟男友万里美洲,人地生疏,口语不通,求天无门,多几百可救急。自己再远,也不过千里,亲朋可助。幸运碰上首义泽农校友,一路上悉心照拂,万般呵护,春风暖人心。相信天助人助,自强自立,节省过日,尽快找到工作,定可渡难关。
一出门,正午的热浪扑来,像海啸一般疯狂,她立刻感觉仿佛人热辣膨胀欲爆炸一般,浑身汗水立刻要迸出。她本能条件反射地退回大厅,重新沐浴在凉爽了,不敢不想不愿汗湿早晨新换的洁净的白衬衫。下午还需见人,不能因为省十几块钱,就汗污了形象。再说,中午领导们休息,得有个落脚处等,西餐厅是最合适的地方。想到此,她不再犹豫算计,立马上二楼,在西餐厅靠窗的地方找个座,打了杯冰牛奶,选半盘荤素海鲜,细嚼慢咽磨时间,边欣赏窗外海口热带风情。
“哟,这不是小刘吗?大美女怎么没个陪伴,浪费资源啊。”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芳惠惊得一颤,望着男人发怔,看似面熟,却想不明白,答不上话。
“真是美人多忘事。上午才在我办公室见面,眨巴眼工夫就忘了,看来我真是毫无魅力,过目即忘啊,悲哀啊悲哀。”他在美女面前,幽默横生,妙语连珠,弄得她更惊愕,想欣赏他风趣,却笑不起来,直责怪自己的粗心大意。他友善地伸出手说:“钟伟民,中国银行。记起来了吧?”
芳惠摸了他厚厚掌心,忙不迭应答:“对不起,钟行长,不是我记不起您,是您不给人机会靠近。上午见您,下属正向您汇报工作,您仅给我两分钟寒暄,就下逐客令,我到现在气都未消,一个人这儿正生闷气呢。”她故意倒打一耙,幽他一默,以解脱钟行长给她下套的尴尬。钟伟民是海口中行分管人事信贷的副行长,才四十出头,年轻有为,春风得意。
“那我该先说对不起,请消气,你我就打平了。请问能荣幸与你共进午餐吗?”钟行长故作姿态,礼貌调侃,他自信魅力无可抵挡。
“小女受宠若惊,求之不得,哪敢抗拒?快请快请。”芳慧起身弯腰,优雅地弯低几分颀长的身型,那淑女范渗透出的魅力引人痴迷,钟伟民知道自己有了对手。
接下来二十分钟,行长边享用美餐,话匣子不关,海阔天空,变成一个人的脱口秀,芳惠颔首,微笑,时而捧哏,竭力做行长世界上最忠实的听众,却始终没有转入求职正题。行长装糊涂,芳惠也打马虎,故意显出不急不躁无所谓的态度。
最后,钟行长饭饱话足,要回办公室了。“你有我名片,对吧。这是我直线电话,不用接转。单我买了,不成敬意。”言毕,写下电话号码,道了别。
芳惠忙拿出厚厚一叠名片,抽出钟行长的,记下号码,单独夹进钱包,然后也上了楼。















                                              第四章

泽农到海口几天了,天天忙得像绿头苍蝇,钻天打洞四处送简历,晚上回来倒头便睡,竟忘了给妻子封信,家里一定很担心。最快的当然是打个长途,报声平安,但一想到每分钟五毛的长话费,又舍不得。总不能拿起电话,说两分钟,就挂了。话一说长,钱又没了。当然最难受的,是听着活人的声音,又万水千山,相隔难见,更平添几分忧伤。日子本来就压抑,感情闸门不能打开,一开就洪水泛滥,放下电话就要逃跑了。包藏深些,锻炼点坚强,更能被迫前行。写封信就是好办法,不面对亲人,又能诉说,发泄过后就平复了。明天太阳升起,继续奔忙在海口街巷。
今天早起,同房的还在酣睡。泽农趴在床板上,给妻子写信:
     “亲爱的老婆,你好!
      请允许我喊你’老‘,真的亲切又大众。这’老’字‘也贴切,说明我们老感情。才二十六,却相爱已十二载。永远记得毛主席逝世后的那个十月,高中政宣班教室门口,金秋十月的和煦阳光伴着你笑容灿烂的脸庞,永远雕刻在我心上;女儿的出世,你荣升光荣母亲,如果女儿以后喊你,自然有一天要叫’老妈’,其实意指亲爱;最后说我盼你‘老’,是真心诚意不想你永远貌美如花,光芒四射,害得我总担惊受怕,觉得人在背后说牛粪上插上鲜花。
      我常说,有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功,即使一事无成,碌碌无为,你依旧是我生命的丰碑。当然这不是你所要的,所以我还有别的奋斗,这就是我来海南的唯一理由。你希冀我能升华自己,迸发能量,成就事业,来匹配你对我的爱和信心,所以这短暂离别,没有忧伤,只有期望和梦。
      这是个梦的阳光岛,到处都是追梦的人。天有多阔,梦有多广;海有多深,梦有多远。每个人的激情都在燃烧,像这亚热带炽热的太阳。我每天都激动着,充满希望。
      告诉你好消息,我遇见了贵人。海南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叶永文给我写了推荐信,给我求职成功增加筹码,前路平坦,豁然开朗。即使到今天还没有着落,但我信心百倍。
      真不好意思出书花光你的钱,不过投资总有回报的,我会加倍报偿你的爱。身上的一千多块够用,你不用担心。希望很快找到工作,就不用担心坐吃山空了。旅馆挤点,但夜里海风凉爽,比湖北的夏夜好睡。饭也吃得饱,有个黄陂老乡开餐馆,经常加餐,比高中白米饭加咸豆腐乳有营养多了。说到这里真有点恨你,高中那时你吃青菜咸鱼,我只有白饭咸萝卜,你为什么就那么狠心不打赏我一点,让我发育成二等残废模样?
      请代我向岳父母致歉,都快而立之人,成家而无业,研究生毕业,还将妻女寄养,自不遐顾,伸手接济,羞愧难当。立志日后发达,不负重托,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相信这一天很快来临,我想大约在冬季。到那时,钱有了,房有了,你就会像南飞的鸿雁,飞到充满阳光的热岛,飞到我的身旁,有了逃避严寒的港湾 。
      代我吻女儿的那个小酒窝,还有你!见字如面,立秋已到,冬天已经不远了。”

泽农花八分钱邮票,搞定对妻子的思念,报了平安,就轻装上阵,继续开始求职的艰难长征。他拐进付斌的打字店,再多打几十份简历,问问有没有电话,交流一些信息。他总建议付老板应该顺便开家人才交流咨询公司,赚钱更多:收集一些职位信息,再加他的精彩分析判断,最后是对个人求职建议。几张纸一打印,装在塑料袋里,十元一份。面谈三言两语,就卖材料袋。好像大医院的专家门诊,一天挂号费就上千。咨询时间多了,另加收咨询费。广告词他就为他拟好:花费十元,省你一千。泽农自己想干,却没有付斌的经验和现身说法,投资本钱。再说,一个刚上岛几天自己工作都找不着北的毛小伙,鬼都不信。
付老板依旧门庭若市,没兴趣另辟战场,泽农的建议就靠边站了。泽农一进门就夸小姑娘,进步很快,打字又快又好。一来平复初次对她造成的伤害,二来搞好关系,电话来了积极传话。付斌说:“名师出高徒,点石成金,教导有方啊。还不赶快谢恩师?”老乡轿子抬得舒服,小姑娘连声谢师傅。
泽农最关心的是有没有找他的电话。简历出了四五十份,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心里发急。小姑娘说:“电话倒是有几个,都是找刘芳惠的。”
泽农嫉妒芳惠之余,担心电话太忙,人家打不进。“你这收费电话,电话老占线,会不会误掉啊?”
“也有可能,但人家真心找你,总有机会打进的。”
泽农后悔这公用电话,又没有别的办法,有总比没有强。但没有就不用成天担心,脑子里总惦记有电话来,想多了就成疯子一样,梦里惊醒就以为电话来通知了,好像范进中主样。还是像多数人样,花两毛钱,主动打过去,追着人屁股寻结果,哪怕对方骂娘,烦死你,也有个消息,坏消息让人失望,总比焦躁等待落实,也可睡得安稳,反正失望已是家常便饭,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嘛。
因此,付斌的电话生意很火,天天有人排队,一个接一个,他还准备再加一条线。泽农又纳闷,为什么找芳惠的就打的进?看来有人真是对她感兴趣,电话放在自动拨号上,费多大劲才见缝插针抢线进来啊。他不禁为首义担心起来。
不过付强带来好消息:椰城晚报刚成立,大量招人,《羊城晚报》上都已登了广告。因为新成立,招聘消息发出不久,采编岗位有几十个空缺,可以捷足先登。
泽农顾不上告诉首义,骑上“永久”就跑。他暂时也不想告诉首义,觉得跟他一同出去多次,也没交到好运,是不是晦气;再说首义心钩钩的老是芳惠,在外面心不在焉,影响斗志和气氛;另外两人是好朋友,也是竞争对手,有时他才华外露,盖过自己,泽农也不快。所以这次他先单独行动,换个手气,就像打麻将闭火,摸风换个位子,运气立马就不一样。人心里急,挫折多了,就讲迷信,乱抱佛脚。等有点眉目,搞定自己后再告诉他也不迟。但又觉得对不起朋友,关键时刻背信弃义,也不是那么严重,只是心里有点小九九,瞒着朋友,总觉不好。好在首义有芳惠在心,别的也伤不了他。想到此,泽农又释然了。
泽农赶到滨海新村的工商局大楼,又吓了一跳:楼下大厅,人山人海。有的办公室门口,排起了长队。不是说了新成立单位,知道的人不多,怎么就地底下突然冒出这么多记者编辑学新闻中文的来了?走近再看,心才落到肚里。原来这大帮人是来工商局办证的。海南大特区,有比特区还特的政策,不然鬼都不会往这天远地偏的荒岛上跑。办个外资企业,股权超过百分之二十,就可享受免税,有外贸经营权,免税进口一辆汽车。就凭这点,吸引大批岛外企业公司纷至沓来,弄个皮包公司,就可享受政策。有时一个宾馆房间,就驻了八家公司,房租分摊,连前台小姐也共享。难怪泽农跑挂牌公司找饭碗,人家讥笑:我们十家公司就一个老总光杆司令,皮包到哪,公章到哪,现场办公,精兵简政,你摸错门了。人说海南有两多:人才满街跑,公司满天飞。泽农想,公司多,空壳也好,打个闹台,造个气氛,图个热闹。这些闯海的人走在马路上,单单数数眼花缭乱的公司名头,心里就找到慰藉,从此不再孤独,坚定留阳光岛的信心。
大楼名不副实,只有六层,自然无电梯。在滨海新村鸽子笼般民房的陪衬下,尽显伟岸风采。晚报刊号才到手,跟皮包公司可以媲美:无场所,无人员,无印刷厂,当然无法出报。好在有事业编制,吃皇粮,饿不死,所以吸引了全国报业诸多雄心勃勃蠢蠢欲动的精英,求职信已雪片般飞到。正好市工商局六楼有空,都是政府的,晚报才有暂栖之所。
几间空房,几把椅子,几张桌子,便开了张。正是特区风采,没条件创造条件也上。人还是有几个:会计出纳不用引进,本地有的是干部子弟要安排。几个骨干马上到位,商调函在旅途上。临时负责人谢老太年近花甲,是省里某领导夫人级别来此发挥余热。当然保安的没有,几张破桌犯不着专人守卫。海南日报的门房令他惊悸不已,仍有后怕。晚报的平民作风让他心里热乎乎,心驰神往。长驱直入进敞开的临建的木门,眼里竟是空空荡荡,几张桌子在编辑部的大厅里睡觉。没有一个求职的人,是的,重复一遍,没有一个上门求职的,泽农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再揉一揉眼睛,最后才相信,便心花怒放:这不是上天安排,专等我来一样。
谢老太一看就是马列主义老太太,说话政治正确,原则分明。不过她身上也有特区风采:波如蝉翼的齐膝丝裙挂在肥臃的腰上,里面的印花短裤时隐时现,昭示昨日的风骚。她的笑容很原则,不温不火,既亲切慈祥,又拒人千里。看了我的材料后,她给出了中肯评价:“学历很高嘛,中学教师三年,文字功底不错,但是,这跟新闻工作还是有很大距离,那可是不同邻域,新闻有其独特性。还有,你党员都不是,我们是党报,党报要求性党,你从未积极要求进步,写入党申请过?”
泽农开始听着顺耳,可怕的“但是”一出,他的心就下沉。而党员的要求让他近乎绝望!自己父母都是农民党员,也算是红二代了。可肚子里有点墨水就自傲,什么事都想有自己想法。他总觉得党需要的是他父辈那样的虔诚,而他怎么靠近都虔诚不到火候,只好放弃。
他不想失去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怯怯说:“我当语文教师改作文多了,抠文嚼字还在行,当个编辑不是挺合适?党从建党开始就搞统一战线,还跟国民党合作。总编和骨干都是党的人,他们把关,我党外人士为党出力的机会应该给啊。退一万步讲,我还是红二代,血管里也是鲜红鲜红的,还能进步,连邓小平同志就说,不能一棍子打死人,得留活路。”
谢老太指着桌上堆成珠穆朗玛峰的求职信说:“当然,你是人才,也有潜质,可以培养。不过这儿有更多又红又专的人才可供挑选,所以我不敢贸然表态。再说,进人的拍板权在市委相关领导和市人才中心,你可以留下简历,我们研究研究。”
老太说的也是事实,她是个临时负责人,总编没到位,上面有领导,她只有建议权。问题是,泽农的条件不过硬,在她这里都难通过,到不了领导那里,已经没戏。不过能递进材料,能跟她对几句话,已经是大喜过望,受宠若惊。泽农很满足,留下材料,复印了叶主席推荐信,千恩万谢地出了门。
回到海员俱乐部,人真的乐起来。他想,看来当初住这儿选对了。名字喜乐,地址吉祥:海秀路八八六六号,老婆收到信,看了地址一定笑开花。起初不顺意,黑小子烦人,钱也丢了,但碰上贵人,好老乡付斌,大名人叶主席。这不,椰城晚报等着招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消息,付斌就撞上了。他不说,别人哪有好心提醒,《羊城晚报》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他认定晚报就是他的主攻目标,一定而且必须搞定。庙是寒酸些,但人家等着和尚啊,不像日报,各路和尚挤破了门,哪容他插足?
他决心照付斌告诫的去做:生产自救,顽强生存,等待西安事变那一天。前途大大光明,坚持就是胜利。带着喜乐心境,他想召集三人开会,。他们人生重要的“南湖会议”就在破床边召开了。


同房的两西安小伙早已出门卖“人才面条”去了。海口宾馆旁的五指山路,是人才自救的新“南泥湾”,遍布闯海人才的摊点,门面。好在没有城管,这些人才得以活命。海口烂得本像内地小县城,不需要维持什么市容市貌,本没有面貌,还要什么脸面,所以城管也羞愧得不出动。这样人才饺子,人才火锅,人才东北菜,人才盐水鸭等等得以泛滥。五湖四海,东西南北中,各色小吃,没有你找不到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泽农差点想去开人才糊汤米酒,可惜天太热,没电更没冰箱,这米酒怎么弄?再说在琳琅满目,花色多样的中华美食丛林里,米酒这小众食文化难登大雅之堂,不能开张几天就关张,也就死了心。


泽农开宗明义鼓劲,压根不提晚报招人之事。提也没用,首义那傲公鸡德行,国民党黑五类的家底,在谢老太那代人眼里总是抹不去的阴暗背景。“这些天来,是艰难,但好事也多:我们拿到叶主席推荐信,几个单位也有兴趣;芳惠就不用说了,压根就没见过黑脸,还吃免费西餐,电话也开始来了;今天我从工商局路过,那热闹劲堪比江城火车站,排长龙等办营业执照,多么令人振奋。这说明我们来海南没错,人人看好大特区光明前景,自由岛繁荣的未来,更坚定了决心。眼下最严峻的问题是如何坚持。每天都在消耗,出门钱包都在失血,用我们老乡林彪的话说,井冈山的红旗到底能打多久?比起那时的红军,我们的困难就小得多,人家是死人的问题,我们最多是饿肚子,睡沙滩。看看这西安小伙们,到底是靠近延安出来的,一上岛就先扎下架子,一头钻进五指山路,面摊子搭起来,刀削面拉面手擀面样样精到,红火得很,马上要租门面,住进去了,生意生活两不误,持久战打下去了,几多日本鬼子还敢不投降?眼前活生生的榜样,我们不能不跟从,学习。窝在家里被动等电话,腰包一天天瘪下去,总不是办法。我们有的是时间,精力和头脑,应该行动起来,创收补血,才能扭转坐吃山空的被动局面。今天的会议其实就我们第一次鼓动会,也是新公司股东会。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争取今天定下思路,立即行动。我的动员完了,芳惠学金融的,勤工俭学经验丰富,你先谈谈。”


芳惠谦虚一笑说:“我那纯属打工性质,出卖知识文化,跟办公司相差十万八千里。再说金融强调资本运作,玩的是钱生钱的游戏,尽是空对空理论。而我们还挣扎在贫困线上,确切说,是挣扎在生存线上,更何谈第一桶金?海口机会还是多,这么大人流,这么多公司,生活必需就是最大的商机。海口人口才多少?二十二万,可一下涌进数万人,承受压力可想而知。目前只要有投资能力,几乎所有涉及衣食住行的项目,都可以赚钱,只是多少而已,根本不需要做可行性研究。问题来了,我们只有几个饭钱,而且一天天消耗,连租个摊位都不够,怎么起步?空手套白狼只是幻想,除非你有上层关系倒个彩电汽车批文什么的,真有那样的后台,我们也不会沦落天涯。”


首义连连点头,芳惠的见解就是他的看法,他附和调侃道:“看来我的生产资料就剩这把瘦骨头,到码头扛个包人家都嫌瘦。看个面相算个命倒挺有范,我应该把那本《易经》带来,上街摆摊,戴副黑墨镜装瞎子阿炳,讨个生活不愁。”
“别开玩笑,谈正经事。还是铁人王进喜那句话: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我们没钱集资求助也要上。我有几个同学在广州,待会去打个长途求助。今天会议务虚,定下大致方向,具体项目再讨论,我有充分信心。不过,光务虚也不行,我提议,先把各人口袋里剩余钱集中起来,交学金融的女士打理,以后吃住行统一管理。作为公司启动资金,我们按出资额,有个股份概念,签个简单协议,看怎么样?”


大家没有意见,只是首义有点不情愿,担心口袋里没有钱,无法献媚于芳惠。最后,芳惠剩一千,泽农一千五,首义不愿多出,口袋里留点,只愿一千五。股份比例是三对两个三点五,女士有无形资产,将来作用更大,所以占些便宜,无形资产计入。首义操刀提笔,写了简单协议。三人签了,皆大欢喜,憧憬光明未来。泽农提议公司叫“阳光三友会社”,有点日本外资味道,也算是海口三结义,当然没有刘关张气吞山河气概,却也是具体而微了。将来或许拉进外资入股,弄辆免税汽车什么的。不过现在肚子都弄不饱,哪还能幻想坐在皇冠车里笑?有辆没铃铛的破“永久”已经够前现代化了!
新公司没钱注册,也就挂牌在三人心里。泽农申请了第一笔经费十块,去楼下打长途。他想如果广州同学话太长了,只好向付老板申请包费,十元无限通话!


首先通话的是蓝琼海同学,广东省劳动局处长。生在海口,江城求学,系篮球队长,主力后卫。大学毕业分配到广州,呆在省城没回故乡。即使海南升级大特区,他也没有丝毫报效故土的意思。他调笑泽农:那个鸟不拉屎的荒岛你当个珍宝金山,给我一个劳动厅长也不想回去。当然他不是嫌弃故土,是痛恨贫穷,落后。广州一个处长的油水,当然比海南厅长厚过琼州海峡。广州的灯红酒绿与海口的没红绿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不仅自己不回,还把弟弟妹妹也迁到广州工作,最近父母退休,马上广州团聚,海南的根就要彻底拔掉。正好在滨海新村有二层民居,准备出租。泽农一听大喜,马上要求进驻,坚定献身海南,以补偿他不能报效故土的遗憾。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应允了泽农的请求。看在老同学面上,押金不用交,五百月租,每月初寄给他父母,三天后交钥匙。十分钟简洁电话,敲定重大项目,电话费没用完,五块就搞定。
泽农的梦幻项目刹那间浮出水面:小楼可取名“阳光之家”,喻示充满希望阳光,明丽得就像海口的太阳,温暖住客身心。除他们三人吃住,还可对外分租,当二房东。为容纳更多人,价格便宜有竞争力,可以用高低床,备折叠床,甚至露天也可利用,接待临时客人,三四块一晚,比睡沙滩要强。楼下院子开食堂,供应早晚餐,也是不错收入。收费电话火爆,既来钱,又是吸引客人的硬件。将来还可与付斌联合开打印分店,名片印制,自行车出租等等,业务范围多的去了。投资不大,三四千足够。他飞快上楼,向董事会汇报最新进展。说干就干,待会趁傍晚天凉就去看床架桌椅板凳。
就在他们正准备搬进”阳光之家”时,公司烂船又遭顶头风,交通工具遭窃,”鳳头””永久”双双不翼而飞。车是一把锁在一起的,看来小偷还不是一人。首义接受不了这严酷的事实,差点要抱头痛哭。“鳳头”的后座,系着他为芳惠准备的贴心软垫,这辆英国老爷车见证了他们的情意绵绵。泽农抱怨,都是他的靓车惹的祸,把他老太婆似的“永久”也给拐跑了。看来再老的太婆也有太爹喜欢。本来公司签约,没有把车作价入股,百十块钱没当回事。可临到”阳光之家”开张,要购置大量物品,每分钱都想掰成两半用时,股金已是捉襟见肘,一百块可以买张高低床,接待两位客人。现在大家都是公司的人,再自己掏包买车也不合理,让首义买也不会干,他把几个私房钱看得比命都贵。反正要搬到滨海新村,离晚报近,泽农不准备跑别的地方了,所以暂时没车,也不影响,还可双脚丈量海口大地,挥汗如雨锻炼。他只想盯住晚报,每天散步就过去了,跟哪些人厮混,天天去上班,弄得像已经是晚报的人一样,看他们还好意思拒绝。省下钱装电话,每天一个个单位拨,拨得他们心烦,心烦到最后举白旗投降,反正也没有来电显示,当然这只是赌气话,也不能滥用浪费电话费,还要照顾公用生意。首义一天都离不得他坐骑,时刻待命,芳惠一声令下,指向哪里打向哪里。如今没了“鳳头”,他怎么能完成任务呢?
董事会一致决定,立即添置旧车一辆,公司业务繁忙,特别是即将到来的客户公关,没交通寸步难行。于是会计兼出纳刘芳惠陪同程首义同志前往人民公园购车一辆,计入成本,为公共财产。他俩立即出发,出海秀路乘中巴前往。
车行老板显然早已忘了这对男女数天前光顾过,见有生意来,忙不迭趋前招呼。首义眼前发亮,他的“鳳头”在那儿,车身够出国产车半尺,如鹤立鸡群。最熟悉的莫过他为芳慧用细铁丝绑定的软座垫,竟然完好存在。他怒火中烧,一声大吼“胆子好大,偷我的车也不变点花样,原封不动地就来卖,这也太猖獗了!”说罢,一把就从车丛里扯出“鳳头”,推着要走人。由于用力过猛,旁边的自行车像老农割谷样倒下一片。
老板一开始懵了,不明白发生什么事。还是他的伙计手疾眼快,抢步过来,死死抓住后座不放,高喊“抓抢犯啦!”止住了抢劫。
“怎么啦,你想打架?老子跟你玩命,一起去派出所,看警察是抓小偷还是抢犯。”首义仗着个高,不把伙计放在眼里。
老板脑子很乱,又像明白些什么,忙上前拉架,控制事态的扩大。生意人嘛,和气生财,犯不着为区区百十块闹出流血对簿公堂来。能私下了结就算了。
“大哥息怒,坐下喝口水,有话慢慢讲,有理不在言高。”说罢递上一瓶椰树矿泉水,顺便给芳惠一瓶,态度友好,极有诚意。周围一圈人团过来,像看耍猴把戏一般把车行围个水泄不通,老板客户就散了,把他急得冒汗。
烈日下走老长一段路,首义正渴,老板泉水真是及时雨浇灌久旱禾苗。他猛灌几口,手背一抹嘴唇说“老板你记得吧,数天前我在你这儿买‘鳳头’,一百块你送我一把锁。”首义平息怒火,声调降下来。
“对对,记起来了,有这么回事。”老板隐隐约约记得,却回忆不出细节。每天人来人往无数,他哪有那么高智商,不然就不在这儿倒腾自行车了。反正此时他也顾不得,连连点头承认,早点把这怨孽打发了,生意好重新开张。他只记得车是今早刚开门,一位敦实的大陆小伙子送过来卖的,五十成交。每天总有人离岛,买车作路费很平常。他的车行几乎天天收十几辆,再卖给新来的。车子没牌没号,谁也分辨不了是否盗来的。在海口骑车的人,谁没有被盗过几次的经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警察也懒得管。今天算是倒霉,早晨买盗车,下午失主就找上门了,还是个难缠的主。
“老板,我不报派出所,放过你销赃罪,你把车还我,这事就了啦。”首义以为戳了老板痛处,可以完璧归赵,亮出条件。
“大哥,说句明白话,我也是地头上的人,去派出所也没什么可怕,你也没有足够证据说明车就是你的,对吧?凡事得讲个理。我不会偷你车,我有这车肯定是买来的,花了钱的。赚几十块也不容易,你总不能让我为你找回车,保管车,还赔五十块,又耽误几笔生意,你摸着良心说,我容易吗?”
老板打起苦情牌,自然触动了芳惠,她出来打圆场说:“既然这样,话都明白了,老板,我带个和,还你五十,不让你亏本行吧?”
“不亏本?生意黄了一把,还落个坏名声。行了,美女,我没话说,你们快走吧!”老板接了钱,像送瘟神般目送他俩一骑绝尘,长长吁了口气。
从东湖拐到海秀路,首义依旧愤愤不平,像吃了天大的亏,骂盗贼胆大包天,骂老板发不义之财,怒气发泄到脚踏上,蹬得车轮飞转,自行车如一匹野马奔腾,惊得道旁行人纷纷躲闪。
“小心,慢点,别撞了路人,你哪赔得起药费?你其实今天赚了,五十块买了一百块的车,还有两瓶矿泉水。如果碰不到‘鳳头’你不是还的花更多冤枉,算你走运了。”芳惠劝他说:“再说偷车的,也许实在没门路,回不来大陆,只好出此下策。你就当做了慈善,救人于难,五十块花的也不冤枉。以后小心就是。”
‘从今天起,我不会离开‘鳳头’半步,今晚睡觉,扛上楼放床头,谁阻拦我跟谁急,晚上睡觉连根绳子到腿上,看谁还能偷?’无论如何,他还是开心起来。“鳳头”失而复得,芳惠又坐在舒适的软垫上,弱弱地搂着他腰。
夕阳西下,海风徐徐,椰韵浓浓,海口一天最舒适醉人的时候到来。椰树下,对对恋人们勾肩搭背,漫步向海滩,在炙热煎熬一天后萌发几许清凉的浪漫,给艰难困苦的日子注入一点爱意。



















                                                            第五章
“阳光之家”终于像鬼子摸黑进村一样,悄悄地干活了。它当然没法在阳光下,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高朋满座地堂皇开张。典型的三无企业:无工商注册,无税务登记,无公安消防报批。好在没有红绿灯的海口是自由的,自由得无依无靠,海阔天空,自生自灭。人只有像大同臭水沟里疯狂的绿苔浮萍,野蛮生长,乱污求生。反正豁出去了,又不是偷自行车抢包劫银行,不堂而皇之也不偷偷摸摸。要关要罚,要杀要砍由你们,革命自有后来人,总得有条生路,不能就灰头土脸落荒而逃回大陆。反正五指山路的摊贩和满街卖报擦鞋卖水货录像带的,他们也管不过来抓不绝。
昨天泽农他们忙得很晚。幸亏付斌帮借了辆小货车,将轻重家什一股脑全拖回来:十四张高低床,桌椅板凳,折叠铁丝床若干,煤气炉罐架,两口大水缸,还有蚊帐凉席枕头毯子之类。水缸是必需品,水来时灌满,停水可洗澡冲便洗菜。冰箱买不起也用不着,停电的时间比来电多。晚上想照明没电,白天大太阳来电。电视当然也一样,花钱成聋子耳朵。电费也就省了,除非你真有夜间红火生意要配小发电机。置办完必须物件,刘芳惠四千块的小金库已白茫茫空荡荡,只剩一百多块饭菜零用钱。幸亏蓝琼海同学没要求千儿八百的抵押金,不然又举债无门了。幸亏首义还藏大几百私房钱,走投无路时,相信他会深明大义,把生命置于爱情之上的。钱也不是找不着,客人一进门,印钞机就来。所以他们点着煤油灯,通宵达旦连轴转,清洗粉刷布置房间,整出个至少让客人看得过去的小温馨窝巢,钩得住人。
这是栋两层钢筋水泥楼,身材很有些泽农的矮矮敦实样,在滨海新村众多的小楼中毫不起眼。一层厅堂左右各有近二十几平米大通房,可容纳四张高低床。二楼面积稍小,结构差不多,只是厅小一点。楼顶水泥面露台,晚上架起蚊帐,也是纳凉睡眠好去处。应急时,大厅里也可摆折叠床对付。正常挤进二十来人绰绰有余,临时挤一下,三十多也能凑合过。铁栅栏钢筋窗围得小楼监狱一般,抵抗了小偷,却监禁了自己,真担心火灾地震一来,人怎么很快出逃。好在楼不高,顶上跳楼大致摔不出人命。忘记了说明,一楼右侧的大房,夹板隔了后面三分之一芳惠住,放小保险箱等待收大钱,算财务重地,闲人免进;前边靠角落放高低床,泽农首义住了,其余地盘是煤气灶油盐柜,算是厨房要地,非请莫入。房门上锁,他们三人掌管。
楼处滨海新村南缘,临大同沟,西边的龙昆北路,直连滨海大道,交通也方便。客人坐滨海大道的中巴到龙昆路下,走不了半里,很容易找到一六六号“阳光之家”。唯一遗憾是大同沟有点煞风景,这条海口龙须沟,承载着数万人的污浊,北望神州,艰难地向阻隔它母爱的琼州海峡倾诉,潮落时欢快涌动,潮起时局促顿挫,将污萍垢苔粪块遗弃岸边,在灼热的赤道阳光下催发酵酿出刺鼻的毒沼气。幸运的是,隔沟相望有海口饼干厂,咖啡厂,空气中不时弥漫烤焙的饼香咖芳,遮掩住龙须沟的困窘,让你的嗅觉在矛盾中斗争,在迷惑里彷徨。
不过“阳光之家”立志要在大同沟边开出一朵芬芳红玫瑰来的。人才之居,闯海之魂,落魄之靠,梦想之台。一个温馨的港湾,希望的摇篮。
一大早,首义就载着芳惠去秀英港码头揽客,空空的钱柜眼巴巴等他们回来填饱肚皮。泽农则负责等电话,管后勤,调研菜市场,随时准备开伙为客人服务。泽农请求蓝琼海父母电话不停机,号码不变过户即可,免得等候新号码费时误事,这样芳惠印名片出去方便。
时候尚早,秀英港的轮渡该在海上。芳惠办事风急火急,提前就去等候,生怕漏掉一班船。泽农惦着晚报工作的事,就锁了铁门,沿着大同沟,吸着新鲜的污气,闻着饼干咖啡香,望工商大楼而来。工商登记依旧门庭若市。晚报也多些生气,编辑部里有人在晃。泽农一看这时新日异的变化,更加着急。再不能等了,得找个门路,不然一个茅厕一个坑,别人占了,你就憋闷干着急。
晚报真是领开放前沿,门永远敞开让进,看来闯门的还是不多,泽农心里稍许安慰。谢老太依旧在攀登珠穆朗玛峰,对泽农笑笑。跟她再谈也谈不出个名堂,打个招呼算礼貌,他就往编辑部冲,想捞点新信息,自由开放的晚报没人阻拦。
里面四五个人,似开会,又像聊天,反正无所事事,吃饱撑的。这几位可能就是谢老太提过的持调函报道的中层骨干力量。他们上无将官,下无士兵,报纸在筹备,就只好清茶一杯,嘴皮一张,信马由缰为大特区运筹帷幄,献计献策。正因无所事事清谈,所以说不上打扰,泽农的现身还颇受欢迎,至少为他们行将枯竭的话题送来新料。
寒暄过后,知道他的来意,均示热烈欢迎。瘦瘦干干的菜副总编拉着泽农的手说:“高学历,文革后首批大学生,研究生,货真价实,干报纸已是大材小用了。”一句话说得泽农差点流泪,屡被侮辱被损害的心灵找到些慰藉,算是琴台遇知音,良马见伯乐。菜副总叫菜向阳,来自《广西工人日报》,复旦毕业,号称散文诗人,
的一脸书生气,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平易近人,甚至平易得低声下气,从而屡被欺侮。总编来之前,他被指定为临时召集人,可手下几个中层不是来自北京《经济日报》,就是上海《新民晚报》,最差的也是天津《今晚报》,个个牛逼哄哄,居高临下,把一个南宁的工人阶级埋汰得当不上家,做不了主。每每开会,他谈出观点,便遭到众人反驳围攻,弄得他总觉得是文革再现,反右斗争重来。这帮中层愤青们,大概在大陆各自等级森严的单位被领导压抑得苦大仇深,像共产党来了农民翻身斗地主样,专门到自由岛来发泄冤仇的。也许蔡总出于对中层的绝望,对新生力量援军的渴求,所以对泽农的可能到来特热心肠,就像《南征北战》里的张军长在对步话机喊:”兄弟们,看在党国的份上,快拉我一把!“泽农当然会两肋插刀,报知遇之恩,可惜现在还没有机会。
蔡总说: ”我写封短信,你去市委找分管报社的罗常委,她特别爱才,相信你行。“ 周围的中层这回出奇地反常,竟然没有对蔡总的决定进行反击。大概他们光杆司令孤独,巴望有人来抬轿子,而且看不到没有任何报业经验的他对他们有任何威胁。
泽农心里更亮堂了。他谢了众人,急忙回到”阳光之家“,拿了证件推荐信,往市委跑。市委在大同路,过饼干厂就是。上市委七楼罗常委办公室,被告诉她今天省委开会,不会回来。也罢,泽农心里掂着住客电话的事,一心挂两头,久等也百搭,先打道回府,明日再来。他心情大好,匆匆拐到盐灶街菜市场,砍一斤猪坐腿肉,一斤大虾,一条马鲛鱼,通心菜一把,西洋菜一斤,花十二块做丰盛大餐,庆贺开业,犒劳芳惠首义。
秀英港码头,芳惠他俩是为数不多的举牌拉客的人。两小时了,进展不顺利,生意还没开张,无人问津。他们配合倒默契,芳惠发名片,首义像电线杆一样鹤立鸡群,高举标牌大声吆喝: “新张旅馆,优惠酬宾,交通方便,环境宜人。”标牌写着”五元一晚,全市最平“字样。可能有些偏远的小旅馆找得到同类价格,但靠近海秀路滨海大道的旅馆,大多在七八元。长途车站除外。市汽车站广开财路,将客运大厅充分利用,晚上歇车后,架起高低床,两块一晚,客人睡到晨六点,就被赶走,因为新一天的营运要开始了。
上午的客人,心情不一样,并不急着找旅店,大多先赶往市区,办要紧事,找个熟人什么的。市区选择多,考虑交通方便更重,价格其次。再说初次上岛,很多客人没有比价,也不知真假。大多人对主动拉客有天然反感,总怕上当受骗。好在芳惠形象名片好,给人信任感,所以大多人接受名片,礼貌地表示会打电话。几个小时,她带去的白张名片发光。
太阳西斜,他们终有斩获:一对四川老少夫妻,一对东北小两口,还有五个学生,愿意随他们走。芳惠本想让客人自己找的”阳光之家“,他们再吆喝一会,多捞几个,但又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客人路上改主意,还是亲自护送保险。回家安顿好客人,稍事休整,多拿些名片,再回头不迟。首义见她要回,也无心恋战。打电话通知泽农,准备接待。泽农看菜不够,忙跑步去加一斤肉,两斤冬瓜和一包螺,多煮一大盆汤给他们消暑。
第一天,新革命就碰到新问题。看着芳惠带回两对夫妻,泽农脑子就乱了。吃饭的时候,他没吱声,不想破坏欢快热烈气氛。大家第一次吃泽农的手艺,也不知真假,交口称赞,说是业余厨师的世界第一,中国第二。泽农苦笑,心里明白,完全是大家饿了,旅途受煎熬,这样的饭菜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了。正如慈禧太后一样,宫廷中日尝百道御制佳肴,却味同嚼蜡,而逃难路上一个玉米窝窝头,美味胜过燕窝鱼翅。他的整个烹调方式只有一个:水煮盐拌,千菜一律。不过海南的海产本来新鲜,保持原汁原味就是最好的烹调。看着十多个人有站有坐,说说笑笑,团圆吃饭的乐融融景象,泽农自己也感动了:终于有个家了,永远的阳光之家!
可怎么能也给两对夫妻家的感觉呢?这是他苦恼的。设计房间时,只想到男女之别,上下之分,压根就没考虑过夫妻房的问题。夫妻短暂分居,说得过去,但长期不同房,这闯海南不成了牛郎织女悲剧工厂?”阳光之家“就没阳光,只有黑夜和无望。可空间就这么小,房也没间隔,一对夫妻住一间,同样收十块钱?”阳光之家“开不了几天就要关张大吉了。乘大家饭后聊天之余,泽农拉芳惠首义进里屋,商量怎么安排房间。
首义说:”我们都睡上下床,挤在厨房里,他们也会理解的。夫妻暂时分开很正常。“
芳惠不好意思说:”我只想多拉几个人来,只点了人头,也没顾得上考虑这么多。还是问问客人的意见再看看?“
泽农说:”只能这样了。如果短住两天,分床也罢,长期就说不过去了。其实我更喜欢长租户,不能天天忙着去港口,天天愁客户。夫妻长租户就更稳定,多有几对夫妻,这里就更有家庭气氛。“
芳惠说:”我们能不能专设个夫妻房试试,间隔一下,还是睡上下床,但又有一点私密性。“
泽农说:”应该可以一试,这可能是个卖点,别的旅馆没这么人性化。如果可行,楼上都拿出来做夫妻房。“
芳惠的点子,无论如何,首义永远举双手赞成。他自告奋勇说:”我看了别人给芳惠做间隔墙,太简单了,我也学会了,明天就买夹板,我自己干。“
芳惠说:”我们再回去接些客人,力争第一天客满。你就去跟两对夫妻谈谈,摸摸情况,把我们的想法也告诉他们。“
泽农提醒她:”如果人仍不够,你顺便可以到我们第一天睡过的海滩,哪里的人知道找床位的艰难。“
首义一拍脑门说:”哈哈,我怎么就忘记这茬呢?我们还唱歌跳舞过呢。以后白天就不用去港口站岗叫喊,晚上雇一辆中巴,直接上海滩拉人得啦。“
芳惠首义出了门。泽农让几个学生自选上下铺,住同一间房,反正大家熟悉了,谈得来。他特别提醒注意钱财证件的安全保管,可以学习他”人肉保险箱“的经验。虽然房子防盗网有一定安全保证,但小心为好。泽农有保险箱,但不想担太多责任,也无法承担,万一人家连保险箱都抬走了,拿什么赔人。他详细登记了每个人身份证号码,收了住宿费,然后把两对夫妻叫到里间坐坐谈心。
泽农打开话题说:”海口条件就这样,我想大家听说过,跟内地小县城一样。县城起码有电用水正常。既然决心来开创天地,大家都是有准备的人,有心理准备。我们不能提供更好的硬件,但努力给大家点温馨,家的感觉,希望多提建议。“
四川的老张说:”已经很不错了,进门就六菜一汤,超规格享受,比家里都好。“老张年过花甲,但头发如漆,身板硬朗,红光满面,没觉出半点长途旅途劳顿,娶个小二十多的嫩妻也对付得了。他名叫张仲智,中医世家嫡传,跟医圣张仲景一字之差,说不定跟医圣有点血缘瓜葛,不过两千年太久,无从考证。他来海南,就是想祖传秘方献大特区,找到外商投资,开发秘方中成药,走向世界。只有海南比特区还特的政策才能实现他宏愿。
东北小夫妻,男的叫吴中华,哈工大学火箭制造的。本科毕业在哈尔滨有研究所工作,工资七八十块已很不错,因为老婆体弱怕冷,想到暖和的地方,就稀里糊涂此辞了工作下海南。他把海南比作东方的休斯顿,低纬度,将来一定会成为中国的火箭航空城,那他就大有用武之地。远景美好,可他靠什么活到那一天的到来?
泽农说:”感谢鼓励,请多提意见,促我们进步。我非常希望你们能长住下来,当然更希望你们很快找到归宿,安定下来。在此之前,能在这里多呆些时日,也是缘分。如果你们能按月包租的话,每人可优惠到一百二一月,包早餐,看怎么样?“
吴中华脑子快说:”那当然好,住这里两月在外面只能住一个月,等于免了我老婆的费用,再好不过了。“
”这也是我们吸引长期住客的优惠,离成本价不远了。我们还想尽量人性化,让夫妻们同住一室,睡上下床,不知你们习惯否?“
”我老头子,太不在乎了。看看年轻人怎么想。“老张说。
”也不完全是同居,要建隔墙,只是隔音差些。“泽农解释。
”那就更不在乎了。都是结婚的人,夫妻那点事,没什么神秘的。对没结婚的男女是有点影响。“老头是大风大浪过来的,见怪不怪。
吴中华看看老婆脸色,也表示习惯。泽农说:”好,谢谢支持。今天就来不及隔了,明天马上办。“说罢,握手,嘱他们上楼整理休息。
晚十二点,芳惠回了,带回一大帮,足足十六号人,真还有两对夫妻,这样楼上第一间夫妻房客满。一楼还加了一张折叠床。开张第一天,就可以挂”客满“牌子了。当然这只是笑话,没有人找到这臭水沟旮旯来的。
早晨六点,后勤部长田泽农就醒来,悄悄下高低床,生怕惊醒了程首义的酣梦。他个矮敏捷,睡了上铺。从高中到大学,他都是睡上铺的主。猴子会爬树嘛,田家坳的大人小时就喊他“猴子”,聪明瘦小,顽皮打闹,一刻也停不下来。昨夜他们收钱对账到凌晨,心情激奋得像中了头彩。泽农跟他俩商量,尽量定位做长租户,免得天天跑码头,几个研究生,像拉皮条客,陷入其中不能脱身。毕竟这不是他们的追求,还要找更高平台,眼光高远。赚几千块钱,忙成绿头苍蝇不值。为留住客人,他们再推出免费早餐,免费电话措施,昨晚一宣布,住客齐鼓掌。电话没开长途,只有市话。求职的人,通信是命根,简历没电话号,等于给别人送擦屁股纸还嫌硬。打个电话收两毛,还得派个人专门盯,像个乞丐,收一次就伤人一次。送个早餐,暖个人心,让人觉得占便宜,舍不得离去,其实也只有六七毛成本,晚餐赚回持平就行。他轻手轻脚地熬上一大铝锅稀饭,提了买菜的大篮,往饼干厂去。
路上没几个行人。海口人夜生活,晚睡晚起。即使没电的夜,也要呼朋唤友,在昏黄马灯汽灯下,在“突突突”发电机噪声中,打个边炉,喝个夜茶,挨到凌晨才散。饼干厂工人是享受不了这闲适的,得上早班,所以食堂六点半开。食堂对外不开放,做职工福利,价廉物美,反正厂里面粉便宜。馒头,椰糕,豆包一毛五或两毛,几乎是市场的半价。他是从晚报那里知道的。晚报跑多了,他把自己似乎当了晚报人。晚报没食堂,罗常委跟饼干厂领导打招呼,让搭个伙。所以凡是称晚报的人,可以买票就餐。
餐厅热气腾腾,就餐的工人不少。泽农心虚,不知是否蒙混得过。如果一个人,就容易冒牌,引不起注意。可一卖一篮子,就不好讲故事了。好在晚报天天招人,总有新面孔,师傅们见的人多,也不在意。
等排上队,泽农联社挤出艰难又不自然的笑,热情跟师傅套近乎:”早上好,师傅辛苦。我是晚报的,正等着报到。“他把一句话劈开两半说,”晚报的“是假,”等报到“半真半假,算是跟晚报扯上边。
师傅一听”晚报“二字,没话说,只是惊讶怎么提篮子买这么多。泽农继续含含糊糊答”最近招人多,一帮人在办手续,我给他们带的。“说得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把进了晚报的和想进晚报的没分开。好在师傅没那么认真,硬要检查他记者证,他如愿以偿地提了一篮熟食凯旋而归。
开始有人起床洗漱,动作小心翼翼的。只有两个洗手间,人一下子一窝蜂全起床真不行,像火车箱抢厕所那样恐怖。泽农把稀饭咸菜熟食和碗筷摆上厅里桌面,小心用网罩盖了防苍蝇,写好字条,就抓了两个馒头出门。”鳳头“车锁在院子铁栅栏上,应该很安全。首义今天计划送芳惠去金融大厦,然后去海大文学院见院长。
八点未到,市委大院大门还没开,门口警卫不让他进。他就站在街边的报栏看《海南日报》,心里还是有醋味。人家省级大报多威风,一枝独秀,无可匹敌。几百人大阵仗,宿舍食堂印刷厂编辑大楼,自成一体,广告多,福利好,可惜门都摸不着。看看晚报,工人食堂,借住工商局楼,像胡传魁唱的:”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总共十几人来才七八条枪。“可晚报比胡传魁更惨,七八个人,一条枪都没有,总司令还没到位。报纸未创刊,既不能拿广告提成,又不能写新闻拉关系赚钱,干干的百十块工资,也只配饼干厂搭伙了,连两毛钱一块的水煮肉块都得掂量着吃。泽农人没进晚报,就开始有肉嫌毛,这山望着那山高起来。连青藏高原都没摸到,就开始羡慕珠穆朗玛了。
当务之急是先踏进晚报门,找到提升自己的平台,免得流落街头,永远成游离于主流社会外的丧家的无主的乏癞皮狗。大门一开,他就率先冲上七楼,当了罗常委看门狗,总要守出主子来。
罗常委汽车开进院子时,伸长脖子眼观四方的他看得分明。办公楼没电梯,她”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声敲击着他的心。他像蝴蝶泉边多情的阿黑哥苦等阿诗玛样盼望着罗常委的出现。
她终于向他走过来了。五十多的人,身材瘦高,几十年的海口毒辣阳光,竟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半分印记,皮肤仍旧白皙,虽然有些干黄,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她过去也是名中学教师,因为我党干部队伍需要女同志装点,所以她幸运成了海口市负责文教宣传的常委。椰城晚报草创,是她一手扶植,就像她的儿子一样,她关心得无微不至,精心呵护。连食堂搭伙的事她都管,何况人员调配。菜东方给他指点迷津,让他少走弯路,他是感激不尽的。
罗常委见他穿”江大研究生“黄衫,不像盲流上访者,便热情招呼,十分平易近人,让泽农受宠若惊。”小伙子,有事吗,快进来说。“她让他进门落座。
”罗常委,晚报菜总让我来找您。“他恭敬递上蔡总短信,说明来意。听说是晚报的事,她格外有兴致,架起眼镜,瞄了一眼说:”好啊,见过菜总了,你条件不错啊,欢迎。“
泽农趁热打铁,奉上叶主席推荐信,她眼睛一亮,高兴地说:”叶主席我们很熟,经常一起开会,他还给我签名送书呢。“海口市常委跟叶先生平级,分量比蔡总重几倍,而且全国著名,罗常委很有荣耀感。她说:”去海大干嘛?我们这里舞台更大,更能发挥年轻人活力。“她的口气,好像拉开架势跟海大抢人似的,并不知道人家海大压根门缝都没开。
泽农心下暗喜,急忙摸出那本叶主席签过名的自费书《鲁迅论国民性》求签名,同时暗示自己光辉的学术成就:”请常委给我拙作签名留念,荣幸之至。“
她看见了叶主席签名,毫不犹豫拿起笔,嘴里却谦和说:”应该是你签书送给我啊,将来你成了大名人,这签名书就宝贵了。“罗常委很有幽默,爱惜人才,附庸风雅。可惜这样的风光泽农做梦都没想过,能在出版社不让老婆贴钱出书就大喜过望了。
泽农更加惶恐,忙从提兜摸出送不出的散发油墨香的新书,龙飞凤舞写下:”敬请尊敬的罗常委指正,田泽农上。“给她收进背后的大书柜了。
激动人心的赠书仪式完毕,泽农心里狂喜,知道结果不会很坏。罗常委关切地问:”你见过老谢了吧,她应该将你的材料转给我看的。“
泽农只好如实道出实情,变相告了谢老太一状:”本来不想来麻烦您,耽误您宝贵的时间,可是没办法啊,幸亏碰上蔡总。“
她一听不高兴了,说:”回头我得跟老谢讲讲,不能这样苛求,不拘一格降人才嘛。没经验?谁的经验是天生的,实践出真知,斗争长才干,干中学嘛。再说中学教师不是经验?干过老师的,什么不行?何况小小编辑记者。我就是中学教师出身嘛。至于说党员,还可要求进步。特区特办,那么多条条框框,还能办特区晚报?“
泽农算是真的伯牙遇到钟子期了,中学教师的纽带已将他和罗常委联系,他感到得要掉眼泪。最后,她拿起笔,在他简历上批字:”人才中心及晚报,田泽农同志人才难得,请吸纳进人椰城晚报,具体工作由你处安排”。然后她体恤地问了家庭爱人情况,答应合适时机再考虑爱人工作问题,惜才之情殷殷。泽农见目标达到,不想耽搁常委太久,称谢告辞,急匆匆想去人才中心报到,生怕夜长梦多。
泽农下到一楼,一路回头看,总怕身后有人追,说是罗常委的秘书或司机,要收回常委的签字批条。出得市委门口,他回头再望七楼罗常委办公室,似乎安静,没人冲出来,才放些心。低头一看装书的网兜,沉甸甸的还在。他又不放心,找个墙角阴凉处蹲了,背遮住大街行人,从网兜书页间摸出有批字的简历,细细看了,真真切切批示还在,墨迹新新的刚干涸。他小心翼翼放回原处,将网兜抱在胸口,生怕有人抢了。海口路上不安全,经常有摩托飞车党出没,一人在前掌舵,一人在后抢包扯项链,甚至拉倒人憋脖子出人命。好在网兜公开透明,一眼望去就都是纸书地图水罐不值钱的货色,抢去是浪费感情精力。不过他不敢大意,死抱紧胸口,比刘芳惠在火车上护胸还要警觉百倍。人才中心离市委只有一箭之遥,他却感觉万里长征般沉重压迫。
好不容易进了人才中心大门,他也顾不得礼貌,一路撞开挡他的人群,嘴里高喊: ”我要报到,我要报到!“周围人们愕愕地觑他,恶狠狠眼神命他守规矩排队。他也顾不了许多,拼命插进人缝,硬钻到柜台前,乞求工作人员:”我有罗常委批字,快给我办手续。“也许罗常委三字引起注意,里屋出来一位干部模样的女士,接了他的材料,转身进去研究,也可能打电话核实,足足过了近二十分钟,急得他浑身冒汗,当然也有天热没空调人挤的原因。终于,女士出来要了他的应届毕业证,户口迁移通知书,让他填了职位信息表格。一切停当后,退还他证件原件说:”好了,晚报我已打过电话,你直接去报到上班。“泽农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怔怔呆着没动窝。他问:”那罗常委的批条我还要带去晚报吗?“”不用,我们存档了,你已经是晚报的人了,工资从明天算起。“真是晚报人了?泽农觉得不可思议,早晨还在装神弄鬼,遮遮掩掩,假扮晚报人买馒头包子,中午就梦幻成真,李鬼变成李逵,幸福来得太突然,太容易,容易得不真实。
他谢了女士,谢谢在场所有人,再掐了虎口,知道自己还在,生怕像范进中举那样,一口痰上来,堵了心门,人疯癫了,举目无亲没个人救,歪进大同沟里沾一身污垢。欣欣然出得门来,艳阳普照,海口的街似乎明丽许多,椰树在婆娑弄舞,夹竹桃艳丽放歌,连大同沟都现了清流,污气消匿。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香味,几只黄雀绕着摈榔树欢快雀跃。泽农真想对着蓝天高喊:我是海口人了!
他第一个想报喜的自然是妻子。路旁有公用电话摊,他也不再怕费钱,反正铁饭碗有了,无后顾之忧,拨个长途负担得起,何况“阳光之家”已开始进钱了,双重保险。家里没电话,妻子应该上班,她医院电话号在本子上。拨通电话,接话人告诉他,黄医生正查房,还有半小时,要不要找。泽农说,不用了,就转告她,工找到了,放心。这就够了,是她最关心的,有结果了。
他想给首义芳惠打电话,估计不在家。转念一想不对,暂时保密为好,免得刺激他们,让他们心里难受,精神压力更大。再说,晚报的事,他对首义打了点埋伏,不够朋友。回头得先有些铺垫,再采取扑救措施,让首义也快去晚报试试。
他记起了付斌,好老乡,传给他信息,让他及早联系,才有今天好结果。应该告知他,让他同喜共庆。改日再相聚,举杯话乡情。
再往下,没了。举目海口,竟没有人能在他人生最关键节点,转折关头,在历经数月艰难困苦,从江城到海南,千里上下,山水重重,天涯海角,与他共庆同欢,分享一份喜乐欢愉。
只有自我犒劳,自我欣赏,自我兴高采烈了。激动和行路,早餐两个小馒头,已经哄不住咕咕叫唤的胃肠。大事已定,晚报也不急着上班,去也是空谈。估计首义他们该回去了,要间隔夫妻房,接电话找客人替换今天搬出的。泽农想暂时放空一切,放松自己,就蹩进路旁“文昌鸡小馆”,半只嫩鸡,一盘西洋菜,一瓶珠江啤,细嚼慢咽,观满街行色匆匆闯海人,从从容容地体味人生美妙时刻。



                                                             第六章


农历乞巧节前,程首义完成了楼上另一间夫妻房的隔间改造工程,算是给土情人节献上一份厚礼。“阳光之家”的拳头产品“夫妻间”推出后,以它低廉的价格,温馨的家庭气氛和人性化的管理,喜获众多闯海牛郎织女们青睐,供不应求,排队等候的夫妻,把电话都要打爆。
“夫妻间”的火热,稳定了基本旅客队伍,八对夫妻房天天爆满。其余楼下散客,来来往往,也是络绎不绝,很少空床的时候。芳惠首义客户开拓的担子轻不少,基本上是维持客户关系,港口隔三差五溜达一趟,发些名片广告,也不强拉顾客,沙滩也很少光顾。留下大量空余时间,依旧忙找工作。首义会了海大文学院长,院长见了叶主席信,很客气,客气得拒人千里之外。他表示海南作家群研究的选题很好,不过文学院日常教学工作为重,无暇专题研究,只能做长远规划,就像海南成休士顿火箭城样,不知猴年马月的事。芳惠倒是悬念多多,电话频频,隔三差五赴饭局,进歌厅,见行长处长,混得厮熟,却暧昧重重,花瓶种种,无实质进展。泽农后勤部长可忙得像陀螺,一天到晚连轴转。晚报已报到,报纸十月才出,办公室点个卯,有会开会,无事走人。记者证倒有了,市委省府开个会,听领导发布一些激动人心的自由岛新政策条例,眼界开阔些,回“阳光之家”鼓动人心,坚定斗志;外商内资公司频频开业庆典,跟同事分了邀请函,各自赴会,混顿宴会嘴皮摸些油水,偶尔大方的还有五十一百红包,便大喜过望了。“阳光之家”的事少不了。早早熬稀饭,煮面条,去饼干厂背馒头。大水缸总记得灌满,厕所堵了得亲自捅,屎尿一身臭。晚饭大餐得亲自掌勺,盐灶菜场的阿婆阿叔混的热络。因为他的篮子大,菜市大客户,一扫蓝就可送菜叔收工回家,所以是菜场人物,一路上到处都有人招手。好在住户妻子群总有闲些的,帮厨搭个手,在他有宴会时顶个班,“阳光之家”的后勤工作运转得很平和。
唯一棘手的是楼上噪音污染的问题,让后勤部长头痛不已。牛郎织女的相思没有了,亲密无间却更麻烦。夹板隔音本差,首义的手艺又次,留下洞洞缝隙。夫妻们隔了小房,眼不见,可耳更聪。一到夜深,总有交响乐演奏,此起彼伏,连绵不断。楼上听取蛙声一片,有时楼下的人被天摇地动。泽农嘱咐首义,经常检查高低床,是否稳固,发现问题,立刻加固钉牢,将可能的噪声减少到最低程度。“阳光之家”标榜为夫妻着想,人性服务现在有点对旁人没人性了。有什么办法,生活再艰辛,日子再无望,现实再残酷,伟大民族的繁衍传宗接代事业不可废弃。这也是几千年来伟大民族外族打不垮,内乱杀不绝,灾荒灭不尽,始终人口第一傲立世界民族之林的根本动力。
楼上楼下都有投诉,泽农协调不过来,只好请德高望重的张仲智出山,做了楼层长,专务夫妻关系协调和噪音控制。报酬是每月一条“红塔山”。张老头最近隔三差五忙着跑生卫生厅,打报告献秘方找外商投资的事,弄得人家挺烦,门卫把他当疯子,开始还忍着,后来不让进门,说他扰乱办公秩序。闲着也是闲着,一条“红塔山”省着点,也是忠诚烟民半月的物质食粮。他四处谈心调研,民主气氛很浓,最后制定出基本规章:晚十一点后实行宵禁,不得有夫妻活动,各归上下床位,休息好迎接明天的艰难和希望。即使夫妻同铺,也要杜绝行动。早晨八点至晚十一点,为自由开放时间,可错峰行动,轮流执政。有如今天的交通控制,单双号限行。原则是,一家有愿,其余让路,或外出办事,或楼下帮厨打牌看书都可。违者罚款五元,严重者限期退租搬离,反正后面有排队等候。张老不愧老江湖,管理经验丰富。严规一出,噤若寒蝉,噪音问题立马控制,“阳光之家”广大群众的睡眠质量得到保证,日间工作效率大幅提高。
乞巧节那天,阳历八月十八,南方人喜欢的吉利数。泽农一高兴,宣布包饺子盛宴,庆贺七夕鹊桥会。他心里当然苦,北望神州,家园千里,妻女天各一方。好在工作有了,每日忙乱赚钱,团圆的日子已经再望,也就释然了。上午晚报晃悠一会,下午就奔菜市场,为夫妻们准备团圆饭。
与芳惠永远隔条木板天河的苦牛郎首义今天高度亢奋。早晨他一起床,十八朵玫瑰就献给了芳惠,让她感动不已。四季春常在的海口繁花似锦,可火红的玫瑰泽农真没见。想必他踏破凉鞋寻遍得胜沙街才搜集到,腰包的私房钱也少一叠。五分钱的明信片倒寒酸,配不上玫瑰的奢华,好在一首北宋杨朴七言诗附上,就多些风雅儒气,让芳惠感受的是儒雅的奢华:
                  “未会牵牛意若何,
                    须邀织女弄金梭;
                    年年乞与人间巧,
                    不道人间巧已多。”
如此梦幻浪漫的表白引得满桌吃早餐人们的热烈欢呼鼓掌。吴中华老婆戳他鼻尖吗:“你这石磙都轧不出屁来的理工男,八辈子都修不出这高雅情调,跟你算是倒霉了。”老实的中华只好陪笑。就是有情调,钱包还得有货啊。
首义说今晚他就不参加包饺子了,想跟芳慧有烛光晚餐。芳惠一拍脑袋,突然记起:“呀,真不巧,钟行长两天前就约好了,今晚去泰华酒店吃饭。没法推啊,求人家工作。也不知道这个日子,我们改天好了。”真是乞巧就巧,首义本想给她一个惊喜,却惊了自己,硬生生撞车,头上像给人泼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凉个透。他低头喝口粥,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怏怏说:“工作事大,我就让路吧。”
早饭后众人散了,各自先忙生活,对傍晚的聚会很有希冀。长租的夫妻们,食宿有着落,一门心思找工或打工,做好八年长期抗战的准备。全家都来了,还有什么退路可想。晚上没电无聊时,大家扯了凉席,泼了冷水在露台,然后躺席上看月亮数星星。有时泽农趁机就开创业培训班,宣传鼓动大家生产自救,有本钱的去摆摊,卖个人才煎饼人才盗版书什么的;没钱的就卖报纸擦皮鞋工地搬砖,这样坚持抗战的本钱就有了。他激励吴中华说:“一定要活到海南建火箭发射场的那一天,你就有出头之日,你老婆才会服你。”泽农跟大家住久了,就像亲人,不愿离散,希望每个人都成功,各得其所。艰难时抱团,守住最低生活底线,相互鼓劲,咬牙坚持,好日子就不远了。从私利上讲,每家有收入,房租也不怕收不到,客户稳定。“阳光之家”底子薄,搞不了慈善,欠几月房租,也不忍心撵人,最后得关门大吉。泽农最同情吴中华,娶了个刀子嘴刻薄心的老婆,成天骂他个狗血喷头,日子分分钟难捱,工作无着落,兜里没本钱,只好几十块钱批发百来张日报沿街叫卖。要是晚报出来就好了,泽农还可以给他找个优惠,或夹带出几十张内部样报,那中华就赚了。现在满街跑的都是戴眼镜叫卖报纸的学生。他运气好赚个十块八块,糟糕时本钱都捞不回,一摞报纸带回来还没处搁。泽农给他出主意:到饼干厂食堂进一篮馒头包子,提到三角池东湖一带,肯定畅销。价格有竞争,卖熟食的比卖报纸的人少得多。吴中华一试,果然不错,一个小时空篮,立马赚十几块,生活费不愁,还有空干别的营生,老婆骂声慢慢稀少得多。
泽农出门时,问首义要不要晚报走一趟。首义还虎着脸,硬生生回一句:“不去,要不要拉倒。”那口气好像谁求他似的。泽农怄他没出息,工作没着落,还整日儿女情长,围着芳惠屁股打转,眼里就针眼大的世界。他早就告诉他,找罗常委,走成功的捷径,他就是放不下架子,像阴沟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眼见晚报人越来越多,编辑部的桌椅都不够了,他还硬气不低头,干等谢老太向上递送材料,到时候名额就满了。他真有恨铁不成钢之愤,却不敢激他。人家情绪正在冰点以下,满脑子想的都是芳惠与钟行长约会的场景,哪有心思晚报早报什么的。也罢,泽农不在吭声,知趣地上班点卯去。
泽农如今进出晚报头是高昂的,眼光射向天花板。当然他高抬的头,也不过平人胸口,但睥睨天下,一览众山小的气势仍在。用田家坳的话说叫“翘脑壳”,目中无人。他报到时,总编未到,才七八个人。论资排辈,他算晚报创始人之一,资格比总编老。就像井冈山的朱毛会,响当当红一军元老。再者由罗常委朱笔批示,直接引进,也算是罗常委的人了,硬梆梆后台。全社唯一的研究生,名校毕业,笔杆子过硬,著作大图书馆有收藏。最重要一点,报社有集体宿舍,六人一间,别人都抢破头,他竟然不屑一住,自己在外有房有生意。这就是闯海人的模板,榜样,人们只有羡艳的份,没有嫉妒。大特区容不了嫉妒,那是内地人关在旧体制铁笼窝里斗的把戏,在这儿没有市场。到自由岛来的人,追求的是个人价值的最大实现,自由的发挥,创造力的爆发。你有本事,你的头就该高傲着,用不着看领导脸色低声下气。
实际上,晚报的自由空气如此浓厚,领导同志不但压不住阵脚,还屡屡被侮辱被损害,无端当了受气包。前有菜向阳,早被先几天到位的中层架空,放火上烤,恨不能向群众求救,这也是蔡总自告奋勇为泽农写信的动因。不过蔡总现在已经解脱,不用泽农鼓与呼。新来总编彭世耕,就因为晚到,错失水浒山寨主王伦的祖师地位,又因来自青海高原落后报纸,自然就被低看,永远矮人一头。中层干部们这回集体调转枪口,放了蔡总,瞄准彭总,强力开火,让小小的几十人还未出报的市委机关报乱成一锅粥。泽农对蔡总有同情感恩,但与彭总没有缘分,虽说光看名字都出身苦大仇深,也就乐得看大戏,越乱越好,乱中取胜,没人管自己,有更多机会走出去,反正报社那百十块钱只能到饼干厂搭伙。
所以泽农也不大搭理那些睡大通铺,吃饼干厂工人食堂,坐在编辑部翘二郎腿空谈的人们。他进门高调晃晃,几个办公室串串,让领导群众都注意他的存在,目的就达到了。然后看看有没有信件,特别在意的是会议通知,公司庆典邀请卡等等。他是负责文体教育卫生战线的首席记者,市里对口跟踪的领导就是罗常委,因为大家认为他是罗常委钦点进社的,关系亲近,更容易揣摩领导意志,传达领导声音,报社其他记者不得插手期间。泽农起初认为这条战线油水不大,很不情愿接。要说跟领导,跑会议,就得跟市委书记,市长,起码也得跟分管工商财税土地的常务副市长,混个熟脸,找领导说得上话,跟领导秘书哥们一气,好拉大旗作虎皮,当个关系掮客,捞些油水.这就是报社高平台的益处,否则这一两百块干工资,怎么养家糊口。不过他不好推脱,既然人家给他贴了罗常委标签,已经是高抬他的,就把罗常委这关系做牢做深,成为专业户,别人染指不得,也可以榨出油的。就像挖井一样,看似没水的地方,你拼命钻下去,深了水自然有。再说,他心里还有小九九。老婆学中医的,得有个去处,跑文教卫给老婆落实工作,找罗常委帮个忙方便。他可不愿老婆像自己一样,吃遍求职无门的苦头。他真的喜欢这个平台,这样的自由。既亲近权利主流社会,又远离政治漩涡,还能保留文人的独立洒脱,却无迂腐书斋气,可以说进退有度,游刃有余,很适合他的性格。闯海南闯出这样的结果,已经大喜过望,幸运至极,算是吉星高照,田家的祖坟起了气。
他看天色将午,心里掂着乞巧节的事,也晃悠得差不多了,就跟文教部头打声招呼,说有采访任务,转头就出门。这就是当记者的好处,自由自在,天马行空,人到哪里,哪里就在办公。喝茶逛街访友胡混都没人问,反正出报还有两个月,干点私活没人管。端这铁饭碗,里面油水看起来不多,在乎你怎么去端着化缘。还有个好处就是,门不容易进,踏进了门,只要不犯法犯罪,没法炒你,何况现在领导们自身缠斗得天昏地暗,正好闹中取胜。
他并不急着去菜市场,先回“阳光之家”舒舒服服打个盹。等太阳西斜,他再慢悠悠晃过去,哪些被太阳晒得舌干口燥的摊贩已没了耐心,急着回家,他再捡个便宜。
下午泽农出门去菜场,见吴中华独自坐门口发呆,精神恍恍惚惚,就关切地问:“小吴,有事吗?”
“老婆不见了!”吴中华怔怔地说。
这问题可有点严重。泽农说:“拌嘴了?给我细细讲讲。”
“上午到东湖人才墙看招聘信息,有个叫潘石屹老板的砖厂招工,地点在琼山桂林洋,包吃住工棚每天八元,我想去试试。老婆嫌太偏远,骂我没出息。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不嫌弃,只要有保障,总比这卖报纸倒馒可靠。老婆一气之下要自己先回来,我就去应聘,可一回家,人不见了。”
“大白天的,放心没事。她也许逛逛商场,散散心,过会就回了。七夕包饺子,她记得的。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你也不要太担心,天还早,干脆跟我上菜场逛逛,等会说不定人就回了。”泽农安慰他。也没有其他办法,除非他老婆主动打电话回,偌大海口,几十万人,大海捞针,只有被动等。
小吴听了他的,抢过他手中菜篮,当个帮手,二人沿大同沟向东,往盐灶菜场。泽农问:“潘老板砖厂的工作拿到手没?”
“哪里有机会啊,十个名额,二百多人排队,我是一八八号。还没等到填表,招人的就收工说人招满了。我老婆还嫌这嫌那,人家还不要你哩。”小吴不无遗憾说。
“是不容易。你的专长没有用,跟民工盲流比你还没优势,真他妈窝囊。”泽农为他愤愤不平,暗地幸庆自己的中文专业来。
“我本不想辞工闯海南,老婆从小有哮喘,冬天犯得更厉害,哈尔滨的严冬你知道的。她坚持要来,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依她。知道海南苦,我不怕,可她天天抱怨,不想吃苦,世界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幸亏碰上田大哥你们,‘阳光之家’这样温情,日子还是能捱的。”小吴很感恩。
说话间,菜场就到了。一见泽农来,几个人都喊:“靓仔,今天有做什么好吃的,过来看看我的菜,新鲜又便宜。”泽农天天来,差不多每个摊主熟,见面都打招呼。今天情人大节,后勤部长准备大宴宾客,花光六十块,让芳惠吃宾馆回来后悔,也安抚一下首义受伤的心灵。平常预算只花二三十块,肉也就一两斤用来炒青菜转个味,蟹虾海鲜偶尔点缀。因为早餐免费,晚餐才两块一人,一天餐费能持平即可,所以紧紧巴巴的。今天包饺子,没十来斤肉打不住,他径直到屠夫阿平的摊上看看。
平常他总光顾阿平,他的猪肉新鲜,从不短秤。泽农口袋装着弹簧秤,菜场人都知道,谁也不敢唬弄他。阿平每次满秤,还要另外削个几钱肉片搭上,让泽农心足意满而去,这一来二去就钩住个老主顾。不过今天老主顾有备而来,想拿个大便宜。
”阿平啊,今天大生意来了,你可要放点血哦。“
”什么喜事啊,大哥,要请客?本来今天肉涨了一毛,你是老客,还是原价,精肉两块,五花肉一块八。“
包饺子五花肉好吃,泽农开门见山说:”我要十斤五花肉,一块四一斤,算你为我请客赞助点。“
”大哥,我一斤就赚两三毛,你这不是让我喝西北风。再加一毛,我算保个本好吧。“
泽农没答话,眼睛瞄上肉案上一堆筒子骨,足有六七斤,打上了主意。好长时间都没喝过肉汤了,再说用熬汤汁来煮饺子那味道更鲜。他改主意说:”阿平,肉价我不讲了。再加两块,凑个整数,你把这堆骨头给我,也不用秤。“
”那我更亏大了,这骨头值七八块。“
”你不卖,我去下家了。一点面子都不给。“泽农故意装作生气了。
”别别,大哥,亏本都给你,下回你多照顾生意就行了。“
泽农交钱,中华提货,道别阿平,移步别的摊贩。泽农平常也干脆,一毛两毛不在乎。今天购买量大,值得讨价还价。更主要的是,支出有限,他又想排场点,花样丰富多彩点,所以能抠就抠。快入秋了,应该是吃螃蟹的季节。大伙来海南一场,没尝过青蟹,算白来了。花蟹便宜点,两块一斤,青蟹三块。都是活蹦乱跳的,母青蟹长了金黄的蟹黄,开水一煮,味道鲜极了。泽农徘徊良久,还是决定买十斤回去,每人至少尝一只,也算不枉来海口。
平常很少买蟹,没有熟人。他盯上了个老太婆,挑篮筐了只剩十来斤青蟹,公多母少,还有几只奄奄一息,趴那儿吐白沫。泽农上去就挑毛病:”阿婆啊,你怎么尽是公蟹,想吃蟹膏就想不着,还有不活的。“
老太本来急着回家,自信心又给当头一棒,便主动降价:”就剩这些了,你想要就便宜给你,也不论斤。“泽农大致点个数,有三四十只,应该超过十斤。就说:”十五块,我扫篮子了。“太婆犹豫几秒,也不还价,将活得死的一古脑倒给泽农,他篮子给装得满满的,几只活蹦乱跳的爬出了篮。中华也不怕蟹钳夹,迅猛抓了,送回篮里。
最花费的东西搞掂,其他韭菜萝卜白菜做馅的辅料都便宜,还有余款买面粉一袋,”南岛“啤酒一箱。幸亏中华来了,不然泽农再壮,也只有两只手,东西一趟回不来。
吴中华放下面袋就跑上楼找老婆,依旧无人。他跑到大同沟边左顾右盼,没老婆的影子。人们陆陆续续回来。大家一齐动手,擀面的擀面,剁肉的剁肉,捡菜的捡菜,洗蟹的洗蟹,节日的气氛渐渐浓起来,骨头汤的香味飘起来,”阳光之家“充满欢声笑语。
只有吴中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夜幕降临,大同沟边黑魆魆的,只有远处龙昆大道几家店铺电机发出的灯光忽明忽暗,时隐时现。中华再也等不了,草草煮了一碗饺子填充肚子,不听劝阻,冲进夜幕,不知去哪里寻人了。
芳惠上午出去就没回,大概直接去泰华赴约了。首义匆匆回来冲个凉,换身衣服,戴只墨镜,弄得像个克格勃间谍。他告诉泽农不等他吃饭,推着”鳳头“出门,泽农在身后直喊:”有大活青蟹啊,你最喜欢的。“不过首义现在最关心的,当然不是青蟹。
首义向北穿过滨海新村,跨过滨海大道,拐个弯半里地,就是泰华宾馆了。这座有热带雨林风情的园林式酒店,依海临江,闹市村庄。客房由三栋二层木质结构建筑组成,九曲回廊连通,与大堂宴会厅主体遥遥相望。建筑之间,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亚热带灌木篱笆点缀其间,似隔实连。柔和的背景乐步步入耳,温柔的脚灯射灯烘托出梦幻般仙境气氛。从黑暗的”阳光之家到海市蜃楼般泰华,人像做梦一般。
首义的确像梦游一般,魂不守舍,鬼迷心窍就到了泰华酒店。他理解泰华会对芳惠求职意义重大,应该安静走开,跟大家一起啃青蟹,吃水饺,耐心等待。可他还是忍不住,鬼使神差地到了泰华,弄得像密探。大堂灯火明亮,游人穿梭。节日的男女浓妆艳服,或豪车,或的士,最次的也是大本田翘臀摩托,鱼贯而来。首义自惭形秽,蹩进墙角阴暗处,藏了曾经骄傲的”鳳头“,趁人不注意潜入大堂。
他最不想不愿的是去客房。他也无法进入酒店最私密的地方。也不知怎么变戏法,他头上盖了遮阳帽,夜沉沉的,无阳可遮,更显得鬼鬼祟祟,形迹可疑。人们也可能疑他瘌痢头,一年四季就这样,灯火下也不愿曝光。唯一遮不住的,是他廋廋长长的身板,他只有躬得像虾米,躲在人后不被注意。幸好大门保安关心的事多,他的做贼心虚没被窥见。
西餐厅洋派浪漫,却稀稀拉拉没几个人,首义眼光一扫,就知道芳惠不在。中餐厅人声鼎沸,热雾弥漫,香气扑鼻。他断定她在里面,不敢贸然闯进,只在门口梭巡,眼光锐利得像探照灯。来回几趟往返不定,引导小姐忙趋前问候:”先生,要用餐?几位?“他躲闪道:”等人,找人。“摆脱小姐的热情。再两个来回,确定不在,心里打鼓。说了在泰华,难道是声东击西,暗度陈仓?如果是泰华,公众场合找不着,那情况更糟,直接进了客房?他心揪痛起来,真后悔跑来,目击悲惨境况,自己找折磨。窝在家里,众人陪着散心,眼不见心不烦,借酒浇个愁,发泄麻醉一下,不去想最坏场景,也就过去了。而现在,直接面对血淋淋现实,躲都躲不过,人都要疯狂。
他没有绝望,继续寻找可能。歌舞厅太早,九点后开场。远望客房之间,有碧蓝汪汪的淡水泳池,煮饺子般浮着对对男女。芳惠总嚷着要他带去游泳,天天忙工作生计,没得闲去。出身”洪湖水浪打浪,洪湖岸边是家乡“的她,从小就是水鸭子,水做的骨肉,五六岁扑腾扑腾就会狗趴式泳,爱湖如命。夏天珞珈山下的东湖,是她跟男朋友约会的地方。
首义趋前数步,竭力靠泳池近些,然后借一粗壮的棕榈树干,半藏了身形,探半个头仔细窥视,终于眼睛一亮,发现目标敌情:泳池西角,水及半腰的地方,一条身着细花红泳衣,头戴蓝泳帽的白晃晃的高挑身形,如出水芙蓉,又似洁白莲花,玉立碧水间,泳池中仿佛又点亮一盏明灯。那就是他众里千寻,望眼欲穿的熟悉身影。一个穿青色泳裤,胸脯长女人奶一样,有鼓鼓鱼腩肚的中年男人,仰浮在浅水区,像条喝农药死翘翘得鲤鱼,翻着肚皮躺在水面,学她教的仰泳姿势。首义真愿意拉一泡毒尿,像小时候拿敌敌畏毒鱼一样,染了泳池,呛那男人大口水,吞进喉管就翻肚皮见马克思。当然芳惠是呛不到的,她的水性,就是畅游大海的美人鱼。泳池空空荡荡,蔚蓝蔚蓝,她就像织女下凡,美人出浴。他就是那幸运的牛郎,偷偷潜过去,收了她碎花霓裳,迫她回不去天宫,乖乖跟他回”阳光之家“,做他妩媚的新娘。即使王母娘娘银簪划了天河,今夕何夕,见此良人,鹊桥已搭建,有情人终成眷属。七夕的新月升起,万里银河是那么璀璨,海口的夜多么沉静,只有轻轻海风掠过琼州海峡。
梦醒时分,是残酷的现实。鱼腩肚拉了美人鱼,进了更衣室,首义的目标消失在碧蓝后。
接下来又是漫长悲苦的蹲候。他们进了中餐厅,他远远躲在对面的咖啡厅守望,连咖啡也不敢要,害得服务生白跑几趟无功而返。首义的肚子更饿,虽然憋屈,气恼,愤恨满脑满腔,但内气填充不了肠胃。餐厅进不得,抬头就碰面,一定会让她尴尬。他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可芳惠的面子得照顾,找工作的事高高在上,这道理他明了,他不愿大庭广众起矛盾冲突。再说,他是她什么人呢?不算路人甲,也无多大干系,顶多算个单相思者,有什么权利干涉她的私生活?他想还是离远点吧,接受现实,不必自做多情,自寻烦恼。
他离开咖啡厅,想找点吃的。看了菜单,四星酒店,一碗面都十几块,这不是他的地方。出了大堂,跨上”鳳头“,到盐灶夜市一块五一碗抱罗粉填了肚皮,脑子空空不知去哪。”阳光之家“无灯光,牛郎织女们借口节日,可能趁机亲密一片,那氛围更让人难受。他又神使鬼差调头回泰华,想看两鸳鸯演出什么大戏。烛光晚餐想必进行中,他拿张报纸遮脸,远远守着。
他们终于出了餐厅,手挽手似恋人,然后进了歌厅。首义有强烈冲动,想趁昏暗摸进歌舞厅,近距离监督,可二十五块的门票和二十块的最低消费阻断了他的热望。看来,当个密探,没有经济基础,也是寸步难行,完不成任务的。早晨十八朵玫瑰,二十多块,没带来半分艳福情缘,心已经在流血。再追加投资,让钱包再失血,受双重创伤,照旧是买个嫉妒愤恨,这又何苦。他终于制止了自己。
最后,午夜时分,泰华大门口,他们终于现身,她上了人家的皇冠三点零,绝尘而去,他只有嗅一点汽车尾气管排出的二氧化碳味道的份。
他热望这是她的回程。他拼命猛蹬”鳳头“车,赶在她前面回,为她打开夜深紧锁的门。车太快太急,在滨海新村的小黑巷里,一个趔趄,撞上墙角,头起个大包,幸好没脑震荡。
又是虐心的失望。”阳光之家“铁门紧闭,静谧一片。首义拖着疲惫的身躯,还有更疲惫的心,坐在门楼台阶上望银河灿烂,叹多情空自嗟。
吴中华老婆终于回了,有男人摩托车相送。首义没心思关心别人的悲欢离合,自己已是悲情苦多,哀鸿一片,哪管他人瓦上霜。最后吴中华也回了,身心俱疲。知道老婆已回返,他兴冲冲上了楼。
首义仍怏怏坐那儿,守候天上牛郎织女鹊桥会。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首义听到有人咣咣咣拍门。他惊地跳起,麻利开锁,迅猛拉开铁栅门。芳惠昏暗中,一把抱住他,娇嗔责怪:”都三点了,你还在等?“首义没说话,紧紧抱了她柔软温润的腰肢,像牛郎跨过了鹊桥。芳惠的心也化了。乞巧夜,她思念自己爱的人,拥着爱自己的人,身后有一群想要自己的人,她心旌摇动了。
迷迷糊糊中,泽农被激烈而有节奏的声响惊醒。他第一反应是,张老头又失职,管教不严,情人节没有三申五令,违法乱纪的事又冒出来了。仔细一听,不对劲,这声音分明是从房后面发出,从没有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分明。他突然明白了,探头望下铺,空空的没人,心里暗暗叹息:楼上的噪声刚刚治理好,这回却惊扰到自己的老巢,这还叫人活不?
他大气不敢出,身也不敢翻,怕惊了人家好事,耳朵却敏锐捕捉里屋薄薄隔板后每一丝声响,睡意早跑得一干二净。这两个怨孽,为欲所困,全然忘情,活生生地无视他的存在,将战火烧到鸭绿江边,彻底侵犯他的人权,煎熬他的意志,扰乱他的生理,也算是另一种冷酷无情,害得他只睡半宿,受几个钟头人间炼狱般的煎熬,可谓苦大仇深啊!
晨昏时分,东方略现鱼肚白。泽农精疲力竭,迷迷糊糊地睡个回笼觉,不觉过了头,太阳已高高升起。他惊慌得一跃而起,急忙要去备早餐。不想首义笑眯眯进来,巴结讨好他说:”饼干厂我去了,学你一样,我扮晚报人,说你生病,馒头包子都回了。“他做贼心虚,破天荒起个大早,顶替了泽农的工作。看来荷尔蒙激素迸发真是有利精神和健康,改变一个人模样。
泽农心里骂:生你个头的病,没病也被你害出病来,还绕着弯诅咒人,你才有病,而且病入膏肓。





                                                             第七章
自从”永久“永别后,泽农再也没拥有过自行车,天天用一双塑料凉鞋丈量海口的大地。”鳳头“归来,说是公款购置,却成首义专车,别人难染指。一来车架高不易攀,泽农不喜欢;二来芳惠事多,一挥手指方向,首义就屁颠颠地跑得欢,连晚上还要做密探。再买破车,咣当咣当追罗常委凯美瑞跑会议,有失晚报大记者体统;买辆新车?花三百多大洋不说,基本上是人无宁日,时时担心招贼引盗,神经兮兮,不弄出个神经衰弱才怪。本来”阳光之家“的噪音折磨已经要让他神经质,崩溃,任何额外的精神负担都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在住滨海新村方便,上班买菜跑市委都在十五分钟步程,他宁愿亲近大地,脚踏实地,锻炼身体,缓解神经。偶尔搭中巴,”蹦蹦“车,蹭罗常委的车跑会,人家领导还是体恤下情,平易近人的。问题是,海口的火热,海口的脏乱,基本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泽农一夜又回到从前,回到父亲大队支书泥腿子的年代。他本来踢球多,天生汗足,香港脚,不动已出汗,汗过细菌繁殖更猖獗,所以皮鞋是万万穿不得。不知海口大街上擦皮鞋的人才大学生是怎么揽生意的,如果都像泽农这样走过春夏秋冬,一双凉鞋在脚,海口的擦皮鞋事业应该可以休矣。穿塑料凉鞋也罢,可跻身上流社会,出入宾馆会堂,不套上件廉价西服,有失体面,损害大特区省会城市形象,特别让外商港客瞧不起。这西服塑料凉鞋的标配,泽农自以为是因地因时制宜,尽其所能了,便招摇过市,风光时髦了好一阵子。
晚报是不提供交通的,连补贴都寒酸,让人说不出口,每月二十块,基本是一趟的士钱。连彭总上市委开会,也是咣当咣当自行车。在创刊动员大会上,他鼓励大家利用机会,多拉赞助广告,百分之二十个人提成,开全国党报激励机制先河,可谓特区最特,没有第二。报纸都没现面,真正叫概念股,出门拉广告基本靠嘴皮,不被当骗子轰出门,已经是万幸。好在有本记者证可以遮羞,勉强维系晚报人的尊严。
泽农不是那种情商出众,外表光鲜,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市场广告人才。他不内向,却绝对做不到见人就熟,神侃胡夸,挥洒自如。他出身卑微,文化人清高是沾点边,但谈不上面子包袱。归根结底,还是自卑,从未自信,对自己出身,面貌,专业,永远行进在寻找自信的路上,达不到终点。所以敏感,焦躁,用自傲包藏自卑,受不得批评和挫折,反应过激。幸亏找了个优秀老婆,才在自信的道路上有个驿站,但依然不够。如今形势所迫,生活重压,如大庆油井,靠压力才喷石油。所以他也顾不上自信自卑,白猫黑猫,死皮赖脸拉回广告就是好猫。
好在他有一张田家坳农民让人放心的脸,教师研究生不俗谈吐,聪慧灵光又诚恳真切,所以获取人信赖没有大问题。只要稍微放开,勤动脚动嘴,总能感动上帝,托钵化缘,小富既安。带着这种心境,泽农来到济南轻骑海南公司,见到张总和张主任。
一笔难写两个张字。想必办公室张主任与张老总有点瓜葛,非亲非故非心腹,也当不了大秘。泽农虽不是野鸡报记者,如果进门就谈广告,不被轰出门,也要被礼貌出门。图穷匕首见,你得先让人有兴趣看图,然后再拿匕首割人肉。泽农临行前做了些功课,采访才出话题。
海口交通是好切入点。”张主任,海口二十二万常住人口,流动人口已达十几万,可道路街道狭窄,街区分散,几乎无公共交通体系,你是怎样看待轻骑在海口的市场前景?“
主任一听泽农开口,就明了他的斤两,很有兴趣答道:”非常非常有信心。不光海口,整个海南六百万人口,本身就是巨大的市场,还可辐射雷州半岛两广地区。亚热带气候,全年候轻骑当步,老少咸宜,驾驶简单,价格便宜。所以我们已经在桂林洋设厂,下个月开业。“
泽农一拍手掌,故作惊讶状,顺水推舟说:”太巧了,晚报下月创刊,全国同行业齐贺,省市领导剪彩,场面宏大,要是能跟你们新厂开业志庆联系一起,两庆合一庆,两好和一好,相得益彰,影响就大了。“
主任兴高采烈,他也在寻找扩大新厂知名度的契机,市委机关报的创刊,不可多得的良机。他急切问:”贵刊哪天吉日?“
”十月十八,三个八,发发发!“生意人就喜欢发,党报也不免俗。“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也选了这一天,注定了我们的合作。“毫不奇怪,一九八八十月十八,谐音”要就发发时时发”,没脑子都会想这一天。
泽农趁热打铁说:“晚报轻骑,同年同月同日庆生,不解之缘。我今后就是你们驻晚报的特派记者,尽心竭力为济南轻骑鼓与呼!”如此肉麻的话从他嘴里一溜溜像溪水汩汩,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张主任山东好汉,朋友一交,衷肝实胆,掏心掏肺。如此诚挚话语,感人肺腑。眨眼间他倆没有距离,心心相印了。
泽农再添把火:“创刊号是要进入历史收藏的,世界上专门有人收集。这也是海南办大特区文化历史上一件大事,史志都要浓墨重彩记上一笔。如果我能有幸专访张总,刊登到特刊号,再配以贵厂开业志庆通栏大红广告,那就引人注目,轰动椰城乃至全岛了。”他不经意之间,已把广告要求植入话中,包裹得甜美严实。
“一定一定,我马上向张总汇报,安排专访,明天就回复你。至于广告嘛,做肯定要做。”主任顿了顿,面有难色说:“不瞒老弟,现在公司建厂投入大,只出不进,现金流紧张一些,需量力而行。不知贵报创刊号广告多贵。”
泽农脑子一转,灵机一动说:“张主任放心,广告好商量,我来的目的是为张总做专访,不登广告都得宣传。你们这样的干实业的优秀企业,不像那些皮包公司,来捞捞优惠政策好处,弄辆免税车就跑。张总这样的实业家,就得用我这支生花的秃笔,饱蘸笔墨,充满感情大书特书。”他略略停顿,把重要的信息放在最后:“说到现金流的问题,我充分理解。你知道,我们市委机关报,财政拨款,不以盈利为目的,有的是坚强后盾,不在乎这几个广告费。如果行的话,你就给辆摩托市场价抵充广告得了。再说有你们商标的车,挂上晚报招牌,大街小巷跑,从市委到省委,引人注目,这不是最好的活广告?像海口椰奶厂,成天派人车满街游行,花钱打广告,何况我们记者免费为你宣传,该收你茶水费才对。”
一席话说得张主任哈哈大笑,拍手称号。“田大记者,你太善解人意,设身处地为人着想了。如果是这样,我就能拍板。好,先带你见见张总,然后我带你楼下看车。”
他领他进里屋拜见张总,热情介绍,溢美之词听得泽农过意不去,不过欣然领受了。他不是来乞讨求助,无功受禄的,他是来帮轻骑出谋划策,送广告金点子的。所以在张总面前,他更是不卑不亢,理直气壮。心里着急看车,见张总也忙,他定下采访时间,就匆匆告辞。
下楼进展销陈列室,琳琅满目。张主任让他仔细挑选,不急作决定。泽农巴不得今天就提车,骑上就走,沿滨海大道兜风,到秀英浴场畅游看海。那潇洒劲头,做梦都想。他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故作深沉状,评头论足,听取主任意见。
最后,他看中了一款铃木轻骑,价格七千左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好像为他量身定做一样。张主任夸他:“好毒的眼力,那是铃木原装发动机,省油噪音小,提速也快。”他也高兴占了便宜,厂价不过四千,上了晚报创刊号,皆大欢喜。
“明天我专访张总,顺便带合同提车。”泽农握手告别,满心喜欢。虽然有小遗憾,拿不到广告提成一千多块,但赚了个使用权。作为消费品,谁在乎所有权呢?永别了“永久”“鳳头”,从此鸟枪换大炮,一步踏入飞车阶层。虽说是肉包铁,不是铁包肉,但速度等级是一样的。而且在没红绿灯狭窄拥挤的海口,摩托的轻灵快捷无与伦比,可说是梦幻交通工具,除了不遮阳。
铃木在死水一潭的晚报扔了颗炸弹。许多人认为泽农有开拓精神,创出一条广告新模式:以版面换装备,以新闻促广告,走自助创收新路。当然有偿新闻是不能搞的,有失党报形象,污染记者品格,这条红线要守。轻骑厂没支付他金钱,关键是新闻有价值。在琼岛皮包公司满天飞,人人浮躁搞官倒,跑批文的虚华景象下,轻骑人的扎实和创业精神值得大书特书。田记者洞察力强,突出了大特区最宝贵精神,报到读来震耳发聩,启迪人心。总编等出报后,应该跟踪深入做系列报道。晚报条件办报差,需要这样的能人充分利用特区政策,市委的影响力,去创造条件办现代化特区晚报。当然也带来争议。公车私用,据公为己,也属违规违法行为,不能提倡。办公室主任找谈话,要他下班交车钥匙,公车公用公派,有采访任务大家都用。泽农论理:这不是又回到吃大锅饭那一套,貌似公平,却打击积极性,谁还会开拓努力。交车可以,先让报社给一千四百块提成费,车就完全归社有。一句话噎住了主任,财政拨款没有给提成的用途,社里小金库分文没有,无从支出。严格意义上讲,铃木性质现在是公私合营,田记者有百分之二十股权。现在不是讲产权分明吗,报社其他人对铃木没任何关系,怎么能剥夺产权人权利。再说,泽农用车,多半为采访,不能完全说公器私用。很多人也想看笑话。不过争论最终不了了之,泽农始终控制铃木主权。
提车那天,田泽农心头乐开了花,比娶媳妇那一刻还要高兴。车一出门,他等不急,无牌无证就蹬着了火,跨上马鞍要策马扬鞭。开始手脚协调不好,松挡太急,铃木哼哼几下就熄火。他找个块空地耍几圈,渐渐地启动就平和滑顺些,不再抖动得像筛糠。到底运动健将,平滑肌发达,地盘又低,再加上自行车的功底,不一会铃木扭扭歪歪就能向前走直线了。不过足球脚头硬,一踏刹车就像万吨水压机,弄得前仰后倒的,差点人仰马翻。半个时辰功夫,他就自以为满师,捡条车少的马路就上道了。张主任送了他大头盔,戴上就像宇航员帅气潇洒。开始蜗牛般爬,捡人行道走,还生怕撞椰树干。慢慢觉得不过瘾,就歪进机车道,开始飙速了。不过他还有节制,绝不超过六十公里时速,毕竟心虚,车的性能不熟,操作不熟练,还有心里总有点寒警察。
他这种猴急练车的心情,跟小时候偷父亲“永久”车出门一模一样。不过田家坳的土路空旷,光秃秃没东西碰撞,大不了歪下田埂,污身淤泥,爬起来再从新出发,没人命之虞,更无警察之惧。可这熙熙攘攘的海口,不怕撞车,还怕碰人撞树呢。他这架势,真可叫和尚打伞跳飞机,无法无天不要命。
他终于停下来,东张西望找什么。见到一装饰标牌门市部,就推车进去问老板:“给我做一个铁牌,就你桌上的那么大,印四个字‘椰城晚报’,花多长时间?多少钱?”
老板看看,想了一下说:“定制要两天,如果无特殊要求,就用现成铁板,个把小时就好。十五块。”
泽农急不可耐说:“就用现成的。我旁边练练车,一会过来取,越快越好。”
最后,标牌完工,白底红字的“椰城晚报”四个正楷大字耸立在铃木车头右上方,向警察和路人明白无误地宣告主人的显赫身份。至此,泽农才心满意足地上了路。刚才追加一小时的训练,他很骄傲自己的“三速”工程:速成驾校,速制车牌,速拿车照。现在,他可以信心满满上滨海大道,无惧无畏地飙车,沐浴温润的海风,享受首义的”鳳头“永远感受不到的自由极速快乐。
他回到”阳光之家“,已是傍晚时分。尽管身份升格,感觉提高,但他没有忘记职责,低调地去了盐灶市场,后座上绑了一堆青菜豆腐猪肉。菜场一片轰动,太婆说:”靓仔发财了,今天买豆腐不能还价。“阿平大喊:”明天借我拖头猪蛮风光。“
”阳光之家“的人们更是欢喜雀跃,个个上来摸摸铃木红彤彤的腰身,像鉴赏宝物那样细细评头论足。泽农卸了菜袋子,朗声宣布:”今天火头军放假练车,你们自己烧火做饭。“说罢掉头要出门。
芳惠拉住车后座绑带,说:”靓车共享,不能吃独食,带我兜兜。“
泽农何尝不想。美人靓车,海风劲吹,长发起舞。软软搂着腰背,体香沁人肺腑。天蓝蓝,海阔阔,排排椰影急闪而过,那是一副多么醉人画面。可惜首义在旁阴沉沉的脸,早告诉他不可轻举妄动。他借故托词:”我才学车两小时,摔了你赔不起,一群人找我扯皮。等哪天首义学会了,他带你兜风才叫浪漫。“心里说:才不会给他学车机会,让你们做着”鳳头“笑吧。
全”阳光之家“成员为铃木到来庆贺欢呼,只有吴中华睹物生悲,触景伤情。是摩托车彻底带走了他老婆的心。那个摩托男人叫符海生,文昌人。八五年用渔船走私汽车赚了一笔,现在龙昆南开了个修配厂,准备升格成文昌汽车制造厂,利用特区政策,从日本进零部件装整车,继续干半走私的勾当。他换女人像走马灯,立志学神农尝百草,遍地野花都採,南北东西兼收。七夕在金融商场闲逛寻芳猎艳,搭讪吴中华老婆,二人一拍即合,干柴碰烈火,一直烧到”阳光之家“。隔三差五,摩托一响,老婆就一溜烟不见了,留下吴中华独守高低床抹泪。
做为东北汉子的中华,虽为文弱书生,却生性刚烈,遭遇如此奇耻大辱,比当年日本鬼子侵略东三省还要羞愤。好几次摩托车喇叭声响,老婆扭着腰肢掉魂般急不可耐往外跑,他冲进厨房,抄起菜刀,要宰那强霸人妻的符西门庆,都被众人抱住了。同病相怜的程首义多一份理解,劝他别冲动,闹出人命,要像当年张学良大将军那样,以民族大义为重,刀下留人。“一个巴掌拍不响,还是好好管管自己老婆。摩托车响,她不应声,这事不就了了?”首义劝他深明大义,冷静从事,像他在泰华酒店的表现一样。
母老虎般的娘们怎么管?中华一开口,一大嘴巴就上来伺候,还厉声咆哮:“瞧你那怂样,还敢管老娘,打破醋坛子。有本事买摩托去,带老娘上海滨浴场,吃龙虾穿山甲,进海口宾馆歌舞厅。天天窝在这猪圈一样的匣子里,夫妻办点事都要实行交通管制,你还有脸训人?我宁愿坐摩托哭,也不愿搭自行车笑。”
中华硬气,扯着嗓子望老婆背影喊:“摩托我买得起,明天我就上建筑工地。”他果然找了份建筑活,挑水泥砖头颤颤悠悠上竹排踏板,每天挣十五块,一年不吃不喝,能买半辆摩托,力图挽回老婆芳心。结果是更受老婆无情奚落,冷眼嘲讽。老婆在他挥汗如雨斗砖石期间,更肆无忌惮,频频出街,有时彻夜不归,更不用说履行夫妻义务了。中华只有扯着自己头发哭喊:“为什么要到这鬼地方来啊-----。”
今天一早,泽农骑着铃木,到饼干厂拖回早餐,就出了门。他约了新成立的海南医学院的采访。说是采访,其实是踩点,为老婆工作做铺垫。有了铃木相伴,他出行的热情高涨,活动范围广阔,工作效率奇高。海口的大街小巷,有了红彤彤铃木矫健身影。连主要十字路口的交警,都熟悉了晚报的采访摩托,时不时给个优先放行齐帽敬礼的贵宾待遇。马达一响,黄金半两。“行动三分财,不动不来”。这是父亲催他出门打猪草,捡牛粪激励的话,用在大特区更合适。这不,医学院筹备组长陆钢亲自接访,洽谈甚欢,食堂共进午餐,省了他中午盒饭钱。更有一瓶啤酒下肚,泽农不胜酒力,微醺醺跨上坐骑,怡然自得打道回府。
龙华路到二横路的丁字口,没有红绿灯,有灯也无电。小路口,自然无警察指挥。要是个个路口派人,海口交警支队应该叫交警军团了。过去地上走,慢慢悠悠,一步一景,泽农并不在意交通的混乱。如今飞车阶层,夹在汽车,蓬蓬车,自行车,行路人中间,时刻神经紧张。海口的交规是写在书本上的。人们连红绿灯都不知何物,更不说路牌单行线扒车标识了。警察指挥基本靠哨,警示路人基本靠石子。马路处处斑马线,机车飞身人行;见缝插针是王道,礼让三先走不掉。难怪泽农不愿花钱去驾校,在哪儿培训几天,临毕业就不敢上路了。实践出真知,斗车长才干,乱拳乱打出好司机,泽农信奉马列真理。
泽农的真理今天要被更真的理碾压粉碎。穿马路时,他脑子清醒,那点青啤没多大酒力,一泡尿早泄露光光。汽车不多,龙华路不是主干道。他确信可以横过后,油门一踩,铃木嗖地冲出,眨眼穿越机车道。就在他穿过人行路刹那间,突然从左侧飞来本田摩托,闪电般迅疾,铃木本田俩个日本鬼子不期而撞了。泽农踢球的,反应敏捷,如果只是自行车行人窜出,完全躲避得及。他万万没想到人行道上有飞车而来,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幸亏泽农手疾眼快,急刹躲避,才未酿大祸,铃木的前轮只是擦了本田后轮一下。本田硕大健壮,骑车人带了漂亮妞,更加沉重,所以继续前冲没事。可铃木是轻骑,泽农个小,再加上突然制动,一个跟头就人仰马翻,汽油流了一地,可马达仍突突响。泽农摔个嘴啃泥,不过脑子没事,张主任的大头盔关键时刻起作用,胳膊肘流点血,骨头没事。他一见铃木还响,心中大喜,忙扶正了宝马,擦拭油迹灰尘,心疼得像亲儿子摔伤了一样。
不想T恤领口被人揪住,一个蹩脚普通话厉声吼:“长眼了没有,你,撞了老子还不快道歉?”
“谁不长眼,你在人行道横冲直撞,还不让路,你还有理?”泽农也不是软柿子,一甩手,挣脱紧抓的魔爪。
“拿证件来,老子看看。”
“我是记者,你没看见?”泽农指着撞得歪歪斜斜的晚报标牌说。他无牌无证无保险,什么也拿不出。再说,他又不是警察,凭什么查证。
他还真碰上了真警察。不过此人下了班,带女友溜马路,穿着便衣。本来一路风光神气,耀武扬威,在女友面前挣够警员飞车人行道的脸面,却半路杀出个大陆崽,竟硬气得很,牛逼哄哄嚷嚷记者,让他在女友面前丢脸,看来得让这大陆崽尝尝辣汤辣水。平常路上执勤,呵斥哪些戴眼镜的大陆崽像猪狗一般,个个服服帖帖,点头哈腰,不敢还嘴,今天算碰上个刺头,该好好收拾一番。他掏出步话机,叽里呱啦一通海南话,然后恶狠狠说:“等着瞧,看老子怎么修理你。”
前面几十米就是交警支队,忽然从那里涌出群蓝制服交警,神兵天降,转瞬间围住了泽农,扭住他双手反剪到后背,一圈人摁他头,掐住脖,推推搡搡像押送刑犯,进了警局门。估计这帮警察平常遇上紧急车祸救援处理,不会有这一丁点的紧急和神速。公权私用,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平民,他们真是威风凛凛,呈现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巨大威力。泽农平素道听途说一些警察的恶行,还打抱不平,义愤填膺。今天亲身体验,就不仅愤怒,更多是震惊。
他始终不肯低下头颅,像走向刑场的李玉和。可他赶不上李玉和,人家鬼子汉奸,给李玉和戴了脚镣手铐,却让他高昂了头,雄赳赳,气昂昂走路,鬼子汉奸只是端着枪,躬着腰,小心翼翼心虚气短跟着行路,衬托他的伟大,多少有点人性化。而泽农的待遇更像张志新上刑场,只是没有割喉,所以他始终在喊:“我是晚报记者!”像是哀求,又是呼救,可没人理他,勒他脖子的人下手更紧更狠,他孤立无援的叫声也渐渐减弱,有气无力了。这几百米的路上,光天化日之下,警察给他的待遇是无比文明的,勒紧脖子,死按头颅,剪牢双臂坐飞机,没有雨点般拳打脚踢,大概是对记者的礼遇,也可能害怕路人目击。
泽农并不担心自己,去交警办公室也要讲理,何况责任不在已,犯规的是交警。即使匆忙未办证,该罚款处置也没什么大了不起,何况是因公采访。他更担心的铃木车,躺在路上没人管。好不容易有辆车,在报社还顶着争议,风光没几天,就惹了麻烦。他关心铃木的命运更胜过他自己的境况。
一进办公楼,他更加硬气,竭力挣脱,喊着:“我要见支队长,政委,我没有错,我是记者。”话音未落,屁股就挨了一脚,脸上挨了两拳。有人骂:“你犟你个吊毛灰,打的就是记者。”这叫关门打狗,人不在大街上了,神不知鬼不觉,黑屋子的专政威力可以无限发挥。
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泽农就是硬气,死不低头,反倒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凭什么打人,我要告你们!”这下可激怒了警察们,拳头雨点齐下,一个家伙嫌拳头打得疼,便摸出五四式手枪,用枪柄狠狠一磕,泽农这下没声了,头耷拉下来,人倒在玻璃板茶几上,头重重磕上去,连玻璃板都碎开了,头满是血。
这样昏倒的情形他还经历过一次。那是在县城火车站,跑步赶火车。刚进站,火车也进站,停靠只两分钟,他顾不上买票,翻过护栏就急着往上闯,要赶到学校上课。列车员拦住他,车就要启动,他求上车补票,硬要进。乘警过来,也是勒住脖子,推他下车。不知僵持多久,他的领带成了乘警的绳索,愈勒愈紧,直到他闭气,昏倒在月台上,火车就几乎擦着他身体扬长而去。当他醒来,望着空空的站台,竟没人出手相救。全靠他旺盛的青春生命力,和秋凉冷风的刺激,一个蚂蚁一样的生命又顽强地站立起,屹立于寒霜冰冷秋风中。
这一次,青春生命力又顽强勃发,屹立不倒。当他醒来时,见到的是海医附院急诊病房的白床单。护士告诉他,头上伤口缝了八针,轻微脑震荡,无生命危险,身上有瘀伤,慢慢吸收修养就好。泽农感到头晕眼花,浑身都痛。他昏倒过后,不知道又挨了多少毒打。
要是老婆此时就在这医院工作多好,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在身边。他望着天花板,感慨万千:人生喜宴,过往云烟,只有亲情重于泰山。特别是在你失意悲惨时,能依靠陪伴的,只有亲人了。想到此,倍觉空空荡荡,落寞凄凉。转到普通病室监护后,他挣扎着打了电话,通知报社,要求他们与交警交涉,还一个公道。他又告诉首义,晚上不能回来为“阳光之家”买菜做饭了。
夜晚首义和芳惠找到医院,煲了一罐乌鸡蘑菇汤补气血。喝了碗汤后,泽农精神了些。他强作欢颜,竭力不让他们担心说:“首义,有劳你了,后勤部长得休息几天,你就多担待点。等我养好了,就放你几天假,让你和芳惠去三亚放松放松。”
首义听了高兴得很说:“这可是你批准的啊,我没那么多私房钱游山玩水的,公款旅游还差不多。”
“公款私款,你们两个一举手,股东会决议已通过,我是极少数,还有什么发言权?有钱就用去吧,都是身外物,眼睛一闭,什么都是空的。”他很有感慨。要是在交警队就这么过去了,哪管得了首义芳惠和“阳光之家”的事。生命脆弱,就是转瞬刹那间的事。
“一言为定,你就放心养伤,我天天为你送饭。你看,芳惠亲自为你煲汤,都像一家人。”
泽农心头一热,泪都在眼眶里打转。海南之行,有知己几人,同苦共辛,肝胆相照,可以足矣。只要健康快乐,砥砺同心,一切都会好起来。他把笑挂在脸上,开玩笑说:“我多住几天医院也好,你俩就洒脱了,也不嫌我碍手碍脚的。”
三人会心一笑,芳惠故作娇羞状,双手捧了脸,表现点不好意思,颇为遗憾地说:“‘阳光之家‘所有人都想念你,你是顶梁住,你不在,饭菜也不香,笑声少多了。”芳惠就是会说话,到底高智商高情商高颜值三高人物,让人舒服爽心。首义就是马大哈,把泽农玩笑话当真,正中他下怀,好不兴高采烈,差点要手舞足蹈起来。好像泽农用痛楚和鲜血换来的,就该是他的自由和狂放。临别,泽农特地交代首义明早去交警,找回铃木车,回去用轮锁锁好,也不要贸然学车,像他那样闯出祸来。
住院第三天,泽农疼痛好多了。人还是年轻,血气方刚,加上运动体质,自愈力强,恢复很快。因为采访医学院受伤,陆钢知道了,交代附院王院长特地安排泽农进高干病房,单间带厕所,高级宾馆一样。当然交警支队得出钱,平常罚款乱收费搜刮民财,不用他的白不用,省了也被他们吃了穿山甲鲍鱼海参。医院有发电设备,空调电视,灯火亮堂,泽农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这几天的豪华和腐败。
报社彭总戴着斗笠,骑着自行车来看他,还带了两斤荔枝,让泽农感动。快六十的人,抛家别妻闯海南,面对一个白手起家烂摊子,和一帮野心勃勃自以为是自由散漫的刺头们,确实不容易。平常多有不敬,自视甚高,很不应该。他握着彭总的手,总算谦卑了一回,也是打撞破头的教训给他的。“彭总,谢谢你大热天跑过来,还带水果,太不好意思。平常年少轻狂,多有冒犯。蒙难之时,才知人是多么脆弱,无助,渺小。再谢组织的关心。”
彭总是文革过来人,大风大浪见多了。他手一摆说:“那都不是事,人没事就好。看你精神不错,恢复很快嘛。报社马上要创刊,你是骨干力量,盼你早日康复上战场呢。”
泽农受宠若惊,精神来了:“感谢领导器重,士为知己者死,下星期我就出院,多写几篇重头报道,为隆重创刊出力。不过,这警察无理打人的事,实在恶劣,我能不能把亲身经历报出来?”
彭总断然否定:“你还是年轻气盛啊,这样的事,怎么能公开报呢?这不影响特区省会形象?还是内部协商解决好。交警领导也客气,说报销所有医药费,赔偿损失。至于干警处理嘛,他们认为双方都有责任,火气大,双方认个错道个谦就算了。他们说,让交警认错赔偿,已经是破天荒的了。市里都是一家人嘛,闹得太僵大家都过不去。”
泽农咽不下这口气,说:“党中央都强调依法治国,可执法者都这样目无法纪,故意伤害人身。如此放任,无法无天,警察暴力横行猖獗,那才影响大特区形象,投资环境。一个党报记者被打成这样,都不能追究责任,甚至刑责,那普通老百姓,求职者盲流怎么办?”
彭总叹口气说:”大道理好讲,实际太复杂了。你们年轻人,不懂国情,空谈法治人权,心太急。我们尽量去协调,看有没有更满意的解决方案。你就好好养伤,相信组织能解决。“说罢告辞了。
夜里,泽农辗转难眠。海口交警的一小撮人,让他看见了社会最丑恶阴暗恐怖的一面。条件艰苦,设施落后不可怕,很快可以改进。可社会的不公,法治民主的缺失,人的基本权利得不到保障,社会物质再发达,经济再繁荣,都是沙上建塔,顷刻即倒。现代文明的内核如果不在大特区发芽生长,人都变成只顾追求金钱物欲的动物,这个社会终有一天会崩塌。他也反思自己的行为,在动物世界长大,也逃不脱酱缸文化的侵蚀。无视法纪,自傲偏执,虽然有几分文化情怀,但离现代文明人距离甚远。当然比起那些禽兽来讲,文明得多,高尚得多。如果宽容兽性恣意妄为,横行霸道,其实是在共同犯罪,给后代留下一个满目疮痍,文明泯灭的社会。他想做海口的堂吉诃德,向这帮社会癌症开战。可举目四望,正像鲁迅先生诗云:”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连彭总都不支持,自己最擅长的舆论武器都掌握不了。堂吉诃德还有长矛旧盾,仆人桑丘沙潘,才有大战风车的勇气。他一无所有,赤手空拳,拿鸡蛋碰石头,结果可想而知。他想拿去法律武器,起诉这帮滥用公权的暴徒,可政法委一家,你能希望他们左手砍右手。找青天包公罗常委?也许是一条路。战斗,可能再一次头破血流;妥协,也许图得小利苟安。他感到无奈,无助,也许无能。可区区个人,面对一架庞大威力无穷的机器,你永远是渺小软弱的。
他爬起来,提笔给妻子写信,以排解烦闷失望无助的心境。但又不想报忧,诉述苦闷,便打起精神,竭力用欢快的语调,向远方传达平安喜乐。
       ”亲爱的老婆:你好!
        离日愈久,思念弥深。七夕夜晚,看银河璀璨,鹊桥飞虹,顿生羡艳。北望神州,浪飞峡亘,山重路遥,相思隔断。其实牛郎更苦,织女可叹,一夕相会,苦熬周年。你我分离数日,却有热望期盼。待冬季来临,雪花江南,爆竹声中,除却永久的思念!
       每天都有兴奋,好消息。短短数星期,已走过漫漫长路,应该庆贺惜福。闯海十万大军,能成为百分之三中的幸运者,全托你的福份和厚爱。那天给你电话,分享最激动人心时刻,可惜你不在。想必传话已达,我的求职成功,就是献给你最好的珠宝。
        ’阳光之家‘新居,充满欢笑光明,是爱的大家庭。拥挤狭窄,却温馨甜蜜;粗茶淡饭,胜海味山珍。在孤独琼岛,天涯海角,拥一片蔚蓝,喜乐家园,让孤寂不再,浮萍有依,灵魂有安,善莫大焉。也是最成功的经营,微薄投入,当日盈利,客户稳定,从此无后顾之忧。
       晚报不日创刊,人气日渐旺盛。这是人生又一高平台,抢占据高点,就可登高望远,一览众山小。报社虽小,却联系大社会。上至政商名流,下至贩夫走卒,都有交集。社会百态,尽收眼底,机会随时浮现。
       令人兴奋的,当然是铃木摩托的拥有。没花半毛钱,就跻身极速阶层,风驰电掣在海口大街小巷,生命的质量有了新层级。深圳人的’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只有跨上摩托,才有真切体会。从自行车到摩托车,交通小飞跃,人生一大步。接下来,离汽车现代文明就不远了。
       再有一个让你兴奋的好消息。海南医学院筹备成立了,附属医院有中医科,正合你专业。虽然竞争激烈,但我已经开始做铺垫,拜访了领导。待你南下时,不会再尝求职艰辛。附院的专职,正虚位以待,恭候伊人了。
       还是那句话,此次南行,无怨无悔。人生新篇开启,锦绣前程,携手同行。
       中秋将至,女儿周岁即满。遗憾不能同庆,想必女儿也会谅解。有最优秀的妈妈相伴,女儿是最幸运的。有一天,她会感谢爸爸,为她寻到了世界最好的母亲!“
一星期后,交警支队终于派办公室主任来探望,想了结此桩公案。泽农思虑再三,听从彭总忠告,不再坚持维权,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纷争。妻女还要安顿,记者生涯刚刚开始,一切充满未知数。人性叵测,社会黑暗根深蒂固,积重难返,以一己之力,难有作为,只有隐忍委屈求全了。
主任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不识自家人。太对不起,让你受苦。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真朋友了。“
一听不打不相识这话,泽农伤口就疼,气不打从一处来。心里骂:你们打人成家常便饭,痛不在你身上,当然轻描淡写,不痛不痒。他压抑住火气说:”谢谢主任关心。朋友就免了,惹不起躲得起,越远越好。“
”大记者呀,骂人比唱歌都还好听。今天过来,代表支队长征求你意见,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主任说明来意。
”没什么多的要求,就是要惩处打人凶手,惩前毖后,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泽农虽然不想把事闹大,但对拿枪柄砸头的家伙始终耿耿于怀,不能原谅。
”我一定代为转达。在经济补偿方面,你有什么要求?“
泽农身心俱损,伤害不是金钱能衡量的。但他要显示文化人的傲气·,说:”这个就看着办吧,我没有什么要求。“
”田记者高姿态,敬仰敬仰。为了表达诚意,我私自做主,送个人情,把你驾驶证都给办了,包括汽车驾照。“
泽农说:”主任真是想得周到,我哪能做开汽车的梦?“他知道交警队有人私下卖驾照,一千五一个。
”听说你跟罗常委跑得多,希望以后在常委面前多说支队好话,一切都好说。“主任调查工作做得很细致,原来他们还是有怕的人。
”那就要看支队的态度了,我别的本事没有,一支秃笔有时会成匕首,投枪的。“他说毕,起身送客。
最后,交警支队勒令当事人书面检查道歉,并记大过一次。赔偿泽农两千营养误工费。泽农不再抗争,接受调解。从此以后,他出门万分小心,不再飙车,时刻提防出意外。自己遵守规则,别人还会撞你。










                                                        第八章
刘芳惠要搬家了。”阳光之家“像远嫁女儿一样心疼,尽是依依不舍情。
钟行长通知她到人事处报到,工作在信贷处,办公室在金融大厦二十楼。从此芳惠就可穿着光鲜,在凉气爽神的高端,远眺大海,仰望白云,俯瞰椰城。谈笑尽外商,往来皆巨贾;出入有泰华,日啖山海珍。首义泽农之流,想去谒见,恐怕要思前虑后,尽心修饰,不能凉鞋配西装,丢了她脸面。
中国银行有单身宿舍,离上班走路只有十来分钟。当然美眉们决不能烈日下行得娇喘微微,香汗漓漓,妆都花了,何以面对富贾贵宾。行里空调大巴按时伺候,人造”四季春长在“的海南一角坚定守护大特区的面子工程。集体宿舍也跟椰城晚报不在一个级别,更不说”阳光之家“的火柴盒夫妻店了。公寓套房,集而不挤,人居一室,有公用厨房厕所,厅里电视冰箱一应俱全。关上房门,就是小世界,大天地,私密空间。芳惠的孜孜追求和无畏牺牲,起码换来些人的基本尊严,现代文明的照拂。
芳惠也眷恋大家,不忍离弃。可”阳光之家“离金融大厦如此遥远,不是路途,是天壤之别。她不能每天去跨过文明的鸿沟,物质的天上人间,受心灵身体的双重煎熬,而去维系生命中那片质朴的星空,温润的伊甸园。她终究属于不同的世界。
她是一盏耀眼的明灯,给”阳光之家“昏黑的夜晚带来无限光辉灿烂。有她的日子,多些欢歌笑语,饭菜更香甜,苦痛易淡忘。她是生活的糖衣片和苦难麻醉剂。特别是在闯海的迷惘和煎熬里,她是上帝的礼物。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相处久了,情谊难舍。不说首义,就是泽农,也有些许惆怅和缺憾,像丢失了一件最熟悉的宝物,总是牵肠挂肚。从火车挤座那一刻起,总有一个亲似妹妹的身影在周围,一起走过这苦难的时日,分享成功快乐时光,几十个日夜,从未走远。那怕同居一屋檐下,倍受首义的骚扰刺激,却更多的是谐趣和甜涩。
当然没有人能体味首义此刻心情,语言已苍白无力,难以描述他的感受。也许真有乐极生悲的魔咒,泽农住院不在的日子,那是首义人生最快乐的时光。说好等首义回来接班,他俩公款旅游三亚,弄成个小蜜月,这一下又泡汤,不知何日再有。
首义的情绪是写在脸上的,他的默默无语抑制着内心发烫的岩浆。早餐后,捅完被堵的厕所后,他就待在房后边,细细地帮芳惠整理行装,清洗杂物。东西也不多,来海口芳惠省钱,没添置几件像样的衣物,鞋帽。还是那只上火车的拉杆箱,装下整个家当。床单已洗得发白,被单也是上学时的旧行头。进出金融大厦,总得赶上大流,外表光鲜体面些,不能学”阳光之家“的风格,衣衫遮体就心满意足。首义暗里跟泽农商量,想借公司款,支两千给芳惠置办行头,像送女远嫁办嫁妆。泽农摸出自己头破血流换来的存款单说:”怕两千不够,免税商场进口货贵,一套裙服就是千儿八百,拿着用吧,反正我暂时用不上。“首义佯装推托几次,最终收下揣进腰包。
中午,”鳳头“开拔出门,驮了熟悉的主人,驶上熟悉的街道,向金融大厦进发。这样质朴甜美的画面也许以后不会多了。
首义借钱芳惠知道,她是财务总管,以为是公司急用。芳惠也支了几百块,想买几件干净衣服上班。首义掌龙头,操控方向,她是不记路的。一看进免税商场,她就以为首义犯糊涂了。正确方位该是人民商场。免税商场她太熟悉了。每次来求职,她没事就瞎逛,逛逛而已,从不敢与售货员对上眼神,生怕被缠上尴尬,总躲得远远的孤独欣赏。有热情而不识相的售货员追她,她总当机立断堵住人嘴:”闲来转转,有事叫你。”
“你是吃错药了?我只能进人民商场,到这儿来,你把我当了卖了,也消费不起啊。“芳惠嗔怪道。
”你都是金融大厦的人了,还进人民商场,丢不丢人?今天打肿脸也要充个胖子,潇洒走一回。“首义一拍鼓鼓的腰包,底气十足。
芳惠明白了,她调侃说:”你这是让公司申请破产的架势。不到两个月,缴租费加开销,就剩这点家当,你就不留点后路,万一有个紧急,你只有吼气。“
”车到山前必有路,钱财不去不会来。你马上要赚大钱了,还回来就是。“他开玩笑。中行工资高点,二三百冒跑,何以大钱?
’我人没到美国,你就害我学美国消费习惯,寅吃卯粮,背一身债,像三座大山。这样重的衣服穿在身上是戴枷锁,一天也不舒服啊。‘
“不能这么看。你还是学国际金融的,搞什么投行投资。钱能生钱,投资有回报,这个道理要我一个学文学的跟你大投资家上课?你不是到海南找机会吗,穿个叫花子样,哪个港客日商眼角还夹你?”
芳惠还真没想这一茬。眼前的目标,不过是置装上班,拾掇干净利落点,对得起同事就行了,没想社交场面上的事。谁也不知道,有备无患总是对的。她想既然首义想得周到,又借了钱,备一两套上得场面的衣裙,总是用得着的。哪怕平常见客户,也得讲究点。人靠衣服马靠鞍。在这个以貌取人的虚浮社会,能光鲜体面一点总是加分,多些机会。她便随了首义,朝女装柜去。
首义拍拍腰包笑着说:”这里不是美国信用卡公司,分毫利息不取。明天发达了,还得起就回本,还不起也不诉你,害你申请破产。“他顿了顿,给她打气:”见了售货员,别躲躲闪闪,像做小偷似的。只管要来喝去,装回大款姐,漂亮贵气的尽管上来,试它个十套八套,直到满意。给你交个底吧,这儿有四千大洋,不花光不走人。“
芳惠心里一热,泪刷地迸出来。她拿纸巾擦了眼角,没再说话,吩咐售货员挑衣服。
首义静静坐在一旁,怔怔地看芳惠试衣。售货员激情澎湃,情绪高涨,像服侍海外来客南洋富姐样热切。她似蝴蝶穿行跳跃在琳琅满目的衣架间,又像春天房梁上喜鹊衔泥筑巢,欢快地携来衣裙件件,让芳惠试遍。首义眼睛都看得直了,每件靓装,搭上她婉嫚身形,都是惊为天人的画面。平素的芳惠,是清莲荷花,质朴洁白;而盛装的她,艳若桃花,抑或牡丹,又像玫瑰。一服一画,千变丽人,风采万端。首义恨不得学孙悟空,立刻把自己变成李嘉诚,巴菲特,搜光所有美服,把她装扮成世界上最美丽新嫁娘,艳丽四射,光芒万丈。
可惜他不是新郎,更不是巴菲特。芳惠知道他腰包的深度,反复比价,细致选择,迟迟拿不定主意,弄得售货员要发疯。她才明白碰到的不是富姐,而是富姐在路上。好在她的辛苦尽忠没白费,芳惠终于选了两套她以为性价比高的套装和一件连衣裙,价值两千五。
还有余钱,首义坚持要花。不能光脚着衣,丝袜高跟鞋得配。小的饰物必须的,可锦上添花。还有床上用品,学生时代过去了,一床苏绣锦被面得买,全新床单得配。首义点了很多样东西,絮絮叨叨像个大妈,这也买那也要。看他个平常大大咧咧的,在芳惠面前,竟变成张飞穿针,粗中有细的了。最后,他鼓鼓的腰包真的瘪了,才满意出门。不出门也百搭。
“七夕那天,还欠你顿烛光餐。兜里还够吃,烛光就免了,送别午餐得请,肚子已经闹革命了。”首义提议。
芳惠想起自助西餐,环境安谧好说话,也可肆意填充首义少油水且硕大无比的胃。“上三楼西餐厅,咱们好好叙叙。”
两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正对着东湖人才墙。从茶色玻璃望出去,太阳似乎涂上一层薄漆,光线柔顺得多,冷峻得阴郁。这只不过是躲避在凉风习习空调房间尽享西餐大菜闲人的感受。那一群群在烈日炎炎似火烧,心焦如汤煮的人才们,自然没得如此闲适的情绪。望着人民公园的拱门,勾起无尽的思绪,第一天买单车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分离就在眼前,首义刚有的胃口突然没了,香气扑鼻的美食再也引不起他兴致。他来了杯冰橙汁,望东湖发呆。
“去挑菜啊,放开肚皮,中午多吃点没事。别老郁着个脸,我又不是去美国,想见面天天能。”芳惠不想他伤感,自己装着没事一般。
“真去了美国,也就好了,一了百了,想牵挂也挂不上。”
“那是你说的哦,你也太惨无人道。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这样决绝,一点念想都不留?”芳惠故意激他,想让他情绪宣泄出来,比窝在心里好。
“别跟我老提美国好不好,我恨死美国了,就那么大吸引力,让你着魔一样。”首义愤愤地说。
“行行行,我不提美国,你也别伤感。听我的,先吃点东西,慢慢聊。”芳惠带头起身,去挑些东西,首义跟了她。
返回落座,她另挑个话题,关心他的求职:“看我们三人帮,两个有了着落,你得加劲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是烦心的话题。他揶揄道:“你们是什么人,脑袋削尖,神通广大,像孙悟空样能钻进铁扇公主肚里,我可没那本事。”
“瞧你那酸不溜秋的,吃不到葡萄,就怪葡萄酸。自己得紧迫啊,难道你就当定了小个体户?”
“个体户有什么不好,靠双手劳动吃饭,不比谁位卑。再说你们都走了,’阳光之家’总不能关门大吉吧。到海南图的就是自由空间,再没有比给自己打工更自由的。”
“人各有志,你感觉舒服就好。那你下一步还要什么打算?”她理解他的想法,没人逼他去低三下四,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找工碰壁。
“我正想跟你们商量,利用租金再投入,搞点多种经营。比如名片机,打字复印,房产出租买卖中介等等,投入都不大,也帮助一些像吴中华那样求职无门的学子找口饭吃,活下来。助人又助己,比专门打工有意义得多。”到底是革命家后人,总有社会责任,伟大情怀,点子不少,看来他是决意走上个体户不归路的。
“那你不早说,硬逼着把几个钱用光光,还投这么资?要不下去退了衣服,你这样叫我穿着难受。”
首义一听急了,说:“别别别,你问我计划,说说而已,又不是现在就要,再等一两个月不迟。”他嚼了口菜,顿了顿,依旧伤感说:“现在好了,你也不需要我了,时间精力更多了,不想点事更闷得慌,还是忙一点好,哪怕干些让人瞧不上眼的事,忙且充实快乐着。”
“又来了,你永远被需要,不光我,还有整个阳光家族。你现在担子更重了,泽农晚报要出刊,再也不能保证当后勤部长了。我一上班,港口揽客的事落你一个人头上。你还雄心勃勃,要大干一番,我们只能敲敲边鼓了。”
“你们也不能撩挑子,拍屁股一把灰,说走就散了,留下我一人独木难支。最重要的,你得常回来看看,走动走动,不然人就掉了魂。”首义差不多是乞求的语气。
“你这说到哪里去了,好像我是个见异思迁,忘恩负义的人。我们还是革命合伙人呢,你想大权独揽,一手遮天,股东还不答应。平时不说,节假周末,我们还是要过的,享受当下,感情永存。”她打趣说,安了他的心。
跟芳惠在一起,他总有说不出的快乐,哪怕简单坐坐,面对面,一个眼神,几句交心,就如沙漠甘泉农,丰盈滋润他渴燥的心灵。他觉得一刻都离不开她。同城近路,已经如昆仑横亘,更何况万里美国。他知道她不属于他一人,此一地,她心高志远。可他又心有不甘,说好不提美国,可他又忍不住:“海南总会更好,你的工作又那么让人羡慕,为什么就不能留下一起发展,毕竟你的根在这里,还有亲人。”他略有含蓄,没有打自己感情牌。
既然首义旧话重提,芳惠也就不想含着骨头搂着肉,遮遮掩掩了。她开门见山说:“你是明白的,从第一天起,我就不隐瞒实情和观点。海南只是人生驿站,你我相见,是缘分,也是萍聚。不管以后如何,今天你我,真情一片,这就够了。美国是我的目标,我心所系,你也清楚,这我是从不动摇的。还是殷夫翻译裴多菲诗改得贴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当然最理想的,是三者兼顾。”她顿了顿,说:“我热爱亲人朋友,还有洪湖那生我养我的鱼米之乡。可富兰克林说得好:‘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国。我追求的自由也不是空洞的,正像这些热血沸腾的闯海人,为什么流浪街头,还要坚守,都是一个梦。对我来讲,美国自由梦能让我一夜之间,跑步跨进现代文明的前沿,而不费太大代价,何乐而不为?海南是会发展,祖国明天光明灿烂,可我等不及,有捷径可走,我是义无反顾的。”
她不想在首义面前提起男友,但谈到美国,又不得不说,也更让他明白她的决心。“我男友来信介绍,他在北美大陆,就想又个身份,能自由打工,做个普通人,过衣食无忧的中产生活。像我们这些受良好教育智商不低的人,闭着眼睛就可达到。那里空气含着叶绿香味,自来水甜得像井水,二十四小时热水洗澡,是人是鬼开的都是汽车,几千人民币可买二手,警察从不会敲门,政府官员被骂得狗血喷头,总统是脱口秀最大的笑料,人之间既友好,又有强烈距离感,没邻里东家长西家短,当然像泽农这样的故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即使有公权滥用,人身伤害发生,你一直可告到最高法院,将凶手绳之以法,获巨额赔赏,免费律师再跟你分钱。哪像这样黑箱操作,无法无天,不了了之。看看我们的生活,要奋斗多少年,多少代才能赶上?我真的没你的家国情怀,悲天悯人,我只想解放自己。能有幸生活在这样的土地上,夫复何求?”
首义见她情绪激昂,滔滔不绝的样子,知道她是乌龟吃了秤砣,心铁了,就不再说什么,只有乞求上帝,让美国签证官拒绝她的申请,让她美国梦幻破灭,滞留海口长些,他就有机会。
临了,芳惠不好让他送上寝室楼,匆匆道别在街头。她怕同室见了,影响不好,更不用说让钟行长知道。只留下首义孤身只影,满心惆怅,目送她的背影远走,寂寞彷徨。
傍晚,程首义回到“阳光之家”,心里没一丝阳光。人去楼空,物是人非,一切空空荡荡。连泽农也不回了,陪陪首义疗伤。他又有饭局,好了伤疤忘了痛,铃木骏马驰骋在海口大街上。“阳光之家”的日子要过,太阳照常升起,夫妻们的轮流执政继续。晚饭每日得开,一群在外忍饥挨饿连盒饭都舍不得多吃的游民,眼巴巴的盼的,是晚间回来能放开肚皮吃的香喷喷的晚餐和一大桶解渴鲜美的海螺冬瓜汤,以贮备点可怜的营养,为明天烈日下无望的游走奔波积蓄一点信心和力量。泽农不在的日子,首义已经接过他的菜篮子,推车挂篮走盐灶。菜场的人们,已经熟悉他电线杆廋高的身影。矮个的靓仔去了,高高的黑仔来到。阿平依旧在给足他斤两后,削一片猪油肥膘,回去煅了炒青菜;太婆依旧讨价还价,不过最后还是多搭他几根青葱,半块豆腐。
幸好有吴中华和张仲智老婆搭个手,才让空寂的一楼伙房兼库房寝室多点生气。老张还没回,最近忙点正事。卫生厅是跑不了的,门卫见他面孔,就下逐客令,门毛都摸不着。一腔献祖传秘方给大特区的热情,被一桶桶冰水浇灭,只好重操祖业,在盐灶市场租片小门店,做些悬壶济世的勾当,打胎不孕症性病跌打损伤头疼感冒一起上,混个生活,好从长计议,期盼港客日商欧美药业大亨的到来。中华老婆依旧躲在火柴盒夫妻房生气,感叹命运多舛,错嫁一个笨蛋,很少与众人打照面,除非抢厕所没办法。晚饭中华端了送上去,推开不吃,毫无兴味。新近跟符老板走多了,嘴吃得流油泛腥,这粗茶淡饭,自然瞧不起眼。看见一大群人抱了汤碗,连锁匙都没有,咕隆咕隆喝海螺汤,像群猪争食一样,她就恶心。跟符老板提了多次,她不愿在这儿多待一分钟,带她远走高飞,到三亚鹿也不回头。今晚不进餐,她耳朵尖尖地探着墙外,搜寻那突突突的的摩托声。
中华正在伙房帮收拾碗筷,在人声喧哗中,隐约听到摩托车响。他扔下碗筷,手油腻腻湿漉漉的来不及擦,冲出去要堵住老婆。可惜慢了一步,他老婆比他更麻利,早下楼到路边,敏捷跨上后座,结结实实地搂了那麻杆似的瘦腰,绝尘而去,只留下一股嗖嗖凉风,抽在他的心上。他踉跄追了几步,只闻些汽油刺鼻味。他真很不得有成吉思汗粗大的套马索,风驰电掣迅雷不及掩耳地甩抛过去,牢牢套了那本田的头,摔得那对狗男女满个狗嘴啃水泥板。可惜即使有蒙古人的绝技,也要被现代文明的日本人抛后九重天。
首义急急忙忙紧随他追出来,怕中华盛怒之下,闹出伤人案子来。谁也不知这符老板底细。在人家地盘上混饭,就得屋檐下低头,忍得韩信胯下之辱。惹恼了符总,弄一帮海南烂仔来,捣了“阳光之家”,那这帮高级盲流就无处安身了。他抱住中华劝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是你的逃不了,不是你的追不到。”这一半是在劝中华,更多是在宽慰自己。中华捶胸顿足高喊:“我堂堂一东北大汉,怎么如此无能啊,人家在眼皮底下抢了老婆,我为什么不拼命啊!”那种男人的伤痛侮辱,只有当年张学良不发一枪,眼睁睁看着日本人强占整个东北的国耻家恨可以比拟。
这一夜,在“阳光之家”,有两个辗转反侧的男人,心在流泪,人在煎熬。一个为了爱的离去;另一个为了爱的背弃。病因不同,症状同一,恐怕有祖传独门绝活的张仲智老中医,也辩证不出个明白道道来。
中华一夜没合眼,耳朵竖起,听铁栅门动静。实在忍不住,就跑下楼,坐在门口喂蚊子,从幽暗中窥望路口,盼望有机车大灯的射光探照过来。只要是这个方向,他就激动万分,可每次都落空。凌晨两点过后,夜生活的人们渐已落巢,街道上的车灯更稀落,他的希冀也越来越渺茫。平日老婆夜出晚归,总有个钟点,有个盼头。他从不动怒,连指头都不敢碰老婆,疼她像对明代官窑细瓷一样。一个山沟农民儿子,十年寒窗进哈尔滨城,娶了有商品粮的花样嫩劳婆,惯都来不及。只要老婆归家,一切都好说,什么事也没发生。现在,他真希望那该死的摩托声响起,由远而近。
直到天亮,他明白真的彻底丢了老婆。早晨还要去工地挑砖挣伙食费,他强迫自己眯了几十分钟,便抓两个馒头出门。又是一个热火天,太阳格外毒辣,上晒下蒸,工地就是大煎锅,人在里面就是煎饼一样。他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几次差点连人带重担从竹排架上摔下。这样挨了近十小时,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急急赶回,热望老婆已经在家,他可以一声不吭,给她端饭送汤,过往的不快随风飘散。一日夫妻百日恩,棒打鸳鸯总不散,没有过不去的坎。
可小盒子里空空如也。他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水泥地板上,绝望的抽泣起来,像个没娘的孤儿哭得天崩地裂。
晚饭也不想吃,只有满腔怨怒。他冲出房门,直奔大街,要找符海生算账,讨回老婆。
符家汽修厂坐落在龙昆南往凤翔路的拐角处,占地二三十亩,独门独院,门卫把关,颇有几分威严。见中华怒气冲天,攥紧双拳,门卫就知道来者不善,挡住去路说:“今天关门打烊了,有事明天来。”
吴中华一把推开门卫,大喊:“符海生,你个狗日的出来,还我老婆!”
楼里立刻冲出一干人马,有七八个,手持棍棒铁锹,气势汹汹,将中华铁桶般围了。有人吼:“胆大狗崽,竟敢打上门来,辱骂符总,吃豹子胆了。给我修理他。”话音未落,一阵棍棒雨点般打在他背上,头上。开始他借助身高优势,手挡臂遮,东躲西闪。间或抬起腿,踢中几脚。可惜中华无中华武功,更没有武松林冲以一当十的英雄胆,几分钟后,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那帮恶徒见他硬气,还敢还手,变本加厉地疯狂攻击,下手更狠。不一会功夫,中华就倒地不起,奄奄一息,昏死过去。符海生怕出人命,这才出来,喝令他们住手。然后他吩咐两个伙计,用一台农用工具车,装了中华,给他扔回“阳光之家”,扬长而去,根本不管死活。
这可急坏了首义。保险柜空空,账户上剩一两百块,拿不出送医院的押金。幸好张医生在,给中华扎了数根银针,刺激唤醒过来。又舀碗热汤,喂他慢慢喝了,人就有点精神。然后拿酒精擦拭伤口,敷些云南白药,贴几张跌打损伤膏药。剩下的,只有乞天求地靠中华自己旺盛的生命力了。
报案派出所,回答是:自己打上人门,辱骂恐吓,过错在先。打伤人不对,但也是正当防卫,只是过了头。好在伤不致死,不予立案。双方医药赔偿自行协商解决。这真是大特区“小政府大社会”新型管理模式的杰作。老百姓只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吴中华躺在高低床上整整一星期,老婆都不回来打个照面。看来夫妻真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工地去不了,医药费无着落,房租伙食费还得交。虽然首义泽农人好,但“阳光之家”也是举步维艰啊。最伤心的是老婆的绝情和冷酷,让他倍感绝望,万念俱灰,度日如年,无法向亲人交代。
刘芳惠早晨上班,处里刚开完晨会,就有人喊:“有人跳楼了。”她心一惊,有一种不详预感,驱使她飞速下楼,想弄个明白。大厦临海秀路前的人行道上,挤满一大堆看客。她努力钻进人缝,竭力趋前看个究竟。警察还没有赶到。地上躺着具男尸,头脸被一张破凉席盖了,地上一大滩血,还没有凝固,继续往低洼的地方浸湿。露在席子外的西短裤,腿型凉鞋,怎么看都有点眼熟。她顾不上害怕,大胆掀开席角,哇地一声大哭,眼泪喷泉般涌出,泪湿满面。她用力拨开人群,发疯般往楼上跑,吓得众人目瞪口呆。
她立刻电话首义,泽农,要他们立即赶到,说吴中华自杀身亡了。他俩闻讯,大惊失色,忙跨上铃木,十分钟到现场。警察已在勘察,确信是自杀。泽农亮明身份和逝者关系,想办法联系他老婆,可她就是不肯露面。不能等了,天气太热,曝露在外久了,很快要变质,必须快速处理,让中华有一点最后的尊严。泽农去报社借了一千元,先付装殓火葬骨灰盒费。
没有人知道中华是怎样下定决心,去完成他人生的最后飞跃的。想必他眼里的金融大厦,海口的最高楼层,就是宇宙飞船的发射台,他就是海南第一名宇航员,要去月球旅行。他站在二十五楼顶台,面朝大海,遥望蓝天,心系宇宙,他有无穷的自豪和骄傲。指挥中心在倒计时,火箭点火,他带伤的双腿还不利索,但火箭的推力举起了他,飞升,提高,向着无限的蔚蓝;他张开双手,像雄鹰展开翅膀,飞向蓝天。怎么又不像在太空舱,风在耳边呼啸,云在身旁纷飞,空气是那么轻柔,轻柔得托举不起他魂牵梦绕的幻梦。但海南的火箭发射高台是真切的,他是一层层升上来的,在塔顶,他分明看见了海阔天空,白云悠悠。难道也是美国挑战者号,挣脱了自由的宇宙,依恋多情的土地,冲进大气层,就这样自由落体,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场,完成的是人类梦想的悲壮!
没有人认领中华的骨灰。他年迈的父母,接受不了白发送黑发的现实,大病卧床不起。路遥几千里,再没有亲人能照看他的魂灵了。只有“阳光之家”,给他几许温暖,几缕阳光,抚慰他孤寂沉郁的灵魂。神州北望天际远,松花江流连大海。送中华到琼州海峡,也就有了魂归故乡路。
周末的早晨,中华过了头七。“阳光之家”的人们齐聚秀英码头,青衣素花,为中华送行。这是他初次踏上海南的地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挥手不带走一片云。泽农首义最后做代表,踏上轮渡,要在琼州海峡的最深处,让温暖的海流,带中华回家,回到红叶已飘零的北国。北归的渡船,都是失落的灵魂。汽笛声声里,天涯人肠断,何处是归程。















                                                            第九章
泽农一早就赶到报社开大会,事关创刊事宜。离创刊只有一两星期了,懒庸的晚报人似乎仍在抽鸦片后状态,呵欠连天打不起精神,算是特区铁饭碗大锅饭综合症。彭总编有些着急,发刊词都没准备好,晚报如何定位都没整明白,创刊号没了精气神。这不奇怪,人心似散沙,群龙无首,中层干部各敲各的锣,自打自的鼓,自然没法统一思想。小小几十人报社就像只被剁头的公鸡,东跳西窜,原地打圈。
彭总无奈,重任在肩,偏向虎山行,不得不拖把椅子跟菜总到编辑部,商讨创刊事宜。平常老总们无事绝不踏编辑部门,否则是不识时务,自取其辱。牛逼哄哄的“北上津”中层们,每每严阵以待,民主精神强硬,一旦老总胆敢闯入阎罗阵,无论有无最高指示,都报以一阵暴风骤雨的反击批评,让他成了文革中批斗会上的牛鬼蛇神。如此修理多回,自然心惊胆战。这全是市委的错。新报创刊,引进人才应是由上到下,由老总组阁,享有充分人事权。正像美国总统,一旦入主白宫,拥有绝对组阁权,任人唯亲。也像毛主席上井冈山,一路革命胜利,依靠最重的还是红一军团。可怜彭总不仅后来后到,全无人事权,更来自偏远落后不发达省份,自然压不住阵。大特区民主空气让他身受其害,而市委给他的平民待遇更矮化其身份,让他的威严失去装备:破单车上市委开会,追不上泽农的铃木;滨海新村民居,只是没睡多人通铺;饼干厂食堂常客,想打牙祭得鳅着记者弄张宴会请帖;编辑部大会也没个礼堂,弄个主席台高高在上。如此种种,怎么又能让老总能总起来呢。
今天一上来,椅子位置到墙角,彭总就底气不足。菜总早尝够辣汤辣水,坐在一角耷拉着头,像被解放军俘虏的国军军官,一任连天炮火倾泻到彭总人肉挡箭牌。彭总说:“作为市委机关报,党性是第一位的,市领导反复强调过。我们要在发刊词里旗帜鲜明表达出来,不能含糊。党报姓党,喉舌发声,市委的意志要贯彻到整个采编过程中。在这个前提下,再适当考虑晚报特点,力求生动活泼,贴近生活,可读性强。”
彭总话没说完,经济部主任就打断他的话:“彭总,我们这帮人,放弃北上津广优裕体面的生活,来大特区挤猪窝吃工人食堂,不是想再弄一张人民日报海口版的,要办人民日报早该留在北京。特区办报,就得有突破创新,言论放开,反映不同阶层声音。至于党性,就应该像九七回归后的香港,国旗竖在那儿就够了,舞照跳,马照跑,这才是在特区办晚报。”
社会生活部主任也开炮了:“海南力推‘小政府大社会’行政理念,我们的报纸总不能天天只盯几个领导行踪,会议,讲话,而不去关注民生,揭露丑恶,针砭时弊,维护民权,表达民情,何以大社会?舆论最大的党性不仅只是为党歌功颂德,脸上贴金;另一种党性是表达民意,监督党和政府不断完善改进,体察民情,不脱离人民而变质,失去执政基础。总说党和人民是鱼水关系,报纸光为鱼,而不关注水的深浅,有无,就是片面的。”
副刊部主任填盐加醋说:“强调机关报,干脆改日报好了,弄成工作指导报,领导教导报。晚报就应该是生活闲适,街头巷尾,灯红酒绿,饮食男女。天天板着脸说教,只有主旋律,拒人千里之外,谁愿意读?条件这么差,生活如此苦,再不来点娱乐轻松舒缓一下,大特区就更悲苦,更没亮点,更无盼头了。”
要闻部主任就更是痛心疾首呼吁:“跑了不少会议,听了许多领导讲话,假大空的多,肺腑之言少,这跟在内地有什么区别?如果特区晚报也一个腔调,半句真话也没有,不去为特区鼓与呼,震耳发聩,就更没希望。就说洋浦港吧,大特区的标志,三十平方公里,成片开发七十年,人家熊谷组十分有诚意,可项目就是迟迟批不下来,没有一家媒体能报到真实的情况,公开呼吁,推动进程。”
一提起洋浦,编辑部就炸了锅,跑了题,彭总想止都止不住。经济部主任揶揄:“最近有几个老家伙,洋浦走了一趟,痛哭流涕,说中国人民早站起来了,又将本国领土租借外国;旧的国耻未雪,海南又添新耻。 一大块土地,一租70年,日人可任意创办本土禁止的污染严重的工厂,开妓院,开赌窟,设置情报所,这不仅是经济问题,首先是国土主权与民族尊严的问题。把儿孙一辈的幸福押给了十恶不赦入侵中华的日本人。其实他们怎么不去香港澳门转转,不到一百年,人家是怎么把一个小渔村,变成世界金融中心,东方娱乐城的。而且没有这两个现代文明样板,就没有今天的深圳珠海特区。今日港澳,恐怕没有多少人诅咒老祖宗的百年出租,反而庆幸比大陆幸运,遗憾不能再多租几百年。这些人爱国,为什么不准备在回归以后,炸掉所有殖民者的建筑,回到百年渔村,回到贫穷而又自豪骄傲的尊严里!”
泽农对这帮昏老头也不以为然,加入了讨论:“土地永远在自己手里,跑不到哪儿去,七十年收回个繁华城市。仙人掌丛生的乱石荒滩,人家花钱来三通一平,建成三十万吨深水码头,招商引资,造福西北部海南,打灯笼都找不到。自己占茅坑拉不出稀屎,留万年贫穷给子孙,还空谈什么主权尊严。到时候,想出租都找不到主。”
要闻部主任接茬说:“要说丧权丢国,他们这些人没脸有发言权。外蒙古江东十八屯海参崴不说,近的就说北部湾夜莺岛。岛上居民64户,249人,全部汉族人,讲澹州话,行政上隶属广东海南地区儋县。胡志明本想借做雷达站,不料中国领导气度不凡:借什么借,干脆送你得了!1957年便撤走中国人,拱手相送,那是永远丧失主权,拿子孙的福祉送人情。从没人谈夜莺岛,却揪住个洋浦不放,真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别说洋浦,要是台湾想回来租整个海南岛,哪才叫大特区了。”


彭总一看情势不对,踩了红线,再发展下去不可收拾,便倏忽站起,竭力拿出权威来,举起双手喝道:“停停,先踩刹车了。大家畅所欲言,展现特区风采,但底线不能过,应适可而止。不然反映到市委,我付不起责任。今天跟大家讨论的还是晚报发刊词,定位。请回到正题,谢谢大家合作。”彭总半是命令,更像乞求。
念在彭总大热天骑车医院探视的份上,泽农心生怜悯,帮腔打圆场了:“各位老总主任,我作为中学语文教师出身,喜欢来点总结和文字提炼。根据诸位的畅言,看能否将晚报的定位归纳如下:党报性质,晚报特点,贴近生活,反映社会。其实就是个四不象,大拼盘,但兼顾各方面。抛砖引玉,贻笑大方。”
主任们只反皇帝,却体恤下属,哈哈一笑并不反对。彭总见讨论有个结果,再也不愿大鸣大放,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他就顺水推舟,宣布散会,自己和菜总闭门造车,弄创刊发刊词去了。
泽农心中大喜,没想这会议开得短小精悍,个把小时解散,就有了自由身。回头一个借口,可以赶回“阳光之家”救火。不过先得花点时间跟同事领导交交心,活络关系。自从挨打之后,他在报社不再扬长进,扬长出,见人点头笑着打招呼,眼里是友善的谦卑。他明白了个人是多么脆弱,微小,没有组织依靠,同仁呼应,在强暴邪恶碾压过来时,只能沦为灰烬。没有晚报支持和依靠,上次他被恶警打死,会像死狗般抛尸荒野,无人声援和救助。
“阳光之家”的情况不容乐观。烂船总遇顶头风。芳慧拍屁股走人,市场营销塌方。她的班不像泽农,点卯晃晃即可走人,那是结结实实八小时雷打不动,班后还有应酬,再指望她做市场没门。还有她的正能量和人气凝聚力的缺位,远比花光公司存款带来的冲击要大一百倍。首义像皮球泄了气,“阳光之家”暗淡得像后羿射落了天上最后一个太阳。吴中华的逝去,给人们心灵造成震撼和创伤,他的灵异和晦气像雾霾一样,笼罩着“阳光之家”,阴郁不散。也许中华真的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天天守候在夫妻房门,听着窗外的摩托声,苦苦等候老婆的回返。昏暗夜晚,胆小的女孩回家,吓得大气不敢出,腿脚发软,总像有人在背后紧跟,不敢回头。有好几对夫妻心惊胆战,为躲避灵异缠身,借口搬离,虽然依依不舍。张仲智诊所的生意日益红火,有钱租屋,也搬了出去,楼长缺位。更多人因钱光光无希望只好回大陆。留下的是坚强的,回去的是无奈的。“阳光之家”的空房率达到惊人的百分之四十的警戒线,而且继续有人要走。再不采取紧急措施,就很可能无以为继,关门大吉。客源需大输血,客人需大换血。旧的人走空了,或许中华的阴魂也就散了,无熟人可托,他也就无奈地沿着那海潮,北去寻那黑龙江的出海口,魂归白山黑水的土地了。
最心急火燎的当然是程首义,“阳光之家”的衰荣是他的生命线,只有华山一条路。既然决意走上自由职业路,“阳光之家”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而且还要做大做强,发展壮大。芳惠指望不上,泽农驰援也只是内务后勤,还经常靠不住。“阳光之家”的重振之任,只有他双肩承担。他只有重回秀英港,举牌吆喝,蹲守拉客,以期填满空虚的房间。
可一跨上“鳳头”车,他就觉得腿软,没精打采。后座没人了,踏板却更重,路途觉更远,太阳也更毒。好不容易挨到秀英码头,芳惠的倩影又在脑海浮现。她在的时候,客人蜂拥而至,围着她打听详情,索要名片,不一会就有所斩获。而他高举招牌,拼命吆喝,就没她十分之一的效果。奇怪得很,他那张不招人爱的高颧骨黑脸,男人怕上当,女孩没磁力。硬上去塞几张名片,却像猫追老鼠样吓人家跑路快。过去跟芳惠配合,他以为自己有贡献,现在才明白,他顶多是个举牌立定的高冷稻草人而已,连只麻雀都不敢在他身上逗留片刻。好在他精神不倒,锲而不舍坚持到黄昏,舌干口燥地游说三两客人,便打道回府,心力交瘁,承认自己天生不是游说拉客的料。
泽农鼓励支招:你本是后台老板料,做自己最擅长的。干脆雇两个人,专门跑市场,你多考虑公司发展大局,不能大才小用,扬短避长。首义愤恨再走秀英路,在没有芳惠的日子,港口揽客的回忆不愿勾起。他顺从泽农建议,要去东湖人才墙揽才,最好是一对夫妻搭档,免费吃住,提成奖励。
站在东湖人才墙,招人牌子一举,马上被围得里外三层,水泄不通。首义似乎又找回自己魅力,自信心回来一半。心里想,要是在秀英港有如此感召力,就犯不着专门招人做市场了。人才们争先恐后往前挤,就跟抢火车似的,生怕落后掉队,没了位置。首义高声喊:“我的条件较特殊,需要成对夫妻,单身不考虑。”人群一片叹息,很有不满情绪,说这是婚姻歧视,难道单身的就没机会。很多单位招人,还怕拖家带口的,累赘。怎么有这样个奇葩公司,专挑夫妻招。首义没工夫解释,只说是硬条件,恋人可以考虑,只要敢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一说,冷了群众的腰,许多不甘心者,仍索要电话,希望再有机会。最后,剩下几对夫妻恋人,成了候选者。首义粗粗梭巡两遍,选了一对夫妻相合缘,外形俊雅的年青人。顺便对其他夫妇说,保持联系,还有机会。如果要住夫妻房,优先优惠,恭候光临。人们失望地散了,只留这对幸运夫妻,紧紧拥抱一起,像中了大奖般一起跳,一起笑,一起流泪。首义也感动了,没想到找人帮忙,却与人惊喜和幸福。真想把空余的床位都给了这群渴求归宿依托的游子,流浪者,可惜自己还要生存,还没有做慈善的实力。抬头望到不远处的金融大厦,心一缩,想起可怜的中华。要是当初给勤劳吃苦的他免费,让他打个下手,他就不至于到建筑工地,为挣点生活,以致绝望到寻短见。可惜人死不能复活,后悔也来不及。谁知道呢,也许给了中华吃住,也抚慰不了他破碎的心。
正要返回,他忽然注意到椰子树下,一位小姑娘靠着树干,混混沉沉睡着了,全然不顾周围人声鼎沸的嘈杂。火辣的太阳直射到她脸上,苍白的脸显得焦烫红扑,像熟透的苹果。没有那个姑娘不爱护自己的门面,可她真的太累,也许已两夜没睡,还要赖在寻求机会的边缘,疲乏得忘我入眠了。白色的衬衣泛了黑褶皱,领口漆了一圈污垢。身旁躺着一只泛黄的背包,干瘪瘪的像饿得空空如已的主人的肚子。首义心一酸,便停下脚步,将自行车架起。他给了小夫妻”阳光之家“的地址,让他们回去退房后去滨海新村,自己则在旁边静静等候。
又过了一二十分钟,小姑娘头一歪,滑偏了椰树干,差点失衡,自己惊醒了,扑闪一双清澈的大眼,眼光碰上首义怜慈的脸,不敢相信地说:”我睡着了?“像对自己说,又像问首义。首义蹲下身,低声细气关心问:”小妹妹,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找个地方好好睡。“姑娘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更不敢信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只是他诚挚的眼神和柔和的语气,令她不好立即拒绝。首义又安抚她:”我那儿住着一大群人,大多夫妻,或许你能攀上个老乡。大白天的,我不会敢把你怎样。你去我那儿看看,吃饱了,不习惯就走。“姑娘本无处可去,听他如此诚恳,就将信将疑地站起身,跳上了他车后座。
小姑娘才十九,来自成都。今年高考落榜,心情郁闷,受不了父亲唠叨她早恋影响成绩,便负气出走,找姑妈借了三百元。男朋友倒争气,考上北京中国政法大学,鼓励她再复读。可她受不了父亲的责骂,只身闯海南。一个高中生,稚气未脱,跟满大街大学研究生的大哥大姐相比,毫无竞争优势,结果可想而知。没过两星期,省吃俭用,依旧身无分文,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在长途汽车站两块钱一晚的临时铺位都住不起,睡了沙滩几晚,稀饭馒头都买不起,饿了一天,差点被人骗走到海口宾馆站台。幸好姑娘警觉,坚决不肯上当。今早到东湖人才墙,期望能有奇迹出现,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就大喜过望了。刚才正在梦中,真的梦见一位救星,端了碗米饭,上面覆一层厚厚的辣子鸡,香辣香辣的,红红的辣椒让她垂涎欲滴,她就笑醒了,就看见了首义,看起来不像梦中的施饭的恩人,却多少应验了美梦。容不得她多怀疑,她饥肠辘辘的胃已不听她脑袋的指挥,沉重的双腿来了劲,不由自主跨上了”鳳头“后软软的坐垫,那芳惠最喜欢的座。
”阳光之家“的温馨融化了她,几个没出门的哥哥姐姐笑语相迎,问寒嘘暖,让她如沐春风。家里没什么菜,首义下了碗白挂面,煮了三个荷包蛋,酱油葱花一放,香过山珍海味。不到十分钟,她抱着大碗连汤面喝了个底朝天。首义特地烧了盆热水,让她洗一个上岛来第一个热水澡,然后她一头倒在楼下的公共高低床上,美美补上一大觉,继续她没做完的美梦。
趁她睡着,首义干脆好兄长做到底,收拾她换下的衣物,还有背包里的几件衣服,泡进水盆,倒进半包洗衣粉,浸出汗渍灰尘来。一个小姑娘的衣服,浸得清水发了黑,就像化肥厂排出的污水,只是少些恶臭而已。反复四五次,水色才由黑变浑,最后才清明起来。
傍晚,新招聘的夫妻报到。男的叫顾纯洁,女的叫潘晓,西安交大同学,计算机编程专业。海口连电照明都不够,电脑自然动弹不得,还是万年从猿脑进化来的人脑可靠。当然人脑更需能量,几天不吃饭睡觉也转动不起来。生存第一,首义的优厚待遇他俩无法拒绝,庆幸天上掉下馅饼,正砸头上。首义把”鳳头“广告牌往他俩手里一塞,职业培训都来不及,他们立刻上岗,去往港口拉客。
对于成都姑娘秦蓉妮,首义就为难了。他只是可怜她,领回来吃顿饱饭,睡一大觉,送点路费回家。海口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呆的地方。当一个人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时候,尊严和贞洁抵不上一块面包。”阳光之家“多收留她几天,修养生息,恢复身体,再联系她男朋友父母返家,是最好的结局。二楼夫妻房进不得,一楼房间为男散客留居,正好芳惠的空床可用。临时几天没问题,长留可就予人诟病,说趁人之危,金屋藏娇,芳惠会怎么想?
秦蓉妮一觉醒来,精神头回了,苍白小脸泛些红晕,春日桃花一般靓丽。她跳来跳去,哼着《请到天涯海角来》,仿佛海口从没有给她冷漠和苦楚一样。她一声声”程哥“”田哥“叫,嘴巴比蜜都甜,叽叽喳喳满屋窜,要帮这帮那,像春日房梁上轻快衔泥的春燕,”阳光之家”似乎又生动起来,恢复了些人气。
首义起初不忍给她的欢乐情绪泼凉水,最后实在忍不住,板了面孔说“蓉妮,好好调理几天,别乱跑乱动,养胖几斤好回家见父母。”
蓉妮一听噘了嘴,带着哭腔说:“你不是说好了,喜欢就留下,怎么一下就变卦?我又不烦你,还可以扫个地,打个水,洗衣帮厨,样样能干,人家就喜欢这里嘛。”
“我不是撵你。可海南的情形,你已体验了,这么多哥哥姐姐都在苦苦挣扎,哪有你的出路?乖乖回去复读,考个好学校,本事棒棒的,过几年海南条件好了,毕业再回来机会更多。好好想想,死赖在这里,连口饭都混不到嘴,何日才有出头?”首义语重心长地说。
她还在跟家人赌气,心里虚,嘴却很硬:“打死我都不回。你不收留我,就去流浪街头,擦皮鞋,卖报,讨饭!”
首义被小姑娘噎得说不出话,那是他最不忍心看到的场景。小时候看朝鲜《买花姑娘》,一听到买花歌他都哭,虽然他自己的境况也是悲催,算是同病相怜了。吴中华的悲惨结局是他挥之不去的痛,“阳光之家”不忍再目击更多的惨象。他最后无奈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好好听话,就暂时留你。先跟田哥上菜场,学会讨价还价,盯着不让人短斤缺两。回头再学会做饭炒菜,给大伙办好伙食。”
蓉妮破涕为笑,忙说:“做饭还用学?我从小看妈妈做菜,水煮干煸凉拌样样都会。喜欢吃火锅吧,我调的味道,又辣又鲜,吃了像鸦片一样上瘾的。”
首义又气又好笑说:“去你的吧,你不就一个辣字了得。这里南口北味,天热气躁的,你那点小手艺没多大市场。还是虚心拜你田哥为师,弄点海南大众口味。”
“要得要得!”蓉妮喜不自胜,拎了竹篮,跨上铃木后座,歌声一路地跟泽农上了市场。
电话铃开始不停地响,首义手臂都举酸了。部分人是询问“阳光之家”的具体位置,看来顾纯洁夫妇的工作大有成效。夫妻配对,广告无欺,比首义那张苦脸叫座。大部分人来自人才墙,仍不甘心,死皮赖脸乞求:工资不要,有吃有住有交通,整天业务跑断腿都甘愿。首义深受感动,答应想办法。他面前晃动的,是一张张怅然有失面带菜色的脸。他心有点酸,一股热望迸发出来。想起办“阳光之家”的初衷,为自立自救,坚持海南。钱赚不了多少,至少关键时刻,让芳惠穿上了体面的衣裙,能昂了头走在金融大厦。更重要的是,大家有了家的感觉,不用颠沛流离,如丧家野狗流窜海口街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首义谈不上飞黄腾达,饭有口吃,点子不少,兼善众生的心在。虽不及《辛德勒名单》中的富豪,但力所能及,多帮几个人,共享奋斗经验还是可能的。他决定要说服股东,正式注册公司,先做阳光连锁,多开几家家庭旅馆,兼营租房信息,再搞多种经营,就可多雇一帮人,解决一些人燃眉之急,保留梦想的种子。
周六晚,刘芳惠在首义再三请求下,赏脸回“阳光之家”吃饭,参加股东会。饭后,蓉妮收捡好碗筷,三人帮躲进里间,秘划公司发展问题。首义按捺不住,揶揄起芳惠来:“刘大银行家,三请三接,比见慈禧都难啊,今天终于赏脸,不胜荣幸,山呼万岁。”自搬走后,她就没回来探访过。她的寝室,又是禁地。首义打电话过去,也是三言两语对付。他当然有幽怨。
芳慧不是好惹的,立马反唇相讥:“别讨了好又卖乖,我的床板还是热的,就金屋藏娇,洞房花烛,还要装神弄鬼,故作姿态,谁不知你的小九九。”这对冤家聚头,泽农都没法插嘴,由他们拌嘴,怕溅了火星。
首义忙将门再推紧点,生怕蓉妮听见,低声说:“别开玩笑了,人家是小姑娘。说正事吧。”
芳惠说:“真的很忙。初去乍到,得夹着尾巴做人。不像泽农,晚报元老,比总编都牛皮。我那儿侯门似海,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你要体谅难处啊。”
“行行,开个玩笑,言归正传吧。”首义举白旗缴枪,转入正题:“我现在没别的,一心一意当个体户,有的是精力。我想一家是做,多家也是做,不如多请人,做个连锁,有规模效应。”
芳惠说:“我无条件支持,只是再难直接参与。早就怪你乱花钱,逼我进免税商场,衣服再也脱不下来了。我先找行里领导,申请借款两千还回来,支持你扩张。”
泽农应和:“报社一创刊,就要连轴转,采访写稿任务重,我也只能敲敲边鼓。”
首义说:“要人有的是,满大街由你挑;资金不需那么多,股东凑一点,房租收一点,还可鼓励员工集点资,在分店入股,滚动式投入,逐步拓展。只要你们同意支持,即可正式注册公司,正大光明大干一场。”
泽农说:“思路不错,风险可控,你就大胆实施,我举双手赞成。现在我们都是国家正式职工,只能做股东。那企业法人就非首义莫属了。”
芳惠笑着说:“好事好事,我就等着开个股东会,分钱数票子了。看来以后得多跑回来转转,指手画脚一番,最重要的是翻翻首义的账本,看他敢不敢贪腐。”
泽农打趣:“你放一百个心。他左手贪污,右手马上塞进你口袋。你们俩做笼子,只有我干着急了。”
首义还没上轿,就真的董事长起来,厉声道:“你们就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这么严肃重大的问题,被你俩插科打诨,满嘴跑火车了,说不到点子上。下周一我去注册,得把股份定下来,协议弄好。一上班,你们人间蒸发,我一个人干着急。”
泽农说:“上次海员俱乐部的股权方案作废。现在你劳苦功高,全身投入,自然应控股。我俩占小股就行了。”
芳惠附和道:“这个合情合理。首义占百分之五十,剩下两人平分。”
首义反对:“这就把我们分生了,没有意思。再说,办公司没人能保证只赚不陪。要是亏大了,你们这不是存心逃避责任,让我一个人跳金融大厦吗。还是四三三结构好,我占多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平常给我开份工资,赚了给我多点奖金,不就齐平了。给我那么多空股份,压力山大,你们没安好心。”
首义的歪理也有道理,大家也就不再争议,反正是画饼充饥的事,没必要认真。关于公司名称,泽农提议沿用“阳光”,加上“三友”,名曰“阳光三友房产信息服务公司”,听起来大气有做派,像是搞大生意的架子。
周一泽农在工商局六楼办公,首义气喘吁吁跑上来说:“糟了,办公司卡壳了。人家要验资证明,我哪里拿的出?账上才两三千块钱,公司注册资金起码得有上万块,走出去这董事长才有点脸面。不然谁敢跟你个皮包公司签协议?”
泽农拍拍胸脯,说:“我认识企业登记科的王科长,咱们下去找他,看能否通融通融。”
泽农采访过王科长,平常一栋楼上班,经常点头打招呼。见泽农进来,王科长热情有加:“田大记者,哪阵风把你吹过来,有事?”
“王科,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谁敢浪费您宝贵时间。我一朋友办公司,资信不够,能否麻烦高抬贵手,签字放行?”
王科接过申请材料,瞟了两眼说:“你这不是短缺资信,而是根本没有资信。都照这样办,海口家家户户门口可以公司挂牌了,皮包满天飞了。”
泽农从没办公司,听说国外有登记制,不看资金,不问营养范围,有个地址,交个登记费,就开张营业,然后商海自生自灭。他好奇地问:“注册验资有什么用?银行户头又不写在执照上,有多少钱谁知道。”
王科长说:“你这耍笔杆子的,就是文气。没这把关,公司还有什么基本信誉。工商局就是干这活的。你让这朋友回去,想办法凑齐股本,据实申报。别的小忙我能帮,这个我开不了口子,爱莫能助。”
泽农泄了气,怏怏出门,嘱咐首义找刘金融家解决困局。
首义心急火燎,一个电话给芳惠,通知她有急事,必须接见。首义风急火急的,短裤凉鞋,满身臭汗就进金融大厦。又不好意思上楼,怕她同事笑话,只好二楼餐厅借个电话让她下来。芳惠听了事情原委,安抚他:“看把你急的,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当不了老板你就塌了天。先上营业大厅开个临时户,我想想办法。”
隔两日她通知首义,去拿银行开户资金证明。她通过钟行长,一个电话搞掂,找贵宾客户朋友转帐五十万,让两手空空的首义过了一星期富豪的瘾。会计师开出验资证明后,资金如数奉还。首义想,要能卷了这五十万,换成美金,一包背了,带着芳惠,偷渡出境,爱哪儿是哪儿,隐名埋姓,逍遥自在,无忧无虑,那才是神仙般的生活。可惜计划还没厘清,账上又空空如已。只好以五十万空头董事长名义,回东湖路,三角池一带忽悠一下饿得眼睛发绿的人才大军,还是有魔力的。
果然,执照一拿,他就去了人才墙,贴张招聘广告,人才蜂拥而至。他没办法收留更多人,“阳光之家”已经人满为患,新地点还没租下来。他精选七八人,明确宣布:包吃包住,没有工资。视业绩情况,再给奖励。不需合同,谁找到工作,可立马走人,打个招呼就行。主业务是为租户房主牵线搭桥,收取签约第一月租金为中介费。接单后租户给押金二百,成交退回,不成交作信息费。公司提供名片合同和交通补贴。等公司阳光连锁新店建成,业务员还有拉住客的任务。程董事长坐镇“阳光之家”总部,元帅升帐,运筹帷幄,决战千里,颇有诸葛亮草船借箭风采。






                                                              第十章
田泽农在编辑部写稿,突然有人喊接电话,说有急事找他。他心下狐疑,抄起电话接听,是刘芳惠,神秘兮兮说:“下午到泰华二一八八房,采访一位港商,衣饰要整洁点,莫像平常样邋邋遢遢。”平常芳惠从不跟他单线联系,他也竭力避免,首义的酸醋味他不想沾。听说专访港商,确是头等要事,跟芳惠的热线连通得即时。泽农满大街跑两月,一个洋面孔都不见,外商投资仅是天方夜谈。解放路电影院旁开了家麦当劳,老板白晃晃面孔美国人,不过只是北美混不下去跑到海口教英文糊口的穷游者。他突然父亲仙逝,飞来一笔小遗产,于是成就海口最大一笔美资投入,八方轰动。泽农曾努力想采访这洋老板,却屡吃闭门羹。原来成群结队来采访拉广告的记者比吃汉堡的人还多,老板开始能笑脸相迎,送个免费牛肉汉堡。可多如牛毛的野鸡记者如一群群闻香飞至的绿屎苍蝇,吓得老板只有“防火防盗防记者”,连泽农这真李逵也挡驾门外。泽农只好做了赔本买卖,自己掏六大洋尝享神往已久的美国文化,听麦当劳打工仔感慨:这美国人真傻,卖不完的薯条倒进垃圾桶,连员工都不给。传说中的洋浦开发商“熊谷组”,老板于元平,一听就是二鬼子,类似《地道战》里跑腿带路的翻译汉奸,拉大旗做虎皮哄哄国人而已。连这样的老板,都是进出人民大会堂的角色,皇军眼里只有省长市长的干活,田泽农这档记者,味都嗅不到,毛都摸不着,连个记者招待会都挤不进,更莫说对上话。还是这新时代的王佳芝芳惠能干,没几星期功夫,就能打入敌人心脏,捞到干货,让泽农能面对港澳大亨,可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甚至比见林妹妹都兴奋激动紧张。
芳惠再三叮咛他穿体面点,泽农犯难了。摸摸钱夹,散票硬币加一块,不过六十。吴中华葬丧,借报社一千,还没还清。平日渴了,买瓶冰豆奶都舍不得。首义那儿新公司天天烧钱,多出少进,恨不得要泽农输血。六十就六十,人民商场不敢进了,更不谈芳惠楼下的免税店,只好到盐灶小商品市场瞅瞅,找点合身的凑合一下,混个场面。
两个月来,泽农那件巴西黄十号球衣,一直主打,一路穿过来,从车厢到沙滩到记者发布会,还算过得去。闯海大众中,西北干旱缺水地区来的朋友,一条裤子穿五个月没洗的都有,泽农不算最邋遢的。好在“阳光之家”大水缸丰足,晚上冲凉,黄球衣肥皂一搓,第二天带着皂香又上身。晚报的人笑他只有一件衣服,他谎称是几件同样的球衣。好在天天跑不同的地,见不同的人,没人在意。今天进泰华宾馆,球衣跟豪华不搭调。他只有忍痛割爱,别了心爱的济科。
六十块想搞全身翻新革命,谈何容易。重点放在门面上,那当然是上半身。转了几个衬衫T恤摊,不是嫌土气,就是贵得望而生畏,老板们生拉硬扯也没让他上钩。忽然看见鳄鱼名牌摊,他上学看球场广告,名字如雷贯耳,标价二十大减价,他兴趣上来了。问:“真是进口的,法国还是新加坡?”
摊主笑着说:“海南除了椰树椰奶橡胶,啥都不产,全部进口。”这话确实在理。泽农寻思,这胸口绣个鳄鱼商标上去,就得花好几块,再除去包装运费,衬衫才值几毛钱?不过有条鳄鱼晃晃眼,已经值了。他挑了件白底暗红条短袖衫,拦腰砍价:“十块一口价,我要了。”泽农几月菜场练成杀价老油条,可以杀人不眨眼得砍得小贩们心流血。
摊主拱手告饶:“大哥,已经降价了,大热天你得让人有口水喝,加五块送你吧。”
“只加三块,不然走人。”泽农斩钉截铁说。
摊主叹口气,摇着头,一副无可奈何状,找了只皱巴巴的黑塑料袋,装了鳄鱼递给泽农。
泽农杀价杀得性起,一路砍杀过去,搅得摊贩们心寒胆颤。他十五块斩获一薄长夏裤,四块的牛皮带,丝光袜两双。皮鞋是最后的重头,一问价吓一跳。沾皮的没三四十搞不定,砍价都砍不动。最后看一双说是猪皮,又似人造革的,二十搞掂,钱包只剩几块零票子,还得花二块破天荒擦了一次鞋,第一次照顾人才擦鞋匠的生意。
他急不可耐回“阳光之家”,擦个澡,换上新行头,又找不到镜子自我欣赏。好在蓉妮在,当镜子给他回馈意见:“田哥,好精神啊,你这全副武装的,是相亲去的,小心我给嫂子告刁状哦。”她边笑边过来帮他扯下裤子上的假名牌标牌。
“别贫嘴,看合身不?不合适也得将就,出门不退换。”泽农说。
“很不错啊,真是人靠衣服马靠鞍,田哥又年轻五岁,电影明星一样。”蓉妮就是个开心果,一张嘴比蜂蜜还甜。泽农知道都是些奉承假话,可怎么听都舒服。蓉妮现在是大内总管,泽农过去的活她全担当了,还管帐清洁接电话,“阳光之家”真离不开她。
“告诉首义哥,我晚上可能有饭局,不回来吃了。”
“田哥,你又嫌我厨艺差,故意躲着吃餐馆,太打击人了。”蓉妮撅着嘴,故意作不高兴状。
“你摸摸我口袋,现在连吃一碗海南粉的钱都不够,哪敢上餐馆?今晚确实有采访,明天一定回来吃你的。”
“那就要得了。你的球衣我搓几把晒了,莫嫌我洗不干净啊。” 蓉妮就是个小精怪,哄起人一套一套的。
海口的天就是这样,躲在屋荫里,不觉闷热难当,可见了太阳,汗珠摁不住往外蹦。泽农有铃木坐骑,不用像单车样使大劲,可一个大头盔捂着不透气,汗水重灾区全在头额部。到了泰华,他后背浸的汗不多,湿漉漉的头发却软蹋蹋地贴住头皮,像刚从澡堂子出来。他明白感觉到自己的狼狈相,急忙先往厕所跑,想重建一个出入豪华宾馆的光鲜形象。
他先猴急地脫了鳄鱼衫,汗水只是浸透出几个小西沙岛礁,包装的皱褶条清晰还在,有模有型。他扯半卷手纸攒水擦净后背,然后干手纸再擦几遍,再在空调凉风帮助下,确保后脊背的干燥。然后他蹲下身,将有衬衫汗渍对准手烘干机,变成烘衣机。紧接着水冲了头发,手纸抹干水珠,又把头对了手烘干机,变成吹发机。如此一机三用,专利发明权他应该抢注。害的背后等烘手的人要发脾气,向宾馆投诉。泰华宾馆今天也倒大霉,电费手纸成本猛升。
经过一番洗手间整形,泽农基本满意了自身形象,信心百倍地从厕所闪亮出场,直奔前台问询。泰华是园林式结构,三栋客房由长廊连总台,错了栋向就得回跑。前台小姐狐疑地问:“那是豪华套房,你确信有预约,客人姓什么?”
泽农瞟了眼豪华套房的标价,六八八一晚,比“阳光之家”整栋楼月租金还高,看来这真是条大鱼。他急忙亮出记者证,生怕误了采访:“姓名我忘了问,你可电话去确认。”
小姐笑笑说:“晚报记者啊,信你的。怎么听说有晚报,老看不到报纸?”
“快了快了,就几天出来。”难得有人关心爱护,泽农有点受宠若惊。旁边的门童十分热情,怕他失向走错,要为他带路。泽农捂一下钱包,害怕付小费,坚决制止:“我是飞行员的方向感,比出租车司机还会找地,不劳你神。”
酒店的长廊曲径通幽。铮亮的猪皮鞋踩在柔厚的毛毯上,有睡弹簧床的舒适感。轻柔的钢琴曲,一路低吟浅唱。椰林深处,看得见琼州海峡的波浪。来往新港的渡轮,声声汽笛在礼赞奢华。
确认找到二一八八房,泽农停在门口,再正正衣领,耳朵贴了门面,想探听房间动静。见门上有瞭望孔,眼睛抵上去,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最后,他终于小心翼翼敲了三下,门开了,是芳惠应门。她用食指贴着嘴唇,装作互不熟络,一声不吭放他进门,指着角落边椅子示意他坐。
泽农想见识见识这他三个月工资都住不起的豪华套间啥模样。有房门通里间,他只能看到巨大席梦思床的一角,想必大得可睡四五个人。外间更宽敞,有四五十平米。四十八英寸的日立电视,占据显眼位置,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屏电视,想必海口的缺电跟它有很大关系。中间一圈暗红真皮沙发上,坐着两位四十左右的方脸阔腮的男人,正举行严肃会谈,听似一笔大生意。
那个一身米黄色西服,系鲜红领带,红光满面的男人说:“钟行长,大盘子就这么定了,我态度很坚决,一定要促成这事。球就踢到你那边,烦请回去商量商量,恭候回音。”
另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就是芳惠常提起的钟伟民,他站起身告辞:“方董事长放一百个心,不出意外,我下星期就可给你好消息。不好意思,今晚有重要应酬,不能共进晚餐,改日再聚。小刘留下来替我陪你喝杯酒。”
趁方老板殷勤送客出长廊到大门的空隙,芳惠忙附泽农耳边说:“方老板人称洋参丸大王,非常注重形象宣传,所以请你来。他正求我行贷款,买一栋楼。这里有一本他送上的新闻介绍材料,你快点翻翻,心里有个底。我向他强烈推荐你是晚报首席记者,海南新闻界呼风唤雨人物。机会舞台给你,就看你演戏了。”
泽农以语文老师的速读和新闻记者的敏感,很快从材料堆里理出个头绪:方永利,三十九,揭西客家人。父亲因投机倒把被批斗打死,母亲两改嫁拉扯大一群儿女。文化大革命串联倒卖过免费军大衣,随后贩化肥倒鱼苗看手相治白蚁四处流窜,七一年跨深圳河翻梧桐山逃香港。十几年来建筑工地提泥桶,码头扛大包,药店小店员,到自己开洋参行,深圳海南开洋参丸厂,投资体外碎石机研发推广,填补国产医疗器械空白,资产过亿。为回馈故土,他捐赠家乡建学校,医院,养老院,赞助四国女排联赛,万里委员长参加的国际桥牌赛,当然有许多领导合影,明星助阵。泽农当然知道,把方老板扔进香港富豪堆里,人影都找不着。但他的胆略,商业天才,对大特区开放政策的敏锐,却是无人能及。当大多港澳商人对海南还在怀疑彷徨时,他已捷足先登,厂办起来了,公司成立了,免税进口丰田小霸王背着“一洲洋参丸”红字广告满海口晃荡,成为海口一道振奋人精神的靓丽风景线。不容置疑,方老板将是港商中冉冉升起的新星,必将星光灿烂,万众仰慕。能参与造星助势,是千载难逢机遇。等星光万丈时,就只能万里遥看云河了。泽农对芳惠说:“明白你的苦心了,我已经成竹在胸,决不给你丢脸。”
方老板回返,亲切紧握泽农手,连声道歉:“让大记者久等,多有得罪,见谅。钟行长是财神爷,我必须亲送他出大门,才礼数周全。我到任何地方,都会拜码头,交朋友。权把子,钱袋子,笔杆子,我最敬重。第一次见面就怠慢,不好意思,我会弥补的。”说罢,亲自为泽农倒茶,要点烟。泽农从未成烟民,便谢绝推辞。
泽农怕来访人络绎不绝,时间紧迫,不能直抒胸臆,就掐掉寒暄铺垫,开门见山展示游说才能:“方老板爱国之情,爱乡之意,可谓山高水深。在大陆吃那么多苦,受非人之罪,却无怨无恨,以德报怨,可敬可佩。所有投资,只想报国利民,创造就业,消除贫困,所以你碎石机厂办到山高路远的揭西县郊。要是多有些方老板这样的港商,大陆人民奔小康追四小龙的目标就指日可待了。”
方老板听着耳顺,哈哈一笑说:“真是大记者,眼光锐利,一面就读懂我心。我来海南投资,就是带头响应中央号召,不计风险利润。要说投资环境,哪比得上深圳珠海。但我还是舍近求远,跨海跑远路,到海口建厂,就是做个表率,回报社会。”
“方老板精神感人,激动人心,我忍不住笔手痒痒的,恨不能立刻将老板深沉的爱国心大书特书,宣扬于世,以树立标杆,激励众生,为改革开放,振兴中华大业贡献力量。老板是商海传奇,更是报国楷英,太有故事了。如蒙不弃,本人愿为你树碑立传,万世流芳。”
“不瞒你说,香港一大批记者追我屁股,要写传拍电视,我都没功夫理。北京几家大报刊也追我,一直抽不出空来。这个主意很好,只是时机未成熟啊。”
方老板卖些关子,相信也是实情,泽农不敢怠慢。他力陈自己优势和时机:“老板明年四十而不惑,站在人生高峰,正好瞻前顾后,总结前半生,明确前程,应该有传。我是最好的记录者,因我文思敏捷,下笔万言。只要你给我两天采访,我就可给你一二十万字草稿。你最近海南投资,来往频繁,我见缝插针可完成采访。与香港记者比较,我更熟悉大陆生活,而你的崇拜读者和消费者,更多是大陆人。我也农村山沟出身,经历相近,感同身受,写出来真切感人,这是北京哪些不接地气的大记者能比的。一句话,我应该是你作传的最佳人选。”
方老板大笑:“就喜欢你这股舍我其谁,永不放弃的劲头,跟我做生意一样。好吧,就给你一个机会,你先拿个采访提纲出来,我准备准备再说。”
泽农见他有口气,心下暗喜,起码自己有了进场竞争的资格。作传是长远规划,眼下最要紧的是钩住方老板,贴近关系,增加交往几率,涉足海南公司的宣传运作,以短促长,最后实现目标。他话锋一转,自告奋勇请缨:“方老板对海南建设的支持和带头,更是感人至深。以我在海口新闻界的影响力,我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要把老板的精神,公司的品牌和产品,宣传开来,家喻户晓,人人皆知。我也有这热情和精力,随时听候老板吩咐。”
“好啊好啊,一会海南公司唐经理过来,我跟他打招呼,你协助筹备下星期公司的开业典礼。十月十八号,记住哦。”方老板很高兴来了个志愿者,正好帮助香港派来人地不熟的唐经理。
泽农一听更喜,计上心来:“真是天作巧合,一洲洋参开业志庆跟晚报创刊同日,可谓双喜临门。遗憾的是,当天请领导就是难题了。你最熟悉,开业典礼要的是轰动新闻效应,没有政界要员出席,记者不会蜂拥而至,报纸电视上不了头版头条,这典礼的意义不复存在。党报创刊是海南历史大事件,很多领导要出席,一洲就得让路。”
方老板眉头一皱,有点不高兴:“这个唐经理,怎么不做点调查,避开风头。领导请不到,新闻出不来,我的一大群香港银行客户朋友脸上也无光。现在怎么办,我们香港团二十人行程旅馆都安排了,真是急人。”
泽农急中生智说:“老板莫急,我倒有个两全齐美的妙招,而且有可行性。我去说服报社领导,将两个庆典接龙。晚报经费紧张,不搞铺张浪费,下午简单开茶话会请领导光临,晚宴由一洲公司赞助,所有领导记者可就地吃饭庆祝一洲成立,那声势场面可就大了,一定轰动。”
方老板急切问:“你有几分把握?实在不行,拉几个领导过来也行,让晚报让路难度太大。”
泽农故作深沉,考虑一会说:“事在人为,特区事特办,我先去游说看看。再说,方老板你也不是一般人物,万里委员长在人民大会堂接见你,我拿这照片让他们瞧瞧。还有你投资海南的决心和表率,都会感动领导们来支持捧场。”
方老板半信半疑,也没其它更好措施,答应他去努力试试。一看时间不早,方老板说:“待会一起去餐厅,见个重要人物,也可帮帮公司典礼筹备。”说罢,从西裤袋里抽出一叠绿绿的大票,往泽农手里塞。
泽农开始惊呆了,本能地躲闪,半推开票子,说:“这不行,党报记者,不能有偿新闻。”
方老板笑着说:“人民日报,经济日报记者我见多了,这算什么呢?天热辛苦,喝点茶水。”他见泽农不情愿接,就一把塞进他新衬衫口袋,鼓鼓的胀开了口,绿票角露出外面。
泽农脸上依旧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手却不动,不再坚定地抽出票子,拒绝好意。他庆幸今天买了鳄鱼,正好有口袋,不然这飞来横财,黄球衣接都没袋接。芳惠在后头窃笑,差点为泽农陈佩斯式的精彩表演喝彩喝出声来。
在去餐厅路上,泽农装作内急样子,蹩进厕所。其实他内心急,绿花花票子撑得胸口痒痒的,露在外面怕人起歹心,虽说在四星宾馆,不是海员俱乐部,滨海新村,但泽农阶级斗争的弦永不松。再说,大庭广众之下,穿十块的鳄鱼,露一叠工农兵,不知是装穷,还是露富,都让人笑话。他躲进大便隔间,听没人跟踪,便放了心,不脱裤子端坐桶盖上,认认真真数钱。
不多不少,四十大张,全部五十工农兵,票子硬得像刀,划指头都会出血,大概刚从银行金库出来的。他又数三遍,相信了自己的算数,两千大洋,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赔赏,大半年的工资啊。就几句对话,转几下脑筋,赚了那些人才鞋匠们擦一整年都挣不来的钱。泽农抽出干瘪的钱包,将工农兵塞进,钱包胀鼓鼓像只大鼓肚青蛙。他使劲将钱包挤进屁股袋,差点弄崩了线,直骂水货工厂。好在口袋挺住了,没有崩溃。只是屁股挤得生疼,不过疼得心旷神怡。
待模特般美丽的引导小姐指导他进入“海市蜃楼”豪华包厢时,泽农真有种梦游的感觉。不真实的绿票子,宫殿般的餐厢,靡靡的乐曲,让他头晕目眩,离“阳光之家”银河般遥远。他揉揉眼睛,清楚看见芳惠还在,方老板红光闪人的笑脸依旧,知道不是在梦里。
见他进来,方老板起身介绍身边的陌客:“田记者,这位是省委组织部郭大秘书,执掌海南干部们生杀大权,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方老板什么都精通,根本不是什么港商,纯是一个混大陆政商圈的老油条。
郭秘书欠欠身,礼貌点头,一副俾睨天下的傲姿,黑宽边眼镜后透出的锐利目光直射人心脏,像X光般透视人身。这大概是考察干部的职业眼光,任何贪赃枉法的腐败分子,在这眼光里必须瑟瑟发抖,原形毕露。可惜建省之初的海南,人人口袋空空,干部们也被动清廉,抽条万宝路,吃餐穿山甲已是腐败透顶,卖官鬻爵的市场气候还不成熟,所以郭秘书锐利目光探照梭巡在富豪外商身上。方老板的闪现,绝不可能逃过他的预警雷达。早在方老板初次上岛与省医药总公司谈合作,他已得到快报,扯上了方老板,将亲弟弟塞进一洲公司做了销售代表。
方老板指着他左侧的瘦弱年青人说:“这位就是我的代理,海南一洲唐宏伟经理,希望你们精诚合作,先办好开业典礼。”
这一桌班子配齐了,方老板最钟情的”三子”全到位:郭权把子,刘钱袋子,田笔杆子,可谓三子登科,地利人和,其乐融融,钱途广阔。方老板自然兴高采烈,大宴宾客,山珍海味满上一桌:澳洲龙虾,泰国燕窝,日本鱼翅,越南穿山甲,南沙石斑鱼,法国人头马XO,吃喝了个联合国,仿佛有大不列颠日不落帝国君王的荣耀感,再次证明中国人民是靠嘴巴征服世界的。
更有铁嘴巴的是郭守仁秘书。人头马一开,豪言壮语滚滚来,泽农与众人只有洗耳恭听的份。泽农像变了个人样,收敛起滔滔不绝,只闷闷欣赏世界风味,和芳惠唐经理闲扯两句。郭秘书描绘着海南的宏伟愿景:省府“三十条”的特中最特,洋浦港的终极开放,资金人员货物的自由进出,东方夏威夷的迷人风光,中国休斯顿火箭城的远大理想,自由岛海洋文化的国际接轨------。
泽农掂着开业庆典的难题,郭秘书如能帮忙协调,成算就更大了。他趁郭秘书酒酣耳热,情绪高涨之际,弱弱地请求他办点实事:“郭秘书,能否麻烦跟市委书记或罗常委打声招呼,让一洲公司赞助晚报庆典,合并创立酒会,这样就不麻烦领导们跑会了。只有你能协调得好,无人替代。”泽农给他戴高帽子,自己卑躬得如同尘埃。
郭秘书眼瞟了他一眼,不再小瞧这不起眼的小记者。在方老板面前,他是海南孙悟空,没有搞不定的事。他拍着胸脯说:“这是好事啊,两好合一好,庆上加喜,海南每天都应该多一点这样激励人心的仪式,将人们热情推向高潮。这个点子好,我去找林书记,罗常委。”
方老板半悬的心放下了。他高举酒杯提议:“一起干完这杯,预祝海南一洲庆典成功,全岛轰动,我也不用多做洋参丸广告了。这顿饭超值了!”
宴席终了,方老板拉唐经理过一边,谆谆告诫他:“这三位就是你在海南要依靠的,多请教关照。我决定聘请三位为海南公司常年顾问,每人每月顾问费五百,造册登记,我签字执行。”方老板游走政商,长袖善舞,借力造势,笼络人心确实有几手。三把两下,就有几位精兵强将死心塌地为他效劳了。
当晚,趁人民商场没关门,泽农到五金柜台,挑一辆崭新飞鸽自行车,摸出几张大票,拍到柜台上说:“开票吧,我要了,三百五对吧?”
他借夜幕掩护,潜至彭世耕老总住所,吓彭总一跳。院里依旧没电,彭总摇只大蒲扇,在昏黑烛光下与蚊子搏斗。
“这么晚,你有急事?”彭总猛扇几把,趁蚊子还未反扑,腾出空来招呼泽农。
“彭总,你为我挨打的事费苦心交涉,终得理赔处理,一直没机会感谢您。看您一天到晚骑辆破车跑市委,怪丢人的。我买不起汽车,只能送你一辆单车,崭新的,算一份心意,望笑纳。”
“这怎么行,你不能让我犯错啊。”彭总坚辞不收。
“彭总了解,我老实巴结的,还去告你?再说这点小意思,一顿饭都不够,谁当回事?看在晚报面子上,你就骑辆新车吧,别在街上让人笑掉大牙。”泽农语气极其诚恳,以晚报的名义请求。
彭总为难了,叹气说:“谁不喜欢晚报有面子,可条件有限啊,理解市委的难处,我们就艰苦奋斗一点,办大特区要有牺牲精神。就说这次创刊吧,财政才拨给我几千块钱,吃个大拍档都不够,更不说上豪华酒店了。看来只能去市委大礼堂举行个茶话会,请领导讲个话散场。”
“彭总,这样寒碜太丢人。看人家民办报纸《海南开发报》,开业庆典多神气,陈丕显题报头,侯宝林郑绪岚大牌捧场,大宴宾客。我们几十个兄弟,饼干厂食堂吃得眼睛发绿,早盼着报庆大咬一餐,这不太伤人心了。”
彭总摇摇头,无奈说:“报纸没出,广告收入为零,印刷厂还等钱买机器。看你拉点赞助,一辆摩托车,骑着也不能当饭吃。”
泽农一拍脑门,故意装差点忘了大事说:“彭总,我有个主意,保证晚报有个隆重盛大的创刊典礼。”他一五一十将计划道出,听得彭总一愣一愣的。
彭总说:“你的方案,我是猫掉了爪子,巴不得啊。只要市委主管领导没意见,这是双赢的好事,报社举双手赞成。你不是跟罗常委说的上话吗?去试试。”
有郭秘书打包票,泽农心里有底,很有把握说:“彭总,您正式报告一下,我敲敲边鼓,这事肯定成。”说罢,就告辞了。
彭总在身后猛摇几下蒲扇,连声说:“等等,这车,你还是骑走吧,我怕小偷。”
泽农笑着应答:“我忘了买圈锁,明天给您带过来,今晚铁门就锁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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