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随想

观察世界,观察内心。
正文

“格物致知”是从佛处偷来吗?

(2018-03-04 08:42:51) 下一个

“格物致知”是从佛处偷来吗?

 (2013-03-12 11:19:18)下一个




俺也喜佛,尤其是禅的细密玄远。近日“茶坛”里有“儒家的《大学》其实是借鉴(抄袭)了佛的教法”,“《大学》逐渐把佛学与道家的很多精华都总结其中,而成为救世育人的智慧法宝”一说,颇觉新颖,上面的说法不仅推翻了过去的印象,如果论述成立,也不啻为中国思想史的一大震动。但细细想想总觉得有些靠不住。

 

《经》和佛都涉及义理,都是绝大的论题。这俺知道的不多,不敢胡说。但从时间的角度,从事件发生的历史角度,试着列出几个干条条做点扼要分析应该不难。

 

儒道相援,儒佛互鉴是常识。那么具体到《大学》即《礼记》是否袭佛,那就只能先看中国的儒士,再谈外来的和尚。

 

《大学》出自《小戴礼记》,为其中49篇中第42篇。网友说《大学》“在南宋前从未单独刊印过”,但并不说明《礼记》在南宋前没有单独刊印。

 

东汉末年,郑玄(公元127-200年)兼采今古文,遍注群经,结束了自西汉以来的今古文之争。其为《周礼》、《仪礼》、《礼记》作注、编辑,“三礼”由此确定,《礼记》49篇的选辑本得以独立成书,由此确定。《三礼注》有六朝(229年至589年)本见于敦煌。

 

郑玄注“格物致知”:“格,来也。物、犹事也。”。这是经典,也是公案。公案不在文字出处,在“格物致知”的释义阐发,两千多年争的是阐发的义理。

 

《礼记》写作时代和作者问题也争了两千多年,至今仍有争议。然争论只在争:是出自战国(前475年-前221年)初期,即七十子或其后,抑或是在旬子(约前313-前238)之后。当代历史、哲学两派人马亦更多倾向于:《礼记》49篇经删修、损益,最终成书在秦汉之际即荀子之后。但无论怎样,与唐宋明清还真扯不上一点儿关系,这也是一个哲学或历史本科生的通识。况上世纪先有马王堆汉墓《五行》帛书出土,言《大学》中“仁、义、礼、智、圣”五行,文体又与《大学》相近,后有1993年10月荆门郭店楚简重大发掘来支持《礼》出“战国说”。

 

漫漫四百多年,汉代(前202—公元220年)文人们唠叨的即是由五经至七经、九经、十二经的这些事(南宋加《孟子》谓“十三经”)。后人所说的“儒”,始自汉,即是汉代获得五经知识并以五经的解释阐发为业的那帮人。所谓“汉代儒学”,讲的其实就是“今古文经学”。

 

常识还告诉我们,汉代经学己完备发达,儒子学人在训诂、诠释、考辩等诸方面己考察和论述了经学的核心内容。

 

读经在当时早己不是战国时江湖私塾的闲事,西汉今文经学,立于学官,盛极一时。《汉书》与《后汉书》载:汉文帝(前203--前157)、立《诗》博士,景帝立《春秋》博士,至武帝五经皆立博士。经学当年是显学,这也是常识。

《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前145或前135—前87)不忘以《经》开头:“《易》著天地阴阳五行;《礼》经济人伦故长行.....”
 

《史记》本纪世家列传诸表外,尚有八书。首为礼书,收《小戴记》。

西汉大文化人,目录学鼻祖刘向(约前77—前6)在《别录》中将繁乱芜杂之《礼记》49篇分为八类。《别录》中刘向对《礼记》思想、史实、是非、学术源流和书的价值做了介绍。

 

史家班固(32-92)在《汉志》“《记》百三十一篇”,即指包括《大戴记、《小戴记》的《礼》。班固在此自注:“七十子后学所记”。

《后汉书》记,东汉全才人物马融(79-166),“才高博洽,注《孝经》、《论语》、《诗》、《易》、《三礼》、《尚书》”。

 

我们耳熟能详的《说文解字》之作者东汉许慎(约58一约147),以《五经》争议颇繁,于是撰《五经异议》》,其中即引大、小戴《礼》。

 

上述所引虽属大家,仍凤毛麟角,盖经书就象文革的《老三篇》,识字人必读。这种氛围下,能想象经书不成熟?

 

以今天而论,学界至今尚末有因《大学章句》成书晚而质疑《礼记》同样“成书亦晚”的洞见。郑玄注《三礼》无人质疑;《大学》也罢,“格物致至”也罢,文字至汉成形无人质疑。

 

概言之,经学的正脉、底子在汉不在宋,汉儒注疏、辩伪挖的很深,宋儒要挽救儒学、“拯救社稷”,就阐发,就忽悠。更不必说清代窒言,儒生用力皆在钩沉辨伪,有这样重大的思想发现,应该早已为世人所知。

概言之,《礼记》定了,《大学》就定了,《大学章句》段落、文字与《礼记》有差异,“格物致知”没差异。朱熹是“编”《大学章句》不是撰《大学》,这是定论。

 

概言之,假定郑玄前所存皆伪,若立意旨在驳“援佛”,一部《郑注》也尽够了。

 

这是因为:在中国课堂上,和尚迟到了。

 

首先,“佛教在汉朝之前就已传入中国”的说法无一禁得住考证。诸如“孔子知佛”“始皇废佛”之种种议论皆被一一质疑。目前学界以汉明帝永平十年(67年),迦叶摩腾与竺法兰以白马驮经像来华,视为佛教传入中国之年。韩愈在上唐宪宗的《论佛骨表》中说,“佛者,……自后汉时流入中国……汉明帝时始有佛法”。

 

当代最具影响的佛教史著作公推汤用彤先生的《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和荷兰人许理和(Erik Zürcher,1928年-2008年)的《佛教征服中国》等。汤用彤、许理和等采信韩愈说,同时将永平求法(公元67年)之前的种种议论定为“传说”。

 

其次,对于韩愈所说,学者仍然心中不踏实,学者眼中更看重佛家来华的“经证”。那么一本有关儒佛道三家思想交流互动的早期对话文献-----《牟子理惑论》的真伪、成书时代就成了判断的关键。

 

粱启超及诸多日本学者在揭出《牟子理惑论》与汉朝国情、民情以及著述篡伪的诸多硬伤后,质疑“汉人著述,亡佚虽多,其传于今者亦不少,,,,,吾末见有一语及佛法者”。(粱启超《佛教之初输入》)

 

《理惑论》至今争议不断。学者们多以宽容态度姑且取“真作说”,并同意即使“真”,也属东汉末年(东汉25年-220)即公元三世纪上半叶之前作品。

再次,无论西汉东汉,让我们了解佛教在中国有着怎样的实际境遇。

 

可以肯定地说,佛教传入中国与佛教实际进入中国知识界的视野是两回事。假定秦始皇(公元前259年—公元前210年)时佛己传入为实,但在此后近500年间佛在中国依然不成气候。

 

且不论官方推祟的《春秋繁露》、《淮南子》、《白虎通义》等于佛毫无议论,《后汉书.西域传》里更是说的明白:“至于佛道神化,二汉方志,莫有称焉。”据此,粱启超推断“两汉时人,鲜有知佛,官书地志,一无所载,学者立言,绝未称引。”

许理和在《佛教征服中国》中曾指出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现象,即无论在《高僧传》、《出三藏记集》等佛家文献还是在《三国志》裴注、《世说新语》、《晋书》等世俗著作中,几乎看不到公元290年以前僧侣与有教养的知识阶层往来的记载。

 

最有说服力的当推《论衡》。牛逼人王充(27—约97)著《论衡》八十五篇,洋洋洒洒二十余万字,锋芒尖刻,触及社会方方面面,极具批判精神,唯“独于佛教,未尝一字论列”(梁启超语)。

 

常识还告诉我们,迟至两晋之交,笼罩思想世界话语权的知识阶层,兴味仍在玄学。

 

以上种种,让我们相信“格物致知”是鉴佛袭佛的成果,还真有点难。

 

当然:

佛教来华,以其全然不同于传统中国对宇宙、社会与人生的理解、解释和应对策略震动了中国。

 

佛以“三法印”“三世说”关心、回答了最使人困惑畏惧又被儒家淡然避过的终极问题:死亡;

 

佛以“三科”“五味”“三界”为中国社会构建了与传统迥异的世界观;

 

佛以“八不”“三是”为传统中国在认识论与方法论上带来了强大的新的思想资源。

 

但:佛的中国史,既是一部挑战冲击的悲壮史,更是一部妥协退让的屈辱史。重点在于儒学鉴佛、援佛那是两晋之后的历史。

 

这样的历史图景下,汉儒们去哪里援佛,“格物致知”又去哪儿偷呢?就算引车卖浆之人偷了,又岂能逃过2500年以尖酸扬名以勾沉为业众多儒士的刻薄?

 

题外俺以为:“《大学》抄袭佛法”论,可以是喜佛之人有趣的民间传说,但以佛说佛,以A证A的论述缺少应有的学术品格。“内证”、“心证”可以是个人情感的自悟,但它是历史讨论的禁忌。

 

 

2013-03-10

无聊斋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yuentin 回复 悄悄话 格物致知?以在下愚見,實際上就是大家每天都在做着的事及其所生的"果",也可以說是"行"在路上必有所"覺",無論高下,大凡涉世者,都會有"知"的.
登录后才可评论.